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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力挺章士钊《柳文指要》出版内情

时间:2024-05-04

孟昭庚

在中国现代史上,章士钊是一位与国共两党都有着密切关系的文人。而在中共领袖毛泽东与党外人士的关系中,毛泽东与章士钊的关系可以说是最为特殊。

章士钊一生最大的幸运是慧眼识人——在毛泽东早年,年长毛十二岁、社会地位又很悬殊的章士钊能慷慨解囊,资助毛泽东一大笔钱,两人便由此结下了半个多世纪的深厚情谊。

那是1920年初,毛泽东在北京帮助料理完他的老师、也即后来的岳父杨怀中先生的丧事后,便持着杨老先生生前写给章士钊的遗信到上海找章士钊,请求其资助湖南新民学会会员赴法国勤工俭学。信原来是介绍毛泽东和蔡和森两人去沪见章的,但蔡和森已于1919年底启程去法了。杨怀中信中言:“吾郑重语君,二子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章士钊阅信后,便马上资助毛泽东两万元现款。后来,毛泽东没有去法国,而是拿着这笔钱作为革命经费回湖南搞革命活动去了。

1945年8月,毛泽东赴重庆,与蒋介石就抗战胜利后和平建国问题展开谈判。时在重庆的章士钊在一次宴会上和毛泽东续上了宿缘。深知蒋介石为人的章士钊,在手掌心给毛写了一个“走”字——劝毛三十六计,走为上。1949年国共再次和谈,但斗转星移,此时蒋介石已下野,战争的主动权已转移到中共一边。作为代总统李宗仁政府的和谈代表之一,章士钊飞赴北平。北平谈判终无结果,章则从此长住北京。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不但对章委以重任,章还成了毛泽东的座上宾。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章士钊一次外出被自行车撞伤住进医院。毛泽东获悉后,派人送去人民币500元作为章的疗养费用。章伤愈出院后,一次在餐桌上向毛泽东提及此事说:“你送我500元,我不敢受,还是还给你吧!”毛笑着说:“行,这点钱算什么,作为你钱的息金还远远不够呢。”

1963年,毛泽东突然提出要给章士钊还债,并订了一个还债计划,即每年还2000元,十年还清。此后每年春节,毛泽东必让秘书送2000元给章士钊。可是章坚持不要,说当时这钱不是自己的私款,但毛坚持要还。其实,这是毛泽东特意用自己的稿费给耄耋之年的章士钊的生活补贴。

柳宗元是我国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又是一个在政治上表现出一定进步倾向的思想家,是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散文丰富多彩,峭拔俊秀,含蓄精深,对中国散文的发展起着很大的贡献。他所留下的著作,全部收在 《柳河东集》 中。

章士钊,作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用了大半生的余暇时间研究了《柳河东集》,晚年写出了 《柳文指要》,约100余万字。这是一部系统地研究柳宗元文集的专门著作,涉及柳宗元的政治实践和他在文、史、哲诸方面的学术思想,从各方面论证了柳宗元在历史上的进步性。特别是将柳宗元与韩愈对比,竭力表扬了柳宗元“以民为主”的思想,驳斥了韩愈“以民为仇”的谬论。尤其是引用了大量的材料,对唐朝的永贞政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并作了评论,充分肯定了二王、八司马的政治主张。

“文革”前一年,毛泽东得知章士钊在撰写《柳文指要》 后,便说自己也爱读柳文,请章士钊将书稿送他先睹为快。于是,章士钊便于1965年6月先后把100余万字的初稿特地给毛泽东送去。毛泽东读后,认为这部著作写得不错,并于6月26日派人给章士钊送去桃、杏各五斤,并附上一信:

行严先生:

大作收到,义正词严,敬服之至。古人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今奉上桃杏各五斤,哂纳为盼!投报相反,尚乞谅解。含之同志身体如何?附此向她问好,望她努力奋斗,有所益进。

毛泽东

一九六五年六月二十六日

(《毛泽东年谱》 第五卷506页)

