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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客——忆王震将军

时间:2024-05-04

北京。1965年2月下旬的一个夜晚。我吃完晚饭独自在自家的小院里,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不认识。来人穿着一件军大衣,胡子拉茬,领口上没有红领章,身后还站着个警卫员。警卫员身后停着辆“吉姆”汽车(官定的“部长级用车”)。

“彭(他念成了“盆”)子冈同志,是住在这里?”

见我没有异议,他不得同意便径直往里走。我不由得向后“让”了一步,同时给正在北屋的母亲递话:“妈,有客来了!”

“哪位!”母亲一边说话一边拧亮北屋门口的灯,我瞥见母亲头上顶着一块干毛巾,想来她刚给煤球炉子擞了火———这是她冬天在家里的一贯扮相。

“———稀客!”来人大步向前,霎时进入门灯的照耀区。

母亲惊讶更兼喜悦的声音:“司令员!”

……我就是在这天一早,骑车刚把母亲写给王震的一封信,送到他在西城成方街的家中。没想到,他当天晚上就赶了来!

母亲认识王震么?

母亲和父亲早就认识他。当年———1938年,我父母在武汉刚入党,恰巧王震有事过武汉,他们见过面。解放初期,王震任新疆军区司令员,兼任中共新疆分局第一书记。母亲则参加中央访问团来到新疆。返回后在报刊写过不少文章,王震在新疆看了很高兴,还专门写信表示感谢。1955年,王震奉调进北京,担任新组建的国家农垦部部长;1957年,我父母双双被打成右派。此后虽在同一个北京,但从父母这边讲,已经自惭形秽了。

母亲写信给王震,是说关于我的事儿。

我1960年高中毕业,虽然功课很好,却只考上一个二流大学,觉得挺堵心。谁知这学校后来在高校调整计划中属于“下马”行列,为缩减学生人数,于是便挖空心思让我退学。父亲找过学校,问可是因为他和我母亲的“问题”牵连到我。回答否,只说我身体不好,中学时体育免修。还举了一个与我同班的女生为例———她也身体不好,同样得退学。无奈,我便悻悻退了,但那女生退后不久,又悄悄被学校“召”了回去,原因是她爸是个十四级“革干”。用今天的话语形容,那女生纯粹就是个“托儿”!

我回家之后,反倒因此发奋起来。一方面,母亲立刻去找了张庚(中国戏曲学院的第一副院长),请他准许我去那里旁听。母亲和张恰巧也是1938年在武汉认识的,张没二话,就同意了。另外,我因为不住校,业余时间颇多,所以又在传统文化上“全面开花”:从沈从文先生学文物,从陈半丁先生学书法,从聂绀弩先生学旧诗。此外,还从张友松先生学英文。

虽然学了许多,却不能得到一份儿工作。戏曲学院按照国家规定,不负责对旁听生分配。而街道上能够分到的工作,我又看不上眼。这样,我就在“社会青年”的位置上停顿了三四年。

这儿得解释一下什么叫“社会青年”。那年月,任何人必须历史清楚,在个人的履历表上,不能有一点空缺,哪怕是一半年,哪怕是三两个月。这段时间之前你在哪儿,之后又到哪儿,证明人分别是谁,一点也不能含糊,一旦查到了哪儿而发现疑点,就说明你对组织“不老实”。而“社会青年”,就是在参加工作之前先一步有了空缺的人。比如你没考上高一等的学校,也一时没找到工作,在家里闲了一小段时间。这样一来,等以后再找工作时,对方就要审核你:“这段时间干什么来了?谁证明你没有干坏事?”这里的“谁”,必须是一级组织。用当时的观点看,任何人任何时间都得在组织的管辖下,没组织的人虽然不一定是坏人,但至少属于“干坏事的嫌疑人”。如果这个青年后来遇到入党或提干的审查时,这段“社会青年”的经历就会给他找来大麻烦。

我就处在这样的压力下,我父母在单位中受到的压力比我还大———“我们自己都这样了,难道让我们的孩子还这样……”父母不得不向他们的社会关系求援。

沈从文先生曾向他所在的历史博物馆建议收我做其助手。因为我能听懂他的湘西话,因为我认识他写的那一笔章草,因为我古文根底还行,可以读懂没有“句逗”的古书。但是沈先生说话的“力量不够”,没成。

陈翰笙先生是二十年代入党的老革命家.他当时主持中国社科院国际关系研究所的工作。他向人事部门建议收留我进其图书馆做管理员,因为我的英文也有了一定程度。陈说话是有分量的,但更有分量的是党的阶级斗争学说。所以陈的建议,最后还是被委婉地拒绝。

母亲着急了,一次偶然在电视上看到新疆新生活的图景。她动了兴致,问我敢不敢去新疆?

我一听,猛然也觉得新疆不同于一般省份。新疆色彩丰富,有那么多的兄弟民族,载歌载舞,农林牧副,瓜果梨桃……这和京剧的生旦净丑、唱念做打,总有些相似。这样一想,便贸然点了头。

见我点头,母亲拿笔就给王震写信,问能不能介绍我到新疆南部的塔里木河。写好之后,母亲告诉我王震的住家地址,我当时就送了去。

母亲把王震领进北屋。

“徐盈同志呢?”

