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正贤
专制王朝每到末世,总是乱象丛生,官场尤其如此,清王朝也不例外。翻阅清末民初的笔记杂记,常常可以看到各种描述清末官场乱象的联语。这类联语,有抨击官员贪渎腐败的,有讽刺官员好声色之乐的,有嘲骂官员昏庸无能的,有讥笑官场颓风陋习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笔锋所向,直指各种官场污秽弊窦。讽刺的对象则上至军机大臣、封疆大吏,下至地方上的芝麻绿豆官,连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能幸免。
这类联语发泄对官员、官场的怨气、怒气,代表一种社会舆论,反映一种世情民意。就其讥刺的具体人事而言,虽有夸大或不实之处,但就整个官场而言,它的描述却是真实的、可信的。由于这类联语是一种解气文字,因此诅咒、漫骂式的人格侮辱和人身攻击时有出现,其直捷快当,不加隐讳,有一种将官场丑人丑事“游街示众”的效果。一些联语借用经书成语典故,对官员、官场不正之风进行调侃,寓讥讽嘲笑于幽默之中,给人以智慧的快意。
一、揭露官员的贪腐行为
揭露官员的贪腐行为,是官场讽刺联的大类,联语常常将重点放在揭露官员的贪腐手法上,因为这是百姓们经常听到看到和感受到的。
满人端方拍马有术,为慈禧看好,迭加升迁,光绪三十年 (1904年) 出任两江总督。此人贪墨成性,民间曾传他鲸吞赈灾款二百余万两白银。他又有收藏之好,缙绅家有古籍书画、金石彝器,总设法罗致之。有陆姓兄弟知道他的这一爱好,把价值二十余万两的藏书献给他,兄弟两人一人得军械局总办,一人得宝应厘局总办。他还按“官之大小,油水之多少”卖缺,有一位姓许的知府,借他调任直隶总督之机,以“赆敬”之名送他白银二万两,端方回报给他一个综理财政局的美差。端方以赃款买书、买画以附庸风雅,又在藩署旁开了一个古玩铺,铺中所列都是他家存物,各物价格,一一标明。有热衷买官的,早上从铺中不惜重金买来献给他,晚上便挂牌得官。有人估计,端方在江南几年,这样的间接受赃不下百余万。对此,有好事者撰一联云:
卖差卖缺卖厘金,端人不若是也;买书买画买古董,方子何其多乎?
这副对联,将端方两字巧妙地嵌于其中,讽刺端方的贪得无厌和厚颜无耻。
借税捐之名,行搜刮民财之实,是官员贪腐最为常见的手法。光绪朝,湖北有个以保举起家的名叫朱惠之的官员,百计攀援上时任督办八省膏捐大臣的柯逢时,谋得一个湖北膏捐委员的美差。所谓膏捐,就是鸦片税收。朱某得到这个差事后,为聚敛更多钱财,借筹措军饷之名,在膏捐之外巧立名目,增设商铺门面税以及烟糖酒各税,以此向上司邀功,又借机中饱私囊,湖北百姓深受其害。朱死后,有人写了这样一副挽联:
门面有税,膏捐有税,烟酒糖有税,画策无遗,求也可使之富;左右曰贤,国人曰贤,诸大夫曰贤,盖棺论定,今之所谓良臣。
“求也可使之富”一语,改 《论语·雍也》 句而成,原文为“求也可使从政也与?”原文的“求”指的是孔子弟子冉求,联中借指朱氏;“今之所谓良臣”出于 《孟子·告子下》,原文为“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
联语说的是,朱氏为讨好上司,也求取一己之富,聚敛百姓之财,想尽了所有办法,虽然得到了朝廷和官员们的好评,有良臣之称,但对百姓来说,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民贼”。
