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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识鲁迅

时间:2024-05-04

杨建民

沈从文与鲁迅之间,一开始就弄“拧”了。沈从文离开湘西军队去了北京,是为自己精神寻找突破口。不料京城大不易“居”,很长一段时间,他弄得连饭都吃不上。为摆脱窘境,沈从文和丁玲、胡也频等曾给多个文化界名流去函,希望他们给予援手。在这几个文学小青年想来,这些名流,不仅是新文化的导引者,亦应当是人道精神的实施者。不料,鲁迅的多疑性格却使他与沈从文形成裂痕(丁玲写给鲁迅的函,字迹被认为是沈从文的。那么就是“男扮女”去欺哄了。这令鲁迅大为“讨嫌”,并在信中说给他人。沈从文当时四下投稿,认识一些编辑,从中得知了这一消息。身处困窘又无凭遭妄污,当然也对此“名流”产生不良印象),并终于没有彼此主动修复。

但鲁迅在当时文坛的位置及分量,沈从文却掂得来。他后来创作有了一些成绩,可靠文字吃饭,还很成问题。在徐志摩、胡适的“欣赏”下,他进了大学教书。大学任教,有它的一套评价体系,故此沈从文在这个阶段,写作了颇多文学评论,对当时新文学作家进行评述。其中,鲁迅当然绕不过去,不仅绕不过去,还是重要的对象。所以,沈从文直接以鲁迅做题目的文字,先后就有数篇之多。通过这些文字,我们不仅可以读出一位杰出小说家对另一位重要作家的看法,还能够读出一些更为复杂的情绪。

一  一九三一年四月,沈从文发表出一篇对新小说作品的估价文章 《论中国创作小说》。这个题目不小,必然涉及颇多小说家。这其中,鲁迅不可或缺为重要的议论对象:“在‘人生文学上……一面是创作的体裁与语言的方法,从日本小说得到了一种暗示,鲁迅的创作,却以稍稍不同的样子产生了。写 《狂人日记》,分析病狂者的心的状态,以微带忧愁的中年人感情,刻画为历史一名词所毒害的、一切病的想像,在作品中,注入嘲讽气息,因为所写的故事超拔一切同时创作形式,文字又较之其他作品为完美,这作品,便成为当时动人的作品了。”

这段文字,肯定了鲁迅小说创作一出手,就高出他人一筹的基本事实。沈从文是小说家,这样的“行”内关注点,他是准确而敏锐的。总体之外,沈从文还具体分析:“鲁迅一来,写了 《故乡》、《社戏》,给年轻人展览一幅乡村的风景画在眼前。使各人皆从自己回想中去印证。”鲁迅写乡村的作品,调整了人们的写作和欣赏角度,开一代风气。沈从文也应该是乡村写作的受益者。可是,沈从文还是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足:“又从 《阿Q正传》上,显出一个大家熟习的中国人的姿势,用一种不庄重的谐趣,用一种稍稍离开艺术范围不节制的刻画,写成了这个作品。”“一个读过鲁迅的作品的人,所得的印象,原是不会超出‘趣味以上的……《阿Q正传》 在艺术上是一个坏作品,正如中国许多坏作品一样,给人的趣味也还是低级的谐谑,而缺少其他意味的。”这些话虽确有些苛刻,但对 《阿Q正传》 艺术上的评价比较合适。

沈从文对鲁迅,几番都提到年龄:“在 《呐喊》上的 《故乡》 与 《彷徨》上的 《示众》一类作品,说明作者创作所达到的纯粹,是带一点儿忧郁,用作风景画那种态度。长处在以准确鲜明的色,画出都市与农村的动静。作者的年龄,使之成为沉静,作者的生活各种因缘,却又使之焦躁不宁,作品中憎与爱相互混和,所非常厌恶的世事,乃同时显出非常爱着的固执,因此作品中的感伤的气分,并不比郁达夫为少……鲁迅的悲哀,是看清楚了一切,在病的衰弱里,辱骂一切,嘲笑一切,却同时仍然为一切所困窘,陷到无从自拔的沉闷里去了的。”这样的分析,或者与沈从文读过一些西方心理学著述有关。运用恰切与否先不说,多维的角度,是可以引发读者注意的。

应该是在同一时期,沈从文还写有一篇专论《鲁迅的战斗》。前文论及小说,这里主要谈鲁迅的散、杂文。把一位作家的写作,称为“战斗”,显得略有些异样。沈从文开笔这样解释:“在批评上,把鲁迅称为‘战士,这样的名称虽仿佛来源出自一二‘自家人,从青年人同情方面得到了附和,而又从敌对方面得到了近于揶揄的承认;然而这个人,有些地方是不愧把这称呼双手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战士”呢?“对统治者的不妥协态度,对绅士的泼辣态度,以及对社会的冷而无情的讥嘲态度,处处莫不显示这个人的大胆无畏精神。”这概括总体看去是得当和欣赏的,可论者随即一转笔锋:“虽然这大无畏精神,若能详细加以解剖,那发动正似乎也仍然只是中国人的‘任性;而属于‘名士一流的任性,病的颓废的任性,可尊敬处并不比可嘲弄处为多。”

什么?鲁迅的“大无畏”的战斗精神,是中国人的“任性”,属于“名士”一流人,甚至“病的颓废”的任性?看来,沈从文并不真正认可这样的“战斗”。更进一步:“并且从另一方面去检察,也足证明那软弱不结实;因为那战斗是辱骂,是毫无危险的袭击,是很方便的法术。”“另外是看得他的聪明,善于用笔作战,把自己位置在有阴影处。”这是说鲁迅善于“保护”自己吗?

