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余泽民
迪亚克广场,是布达佩斯老城中心人流最大的公交枢纽,红、黄、蓝三条地铁线在此交汇,不远处就是圣伊什特万大教堂、瓦茨步行街和多瑙河畔。三条地铁中的黄地铁最令匈牙利人自豪,1896年建成,不仅是欧陆上的第一条,而且还是电气化地铁,当时让享有“光之城”美誉的巴黎也感到嫉妒。这一带喧嚣繁华,人潮匆忙,但每次我途经这里,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扬起头朝广场西南街角的一栋楼顶望去:屋顶有一扇半圆形的墙,墙上有一排像哥特教堂那样窄长的高窗,尤其在夜晚,远远就能看到从里面向外漫出的光。每次驻足,我都禁不住屏息,无论周遭人声多么鼎沸,我都听不到。
顶楼的那个房间是一个画室,二十多年来我去过多次。画室主人叫考拉楚恩·伽博尔,1935年出生,与我母亲同岁,而他的长子大卫,很巧又与我同岁。三十年前,我刚到匈牙利不久就结识了他,称得上是忘年交。伽博尔是匈牙利名画家,曾任画家协会主席,特别是抽象的水彩画风,谁看都觉得有东方味,不过我是从另一个侧面接近他的——他作为作家、翻译和哲学家。
那是1992年初夏,我到匈牙利半年后,在好友海尔奈·亚诺什先生介绍下,我在布达佩斯第一次见到考拉楚恩·伽博尔,就是在他的画室。去之前,亚诺什告诉我说,伽博尔翻译过《道德经》,现在正在翻译《易经》,并在大学讲授东方哲学。因此,我料定他中文很棒,能畅聊一番,那时我还不会匈语,英语讲得马马虎虎。
进到门厅,第一次握手。我兴奋地说:“您好,很高兴终于能见到您,亚诺什经常提起您……”等我用中文寒暄完毕,对方尴尬地笑了笑,用带口音的英语跟我说:“抱歉,我虽然翻译中文,但是不会中文。”这听起来像绕口令似的回答,把我搞了个一脸懵。
坐下之后,他开始解释,他確实从没有学过中文,就连“你好”“再见”都没有说过,我是他面对面见到的第一个中国人。他是通过自学古汉语翻译《道德经》的,老子五千言,他前后翻译了十几年。他说自己最初接触老子,纯属机缘巧合。1956年,他作为罗兰大学的学生领袖因参与相关活动被捕,获刑三年。在狱中,为了打发苦难的日子,他抓到什么书就读什么,有的是监狱图书馆的,有的是亲友送进来的。就这样,他偶然读到一本40年代出版、阿格奈尔·拉尤什翻译的《道德经》,那是最早的匈语版,不过是从德语转译的。译者曾是位中学教师,喜爱中国文化,还译过一本《中国诗歌百首》,流传甚广。
“无为而无不为”的老子哲学,对遭牢狱之灾的年轻人来说如一场拯救,他连读几遍,在思想开窍的同时,也累积了不少疑问,遇到不少含糊难解的句子,因此动了想读原文的念头。1958年11月,他提前获释,重新开始被中断的生活。但是他已不能回大学读书,只能一边干体力活,一边在剧院跑龙套,在出版社做校对,同时开始干那件在外人看来“脑洞大开”的事:从中文直译《道德经》。
伽博尔不会中文,也没有机会学中文,然而他的灵魂听到老子的呼唤,于是发明出一套别出心裁的翻译手段。他托人从中国台湾的旧书摊上买回一本线装的《道德经》,并陆续搞到《道德经》的德、英、法译本,以及英语、法语的《古汉语词典》,开始了漫长的哲学跋涉。他先从古汉语词典里查出每个中文字的所有词义和准确读音,然后对照不同译本,逐句分析译文的异同,根据自学的古汉语知识,理解并翻译成匈语;用他的话讲,“努力让我的译文尽可能接近原文的样子”。在这个过程中,他还体验到原文的诗性,于是他给自己的译文也赋予了诗的形式。
交谈中,或许他看出了我心里的半信半疑,于是找出那本纸页黄脆的明代版《道德经》递给我,叫我从书里找一个段落。我随手翻到一页,指着其中一段,重新递给他,老人随即朗读起来:“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我惊住了!他不仅能不打磕巴地念出来,口音比他说英语还要少,而且还能说出句中每个字的意思,并还能写!当然在我看来,他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画。要知道,那时我还没读过《道德经》全文,只知道只言片语。面前这位大眼睛、鹰钩鼻、灰发齐肩、额头系一条红布绳、颇具波西米亚艺术家气质的欧洲人,居然能将老子的话背下来,写下来,不仅翻译过来,还吃得这么透。
我们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一年后,他的《道德经》译本再版前,他请我用毛笔书写注释中需要的汉字。六年后,他译好了《易经》,又请我用小楷手书了全文,配在相应的译文旁。这项重任不仅逼着我读了好几遍《易经》,而且突击练了一阵毛笔字。他在翻译中遇到疑问,我就现学现卖地给他解释。千禧年,三卷本的《易经》出版,第一卷是原文和译文,另两卷是他撰写的研究论文,出版人正是我的好友海尔奈·亚诺什。手捧散发油墨香气的书,看到上面印着我名字的拼音,甚是喜悦。
2015年,考拉楚恩·伽博尔先生去世了。生前,他几乎收割了匈牙利所有的文学奖项;死后,他的画室变成了展示他生平的陈列室和画廊,由他的妻子希尔薇娅守护;那间屋的灯至今依旧为他亮着。
在匈牙利汉学界,大家很少提起他,由于伽博尔不会中文,所以视他为“旁门左道”。但是在我眼里,他是不折不扣的汉学家,他绝对会中文,只是会的是现在大多数学汉语的老外都不会的古汉语。伽博尔对中国古代的文化研究很深,译著流传很广,并在大学讲坛上教书育人,所以他被称做“家”,是无愧的。至少在我讲的课上,只要讲到匈牙利汉学,就不会漏掉他的名字。(来源:中国新闻社)
责任编辑/张元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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