二、讥讽官员的声色之好
光绪朝江西巡抚德晓峰,酷好声剧,抚署中除朝廷规定的忌日外,几乎无日不在演戏。德的女儿也有乃父之风,且特别喜欢看演男女放荡淫媟的戏,如 《翠屏山》 《也是斋》 之类。上之所好,往往为希图攀援而上的属下提供阿谀逢迎的机会。新建县令汪以诚,以能员闻名官场,为上司所喜。德晓峰到江西上任后,汪以诚觉得又到了自己大显身手之机,于是便派遣丁役,带着钱钞四处奔走,聘请负有盛名的名角,即使远在京师,或者津沪,也不计钱财请来江西演出。汪自己则“日在抚署中”,管领调度各项演出事宜,俨然是巡抚衙门一名专职的“戏提调”。至于自己在新建县中该管该做的事,则大小不论,全部托付同僚处理。汪县令心里很明白,对于自己的升迁,县令做得最好,也没有做好“戏提调”让巡抚大人高兴来得重要。有人写了一副对联讽刺道:
以酒为缘,以色为缘,十二时买笑追欢,永夕永朝酣大梦;诚心看戏,诚意听戏,四九旦登场夺锦,双麟双凤共消魂。横批:汪洋欲海。
联中的四九旦、双麟、双凤,都是当时名伶,能将这些人一一请来,可见汪以诚用力之勤,和对巡抚大人的诚心诚意。不过这两位沉溺声色之乐,终日“买笑追欢”,置国事民生于不顾的官员,最后还是栽了跟斗,光绪二十一年 (1895年),德晓峰有罪褫职,汪以诚也受牵连被纠,寻欢作乐的大梦由此告终。
在清代,有声色之好的官员不可胜计,这种声色之好,在他们看来,实在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在朝廷,自然也不会在这种“小节”问题上追究他们的“不谨”。
清末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杨士骧兴趣广泛,喜好玩乐,六博、弹唱、狎游、赌酒无所不好,而且常常不讲场合,不择玩伴,兴致来了坐下就玩。他还爱好戏曲,既爱听爱看,也爱唱。在衙门里一有空闲,就招集一群僚属玩丝竹。他尤其爱好唱二簧,为此他聘有专门的陪唱和专司伴奏的琴师。他唱戏时高门大嗓,歌声达于行辕之外,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体统。他还常带着儿子和侄子去看京戏,趁机向名家和琴师请教唱法和拉琴方法。
杨士骧去世后,清廷下诏抚恤,赠予“文敬”谥号。有人根据这个谥号,为他撰了一副挽联:
何为文?曲文,戏文,声出若金石;乌乎敬?冰敬,炭敬,用之如泥沙。
上联所述,出处如前;下联讥杨士骧广受贿赂又大肆挥霍。冰敬、炭敬指的是地方和下属官员在冬、夏两季给上司送的孝敬,“炭敬”指冬季孝敬,即取暖费;“冰敬”指夏季孝敬,即降温费。两敬是明清时期官场普遍流行的行贿方式。这副对联,以解释“文敬”之义为名,揭露讽刺杨士骧耽于玩乐,收受贿赂的劣迹,指出谥号的名实乖离,讥刺清廷赠这样的官员“文敬”谥号的可笑。
三、嘲讽官员的昏聩无能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湖南巡抚吴大澂奏请从军,获清廷允准,任为帮办东征军务。1895年1月,吴大澂率新老湘军二十余营出关,开往前线。但吴“不谙军旅”,又有“言大而夸”,“自负不凡”的毛病,既对战争全局缺乏了解和认真部署,又过高估计自己,以致弱点为日军所乘,致使“湘军力战而败,死伤过多。”吴大澂愤湘军尽覆,欲拔剑自裁,被随军僚属阻止。乃自叹曰:“余实不能军,当请严议”。清廷以吴大澂战败,革职留任,仍回湖南,不久恢复原职。湖南人写了一副对联来讽刺他:
一去本无奇,多少头颅抛冀北;再来真不值,有何面目见江东。