毛泽东对这部巨著兴致极高,到7月中旬,已把 《柳文指要》 上、下两部通读一遍。读后,支持它的公开出版,期望它能引起学术界的注视,开展文史哲诸方面的争鸣。于是,在7月18日,他又写信给章士钊,谈有关 《柳文指要》 的事:

行严先生:

各信及指要下部,都已收到,已经读过一遍,还想读一遍。上部也还想再读一遍。另有友人也想读。大问题是唯物史观问题,即主要是阶级斗争问题。但此事不能求之于世界观已经固定之老先生们,故不必改动。嗣后历史学者可能批评你这一点,请你要有精神准备,不怕人家批评。又高先生评郭文已读过,他的论点是地下不可能发掘出真、行、草墓石。草书不会书碑,可以断言。至于真、行是否曾经书碑,尚待地下发掘证实。但争论是应该有的,我当劝说郭老、康生、伯达诸同志赞成高二适一文公诸于世。柳文上部,盼即寄来。敬颂

康吉!

毛泽东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八日

(《毛泽东年谱》第五卷510页)

毛泽东信中所说的“指要”“柳文”,都是指《柳文指要》。而所说的“友人”则是指康生。康生当时是分管意识形态工作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文教小组副组长。毛泽东再次索要他已读完归还的 《柳文指要》 上部,显然也是为了把上、下两部一并送给康生看。

信中所说的“高先生评郭文”,指的是当时任南京市文史研究馆馆员的高二适写的 《〈兰亭序〉的真伪驳议》。此文对郭沫若的 《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 一文提出了不同意见。1965年7月23日《光明日报》 发表了这篇文章。

毛泽东逐字逐句地读了 《柳文指要》,不但把其中的错别字改掉,还提出了一些具体的、宝贵的意见。正因如此,1966年3月,章士钊在为 《柳文指要》 所写的跋中,便写下了“以奉教于巨人长德”“所受长者督教”等用语。毛泽东看后均谦逊地分别将它们改成“以示一二友人”“所受友人督教”等之语。由此可见毛泽东对此书稿所下的功夫。

毛泽东一生酷爱古文,尤其是韩愈的散文,对韩愈的大部分诗文能倒背如流。

韩愈,字退之,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也是唐代儒家代表人物,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古文概念的提出始于韩愈,故而韩愈被后人推为唐宋八大家之首。

在唐朝,与韩愈并称的是柳宗元,后人都把韩柳并称为古文运动的宗师。柳宗元的政治思想基本上是儒家的民本思想。他认为官吏是人民的仆役,并非人民是官吏的奴仆。柳宗元先进的政治思想和他朴素的唯物论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在为 《天问》 而作的著名 《天对》 中,探索自然现象,认为宇宙最初为“惟元气存”,一切现象都是自然存在,“无功无作”“非余之为”,表现了唯物主义的宇宙观。他以无神论的历史观来观察一切礼乐刑政,对于那些以宗教迷信作掩饰的观点和做法,都给予了严厉的批判。在这些批判和斗争中,他把自己无神论历史观的战斗性,作了系统的发挥。

毛泽东十分赞赏柳宗元的哲学思想,说柳子厚出入于佛老,有朴素唯物主义成分。他认为,柳的 《天对》 自屈原的 《天问》 以来,过了一千年才有这一个人作了这么一篇 (1964年8月20日同复旦大学教授刘大杰、周谷城谈话)。

这就不难看出,毛泽东与章士钊在对柳宗元的看法上有极为相同的观点。所以在看了《柳文指要》 书稿后,便在1965年8月5日批转给康生阅读。并写信给康生:

康生同志:

章士钊先生所著 《柳文指要》上、下两部,22本,约百万言,无事时可续续看去,颇有新义引人入胜之处。大抵扬柳抑韩,翻二王、八司马之冤案,这是不错的。又辟桐城而颂阳湖,讥贴括而尊古义,亦有可取之处。惟作者不懂唯物史观,于文、史、哲诸方面仍止于以作者观点解柳 (此书可谓《解柳全书》),他日可能引起历史学家用唯物史观对此书作批判。如有此举,亦是好事。此点我已告章先生,要他预作精神准备,也不要求八十五龄之老先生改变他的世界观。

