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权蓉
1
想起要赶火车,记得回来时候就买好票的,五月九号下午的车。爬起来找车票,刚拿到手里,爸妈站在旁边。我说我五月九号的车,现在怎么还在家里?他们看着我,不说话。我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是五月十号了。来不及,来不及了……
混沌里好像想起不是这样的,自己哪里也不用去,并没有买那趟车的票,更不用坐火车,可一看手里的票,再看看时间,我就是要坐那趟车的。拉拉扯扯中,似乎有声音叫自己说赶快醒来,那是做梦,只要醒来,一切就可以挽回。有那么一瞬间,极度痛苦,拉扯到忍不住叫出声来,然后自己被自己的声音吵醒了。
2
睁开眼的时候,手一下打在蚊帐上,被那绵软的东西拦截住,再温柔地挡回来,才发现处境是要好些,可不敢深思,或者这也是一场稍微看起来清醒却还是在混沌里尚未醒来的梦。
奶奶睡在床的另
头,她几乎是坐起来的,大声问我怎么了,话音落的时候,已经开了灯。灯光不那么亮,带着些昏黄。侧耳一听,屋后已经有公鸡打鸣的声音,还有更远与之相和或者原本是被吵醒的鸡在抗议却被我们误会为早起勤劳的那一群邻家的鸡们。
乡间最原始的声音在提醒,刚才那真的是梦。探头等我一个答案的奶奶,说估计是被子太厚,把人给压的。
3
其实在回来自告奋勇地说和奶奶睡的时候,妈妈就已经郑重其事地提醒过我,说奶奶的床铺得很合适,但盖的有些厚,在被子上面又专门加了一床特厚的毛毯因为是老人的习惯,觉得重才会暖和,或许我去睡会不适应。
从来就是这样,我一次次践行着我妈说话的准确度。她说对了的我从来没有去赞赏,因为不想拿自己的失败去现眼;她说错了的我也没想过要去纠正,人生这条路那么长,没打算揪住自己偶然做到的事情念念不忘。但这件事妈妈的确是正确的,真的睡得不那么舒服,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不过,这和给奶奶的那个答案是两码事,只是说完,我就后悔了。
果然,奶奶立马就要掀掉上面的毛毯。
4夏天的正午,把炒好的胡豆煮透,然后捞起来拌着就饭吃。我喜欢调胡豆的油在煎的时候加上鱼香子,可十有八九他们都是加的韭菜。冬天的晚上,煎上腊肉放个荷包蛋,煮得特有劲道的擀面条一定要切成宽的才更有嚼劲,可十有八九他们都是恨不得切粉丝那么细的。春天一定是不许玩水的,玩水定不许光脚,光脚定不许乱碰东西;秋天一定不许摘野果子,摘野果子一定要鉴别,鉴别完有很多就进他们口中。吃杜鹃花要抽掉花蕊,否则吃了流鼻血。生吃的红薯定是白皮的比紫皮的脆。吃着是甜的玉米秆下面多是紫红色的……
种种的小事都有一套大人严密的形式逻辑,这些我都未曾做过主。
(人果然是要天赋的,教了那么多,到头来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吃的这一项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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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那么小心翼翼且讨好般地避开他们的雷区,尽力做到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伸缩自如,可突然间一天,他们小心翼翼地任我挥洒。随口说不吃辣椒怕上火,一回家,菜里辣椒就是绝了迹的。从来没有过指鹿为马的本事,但就这样出現了。成了中心,所有的宠爱都是给你的。当初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小孩子,什么都可以不懂,可以胡闹,可以张开嘴说哭就哭,可以人说打死一个苍蝇给一毛钱就不管三七二十的开了工。
原来的呵斥是安抚,现在的事事肯定一样是安抚。因为不可以什么都不懂,不可以胡闹,不可以想哭就哭,不可以想笑就笑,不可以的桎梏太多,无处安守内心,而最愿意对你妥协的,永远只有他们。
6
小时候被蚂蚁蜇了也要红着眼睛去告蚂蚁一堆罪状,现在真的疼了也捂着掩着说得事事心想事成。可能他们也明白在外面世界的不易,所以好像别人欠着的都得由他们给找补,他们找补不了的,就是拼命对你好,好到让你把刀刀剑剑的通通忘掉。
干吗不盖它?掀掉会冷的?一把抓住奶奶的手,睡觉吧,天还没亮呢。其实,应该是要说些其他的。可我没有开口,只是靠着奶奶,她粗糙的手用拍着小时候的我的背那样的节奏拍着我的脚,似乎有风,路过屋顶上的竹林。不会儿下起了雨,打在瓦片上,再顺着积聚,从屋檐上顺流而下。
奶奶说都快大寒了,还下这样大的雨,再睡会儿吧。这样说着,却是没睡,说她梦见爷爷回来找棉衣,明明下葬的时候衣服在坟地里都烧了,哪里还有,要不过年上坟的时候,再多做一套纸衣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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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每每这样的事情,都是遵照她的吩咐办的。爷爷去世的这几年,她梦见他回来找东西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有时她不好意思,又解嘲地说,还有什么好要的?活着一直享着福,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病了也是好好在伺候,不像人家甩脸给气的,老了这样也知足了……我听得出来,她为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是有一些负担的,而另一个世界的事又无从知道,又怕小辈有什么微词,便借托梦的方式说出来,了却她这种在外人看来根本不该有的愧疚。
我说好,爸爸准备上坟的东西时,告诉他就行了。想想,又说,活着是一种骄傲,家族里那么多的人,比你小的都有去世的,你比他们看了更多的后来,多好呢。她很高兴地笑了,说,我倒想一直活着,可牙齿都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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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受到夸奖的孩子,接着说,我活得很好,能吃能睡,就是晚上容易咳嗽。接着说了一大帮人的名字,这些都是比她小,却已去世的人。
我知道她没有亵渎谁的意思,而是真心觉得:活着,就赢了。没有别的。
说得兴致太高,干脆起床,去挑要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给我看,我妈买的大衣、姐姐买的线衣、三哥买的羽绒服……一一评论过去,这个买的好看不暖和,那个买的暖和不好看,然后又夸奖到我跟前,说我买的衣服两者都占了。
这样天真且狡黠的样子,大概小时候的我也向她这么展示过。
9
忽然间,不知道怎么说到我,她说,你一晚上都没有睡踏实,总是不时地惊一下,做噩梦了吧,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说出来我也不懂,可你回家了,就不用想那么多的事情,在家里,不会让你冻着饿着。
她这时不是小女孩了,岁月在她身上的烙痕让她洞察时比哲人还要犀利。说着她就起身了,又回身给我掖了下被角。
外面下着雨,我骄傲地躲在壳里,风雨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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