“有何面目见江东”典出 《史记·项羽本纪》,是项羽兵败垓下后,在乌江边与乌江亭长说的话,“江东”这里指的是湖南的父老乡亲。联语讽刺吴大瀓自命不凡,好大喜功,白白送掉湖湘子弟性命,现在还要厚颜无耻回来任职。
也有这样的官员,早年英气勃发,勇于任事,政绩斐然,但一到晚年便暮气日重,墨守故常,不再有奋发图进之举,由干员变为庸员。如刘坤一之类官员就是如此。
刘坤一是晚清名臣,他先后任两江总督十八年,建树颇多,为朝廷和官场所重,但到晚年却昏聩无比。他有烟霞癖,每日吞云吐雾,不问政事,总督府几乎成为烟窟,以致军政吏政,弊窦丛生。他身边的亲信、幕僚见主人懒于管事,便天天麕集于秦淮河边钓鱼巷歌院寻欢作乐,那些想谋得一官半职的人则奔走其间,为他们结账买单。于是有人将总督府中悬挂的两块匾额上的题字——“三省钧衡”、“两江保障”,稍作加工,改为一副对联,道是:
两江呆人障,三省钓鱼行。
这副由现成的匾额题字拆改而成的对联,构思颇为巧妙,上联“呆人障”的“呆人”由“保”字拆开而成。“东南保障”由“东南互保”而来。东南互保是清末由刘坤一、张之洞、盛宣怀等人,违抗清廷支持义和团、与八国联军宣战诏令,策动操纵南方各省督抚与英美帝国主义签订“东南互保”协议,以保护京畿、河北、山东以外的地方免遭义和团与八国联军战乱波及的一个事件。这个事件虽然让清廷威信扫地,但保全了东南半壁江山免遭战火破坏。然而时过境迁,眼下保障东南的不过是一个“呆人”,言外之意是,这样的呆人能保障得了两江吗?下联的“钓鱼行”,由拆“钧衡”两字而成。“均衡”指国家政务重任,联中指管理两江地区政务重任的刘坤一总督署,眼下总督署中的官吏、幕僚只知寻欢作乐,这样的督署岂能担当两江政务重任?
四、暗讽官场中的颓风陋习
历朝历代,官场中难免有颓风陋习,它表现在官场的方方面面,体现在官员的待人处事中。这类现象自然也是讽刺联的材料。
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任上,自恃年长望重,视巡抚端方如无物,而端方遇到张,也不敢与他争高下短长,凡事都谦让于他。有人写了一副对联讽刺两人:
端拱无为,遇事全推老世伯;张皇失措,大权旁落丫姑爷。
这是一副藏头联,上下联分藏端、张两人。“端拱”是正身拱手的样子,指端方在张之洞面前恭敬有礼,庄重不苟。端方与张之洞之子张权以兄弟相称,有金兰之契,因此以世侄身份谨事总督,遇事罕有自己的主张,只说“待请示老世伯。”总督与巡抚职权上并无高下之分,端方这样做,看上去是尊重张之洞,实际上是在推卸自己应负的责任,不过对喜欢揽权的张之洞来说,端的耍滑头恰正合他的心意。下联“丫姑爷”,指张彪,时张彪任提督,湖北人传说,张之洞以其通房丫头嫁张彪,故有人送给他这样一个雅号。通房丫头是指名义上是随女主人陪嫁到男家的婢女,实际是男主人姬妾的人。张之洞揽得大权,又旁落于丫姑爷之手。张之洞凭资望揽权,端方因缺少主见拱手相让,张彪又借妻子与张之洞的特殊关系代张之洞用权,称得上是官场上不是奇事的奇事。
官员相接相处私下里常常有各种规矩与忌讳,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除皇上之外的各级官员,常常需要扮演两种角色:在上司或者高官面前,他们是奴才;在下属或者臣民面前,他们则是主子。扮演两种角色,不仅称呼不同,连神态身姿也各各有别。有一副讥讽知府的对联这样描绘道:
见州县则吐气,见道臬则低眉,见督抚大人茶话须臾,只解得说几个是、是、是;有差役为爪牙,有书吏为羽翼,有地方绅董袖金赠贿,不觉得笑一声呵、呵、呵。