毛泽东

1965年8月5日

(《毛泽东年谱》第五卷518页—519页)

毛泽东信中所说的“二王”是指王叔文、王确良。王叔文在唐顺宗时任翰林学士,联合王伾等人进行政治改革。改革失败后,王叔文被杀,王伾被贬。“八司马”指韩泰、韩晔、柳宗元、刘禹锡、陈谏、凌准、程异、韦执谊。他们支持唐顺宗进行政治改革,失败后八人均被贬为远僻地方的司马,故有八司马之称。桐城,指桐城派,清朝散文流派,专门替清王朝宣传先王之道。桐城派由康熙时方苞开创,刘大槐、姚鼐等又进一步加以发展。他们都是安徽桐城人,故名。

这些都体现了毛泽东对柳宗元及其相关的文学现象、政治现象,与章士钊相通的评价倾向。

康生接到毛泽东的信后,读了《柳文指要》,送回毛泽东,并于同年12月5日,给毛泽东写信说:

“……八十五岁的老先生尚有精力作此百万巨著,实非易事。我读完之后,觉得主席八月五日信中对此书的评价,是十分中肯完全正确的。此书翻永贞政变之案,申二王八司马之冤,扬柳子厚‘以民为主的思想,斥韩退之‘以民为仇的谬论,确有新鲜引人入胜之处。”“此书也有缺点,如著者不能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去解释柳文,对柳宗元这个历史人物缺乏阶级分析,对社会进步,以为‘承新仍返诸旧‘新旧如环,因成进化必然之理等等。”

最后,康生还说:“对于一个没有研究马列主义的人,这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书有些人已知道主席看过,所以我提出了几点意见,用纸条标出,请主席看看,是否须要作词句的删改”。(参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 第十二册,第4—5页,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1月版)

显然,这些意见都是康生号准毛泽东脉搏,投毛泽东所好,学毛泽东的,其实并无康生自己的观点。

毛泽东看了康生的信和修改的意见后,将书稿送回章士钊。同时于1966年1月12日致信章士钊:

行严先生:

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惠书及附件均已收读,极为感谢!《三国志》 一部亦已收到,可作纪念,便时乞代致谢意。大著 《柳文指要》康生同志已读完交来,兹送上。有若干字句方面的意见,是否有当,请酌定。

顺颂

春安

附件两纸,另康生同志来信一件,均附上。

又及

毛泽东

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二日

(《毛泽东年谱》第五卷553页》)

章士钊也深感自己的著作中会有不足之处,在全书的总序言里表示,当世硕学,如有所匡正,“何时获知,当即力事补正”。

《柳文指要》 本来可以问世了。但书稿刚刚送到中华书局,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在那摧毁一切旧文化的混乱年月中,章士钊或许是感到自己的著述与当时的气氛不协调。于是在1966年5月10日,主动给毛泽东写了封信,信中说:……连日读到各报关于文化大革命的详细记载,“我的思想不期受到绝大的震动。而将自己的笔墨工作,仔细检讨,觉得最近提交中华书局准备出版的 《柳文指要》,应当撤回重新检查。”

章士钊在信中还说,“我的所谓指要,纯乎按照柳子厚观点,对本宣科,显然为一个封建社会的文艺僵尸涂脂抹粉”。然而,毛泽东对 《柳文指要》 的态度却是一贯的,并不因“文革”的开始而加以改变。看到章士钊自我检讨的几句话,毛泽东在其中的后半句旁划了一条竖线,并写了“此语说得过分”。

章士钊的信中说,《柳文指要》“这一类著作,放在今日蓬勃发展的新社会中,必然促使进步奋发的农工新作者,痛加批判立令体无完肤”。毛泽东在“痛加批判”旁划了一条竖线,并写道:

“要痛加批判的是那些挂着共产主义羊头、卖反共狗肉的坏人,而不是并不反共的作者。批判可能是有的,但料想不是重点,不是‘痛加。”(《毛泽东年谱》第五卷587页)

