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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的车票

时间:2024-05-04

李家同

我从小就怕过母亲节,因为我生下不久,就被母亲遗弃了。每到母亲节,我就会感到不自然,因为母亲节前后,电视节目里全是歌颂母亲的歌,电台更是如此。对我而言,每一首这种歌曲都消受不了。

我出生一个多月,就被人在新竹火车站发现了。车站附近的警察们轻手轻脚地将我送到了新竹县宝山乡的德兰中心,让那些成天笑嘻嘻的天主教修女伤脑筋。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小时候只知道修女们带我长大。小学四年级,我已担任圣堂的电风琴手,做弥撒时,由我负责弹琴。由于我在教会里所受的熏陶,口齿比较清楚。在学校里,我常常参加演讲比赛,有一次还担任毕业生致答词的代表。可是我从来不愿在庆祝母亲节的节目中担任重要的角色。

我虽然喜欢弹琴,可是永远有一个禁忌,我不弹母亲节的歌。我有时也会想,我的母亲究竟是谁,看了小说之后,我猜想自己是个私生子。爸爸始乱终弃,年轻的妈妈只好将我遗弃。

大概因为我天资不错,再加上那些热心家教的义务帮忙,我顺利地考上了新竹省中,大学联招也考上成功大学土木系。在大学的时候,我靠工读完成了学业。带我长大的孙修女有时会来看我。在军队服役期间,我回德兰中心玩,这次孙修女忽然要和我谈一件严肃的事,她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请我看看信封里的内容。

信封里有两张车票。孙修女告诉我,当警察送我来的时候,我的衣服里塞了这两张车票,显然是我的母亲用这些车票从她住的地方到新竹车站的。一张公交车票从南部的一个地方到屏东市;另一张火车票是从屏东到新竹,这是一张慢车票,我立刻明白我的母亲不是有钱人。

我一直想和我的父母见一次面,可是现在拿了这两张车票,我犹豫不决了。孙修女却鼓励我去,她认为我已有光明的前途,没有理由让我的身世之谜永远成为心里的阴影。

我终于去了。这个我过去从未听过的小城是个山城,从屏东市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到达。虽是南部,因为是冬天,总有点山上特有的凉意。小城的确小,只有一条马路、一两家杂货店、一家派出所、一家镇公所、一所国民小学、一所国民中学,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在派出所和镇公所来来回回地跑,终于让我找到一些与我似乎有关的资料,首先是一个小男孩的出生资料,其次是这个小男孩的家人申报遗失的资料,遗失的日期就在我被遗弃的第二天,出生则在一个多月以前。据修女们的记录,我在新竹火车站被人发现时,只有一个多月大。看来我找到我的出生资料了。

问题是:我的父母都已去世了;父亲六年前去世,母亲几个月以前去世。我有一个哥哥,这个哥哥早已离开小城,不知何处去了。

毕竟这个小城谁都认识谁。派出所的一位老警员告诉我,我的母亲一直在那所国中里做工友,他马上带我去见国中的校长。

校長是位女士,非常热情地欢迎我。她说我的母亲一辈子在这里做校工,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太太。我的父亲非常懒,别的男人都去城里找工作,只有他不肯走,在小城做些零工。小城根本没有什么零工可做,因此他一辈子靠我母亲做校工过活。因为不做事,心情也就不好,只好借酒浇愁,喝醉了,有时打我母亲,有时打我哥哥。事后他虽然有些后悔,但积重难返,母亲和哥哥被闹腾了一辈子。哥哥在念国中二年级的时候,索性离家出走,从此再没有回来。

校长问了我很多事,我一一据实以告。当她知道我在北部的孤儿院长大后,她忽然激动起来,在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大信封。这个大信封是我母亲去世以后,在她枕边发现的,校长认为里面的东西一定有意义,决定留下来,等她的亲人来领。

我以颤抖的手打开了这个信封,发现里面全是车票,一套一套从这个南部小城到新竹县宝山乡的来回车票,全都保存得好好的。

校长告诉我,每半年我母亲会到北部去看一位亲戚。大家都不知道这位亲戚是谁,只感到她回来的时候心情就会很好。母亲晚年信奉佛教。她最得意的事是说服了一些信佛教的有钱人,凑足了一百万台币,捐给天主教办的孤儿院,捐赠的那一天,她也亲自去了。

我想起来,有一次一辆大型游览车带来了一批从南部到北部来进香的善男信女。他们把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捐给我们德兰中心。修女们感激之余,召集所有的小孩子和他们合影。我正在打篮球,也被抓来,不大情愿地和大家照了一张相。现在我居然在信封里找到了这张照片。我请校长指认出我的母亲,她和我站得不远。

更使我感动的是我的毕业纪念册,有一页被影印了以后放在信封里,那是我们班上同学戴方帽子的一页,我当然也在其中。

我的母亲虽然遗弃了我,仍然一直来看我,她甚至可能也参加了我大学的毕业典礼。

校长的声音非常平静,她说:“你应该感谢你的母亲,她遗弃了你,是为了替你找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你如果留在这里,最多只是国中毕业以后去城里做工。我们这里很少人能进高中的。弄得不好,你吃不消你父亲的每天打骂,说不定也会像你哥哥那样离家出走,一去不返。”

校长索性找了其他的老师来,告诉了他们有关我的故事。大家都恭喜我能从国立大学毕业。有一位老师说,他们这里从来没有学生可以考取国立大学。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我问校长学校里有没有钢琴。她说有。我打开了琴盖,对着窗外的冬日夕阳,我一首一首地弹母亲节的歌,我要让人知道,我虽然在孤儿院长大,可是我不是孤儿。因为我一直有那些好心而又有教养的修女们像母亲一般将我抚养长大。我难道不该将她们看作自己的母亲吗?更何况,我的生母一直在关心我,是她的果断和牺牲,使我能有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和光明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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