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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眼云烟

时间:2024-05-04

李一氓

我的家庭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更说不上是什么世家巨族。我记得我家的藏书——用这词实在不恰当,不过有那么几本:木刻 《四书》 一部,木刻 《古文观止》 一部,木刻 《昭明文选》 一部,石印 《龙文鞭影》 一部,活字本 《石头记》 一部——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石印 《西厢记》 一部。此外,恐怕就是商务印书馆的中小学教科书了。我家有什么古字画?挂在墙上的一幅立轴,假的宋徽宗的白鹰;一副对联,郭尚先的隶书——郭曾任四川学政,所以郭书在四川较多。如此而已。这和我后来收藏些古籍,收藏点古董字画,实不相称。首先没有这个传统,没有这个环境,因而没有这类知识;至于没有这个财力,则更不用说了。

大革命时期,有几个国民党中高级军官,搞了些字画,我连看也不看。1932年我到江西瑞金时路过汀州,住的一家地主房子,也有那么一点字画,我翻也不翻。后来看见胡底同志有个绢本山水手卷,也是随便看一看,记不清是哪位画家画的,欣赏不了那有什么奥妙。长征中进入遵义时,住在一个地主知识分子家里,藏书不少,也随手翻过,随手丢去。以后更没有什么机会接触这类书籍字画。偶然之偶然是在1945年。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苏北根据地首先解放了淮阴城和淮安城。以后,高邮、泰州、宿迁、沭阳等县城都解放了。这些城市在苏北来讲,都是些有旧文化传统的城市,出著作家,出书画家,出收藏家。在淮阴城,部队在完成军事任务转移时,我去看了一下,发现战士把字画屏幅铺在地下睡觉,转移后那些字画遗留下来也无人去收拾。我要警卫员替我一幅一幅地卷起来,拿回去慢慢欣赏。灵机一动,我向那些熟识的指挥员同志们打招呼,如他们遇见这种情况,最好都收来送给我。这在他们是轻而易举的事。因此渐集渐多,这些字画不仅有来自淮阴、淮安的,也有来自沭阳、宿迁、高邮、如皋等地的。弄到手几十种字画,有中堂,有条幅,有屏,有楹联,有手卷,有册页……有山水,有仕女,有花卉……糟糕的是作者的名字我都是很生疏的,还得弄一部 《画史汇传》 这样的辞典性的书来翻查。当然,还得要有几个同好之士,可以商量定夺。这就是钱杏邨同志。他住淮安城里秦家的后花园,窗明几净,花繁草软,倒是个好地方。这个秦家富于收藏,偶尔也拿出几样来给我们看。但他究竟有什么好东西,至今未能猜透。拿出来的东西,现在想来,也都很平常。

抗战胜利了,战争过去了,但人们的正常生产未能一下恢复,而淮阴、淮安市民的生活来源是有限的,因此每天都有小市,什么东西都有,其中就包括一些旧字画、旧瓷器、旧印章及杂七杂八的所谓“古董”。在这种小市摊上,偶尔也能买到一两件东西,我就买了两张散页的郑板桥的字,一方金农款的歙砚。在高邮同志送的东西中,就有吴去尘的明墨,王伯申的字,王小梅的花卉,都是没收高邮伪县长的——这位伪县长刚好是徐平羽的堂叔。乱七八糟有这么些东西,平时可以展玩,但军事情况一来,反而成了包袱。

1947年夏天,国民党撕毁了停战协定,进攻苏北解放区。在涟水战役以后,我们放弃了淮阴、淮安,向山东转移。这些东西丢了可惜,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保存,我把它们装起来先送到山东某地,后来又把它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送到烟台,一部分就地存放。就地存放的部分,多是瓷器,有两三箱,这批东西以后没有下落。送到烟台的部分,后又转到大连,多是字画。1949 年全国解放,又从大连把它们运到了北京。这部分字画数量虽然不少,但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老实说,我对于玩字画,虽然有了兴趣,但还没有入门,懂得很少。

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时,江苏的行政还没有统一,苏北一个代表团,苏南另自一个代表团。苏北代表团是由以前的苏北解放区商定的代表组成的。由于这些字画大部分是苏北的东西,我就把它们全都拣出来,交给了苏北代表团,让他们带回本地去,只留下了很少几件。

我在大连的时候,曾经买过一幅陆行直的《碧梧苍石图》。这是一幅元初的画。此人作画,流传下来的恐怕只有这一件,所以就拿出来捐给了故宫博物院。1951 年“三反”、“五反”,因为我曾在东北住过一个短时期,“三反”、“五反”办公室向我查问长春溥仪那批字画,我声明:第一,打长春我不在场;第二,占领长春以后我也没有去过长春。老实说,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长春是什么样子,无论怎么查也查不到我的头上。在东北,我去哈尔滨和在大连工作,那里已经没有战争,我没有可能随便拿到什么东西。我把捐那张元画的故宫博物院收条给他们看,这事情就算了结了。