章士钊在信中还说,自己因著 《柳文指要》 一书而“成为大众向上的绊脚石。换而言之,即不啻此次文化大革命的对象,反而不知不觉间堕入反党反人民的黑线之内,得受膺惩。”

毛泽东看到这里,在其中的“堕入反党反人民的黑线之内,得受膺惩”旁划了一条竖线,并批注道:“何至如此”。

毛泽东在章士钊这封信上的批语和批注,都从一个侧面反映,当时对党外民主人士的著作,他的态度还是较为冷静的。

章士钊在信末说,请主席给他三年时间,补习不可不读的马列著作和 《毛泽东选集》,然后将其 《柳文指要》 一书重行订正,再付梓印行。

毛泽东读罢此信,于5月17日批示:

“刘、周、邓阅。送康生同志,与章士钊先生一商。一是照原计划出版;二是照章先生所提,假以一、二、三年时间,加以修改,然后印行。二者择一可也。”(《毛泽东年谱》第五卷586页)

毛泽东信中所说的刘、周、邓就是指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毛泽东写这个批示的时间,是1966年5月17日,也就是发布“5·16通知”,标志“文革”正式开始的第二天。

很可能是由于康生的意见,或者是由于当时急转直下的形势,《柳文指要》 尽管为毛泽东早已批准出版、且中华书局也已排版,但最终还是搁浅了。

大约在1970年,康生竟横生枝节,违背了毛泽东先后在给章、康本人的信中所作的 《指要》“不必改动”“也不要求八十五龄之老先生改变他的世界观”的最高指示,公然提出要作者改变观点,将全书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重新修改一遍,才能出版。章士钊得知康生意见后,便写了一封措词激烈的长信给毛泽东并康生,断然拒绝按康生意见修改全书。

章士钊在信中说:“根据康生的意见,看来原作不加改动断不可,即为社会必须扫除的秽浊物,哪里还谈得上出版。”章在信中还嘲讽说:“夫唯物主义无他,只不过求则得之不求则不得之高贵读物。”章还说:“我未信人类有不可变更的观点,亦未闻天下有走不通的道路。为此请求主席恕我违抗指挥之罪 (章士钊在旁边注:指不改变原稿),并赐我三年期限补习必不可不读的马列著作以及全部毛选,如果天假之年能达九十六阙比时,谅以通将 《指要》 残本重新订正准即要求版行公之大众,不望无瑕,庶乎少过。我之此一请求出于十分真诚。临纸无任惶恐。待命之至,未肃顺致崇祺。康生副委员长均此未另。”

这封措词强烈的信,在那个年代也只有章士钊敢写,因为他知道毛泽东是最了解他的,也是最为他撑腰的。同时也正是由于这封信,才促使《柳文指要》 于1971年9月正式出版,共14册。

因为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对于这种被列入“四旧”之列的书籍,别说是出版,就是保存下来,也是很难的。然而,正是在这样的一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柳文指要》 却意外地出版了。这自然是毛泽东促成的结果,他批转康生等研究处理,康生等骑虎难下,只好做个顺水人情。由于这部书中所表现出的“世界观”问题和“阶级性”问题,这不能不使人更容易产生一种惊奇,也不能不使当时一些大理论家们产生嫉妒。于是,人们透过这部书的出版,看到了毛泽东与章士钊之间的不同寻常的关系。

1971年8月14日,章士钊以九十岁高龄续写该书 《通要之部续序》 时,喟然叹曰:“柳文重发光艳,始起于1949年大革命胜利初期,倘无毛主席著作发扬,决不会有崇柳风尚。”

1972年,当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时,周恩来总理专门向他介绍了章士钊先生的 《柳文指要》,并赠送随行的美国国务院官员弗里曼 (后曾任美国驻华公使) 一套做纪念,并说,这部书完全是在毛主席的关怀下才公开出版的。以此向美国人展示我们并未摒弃文化遗产。

(选自《文史月刊》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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