沈从文写这篇文章时,态度常常矛盾。一方面是不满,同时常常敬服:“不过他的战斗还告了我们一件事情,就是他那不大从小利害打算的可爱处。从老辣文章上,我们又可以寻得这个人的天真心情。懂世故而不学世故,不否认自己世故,却事事同世故异途,是这个人比其他作家名流不同的地方。”这几句话,看去似乎俏皮,其实是真切之言。

“在这个人任性行为的过去,本人所得的意义是些什么呢?是成功的欢喜,还是败北的消沉呢?”对于鲁迅战斗的心态,沈从文这样揣测:“用脚踹下了他的敌人到泥里去以后,这有了点年纪的人,是不是真如故事所说‘掀髯喝喝大笑?从各方面看,是这个因寂寞而说话的人,正如因寂寞而唱歌的一样,到台上去,把一阕一阕所要唱的歌唱过,听到拍手,同时也听到一点反对声音,但歌声一息,年青人皆离了座位,这个人,新的寂寞或原有的寂寞,仍然粘上心来了。”在沈从文理解,鲁迅的“战斗”,是寂寞之故。为何是寂寞,是怎样的寂寞?“这战士,在疲倦苏息中,用一双战胜敌人的眼与出奇制胜的心,睨视天的一方作一种忖度,忽然感到另外一个威严向他压迫,一团黑色的东西,一种不可抗的势力,向他挑衅;这敌人,就是衰老同死亡,像一只荒漠中以麋鹿为食料的巨鹰,盘旋到这略有了点年纪的人心头上,鲁迅吓怕了,软弱了。”

这样的看法,多年的鲁迅研究中似乎未曾有过。沈从文实在敏感,他以为作为战士的鲁迅,除去为社会,他要排解的“寂寞”,还来自生命本身——不由自主对年岁流逝的紧张感。这一层意义无论确当与否,都能给鲁迅研探以深度的启示。

鲁迅的 《野草》,是很多人都喜欢,感觉丰富的集子。沈从文的解说,却别有一种味道:“从《坟》、《热风》、《华盖》 各集到 《野草》,可以搜索得出这个战士先是怎样与世作战,而到后又如何在衰老的自觉情形中战栗与沉默。他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样,从那一个黑暗而感到黑暗的严肃;也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样,把希望付之于年青人,而以感慨度着剩余的每一个日子了。那里有无可奈何的,可悯恻的,柔软如女孩子的心情,这心情是忧郁的女性的。青春的绝望,现世的梦的破灭,时代的动摇,以及其他纠纷,他无有不看到感到;他写了 《野草》。”说 《野草》 的蕴含,有女性忧郁的心情,有青春的绝望,现世梦的破灭……这些,或许有人体味到,可不曾这般深入地解说出。这是我们理解鲁迅的又一种目光。

二  一九四〇年前后,沈从文在为西南联大学生讲授“各体文习作”时,编写了系列讲稿。这讲稿后来发表出几篇,其中之一,是 《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周作人作品和鲁迅作品,从所表现思想观念的方式说似乎不宜相提并论:一个近于静静的独白;一个近于恨恨的诅咒。一个充满人情温暖的爱,理性明莹虚廓,如秋天,如秋水,于事不隔;一个充满对于人事的厌憎,情感有所蔽塞,多愤激,易恼怒,语言转见出异常天真。然而有一点却相同,即作品的出发点,同是一个中年人对于人生的观照,表现感慨。”此时的周作人,已经成了日本人扶持的高官,早为国人厌弃。沈从文对其文章如此夸赞,并与鲁迅对比,他的世事与文学之间,距离实在大。

虽然题目是谈两个人的作品,可文章重头却压在一头——大部分篇幅给了周作人。这中间有很好的见解,可不在本文范围。我们只读对鲁迅的判断:“周作人的小品文,鲁迅的杂感文,在二十年来中国新文学活动中,正说明两种倾向:前者代表田园诗人的抒情,后者代表艰苦斗士的作战。同样是看明白了‘人生,同源而异流:一取退隐态度,只在消极态度上追究人生,大有自得其乐意味;一取迎战态度,冷嘲热讽,短兵相接,在积极态度上正视人生,也俨然自得其乐。……对社会取迎战态度,所以鲁迅的作品,便充满与人与社会敌对现象,大部分是骂世文章。然而从鲁迅取名 《野草》 的小品文集看看,便可证明这个作者另一面的长处,即纯抒情作风的长处,也正浸透了一种素朴的田园风味。”有对比,就好谈一些。鲁迅取的姿势,与他对世事的认知有关,但鲁迅并非只有一样手法或武器,他的纯粹抒情文字,也十分可读。沈从文也说得好:“也正浸透了一种素朴的田园风味。”