进北京以后,我常常跑琉璃厂,主要去书画店,如西琉璃厂的博雅斋,东琉璃厂的宝古斋 (店东邱震声)、茹古斋、墨宝斋、贞古斋。宝古斋门面大,存货多,有很好的东西;贞古斋有个青年店员叫苏庚春,他有什么好东西,总是让我有看和买的优先权,现在到广东博物馆当书画鉴定员去了。故宫博物院搞书画鉴定的刘久庵,也是琉璃厂的店员出身,因为工作久了,他们就自然取得了鉴定的知识和经验。那个时候琉璃厂古书店、古字画店的经营方法比较好,可以一直到它店后的客室坐下来,还给你倒杯茶,什么卷什么轴抱来给你看。你还可以点名,画家要什么人的,书家要什么人的。有时他还向你推荐,说他新收了一件什么东西。当然他也有保留,绝精的、绝好的不一定给你看。来往久了,他对待顾客的办法也不一定这样死,他也会把绝精的、绝好的给你看。看画不一定买,可以选几件自己有兴趣的,带回家去看,他也让你随便带走。假如你有事,十天半月不去琉璃厂,他还会把书画卷轴用个蓝布包袱包好,送到你家里来。这几家书画店我常跑,遂逐渐和他们的掌柜、店员熟悉了。跟店员熟悉很有好处,他会透露给你,他们店子里又新收了什么好东西。

进城的头十年,不大买书,专收字画。宋元画少,也买不起,我的注意力基本上集中在明末清初的书画家。实际上,也集中在石涛,因此买石涛的比较多。但没有大幅,只有些册子、手卷还算精品。其中有一个山水册子,一个兰竹册子,都没有作者的亲笔署款,只有单页的图章,一些同志把它们看成是假的,但是有山东莱阳赵家的藏印,这个藏印是可靠的。画也不错,我以为是两册好画。我收的石涛画不全是在北京买的,有一个册子、两个手卷和一个花卉轴就是从上海买的。画中九友中最好的有张学曾的一大幅绢本山水。买这件东西的时候,还有一件赵子昂的花卉,东西是真的,但非常破损,我没有看上眼。正在这个时候,徐邦达来了,问我为什么不要?我说只收一张宋元画没多大意思,还是让故宫博物院买去吧。这幅画经过重新装裱,焕然一新,已算故宫博物院藏画的甲级品了。还有两幅龚半千的山水,他的山水画大半都是浓墨,一片黑,我有一幅却非常疏朗。还有一张流传很少的沈朗倩的北派山水。

看画买画,有时很走眼,有一幅很好的姚云东的山水,我就当面错过了。后来得到一幅姚云东的字,想配一幅姚云东的画,始终没有机会。由于住房和收藏的物质条件关系,我不大要大幅的东西,反而收了不少的书画扇页。琉璃厂书画店有一个好处,你出一个题目,他可以替你东奔西走搞来。因此我就收集了许多清朝文人画家的书札,从王烟客起,共有二百多件,附带收点明人书札,其中有封严嵩的信,可算很特别了。琉璃厂的画价逐渐贵起来,好东西大概都由故宫博物院收了。1958年以后,我又长期在国外,因此就不大买画了。

字画有时候买来是很破旧的,必须加以重新修装。有的裱画工人手艺非常好,画面破损的地方,他可以用原纸原绢补起来,除非你对着太阳照,是完全看不出补的痕迹的。有的纸本颜色灰旧了,经过他的冲洗,完全可以变成全新的样子。琉璃厂有一个尚古斋,裱工王家瑞,是个老师傅,手艺极好,我的字画,如要重新裱装,都经过他那里。有人说苏裱好,我看尚古斋的工艺水准,比上海、苏州都好。现在则是哪里都不行了。

当时琉璃厂的古陶瓷店有大观斋、蕴玉斋、雅闻斋、震寰阁,只要到琉璃厂,不管买不买,总要跑进去看看。至于古陶瓷器,我无法当陶瓷器的收藏家,只想买些标本,和好玩的小件,因此就想买明瓷各朝的代表作。现在有的,无非是宣德、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天启、崇祯的,始终买不到永乐和成化的,因而这个想法就破灭了。宋瓷就只想买点好钧窑,现在有一点盘子碟子,但始终买不到什么很好的东西。唐三彩只想买一匹好唐马,但也没有看见很好的。后来只好买一匹唐骆驼,釉色和形态都很好。汉代,我有一条河南出土的大灰陶狗,首大身小,颇有一点蜀犬吠日的样子。还凑了一套晋青瓷小品的文具,放在书桌上,居然很像样子。这虽然很勉强,质量也粗细不等,但终竟凑成了。关于彩陶,我没有看见过什么顶好的,所以我一件也没有。

