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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时间:2024-05-04

赵宏兴

1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的早晨,少年的父亲还在熟睡的迷糊中,就听到堂屋里传来一阵嗦嗦的声音,那是奶奶起床了,奶奶瘦弱的身体,精干而贤慧,她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人。

父亲躺在床上,枕着双手,望着茅草的屋梁。

屋顶上,有了几个小洞漏出了一星星的光亮,这个贫困的家,给了他太多的温暖。现在,父亲已是一个高小毕业生了,一个月前参加了县里的招工考试,被县供销社录取,分配到张集镇供销社上班,今天父亲将去几十里外的张集供销社报到了,这意味着,父亲是一个有工作的人了。张集,在几十里外,那还是一片陌生的地方,在父亲的脑子里却充满了幻想。

昨晚,奶奶和爷爷一遍遍地教导父亲一个人在外面应注意什么,怎么待人接物等。听得父亲都有点腻了,一遍遍地回答知道了。

奶奶起来做的第一件事是煮早饭,在米下锅的同时,奶奶还洗了四个鸡蛋放到锅里煮,这是给父亲路上吃的。灶就安在堂屋的一角,不一会就听到拉风箱的声音,风箱是村里的小木匠做的,一个柱子上钉几只铁片子,轴的上下是安在酒盅里,四周用土坯砌成一个半圆形的箱子,长长的绳子一拉,发出哗啦啦的噪声,风吹到灶里,火头就伸得老长,狂舔着锅底,红红的火光映着奶奶经过一夜歇息后焕发着新的生机的脸,有时,风箱的柱子滑出来了,就要停下来,用手伸进风箱里面,把柱子再放进酒盅里去,继续拉。

奶奶把早饭烧好,天色已一片赤白了,爷爷也开始起床,爷爷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的烟锅点上,蹲在门前狠狠地吸上几口,然后,把烟灰磕掉,再起身去下地。

接着是大伯起床,青春的大伯像一棵杨树,笔挺好看,浑身充满活力。大伯一干活,嘴里就会哼起黄梅调,仿佛生活永远是在一场锣鼓声中快乐地开场。

奶奶开始喊父亲和小叔起床,床是用土坯砌的墩子,上面铺着密密的树棍,再在上面铺了一层稻草,稻草上铺着被子,床上睡着父亲和小叔两个。

父亲不能睡了,父亲把脚伸到被窝的那头去找小叔的屁股,看他昨晚尿床了没有,这已成为父亲和小叔的一场游戏。两个人一个是进攻,一个防守。尽管小叔躬着身体,紧紧地护着屁股。但父亲的脚好像是长眼睛的,一下子就找到了小叔的屁股,父亲一使劲,脚就伸进去了。父亲感到小叔的屁股底下有点湿湿的,大概昨夜尿的床已被他用身体捂得快干了,父亲用脚轻轻地蹬了他一下,小叔紧躬着光滑的身子没有反抗。

这就是一个农家的早晨。蔚兰的天空,一丝儿云彩也没有,初升的红日照彻着大地。

奶奶已烧好了稀饭,但还要再做一道饭,是炒饭。张集离家有十几里的路程,没有车可乘,全靠两条腿走,要走半天的,走路是体力活,因此,肚子要吃一些结实的饭。奶奶把灶上的小锅涮了,从饭篮里把昨天剩的一点米饭倒进锅里炒。

奶奶先是放了油,烧热了,从鸡窝里拿了二只鸡蛋打进去,锅里发出咝啦的声音,奶奶翻炒了几下,再把饭倒进来,立马屋里就有了一股浓浓的香味,炒米饭在家里是高贵的了,家里是很少炒米饭的,只有在农忙时,男人要下地去挑担子,才会炒米饭给他吃的。现在,炒米饭的香味在屋子里飘散,让小叔咽了长长的涎水。

奶奶盛了一铲饭,放到硕大的粗瓷碗里,递给小叔,说:“这饭是给你哥吃的,他要赶路。”小叔接过碗点点头,然后,兴奋地坐到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炒饭黄灿灿的,不时有一二块不规则的鸡蛋片从饭里冒出来,小叔吃得很幸福,腮邦子不时鼓出一个小包,然后又迅速消失,偶尔,筷子扒在碗上,发出欢快的声响。

奶奶开始给父亲准备行李,春天的气温慢慢升高了,冬天的厚被子已用不上了。奶奶便给父亲准备了一床薄被子,被子的头打着两块补丁。奶奶打补丁的工夫在村里的有名的,针脚细,布缝工整,没有一点粗糙。还有一双布鞋,这双布鞋是奶奶做的,崭新的,奶奶每年冬闲都要做几双布鞋,奶奶纳的鞋底针脚细密,鞋底厚实,禁得穿。这鞋奶奶原来准备是留给父亲过年时穿的,但过年时,奶奶没有拿出来,现在父亲去上班了,正好穿。父亲到了单位,也要穿得整齐干净一点,不能像在家下地干活。奶奶还给父亲准备了两套单衣和一件厚棉衣,虽然是春天了,也怕哪天来个倒春寒,穿单薄了,受不了。

