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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筛子筛水

时间:2024-05-04

鲍尔吉·原野

我看见一个人猫腰在水库边上筛水,身后是绿中带黄的毛竹林,林梢的竹叶成团旋转,像钻进了一窝蛇。水比竹林的颜色绿,如一大块切不开的翡翠扣在地上。这地方属余杭,越过一座山就到了安吉。

银锭形的水库包住湖心的山。水面无一丝波纹,好像自古代起就没有波纹,鸟儿都不敢到水面落一下。

筛水的人站立在水边的大石上,手端一米多宽的大竹笸箩在水里筛。笸箩由竹篾或木篾编造,边沿包一个自行车旧轮胎,他可能在洗菜或洗草药。我走一圈儿回来,见笸箩里空无一物。他也可能在淘金吧。淘金千淘百漉最后可能淘到一坨二斤重的金疙瘩。然而,淘金都在河滩淘,水库里有金子吗?

我走到跟前观看。这个人身穿印英文的T恤衫,脚下拖鞋。他用笸箩舀水,筛筛,水漏走;再舀水筛之。我忍不住问:“您筛啥呢?”他说:“筛筛水。”啊?我差点被吓跑,筛筛水!我问筛多少了?他转身看水面。说:“不到十分之一。”

“筛完得多长时间?”我问。他边筛边答:“两年吧。”我想乐,没敢。看穿戴,筛水的人不像行为艺术家。“你筛水干吗?” 他用白眼翻我一下,好像答案写在他的眼白里。嗯,他是精神病。

古代所谓愚公移山的故事在这个柳暗花明的水库重新上演。愚公一锹一镐把山搞碎搬走,此人以笸箩要把水库的水筛一遍。他有五十岁了,能把水筛完吗?這样的问题不能问,像瞧不起人。我再次打量此人,他头发很短,少许白。面黑少肉,身架如农民。我不懂英文,不知他T恤上的英文印着什么。英文也许是:我是不像艺术家的大艺术家。

“你是这个村的人吗?”我问。“上个村的。”他答。他志向高远,不愿与平凡人交谈。我与他惜别,在心里祝他早日把水筛完并治好精神病。我看他的眼神、胳膊(精神病患者的胳膊伸不直),他比较正常。我年纪越大越感到凡事不可妄评,遇到一个奇怪的人,只能证明你见识少,不证明其他。

我回村里,路遇桶装水厂的老板,他是杭州人,正坐在石头上长篇大论训斥他的小黄狗。小狗先坐着,后来被训得躺在地上闭上眼睛。

我问老板:“水库里有人筛水是怎么回事?”他答:“筛个屁,水是筛的吗?他做药引子。”

药引子?不能用一水库的水做药引子吧,那得熬多少药啊?全浙江的人吃也吃不完。

他说:“那个笸箩是黄杨木皮做的。他这个人有肩周炎,中医说拿黄杨树皮做个笸箩筛水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再把树皮煎水喝就好了。他做了个黄杨木皮的笸箩搞这个,搞一个月了。”我明白了,中医的部署。

过了几个月,我遇见一位中医,就此事向他请教。中医笑了,说:“这里边有一个关子。你非杏林之人,本不该对你说,说了也没啥事。古代医疗资源缺乏,好多医方是谋略。医家本来就跟兵家相通。这个筛水或煎水只是个幌子,黄杨木也是个幌子。大夫在用动功治他的肩周炎,明白不?筛不了九千遍,病就好了,架不住肩膀老动,筋拨开了。之后用黄杨木煎水喝,那是治好了之后的事了。这些事关键在于你信还是不信。所以医家常说,傻子去病快,治聪明人的病反而慢,信则灵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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