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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成先生

时间:2024-05-04

你若随着他的漫话,一路听下来,听他说漫画,你会觉得你,就像在读史,在读漫画史。

如果说,对漫画,特别是对当代漫画,我还有点了解的话,那是因为我有机缘能够受益于方成先生。

方成先生九五年起,我是说1995年,也就是《书屋》 创刊那年,就在 《书屋》 漫话漫画,一直漫到2001年6月号的那期为止,一共漫了三十回(有时在封二,有时在正文,大部分时间在封二,以后我就调离了)。

你若随着他的漫话,一路听下来,听他说漫画,你会觉得你,就像在读史,在读漫画史,一本当代中国的有滋有味的漫画史(当然是小史,轻松的小史)。

比如华君武,方成说有两点:一是善于图文并举,例如华的 《失眠疗法》,“录令人讨厌的长而空洞的报告,每晚临睡时听三分钟即入眠,疗效显著”。二是善于艺术造型,例如 《死猪不怕开水烫》,画的虽是丑恶人物,笔墨运用却富美感。还有《抓你没商量》,你看那对子,“潇洒走一回,过把瘾就死”,都是当时的流行语。

比如廖冰兄,就是斗士型,侠骨婆心,嫉恶如仇,勇猛顽强。看廖1945 年在重庆的作品展览,对那时的黑暗抨击,真可谓是触目惊心。建国后,他依旧如故,依旧抨击各种遗毒。他的画风有民间特色,粗犷且具装饰意味,例如他画 《花甲回头》,“一九〇七年,我七岁,背书”——背的是 《四书》。“一九六七年,我六十七岁,还是背书”——背的是红宝书。

比如江有生,方成说江的画,可以说是画如其人,作品常见其构思奇诡而画面人物表情文静,于此矛盾状态之中造成幽默含蓄意境,例如他的 《新房邻居》,“对不起,我在墙上拍了一个苍蝇”——拍的结果是那面墙上被拍出了一个大洞。

比如陈今言,方成说:“漫画在中国流行近百年了。自始至今,漫画家人数上千,名家成百,其中女漫画家却寥寥无几,创作表现突出者,我知道有二: 其一是老前辈梁白波,早已去世;另一位是建国后出现的陈今言。”他说陈今言的漫画幽默风趣,构思奇巧。例如她的 《慈禧太后》,画中慈禧感叹地拍着一位背着双手的干部的肩头说:“我当年盖颐和园的时候也没想到用琉璃瓦修饰御膳房。”他俩的前面耸立着一幢装修豪华的食堂。这画在报上发表后,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在讲话中讲到此画,提请大家都去看看。陈今言后来在“文革”中遭身心重创早逝 (我直到今天写方成时才知道陈是他的夫人)。

比如苗地,方成说:“我国漫画家中,绘制手笔最熟练、动手快的,恐怕很少人能比得上苗地。他有熟练、准确的速写功夫,画得又快又好,人物形象画得生动传神。报纸有时需用情节多样、景色繁杂、人物众多的大场面的漫画时,只要有他参加创作,一切就顺利了。”

比如徐鹏飞,方成说:“看他的漫画就会发现,他善于运用幽默笔法, 把生活中看来平凡的事物,画得别有奇趣,讽刺也来得含蓄有机理,令人发出会心微笑。”

比如方唐,方成说:“他的作品很多,报刊上经常见到。像他这样创作勤奋,作品之多,题材包容之广,表现手法之灵活多变,在国内漫画家中是不多见的。”

比如蒋文兵,方成说:“漫画艺术发展,漫画家人数越来越多。他们各有所长,各有所好,也因所处环境不同,其创作题材,便会有所偏重,也会出现某一方面专长的画家。有主要画讽刺画的,有专画幽默画的,有儿童漫画家,有连环漫画家,有专画体育题材的漫画家,还有肖像漫画家等等。许多漫画家也画漫画肖像,常是偶尔为之。以肖像漫画作为专业、功力深厚的,恐无过于蒋文兵了。”

比如吴兴宏,方成说:“漫画家吴兴宏就是一位有职有权的副局长,在任职期间就画漫画。他的作品和其他漫画家一样,发出的是群众之声。他当官,可不当官老爷。对好事他赞扬,对坏事他批评。他画的讽刺画,同样讽刺官中的不正之风。”

比如缪印堂,方成说:“将来如有以科学知识为专题的漫画家,想缪印堂当属第一位。”