此外,琉璃厂还有两个专卖商周铜器和汉瓦当的地方,一个叫通古斋,一个叫尊古斋。这两个地方,基本上搞洋庄,对中国人看不上眼,甚至有时我们同郭沫若一起去,问他有什么好铜器,他也是爱答理不答理的样子,拿出几件破瓦当来对付你。我们当中既无人收铜器,也无人收瓦当,所以后来大家就不去了。

当时琉璃厂还有个好处,可以买到明纸,甚至有时候还可以买到宋纸。至于清初高丽发笺,各色洒金旧蜡笺,都很容易买到。现在这些东西连影子都不见了。

说到玩明清墨,我也感兴趣,因为我已有一些明清墨,又同张子高、张絅伯、尹润生、周绍良来往,他们都是玩墨有名的。只要在北京,星期天上午都在国际俱乐部 (即在台基厂那个旧国际俱乐部) 找一个房间,大家带些墨来,相互赏玩,大有比赛之意。他们有的玩带年款的,从顺治起,一直到宣统都不缺;有的专收有私人名款的,如吴梅村等人的墨;有的专搞一家墨店的,如吴天章的墨、胡开文的墨等等。因此我也趁热闹,买了些明清墨,不成系统,共约二百多方,当然都不是精品,比他们收藏的差多了。

手工业美术品,琉璃厂有很好的旧漆器。这个漆是天然漆,不是近代的化学产品。当然,买宋元雕漆不容易了,但可以买到很好的明清漆器。明末清初,扬州卢家的漆器是很有名的。乾隆时袁子才在 《小仓山房文集》 上有一篇 《都盛盘铭》,开头就说“卢叟制器负重名”。这个卢叟就是卢映之,后来传给他的孙子卢葵生。道光时顾千里写了 《漆泥砚记》,首称“邗上卢君葵生以漆泥砚见惠”。种类有食盒,有小花架,有文具盒,有漆砚,有上漆的锡茶壶、锡酒壶。我从琉璃厂收集了不少这类漆器,计二十多件。卢家漆器开张于明朝末年,在太平天国战争波及扬州以后就停业了,所以他的东西大概都是咸丰以前的。卢家漆器无论是在造型上,在用料上,都是非常考究的。他本人还会画一点山水,顾千里在 《漆泥砚记》 里说他“尤擅六法”。我有他一个小山水手卷,是个小名家的派头。有人说他是一个工艺匠,这不对,他当然是个大作坊主和大商店主,既懂得器皿的制作技术,亦懂得漆漆的技术,又长于经营。但至于说他会画画,今天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我收藏砚台,非常外行,是要带款的。即或质量很好的端砚,只要没有款识,我亦不要。我有一个石溪大砚,是徐海东在大连送我的。徐紫珊的龙尾砚,是抗战胜利以后,部队同志送的。还有一方金冬心的歙砚,是在淮阴的一个药铺里面,我拿别的砚台换来的。只有一方达受的澄泥砚,是在北京买的。1974年以后,有同志问我要砚台,我也拿好几方送人了。

不再搞字画,兴趣就全部转到买书上去了。买书的地方在琉璃厂,也就只有那么几家,因为琉璃厂还是字画店比旧书店多。那些旧书店,我常去的是邃雅斋 (店东董会卿)、来薰阁、富晋书社 (店东王富晋)。有时,也去东四隆福寺的修绠堂 (店东孙助廉)。后来因为社会主义改造,这些书店都归国营了,而国营最集中的地方就是中国书店。早期,邃雅斋的店员李金绍,后期,中国书店的工作员王春华和我较熟。所以好多比较好的书,都是经他们手得来的。他们得到什么好书,认为我会感兴趣,就都留给我了。他们无非知道我爱买词集,爱买有版画的书,爱买山志游记。可惜王春华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迫害致死。一个普通书店的服务员,也会有这样的遭遇,真是奇怪。

有时因为外出旅行到安徽,到苏州,到上海,到杭州,我也逛书店,所以说有些好书又是从这些地方的旧书店得来的。

此外,中国的旧书,有时买到手的时候,是很破烂的,必须要修补,重新装过。隆福寺修绠堂有一个很会修书的老工人韩斯久,如明刊本的半部《三国志演义》,就是他经手修的,要一张一张地补虫眼,加衬纸,工作很麻烦,但很精细。我并且找了明瓷青纸做封面,装好以后,漂亮极了。四川杜甫草堂有几本好书,也是这个老工人动手修的。