“晚饭后刚出去了。”

王震问这个院子的来历:“这是私房?有几间?”

母亲有点尴尬:“是五三年用积蓄买的,一共七间半。”

王震坐下:“我刚从罗(瑞卿)总长那儿来。”

我知道,罗瑞卿那所院子离我们这儿很近。

“我正在养病,部里的事情一般不管,由几个副部长抓。”

母亲一听这口气,认定王是在推诿了,不由得说话有点急切:“司令员!我和徐盈,当年都是在总理领导下工作的,是在国民党眼皮底下搞采访写文章的……”

“你们对革命有功!”

“可为了让一个孩子参加工作,就受到这么多的阻拦,这是为什么?”

王震沉默有顷,然后缓缓地说:“新疆南部的阿克苏———你去过的。如今驻扎着农一师,是我当年的老部队———三五九旅。现在,他们的人事科长正在北京开会,七天之后就回去。如果你们同意———”

王不再言语,只把眼睛打量着我母亲和我。

母亲突然犹豫了,大约心里在想:“怎么?只有七天!未免也太快了吧?”

我一拉母亲衣角:“我去!”

王震看到这一细节,笑了:“好,勇敢就好!我的孩子就都像我,虽然笨,但是勇敢。你的孩子不但聪明,看来也很勇敢,很好嘛!”

结果七天之后,我果真独自一人,阔别了北京,阔别了近年刚刚学进去的传统文化,跟着刚刚认识的人事科长就直奔乌鲁木齐,然后又从乌鲁木齐南下到阿克苏,最后又从阿克苏南下到塔里木河垦区。这一个单程,就走了十二三天。

在基层农场呆了三个月。当我成为基层的“五好职工”和“学毛主席哲学著作的先进分子”后,我给王震写了信。没想到王震很快复了信,给我抄录了一段“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毛主席语录,还在我的信上做了批示,这批示不是写给农场领导的,只是写给我个人的。“你留着,三年五年,十年几十年后,再拿出来看看。”

第二年,“文革”陡然爆发,农垦部也乱了套。王震和一位副部长“自己跟自己”斗起来。王震让农一师师长的女儿(师中学学生,刚巧串联到北京,就住在王家)去找我母亲,讲“告诉城北,要他赶快回来,住到王部长这里,帮着抄大字报。至于新疆那边,王部长会给他请假的”。母亲很高兴,立刻告诉了我。

我那边请假则不太容易,最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跑了出来。等到回到北京,形势已经变化。中央给王震和那位副部长“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许再说了”。这时我才知道,敢情那位副部长和我父亲也是老相识,他比王震的资格似乎还要更老一些。我父亲抗日战争时到五台山八路军总部访问朱德时就认识了他。但这么一来,中央当了“和事佬”,我就没事儿干了。

在北京闲住了几个月,临近春节。北京开始轰外地人(我已然变成新疆人)。但新疆武斗升级,又盛传王震是“五一六”第六号黑后台(凡是王震个人介绍进新疆的北京干部子弟———诸如张闻天的儿子、杨尚昆的儿子、胡绳的儿子,等等等等,就都成了当然的“五一六”分子了)。我实在回不去。无奈,我只能浪迹天涯,在祖国二十二个省市徜徉了一年半。

后来,等我游荡到了山西,正赶上党的“九大”开幕,王震成为主席团成员,闭幕时又被选为中央委员。我以为这是我返回新疆的最佳时机,便从山西太谷农村径直北上包头,又经呼和浩特、兰州抵达乌鲁木齐,最后回到了塔里木河农场,果然没有再吃眼前亏。在返疆的路上,我写了一首七律:

大旱云霓盼若何?年来游历苦折磨。

一腔热血填词赋, 满腹忠忱度坎坷。

欺谎已从今日灭, 归家未许半时拖。

还经呼市穿乌市, 即赴黄河奔塔河。

最后的这一联我颇得意,因为是从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套出来的。千古之下,能有一个后人从他自己的生活实际出发,一点也不勉强地应和古人,不容易了,这也是我不幸当中的大幸。我一年半流浪当中,共写旧体诗词二百多首,其实有了这一首的这一联,也就不虚此行了。

几年之后,我再度返回北京探亲。这时,“文革”还在折腾,作为老百姓的我早已丧失最初的激情。我的年纪也超过三十,不能不想想终身大事了。重要的前提是,我还想当一名北京人。为了这,我就不能在新疆安家结婚,必须设法调回关内。这时的王震虽然已被“解放”,但闲住在北太平庄四号院,与著名数学家华罗庚教授合住一栋二层小楼。我去时,王震正好坐在他这半边的台阶上晒太阳,身边的花坛里种植着老玉米,旁边还摆着一把从大寨带回来的镢头。我谈了自己心思,他停了半晌,才回答说:“我还没工作。再说,中央也有明令,不许我再插手新疆问题。”