联中的州县指知州、知县 (知州中的直隶州知州相当于知府,散州知州相当于知县);道台是省 (巡抚、总督) 与府 (知府) 之间的地方长官;臬台即按察使,掌管一省的司法、监察等事项的官员;书吏是官署吏员总称。此联将官员的两种角色作了入木三分的描画,读后让人觉得滑稽可笑,实际上这是当时官场生活的常态。
五、皇帝也成为讥笑对象
九五之尊的皇帝,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历史上很少见到有谁拿皇上来开玩笑的,更不要说讽刺,但在清末,这个禁区被打破。
大约从1845年起,受鸦片战争打击,步入老年的道光帝就像众多老年人一样,贪图政治平静,耳根清静,“恶闻洋务及灾荒盗贼事”。于是善于体察皇上心情的大臣,尤其是军机大臣也就报喜不报忧,对那些扰乱皇上心绪,破坏平和心境的事,就千方百计封杀言路,掩饰真相,而专拣那些喜庆的、好听的事说给道光帝听。于是有人写了一副对联来讽刺这一状况:
著、著、著,祖宗洪福臣之乐;是、是、是,皇上天恩臣无事。
这是一副讽刺道光朝君臣的对联。“著”即“喳”,与下联的“是”一样,都是“臣明白”或者“臣遵旨”之类的应答声。面对积重难返的朝政和风雨飘摇的江山,道光帝只求能够安安静静乐享余生,而身边那些担负着辅佐皇上治理国家重任的大臣,也乖巧得很,既然皇上喜欢清静,那就给你制造清静,自己也正可借此乐享清静。于是,这些大臣在皇上面前凡事一味点头称是,就成为他们应付皇上的最佳方式。殊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恰是在合力为清王朝挖掘坟墓。
除了讽刺政治上昏庸无能的,还有讽刺生活上荒淫堕落的。
据清人何圣生 《檐醉杂记》 记载,同治皇帝好冶游,一次微行至宣德楼酒肆用餐,听到隔座有人唱戏,清扬婉转,非常入耳,就派阉侍上前探问,得知是翰林院的王庆祺,便传旨把他提升为侍讲,令在宏德殿行走,把他弄到自己身边。王得到宠幸后,就引导同治帝作狭邪之游,又暗中向皇上进献春方春册,备极淫亵,同治帝因此得病,不久驾崩,亲政时间不足两年。有人根据这桩事写了一副讽刺联:
宏德殿,宣德楼,德业无疆,且喜词曹工词曲;进春方,献春册,春光有限,可怜天子出天花。
词曹即文学侍从之臣,借代翰林,这里指王庆祺;宏德殿为同治帝读书之所;天花本指一种传染病,这里是一种隐晦说法,指梅毒之类的性病。关于同治帝之死,官书私记各有说法,联语持荒淫说。此联将同治皇帝的荒淫生活,以联语形式直告天下,可谓胆大包天。
另据史料记载,同治帝驾崩后,一位姓陈的御史上疏弹劾王庆祺,说他从来就是个品行不端之人,有两件事很能说明这一点,一是他的父亲同治九年 (1870年) 典试广东,病逝于江西途中,他接告后先到江西,但并不办理丧事,却“忘哀嗜利”,赶到广东请求抚恤接济;二是同治十二年(1873年),他任河南乡试考官,考试结束后,他公然微服冶游。这样的人留在禁廷,“为患不细”,皇上“遽有今日”,与他有密切关系,因此“应请即予屏斥,以儆有位”。疏上以后,王庆祺即被革职,永不叙用。陈御史的这个上疏,与其说是在指斥王庆祺,倒不如说是在批评同治帝为图一时之乐,不问良莠,竟将这种下三滥的人安排在自己身边,以致身死这种难以启齿之病。
(选自《文史天地》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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