为证明这一点,他居然引了鲁迅名篇 《秋夜》全部,可见其欣赏程度。对于这种文字产生,沈从文以为:“这种情调与他当时译 《桃色的云》、《小约翰》 大有关系。与他的恋爱或亦不无关系。这种抒情倾向,并不仅仅在小品文中可以发现,即他的小说大部分也都有这个倾向……然而对社会现象表示意见时,迎战态度的文章,却大不相同了。”对社会现象表态的文章,沈从文节引了《纪念刘和珍君》,并评价说:“感慨沉痛,在新文学作品中实自成一格。”鲁迅“另外一种长处是冷嘲,骂世,如 《二丑艺术》 可以作例……”

这篇文章,论述鲁迅的不算多,可沈从文毕竟是杰出作家,对于文章优长,看得明晰确当,对于他的学生或我等普通读者,是颇具启发意义的。

三  一九四七年十月,是鲁迅逝世十一周年纪念。经过了八年艰苦的抗日战争,中国人民在血与火中得到洗礼。沈从文不仅在战乱中数次颠沛,年龄也过四十,中年的人生境况,他当然颇多体尝。此时再来看鲁迅,当“别是一番滋味”。

当年十一月一日出版的 《知识与生活》 杂志十四期,刊出了署名沈从文的一篇鲜明文章 《学鲁迅》:“一切理论的发展,由陈独秀、胡适之诸先生起始,三十年来或以文学社团主张出发,或由政治集团思想出发,理论变化虽多,却始终无从推翻这话所包含的健康原则和深远意义。几个先驱者工作中,具有实证性及奠基性的成就,鲁迅先生的贡献实明确而永久。”

那么,这贡献具体是什么?沈从文以为:有三方面特别值得回忆和敬视:“一、于古文学的爬梳整理工作,不作章句之儒,能把握大处。”这应该是说鲁迅的 《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 等著述。如胡适等新文学先驱者一样,鲁迅并未将古文学中的财富和智慧轻易舍去。他的这几部研究集子,尤其 《中国小说史略》 一部,虽篇幅不算大,但确实如沈从文所概括的,是“能把握大处”、有新的研究眼光之重要作品。沈从文这些年在大学任教,也讲授到古代小说等,对鲁迅著述的“敬视”,应当说是由深切感受得来。“二、于否定现实社会工作,一支笔锋利如刀,用在杂文方面,能直中民族中虚伪、自大、空疏、堕落、依赖、因循种种弱点的要害。强烈憎恨中复一贯有深刻悲悯流注。”比较先前沈从文认为鲁迅的杂文是名士一流的“任性”,是面对不可抗生命压迫的“寂寞”等激烈看法,这评价是大大改观了。沈从文自己也人到中年,民族中的种种丑陋弱点,见得多且体会深,反过身来看鲁迅的文字,那种激愤,憎恨强烈却“有深刻悲悯流注”的广大精神境界,确实有着不容低估的充分价值。“三、于乡土文学的发轫,作为领路者,使新作家群的笔,从教条观念拘束中脱出,贴近土地,挹取营养,新文学的发展,进入一新的领域,而描写土地人民成为近二十年文学主流。”对鲁迅小说的评价,从艺术层面言其优劣者甚多,对其通过关注、描述农村的 《故乡》、《社戏》、《祝福》、《药》 等重要作品,影响人们眼光,转移一批作家笔的走向,却说得很不足。沈从文自己,应该同样是鲁迅引领的写农村,写自己有亲身体验内容的受益者。所以在此的评价和肯定,也来得恳挚而动情。(一九六六年末,沈从文在一份名为 《我到北京怎么生活怎么学习》 的检查文字中,谈及国外作家屠格涅夫、契诃夫、都德等给自己的影响而外,中国作家,他这样说:“国内作家则鲁迅先生写的乡村回忆故事正流行,我明白,由于生活实践,从这方面发展,我必然容易得到进展,我可写的事还多。”鲁迅取家乡为题材的写作,显然给了沈从文实际的影响。)

对鲁迅文学上的功绩,沈从文这里谈得相当充分了。可他还不满足:“至于对工作的诚恳,对人的诚恳,一切素朴无华性格,尤足为后来者示范取法。”这是做人。沈从文现在完全可以不再记怀早年鲁迅对自己的误会,透过表层的“战士”形象,还原为一个对人,对工作态度诚恳,性格素朴,足以使人效法的人。时光流逝,鲁迅诸多方面的优长,在沈从文心里凸现出来。

为何特地提出态度“诚恳”?沈从文解释:“‘诚恳倘若是可学的,也是任何一种民族在忧患中挣扎时的基本品质。我们由此出发,对于工作,对于人,设能好好保持到它,即或走个自能走的路:作研究好,写杂文好,把一支笔贴近土地来写旧的毁灭和新的生长,以及新旧交替一切问题好。”这是说人生态度。倘使连这一点基本点也学不到,沈从文判定:“纪念即再热烈,和纪念本意将越来越远。”

(选自《读书》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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