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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河》给当代中国诗歌写作的启示

时间:2024-05-04

笪邹建军

马新朝长诗《幻河》以获得鲁迅文学奖而引起关注,已经有了一些批评文章,然而我认为它们都没有能够完全认识到长诗的意义与价值。毫无疑问,这是新时期以来中国新诗作品中不可多得的力作,它给我们当代诗歌写作所带来的启示意义也是丰富深刻的。

首先,长诗有对于所写对象的实地考察。一首长诗或者组诗的写作,其诗思与诗意的产生与发展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与通常一首小诗可能产生于诗人的忽发奇想,也许有所不同,长诗或者组诗的写作要有长期的思想与情感准备,也要有艺术与技巧方面的准备。最近十年以来,我一直从事十四行组诗的写作,能够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幻河》产生的基础,是诗人在多年以前,曾经参加过中国黄河漂流队。这是有史以来人们第一次探险黄河,从源头到出海口,诗人参与了整个的过程,据说在这个事件中,失去了多名探险队员宝贵的生命。此事件之后,诗人也写过一些关于黄河的短诗,把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写得五彩缤纷,它们也算得上是一些上乘之作,然而诗人终究觉得意犹未尽,所以在多年以后,又开始立志创作这样一首惊风雨、动鬼神的大诗。它之所以能够产生并得到完美的呈现,与他那一次对于中国北方大河——黄河上下的实地考察具有最直接的关系,正是对于母亲河的实地观察与亲身体验,才让诗人产生了写作的欲望,并拥有了创作的动力,支撑他完成了这首杰出的作品。我并不反对诗人写平常感受,然而,真正有出息的诗人还是要有所选择、有所积累、有所构想、有所追求。无论中外,凡是在文学史上产生影响的作品,其产生的基础与方式几乎都莫不如此。在西方,如果一位诗人在一生中没有长诗,或者没有关于爱情的诗篇,在诗界文坛上基本上得不到承认,不可能成为杰出的诗人。而这样的作品之所以能够产生,与其开阔视野与主体性的追求是分不开的。谢克强《三峡交响曲》、贺敬之《雷锋之歌》、郭小川《将军三部曲》等在历史上产生影响的长诗,都是如此。所以,一位诗人如果想在诗歌艺术上取得更大的成功,恐怕要有属于自己的题材领域,要有自己的生命敏感区,要有自己的思想园地。黄河的“七十二个峡谷”、“七十二座雪山”、“七十二座圣殿”等,也许并非实有,然而它们却是对黄河之自然环境与人文历史的深刻表达与诗意呈现。没有诗人对于黄河的感受与感悟,没有诗人的生命体验与思想火花,没有诗人对于中国历史上黄河所产生的意义之认识,这首长诗是不可能产生的。写长江而不到长江,写长城而不到长城,写黄山而不到黄山,写草而不到草原,也不是不可以写,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大诗与大师都是不可能因此而存在的。

其次,对于本民族历史有探讨与研究的兴趣。《幻河》最重要的主题,就是在对黄河考察基础上的想象性表现,从而抒写中华民族苦难的历史进程,以及中华民族博大的思想情怀,自然并不都是歌颂,更多的是对民族文化与自然环境的一种反思与批判。然而他为什么能够这样写呢?因为诗人对于本民族的历史与现实都有着了解、理解与关注的热度,对于自我所生存的这个民族之历史的产生与发展,对于民族的生存与发展的基础与土壤,对于本民族所特有的自然环境与文化环境,诗人都有自己的思考与探索。据诗人自述,他对于黄河的历史与中华民族的历史,曾经查阅过大量的历史资料,包括许多考古发现与民间田野调查,因此,他能够结合自己的实地考察与黄河探险活动的直观感受,将自我的人生体验与丰富多样的历史与现实内容结合起来,从而以想象的方式,有力地、充分地、完整地表现了诗人所能够感受与想象到的最原始的东西。我们有的诗人只关心自己,只关心自己的内心,只关心眼前的生活,对于自己的民族现实与历史没有概念,也并不愿意去认识,他们从来不想去读中国与世界的历史,有的人甚至认为历史都是虚幻的、抽象的、不可信的,那么,也许你开始的时候可以写一写自己的人生感受,然而时间长了,你能够写的东西就非常有限,甚至有“江郎才尽”之苦。自我生命中的一点小感受,朋友间的一点小冲突,与民族、国家、文化与世界没有多大的关系,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其思想与艺术生命力也许就不值一提。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与白居易的诗歌,与马新朝的长诗是相通的,而与只关注个人生命的诗,基本上是没有关系的。李白与道家文化关系非同一般,杜甫与儒家文化关系非同一般,白居易与佛教文化的关系超过了许多人,而它们都是中华民族的最为重要的文化传统。马新朝的长诗,与中国传统文化也存在种种直接的联系。在他的身上有儒家文化的博大与深厚,也有道家的超脱与遁世,我想同样也有佛家的悲世与空净。历史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一个影子,诗人对于开封、洛阳与西安的考察,诗人对于黄河上游自然环境的感受,诗人对于黄河山东段的描写,都可以看出他对于黄河的历史做过扎实的研究,并且研究的主要不是书本上记载的历史,也不是主流意识形态所认可的历史,从而表现了诗人自己的历史观与现实感。