奶奶是个细心的人。奶奶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叠好,父亲把几本喜欢看的书也拿过来,塞了进去。奶奶把这些东西捆绑在一起,四方四正结结实实像一个行军包。然后,把煮好的鸡蛋,从锅里捞出来,放到冷水里冰凉,装进父亲的口袋里,叮嘱路上饿了时吃。

出门了,奶奶和小叔跟在后面送父亲。父亲走在前面,奶奶第一次发现,父亲长大成人了,父亲的个子虽然瘦了一点,但身材挺拔。奶奶上前把父亲的衣服抻抻,拍打了一下。

小叔要背父親的行李,父亲怕他背不动,把行李拿在手里不放,但小叔还是趁父亲和奶奶说话的工夫,把行李抢过来背在了身上。

出了村头,就是往外的一条大路了,走到村头的大塘埂上,父亲就让奶奶不要送了,三个人站了下来。塘水清清的,泛着波浪,塘埂底下就是层层的农田,眼下正是春季,一望无际的绿,像水一样展开在眼前,无边无际。家里的那几间草房子就在村头,几扇窗子黑洞洞的就像睁着的几只眼睛。

奶奶说:“儿啊,今天是你奔前程的好日子,你的路越走越亮堂。”

父亲说:“妈,你放心,休息天我就回来。”

奶奶说:“我回去了,让你弟弟送你一程吧。”

父亲说:“我一个人会走的。”

小叔也懂事地拉着父亲的手说:“哥,我送你去吧。”

奶奶说:“你弟弟说得对,就让他送你去吧,现在正是春闲的时候,家里没事。哪天村里有人去赶集,就让他跟回来。”

父亲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小叔很开心地跑到前头去了,行李在背上随着他跑动的脚步,一颠一颠地晃动。父亲跟在后面就上路了,走了好远,父亲停下来,看到奶奶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用力地挥了挥手。小叔尖着嗓子喊着:“妈,你回去。”

奶奶也在那边挥了挥手,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在田野越来越远。

2

这一趟愉快的行程,是父亲去打开新生活的大门,父亲对远方充满着无限的向往。

向南就是一片平坦而广阔的田野,春天的田野里到处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天边的小砚山连绵着像一艘艘巨轮浮在水面上,一条细细的田埂伸在田野里,走过后,就迅速被油菜花的金黄淹没。田埂窄时,两边的油菜花就要挤到一起来了,父亲的衣服上很快就擦上了点点黄色的花粉,像泥巴溅的一样。父亲和小叔在油菜地里快步地走着,小叔背着父亲的行李,跟在他的身后像只欢快的小狗。

一个高的田埂上有一个缺口,这是去年冬天农人放水时留下的,小叔朝后退了两步,一用力跑动起来,嗖的一下跨了过去,然后蹲下来,喘着气,看著父亲。父亲也学着他的样子,朝后退了两步,加力助跑,嗖的一下跳了过去,父亲为了显示自己的本事比小叔的大,在落地时,还做了一个跃动的姿势,这是在学校上体育课学会的。

路的前面出现了一口池塘,塘里的水清清的,倒映着天空,岸边有两棵老柳树,扭曲得像龙一样,现在,柳树的枝条上已抽出满枝的嫩芽,像一挂小鞭炮,水的边上还有枯萎的蒿草没有倒下,黄黄的叶子向上伸展着,一只惊起的小鸟,扑的一声从枯草中飞出,急急地飞向远处不见了。

小叔连蹦带跳地走着,很快就热得淌汗了,父亲紧走了几步,追上他,要他把行李拿下来,父亲说:“你看你热的,脸上都是汗,快歇歇。”

小叔夺不过父亲,就只好让父亲把行李从他的身上卸了下来。

两人坐在田埂上,青草的地皮铺在屁股下,软软的,像一块棉垫子。蒲公英开花了,白色的,圆圆的,球状的花朵,小叔起身折了一朵,拿在手上,鼓起腮帮用力一吹,蒲公英的花穗,就开始在风中飘了起来,一会,手中就剩下了根紫红的茎了。

休息了一会,两人继续赶路。再走了一会,就是一条河沟了,上游的村子拦了坝,水蓄在里面,汪汪的一河,但到了下游这儿,河床里没有了水,现出深深的河沟,像一条大峡谷。两个人沿着坡上一条细细的小路下去,人马上就从田野上消失了,河沟的底下,流着浅浅的一线水,水不深但很宽,两人显然跳不过去了,父亲和小叔在水边徘徊,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过到对岸去,父亲脱了鞋子,把裤子卷到膝盖上,准备赤脚下水。

小叔也要脱鞋下水,父亲说:“你不要脱鞋了,我背你过去。”

小叔说:“我能过去的,不要你背。”

父亲说:“我们两个只要一个人赤脚就行了,为何要两个人赤脚呢?这不是浪费吗?”