比如叶春旸,方成说:“漫画家叶春旸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我就没见过他和谁开玩笑。虽也笑颜迎人,却不大开口,但他的漫画却逗人,最明显的,请看他画的一对小花狗和一对孔雀,其他的画也各有巧思,缺幽默感是画不出的。”

比如郑辛遥,方成说:“从他的作品看得出,有的画是利用造成滑稽的道理虚构出来的。有的画看来很奇怪,出人意料,但又有可理解的情理,由此给人以奇思巧妙的感觉,这就是幽默。难得的是,他的一些画表现技法奇巧, 又有引人深思的含义。”

比如庄锡龙,方成说:“工人出身的漫画家之中,庄锡龙也是一位佼佼者。他是广东人,从上海应召到深圳,任 《深圳特区报》 美术编辑。这种职务主要负责报纸版面美术工作,以前每天要用不少时间——也就是上班的大部分时间,去管版面的美术安排,写美术字,画刊头,报社里有关美术的其他事务也常要做的,画漫画则属业余工作。他凭着力壮身强的体魄,把两方面工作都干得很出色。像他这样两方兼顾、漫画又能经常发表的人,实不多见。他已出版两本漫画集。他的作品讲究幽默而在绘制上又一丝不苟,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

比如王复羊,方成说:“美院毕业生的工作,画什么的都有,画漫画的很少,我认识的只有那么几位,王复羊是其中之一。从 《父亲的碗里有了肉》 这幅画就看出美术学院出身的他的厚实的绘画功底,没受过正规美术教育的漫画家是画不出的,例外不多。”

比如江帆,方成说:“江帆是古稀漫画家中佼佼者之一。在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中期,和其他漫画家一样,他画的是政治讽刺画,多属国际题材; ‘文革之后,也和其他漫画家一样,画国内题材了。他作画讲究信笔挥洒式的画法,取简约奔放效果,显其自然生趣,画面清晰,一目了然,由此形成独特艺术风格。他常将已发表作品重新加工复制,以加强其艺术效果,这无疑是对艺术创作珍视的表现。”

比如李滨声,方成说:“现在漫画家之中能称得起是‘杂家的,除了他,恐怕没有第二位了。他是漫画家,上台能演京戏,去年还在舞台上扮演 《八大锤》 中的一位主角陆文龙。他还先后应邀到中国戏曲学院、中央戏剧学院、文研院舞蹈研究所和中央电视台等处,讲京剧美学、造型和舞蹈程式等。他还是一位出色的魔术师,又是北京民俗的熟知者。在电视剧 《武生泰斗》 和电影 《离婚》 中他担任民俗顾问。还有,谈起风筝,他也是行家呢。他在漫画中使用的人物对话,就如相声语言,很有幽默感,所以他四十年前发表在报上的许多作品,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见他幽默的艺术魅力。”

比如陈跛子、李青艾夫妇,方成说:“他们俩不仅是漫画家,还是一个漫画家群体的组织者和指导者。这个群体称为‘青蛙漫画组,成员都是白天下地劳动的农民。这个漫画组的出现,在国外漫画界中也成了新闻。他们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画的都是他们身边的事,因此在艺术上充满朴实而纯厚的底蕴,生动感人,生活在城市的漫画家是画不出来的。漫画有语言功能,不是一般语言,而是俗称为俏皮的也就是颇为谐趣的说法。在日常生活中,现成的习惯语里多的是讽刺话,表扬、称赞的话直说就成,不需拐着弯说俏皮话,现成的歌颂性俏皮话极少。漫画就常引用现成的讽刺话,如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狗改不了吃屎‘老虎屁股——摸不得之类。所以漫画利于讽刺,而不善于表扬、歌颂,漫画家也很难画出有幽默感的这类漫画来。但看这两位农民漫画带头人的作品,就有多幅动人的歌颂性漫画。几十年来,我国农村变化很大,他们身历其境,感触深,就动手以朴实激动的心情画了出来,很感人的。他们俩是一家人,不仅独自创作,也常以‘陈与李署名建立家庭创作互助组。真个是天作之合,在漫画界还是首例呢。这个漫画组的作品集《青蛙漫画》,已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比如朱森林,方成说:“五十年来,我国漫画家都有各自的职业,由所在单位分配住所,称为宿舍。所以一直没有不在单位工作的专业漫画家。最近有了,想必是有了宿舍之后才辞去职务,专门从事漫画创作的。但人很少,天津的朱森林先生是其中一位。专门从事漫画创作,以此维持生活,在艺术上没有一定功底,是不会轻意为之的。”