再次,有高度的概括与想象能力。值得注意的是,长诗并没有如实地描写自己对于黄河的考察过程,也没有以概念的方式写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更没有直接写到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甚至没有出现过相关的术语与概念。诗人只是以想象的方式,将所有物质形态的东西、精神形态的东西融会贯通,一切都以审美意象的方式出之,于是形成了一部多色彩、多曲调、多元素、多声部的大合唱。这部长诗与张光年《黄河大合唱》存在许多一致之处,然而也存在许多巨大的差异。长诗对于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并没有进行概念化的表述,也没有对黄河进行全面的介绍与描述,而是以与黄河相关的意象进行高度物质化的呈现,从雪山的源头到注入黄海,中间经历了九九八十一湾、九九八十一难,对于中华民族的每一个重要历史时段,诗人都通过黄河上中下游不同的自然环境,进行了高度艺术化的传达。对中华民族的古老与稳定,诗人通过黄河上游的黄沙与黄土,来表现其蓬勃的生机与活力;而对于今天中华民族的重新出发,诗人则通过黄河之水与大海之水的交汇,黄色文明与蓝色文明的共生而进行了丰富多彩的呈现,因此,诗人对于中华民族苦难的历史与博大精深的文化传统的表达,全部都是意象化与象征性的形态。而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诗人完全超越了从前的学者与作家对中华民族历史与中华民族文化的稳定叙述,虽然他对于知识性的历史叙述有所了解,然而诗人自觉地认识到,他所要表达的绝不只是那样一种知识,而是自己的理解与认识,自己的情感与思想,并且是以高度想象与艺术的方式进行的。所以,长诗中出现了许多神秘意象,如“鳄鱼的脸”、“不断弹奏的琴师”、“黄金的圣殿”、“十万个圣洁的姐妹”之类的意象,这样的内容黄河上其实是并不存在的,它们全都出自于诗人的想象与创造。这些意象正是长诗比较难懂的地方,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如花园口决堤事件、开封城被埋事件、黄河改道史等,我们基本上是看不出来的。诗人对于黄河的印象、对于中华民族的认识、对于中国北方文化传统的了解,完全兑换成了诗人的心象,诗中所保存的完全是诗人的心理世界,并不是外在的物质世界。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幻河》是具有高度的概括力与想象力的一首长诗,诗中所有的一切正是诗人的卓越的才华与宏大的气度的外化。诗歌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是一种想象的表现,在观察与感悟基础上的想象是诗歌产生的前提,也是诗歌的最主要的思想内容与艺术形态。