我只好告辞出来,但没有回新疆。我一直在“跑”自己的调动。终于在一年多以后,调进了河北固安县。这时,王震已经成为国务院副总理中名次居中的一个,家也搬到东四十一条的一个四合院里。我又去看他,门卫把我领到第二进院子垂花门旁的一个客厅。不一会儿,王穿着旧布鞋就出来了。他很惊讶我能“自己把自己”调到了北京近边,又问我现在还参加体力劳动不。我有点没好气,心想你不帮我调动,还问我这个,便据实回答说:“县里的干部不拘大小,只要不犯错误,就没有再动手干农活儿的———那会被农民瞧不起,认为是没出息。”王听了不言语,把脚从鞋里抽出来,双脚蹲在软软的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

又几年,一举粉碎了“四人帮”,我写了个京剧剧本,寄到中国京剧院。没一年,文化部就把我调进北京,安排在中国京剧院当编剧。这时,王震的职务越做越高,进了政治局。听说他搬进六部口董必武生前住过的那个大院。我没去找他,他大忙起来,我也没什么事儿要麻烦他,我只想把自己份儿内的工作做好就是了。

又几年,中国作协和农业部联合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活动,是为了动员作协会员深入到海南岛的农场去体验生活。这时,我已经是中国作协会员。我去了,看见老资格的艾青、吴祖光、袁鹰都坐在前排的大沙发中,安安然、巍巍然———没想到文人在人民大会堂中也能有这种位置。临近开会,农业部长何康陪同走路颤巍巍的王震从一个屏风后出来,王与艾、吴、袁等一一握手,落座,开会。何康主持,讲过会议主题,就由海南岛的同志介绍那里的情形。最后,由在场的作家随意发言。

吴祖光举手,要求发言。他先感谢王震的到场,并回忆1957年后自己去北大荒的情景,讲到某年春节不允许回北京,他和众多右派就在农场过年。“正当我们百无聊赖之际,从天边飞也似的跑过来一匹白马,瞬间来到人们面前。人们定睛再看,马上坐定一名威武的人,原来他就是王震将军……”

一片掌声中,全场注视王震,眼光中充满敬意。

吴先生话锋一转,又侃侃而谈当年在北大荒受到的委屈。语调虽然不高,但话说出来是有分量的,谁也不能阻挡。我在一边旁观,猜测只有何康着急,因为1957年的事儿和今天这个话题相距太远,吴先生这一说,势必就把会议主题转移了。

果然,等吴先生发言完毕,会场气氛已很沉重。王震这时讲话,他首先用了很大篇幅代表党中央,向当年受过冤枉的知识分子赔礼道歉。可说着说着,大约因为年岁已高,精力不济,话也说乱了,先扯到当年的孙中山如何如何,忽然又大发脾气,骂海峡那边的国民党如何如何,同样转移了会议的主题。何康只能是更加干着急。

最后是王震与作家们合影留念。我凑上前去,自报家门,但没说现今在哪儿干什么。王忽然睁大眼睛:“你好像是在编剧本吧?”我当即说,想得到机会去海南岛看看。王向何康一指:“安排一下。”我急忙上前讲述了自己的单位和联系办法。

王震走了,从此我再没有见到他。农业部也没人来找我,我也没听说作协后来派人去海南岛。

此后的我,虽然远离政治活动的中心,但我一直关切着这位政坛上的“猛张飞”。他身居高位,日理万机,和我这小小老百姓已有云泥之别。但我一如当初,仍然感谢他这位“稀客”对我的关怀。我至今也搞不懂,当初怎么会一时激动,自己就毅然放弃北京户口,只身去到边疆的军垦农场贡献青春。我八年后由新疆调到了河北固安,再七年后又调回了北京,终于干上了当初学过的京剧专业。我是个幸运儿。可以认为,没有我这一十五年的曲折回环,就不会有后来的我,也就不会有这些成绩。但从另一方面想,万一我回不来了,就可能被生活的浪涛彻底淹没!这种可能大大多于我调回来的可能。

我不得不仔细去想我的母亲,以及和她同一时代的革命者。他们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参加革命的,说不定哪天就死在半路上。死了也就死了,没听说哪个死者临死前还后悔的!再说,那时再后悔也没用了。

革命者惟独到了解放后,才会对眼前的处境(职业、级别、婚姻、家庭、财产……)格外珍惜,一事当前,总要考虑一个“值不值”或“干不干”的问题。在上一代人中,母亲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特殊者,这和她一直保持的童心有关,也与幼年上过的教会学校有关,更与多年从事的记者生涯有关。是母亲用这种诗情温暖着我被世事炎凉冷却下去的人生热情,这大约是我后来面对困难而没有退却的主观因素。

然而光有主观因素还不行,王震的权力(以及他用这一权力所做的决定)和热情,则成为落实和支持我施行主观意愿的客观因素。王震是我党众多领导人中的浪漫主义者,我记得当初党中央领导去十三陵参加劳动时,别人是干各种直接的体力劳动,惟独王震是在开拖拉机!他有他的战斗经历和性格特征———南泥湾,南下北返,鹰厦铁路……他有他的坏脾气和粗中有细,在中国革命征程的大系统中,他有自己的不可替代性。

稀客———我怀念你。

(选自《直上三楼》/徐城北 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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