比如徐进,方成说:“徐进同志原是乐器厂工人,钟情漫画。工人干活自然因熟练而成快手,他因长于漫画调到 《工人日报》 任美术编辑,画了多年新闻漫画,出手自然就更快了。不过手快还要求高质量,可真不易。他的一些作品, 能使人记住不忘。能使人记住不忘,那可是衡量漫画质量的一个标准呢。”

也有沉重的,说得很悲痛,比如詹同,方成说:“詹同匆匆地走了!我们漫画界从此失去了一位正直、诚挚、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失去了一位难得的艺术英才。令人痛惜啊!他才六十多岁,正处于艺术创作旺盛之期。和他工作接近的人说他很勤奋,干得太累了。这我们是知道的……”

方成就这样掰着指头,一期一个人物地介绍,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至于他自己,他当然不说,我们就请了韩羽来说,看看韩羽如何说的(《谨赘数言》,《书屋》1996年第6期):

方成近年之作,兼漫画国画二者之长。信手拈来,率意为之,似游戏之笔,读之莞尔,意味无尽。

有画有跋,先就跋试尝一脔:

“豪气满腹,英雄末路,霸王悲歌,鲁达拔树。”前三句为庄语,沉雄激壮,浑切朴雅。岂料庄着庄着,忽焉甩出一句粗话:“鲁达拔树。”兔起鹘落,倏雅倏俗。是如此之不协调,却又正妙在这不协调。“洒家”不识“之无”,怎唱得出“力拔山兮气盖世”,却又满身是劲、满腹牢骚,感乎中发乎外,不拔树而何?和尚和尚,真本色得有趣也。

“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此诗与“笑”字似实难沾边,方成却窥觅出其间之笑之趣。经他画笔一点拨:看那被辣椒辣得咧嘴大哭的小姑与好心好意捅了娄子而不知所措的新妇谁能不笑,同时又怎能不兼而笑之画者的匪夷所思!

《水浒传》里的花和尚浑身似无一点幽默细胞,何以如此逗人?《新嫁娘》与“笑”更是“风马牛”,却能发人捧腹。看来世上或物或事本无所谓“趣”。

如佛家谓即心是佛,则无往而不佛;即心是趣,则无往而不趣。“趣” 实出之画家心中、眼中。如米为炊,有“趣”,方得“才必兼乎趣而始化”。

就画论,《布袋和尚》 《洒家不是窝囊废》 当为戏笔中之佳品。《洒家不是窝囊废》 画面上那粗粗的大黑树干从左至右横贯画心,本为章法布局所忌,是涉笔于险。然而险又与“奇”相伴。涉险、化险,在艺道中是难处,又是乐处,也是见功夫处。看方成只在树干之梢稍稍着笔,皴出几许下垂柳丝, 竟将“险”化了,从而生发出险中之奇:一种视觉上的新异美感。更且与人物的衣服、黑白对比得越发强烈。《布袋和尚》 的造型朴拙大气,有如书中魏碑,看似内敛,实则外张,形式之美,甚见匠心。

方成戏笔,无乃王国维之所谓“诗人(当也包括画家) 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庄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乎!

韩羽的评介是精当的,是独具只眼、画龙点睛,而我心中更喜欢的,还是方成那几笔漫画。如“武大郎开店——我们掌柜的有个脾气,比他高的都不用”。又如“为人民服务——不要叫我‘老爷,叫‘公仆!”还有他的那些“无题”:一只手拿着一个镊子从一个领导的脑壳里面夹出一个古代的官员,一个干部扛着一个大他身子几倍的大印站在一台磅秤之上。他的画直抵人心,谁看了都会会心一笑。

我与他仅见过一面,那是1991年,他路过长沙,商谈璧合丛书的事宜 (该丛书在1994年出版了第一辑)。那是一套漫画家与杂文家的幽默小品,作者有马得、韩羽、田原、舒展、牧惠等。那次见面,我记得他谈到不同画家的风格,他说他是:我画我的!我很喜欢这四个字。我想写作也是一样, 也可以说:我写我的!我写我的越是多,你写你的也越多,他写他的就更多。如果画画都是这样,或者写作都是这样,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那就是百家争鸣了吧,那才可能百花齐发。

(选自《老先生》/周实 著/华夏出版社/ 2015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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