第四,有来自于中西不同传统的丰富多彩的艺术技法。长诗在艺术技巧上具有多种多样的追求,其艺术的来源不仅是西方的长诗与史诗,还有中国古典诗歌,以及现代中国诗歌的一些作品。诗人对于西方经典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是相当了解的,据诗人自述,他为了创作这首长诗,曾经长期坚持对荷马史诗、艾略特《荒原》、但丁《神曲》等经典作品的阅读,并且阅读过相当数量的西方经典哲学著作。全诗以数字的方式标明每一节的存在,以六十余节组成,而没有以第一部、第二部的方式进行叙述,这样的结构,来自于艾略特长诗《荒原》与《四个四重奏》。诗中的神秘意象及其以“我”与“你”对话的方式进行展开,来自于伟大诗人屈原的诸多作品。许多相同句式的重复,以及节与节之间的反复,来自于中国古代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一些作品。长诗在艺术技法上是丰富多彩的,远远超出李季(诗人的一位同乡)以北方民歌为基础的《王贵与李香香》、《杨高传》,也超越了贺敬之的《雷锋之歌》与《放声歌唱》之类的政治抒情诗。因此,说长诗集中外古今诗歌艺术技巧之大成而天衣无缝与自然天成,也许一点不过分。从总体上来看,长诗采取的是一种自由体式,所以开阔大气、汪洋恣肆,抒情表意似乎没有任何的限制,无论是抒情还是描写,无论是叙述还是议论,都运用得恰到好处。而且,节与节之间大致平衡,句子与句子之间也大致有一个周期性的起伏,就像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从开头到结尾都保持同一种情调,其间自然也有高低不同的变化。中华民族的悲欢离合,黄河历史的是非功过,诗人自我的成长历程,对民族传统的复杂情思,多种多样的情感与思想交织一体,成为了中国新诗史上真正的“黄河”。一位诗人其思想艺术来源要多样化,艺术技巧的学习与创造也是一样,不可偏食,也不可偏执,对于古今中外一切有益于自我成长与发展的东西,都需要了解与认识,从而让自我得到丰富的营养,接天地之灵气,系古今之文脉,大诗与大师才有可能产生。

第五,以艺术的方式极大地开拓诗歌的阅读空间。二十世纪以来,中国诗人所创作的许多诗歌作品一读就懂,包括一些长诗,像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阮章竞的《漳河水》,贺敬之的《放声歌唱》与《雷锋之歌》这样的作品,让人们觉得没有多少深度,从而其诗味与诗意也受到了损伤,读这样的诗就像品漏了气的酒。而所谓朦胧诗派与现代诗派的一些作品,往往意象艰深,表情曲折,让读者在读了多遍以后,也摸不着头脑,总是让人品味不尽。《幻河》处于二者的中间,给读者留下的品读空间是相当大的。就长诗中的每个意象而言,也许并不容易理解,然而就整个意象群而言,则不是太难理解,因为长诗的表现对象就是黄河,就是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只不过诗人并没有采取直接歌颂与赞美的姿态,而是采取一种记录、思考与探索的态度。诗人自我的主体性与创造性是相当强大的,长诗所写的是诗人自己所理解的黄河,而不是自然存在的黄河与历史上的黄河,黄河的洪水、黄河的改道、黄河的大旱、黄河的苦难、黄河的博大等,都只是诗人自己的一种理解,以及在理解基础上的一种想象,在想象基础上的一种理解。我愿意用几个词来概括对于长诗的印象:宽度、厚度、广度、深度、密度、精度,在所有的这些方面它都不让前人,后来者要想超过它也并不容易。因此,诗人在懂与不懂这样的问题上是有所考虑的,也是有所选择的。长诗所写的对象是相当实在的,因为它是以诗人的亲自考察为基础的,而艺术抒写是以想象为基本方式的,着重于抒写自我对于黄河的印象,正是因此长诗才称作《幻河》。全诗就是这样似真似幻、如梦如醉,长诗里所有的一切就是处于真实与想象之间、现实与理想之间、历史与现在之间、自然与人世之间、天空与大地之间,这正体现了诗人的一种艺术策略。如果写得太过明白就失去了本有的诗味,如果写得过于艰深就失去了阅读的意义,许多诗人都没有处理好这样的问题,而马新朝却将本来很现实的东西想象化,把本来很具象的东西哲学化,并且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与深度,每一部分、每一方面都成为光闪闪的晶体,而这是相当不易的。

《幻河》具有了以上五个方面的特点,并以此为基础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给当代中国诗歌特别是长诗创作以丰富而深刻的启示。长诗《幻河》具有相当显著的多种多样的特点,如其他论者所说的对于乡村意象的挖掘、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以及对于以数字为主体的神秘文化的探索,都取得了相当的成果,然而,它最大的优势却在于以自我的方式表现常见的题材,以艺术的方式处理历史与现实中的一切,以诗人的方式进行种种自由的呈现。这首长诗之所以能够获得鲁迅文学奖,诗人另一组诗《高天厚土》之所以能够获得闻一多诗歌奖,似乎都与此相关。诗人的思维与想象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他如果能够长期保持的话,就可以写出许多同一水平的杰出作品。然而像华兹华斯这样的诗人都难于做到,何况我辈?不过,我愿意相信马新朝先生是可以做到的,因为通过其书法作品,我们可以了解到他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高人。我们期待他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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