我上面已经说过了,我买书是为了赶时髦,除广泛地搜集词书以外,就是买戏曲、小说、版画,因为搞版画,就涉及到山志寺志和游记。同时也收集明朝的历书。

我收书这个时候,宋元本很少在市场上出现,即或有,也是一些拉散了的零本。上海同志告诉我,有部宋本 《花间集》,但我不大相信,非常偶然地就在眼皮底下溜走了。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可追悔的地方。要以收藏宋元本见重,这已不是时候了。这个情况,同这时已无法收藏宋元画一样。同时,我也不愿意收经部、子部、史部某一些大部头的书。因此我收的书,以明本为最多。我之所以看上明本,特别是明本那些少见的书,从时间上说,就类似清朝人看重宋元本差不多了。我也收清初的,主要是康熙本。

当然,五十年代正是中国社会结构的一个大改组的时期。这些精神产品,自然会顺着改组,做一次重新分配。要买明版书,比起现在,要容易多了。但是由于我的兴趣的主观限制,和经济的客观限制,我也只是收了一些当时我认为可以收的明刊本,并不是见明版就要。

我收的明本,最难得的有《唐十二家诗》 (嘉靖本)、《枯树斋集》 (崇祯本)、《杨文敏公集》 (正德本)、《楚辞集注》 (正德本)、《汝南诗话》 (明刊本)、《咏怀堂集》 (崇祯本)、《渔石唐先生诗集》(嘉靖本)、《泰泉集》 (嘉靖本)、《王十岳乐府》 (万历本)、《西儒耳目资》 (天启本)、《乐府遴奇》(明刊本)、《放翁律诗抄》 (正德本)、《张愈光诗文选》 (崇祯本)、《明十二家诗抄》 (明刊本)、《石田先生集》 (万历本)等等。

小说有 《三国志演义》 半部 (万历插图本)。戏曲有 《玉簪记》 (明刊本)。山志有 《九嶷山志》 (崇祯本)、《武夷山志》 (万历本)。寺志有 《延庆寺志》(天启本)、《破山寺志》 (崇祯本)、《雪窦寺志略》(弘光本)。版画有《方于鲁墨谱》 (万历本)、《列女传》 (明刊本)、《玉镜新谭》 (崇祯本)、《搜神记》(明刊本)。还有些是明刊本的算命、测相、琴棋书画一类的闲书。还有明朝的考卷,属于陕西、四川的本。收这类东西,只为了好玩而已。

上面这一类书,也有很好的清本,特别是康熙本。我发觉清初的书籍,尤其是康熙本的集部,字的笔画很整齐,书面比较宽大,印制时用纸用墨都很讲究。即或不是开化纸,而是竹纸,也都不错。我收下了的,书名就不在这里列举了。

我收的明朝历书,包括成化、嘉靖、万历、天启、崇祯,大概有十多本。顺带又收清朝的历书。有清初顺治、康熙的历书,有祺祥 (后改同治) 元年的历书,也有嘉庆、光绪的满文历书。还有辛亥革命以后,民国正式成立以前,民间刊印的 《黄帝四千六百十一年历书》。历书,明朝叫“大统历”,清朝叫“时宪书”,普通就都叫皇历了。

据说明朝的皇历,都是从明朝塑的菩萨肚子里面搞出来的。塑泥塑菩萨的时候,预先在背上开个孔,肚皮里是空的,等到开光那天,要从孔里放进五谷,和一本当年的历书,然后封起来,这样就赋予这位菩萨以生命而诞生了。据说这些历书都是从山西来的,因为那里气候比较干燥,几百年后历书在菩萨肚里也不会坏。有的人知道这个秘诀,就专从菩萨背后取出来,当成古董卖钱了。

实在的,我的书主要是词。这是从1948年在大连就开始收起了,到“文革”为止。以后看见我没有的,也还收一些。现总计约2300余册。当然这里以清人专集为最多,也有不少的近时铅印本。但最好的是 《唐五代二十一家词》 的王国维手稿本,《宋六十一家词》 的汲古阁的初印本,《花庵词选》 (明万历本),《花草粹编》 (明万历本),《花间集》 明正德、万历、天启等7种,《草堂诗余》 和 《类编草堂诗余》 的明嘉靖、万历、天启等22种,还有些宋、元、明人别集的明刊本,还有些词选、词韵、词谱、词话的明刊本,其他的总集、选集、别集的康熙本。还有两种明抄本及一些清人的稿本,数量不多。我自己编了一个书目,这是几十年来,颇费心力收起来的。最近,编 《全明词》、《全清词》,这些书就很有用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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