小叔把鞋重新穿好,父亲弯下腰去,小叔伏在他的背上,两人开始过河。父亲感到小叔沉沉的,看不出来,他还有这么重。小叔的身子紧贴在自己的背上,有着一股温热在后背氤氲。小叔的两条腿长长地垂在父亲身子的两旁,父亲紧紧地抓住。

父亲的双腿浸到水里,一阵冰凉刺进他的肉里,他打了一下寒颤,但还是继续朝前走着,脚下的泥是板结的,脚踩在上面没有一点陷入,浅浅的水清亮亮地从腿上流过,打着小小的漩涡,红润的脚面在水下像在镜子里一样清晰可见。

父亲的脚下一滑,小叔在背上晃动了一下,父亲的双脚紧紧地抓住地面,牢牢地站住,稳住了下来。但父亲一只卷起的裤子滑了下来,浸在水里,父亲也顾不得这些了。

小叔紧紧地趴在父亲的背上,脸都吓得煞白,如果父亲滑倒了,两个人就要倒在水里,那全身就湿透了。

小叔说:“哥你要小心,不行就放下我。”

父亲对背上的小叔说:“别怕,没事的。”

父亲终于走到了对岸,找一块干爽的地方把小叔放下来,但父亲的一个裤脚已湿透了,坐下来,父亲把裤子脱下来,两个人使劲地拧着,一缕水从衣服里流了下来,看来父亲要穿湿裤子了。

小叔说:“这怎么办?”

父亲说:“不要紧,现在天也不冷了,走走路风会把裤子刮干的。

父亲再回去,把行李取来,两个人继续赶路。

美好的风光浸透了两位少年的心,暖风吹在脸面上,如小姑娘口里吹出的气息,撩得人心花怒放,天空上,一片片白云静止着,与蔚蓝的天空融在一起和谐而轻松。

父亲说:“我们唱歌吧。”

小叔说:“唱啥歌?”

父亲想了一下,说:“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叔说:“好。”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漂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小叔在前面走着,昂着头,张大嘴巴唱着,声音尖细,两只胳膊甩动着,像燕子的两只欲飞的翅膀。父亲跟在身后,用变声期的嗓音唱着,他的嘴张得圆圆的,气流从他的喉咙里流过。有时没有了曲调,就是呐喊,有时两个人忘了歌词,歌声停了下来,还是父亲先想起来,接着又唱。两个人合唱着,越唱劲头越大,高高的声音,带着少年的稚气,在春天寂静的田野上清脆地响着。

前面要穿过一个村庄了,一路上要经过五个村庄,这是第一个。村子的周边是一片杂树,这些树都是野生的,一片杂乱,树梢高高低低,树干曲曲弯弯,有几棵树高高的枝头上,还顶着硕大的喜鹊窝,黑黑的一团,像一块石头。两人沿着小路从北面进入村子的,村子里都是低矮的土墙草房,空旷的地上,有几条狗在追逐,有一条四眼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最怕遇到狗,狗是认得生人的,一条狗咬,马上会招一群狗来咬,父亲有点紧张起来。父亲停了下来,小叔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小叔说:“我不怕狗,你上前走,我跟在后面。”跟在后边,这样既是断后,也好保护前面的人。

父亲说:“你不怕狗?”

小叔说:“我打过的狗多了。”

父亲知道小叔有点调皮,平时打狗撵鸡的,也没少挨骂,现在还管用了。

父亲走到前面,但两只腿还是有点发软,小叔鼓励他:“狗咬怂人,你越不怕它,它越不敢咬你。”

父亲挺起了胸,迈出的腿有了劲,终于走过去了,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汪的一声,父亲回头一看,那条躺着的花斑眼狗已扑到身后,嘴差点就要咬到裤子了,父亲吓了一跳。小叔大声地呵斥道:“狗!”狗退了一下,接着汪汪地叫了起来,原来那几条追逐的闲狗也跑了过来,跟着汪汪地叫起来。小叔迅速拾了一块土坷垃,朝领头的四眼狗掷去,四眼狗狂叫着倒退了几步,小叔用眼睛睥睚着狗,狗朝后退几步,接着又狂叫着,围着小叔进攻起来。这时父亲解了围,父亲紧张地看着小叔,怕狗真的咬着了他,那可不得了,父亲大叫着狗狗狗!父亲希望有人来赶走狗,但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出来。小叔迅速转身从一户人家门前的柴火堆上,抽了一根棍,拿在手里,狗见此情景,甘败下风,唁唁地散去了。

村子不大,父亲和小叔子很快穿了過去,到了村子的外面,走过高高的塘坝了,刚才两人与狗大战,全身紧张无比,现在松了一口气。前面是一个小山丘了,它平缓光秃,露着红色的砂礓岩土,像烧过的一样,这儿的人都叫葫芦山头。路从半山坡上经过,父亲站在高处朝回望去,可以看见油菜花的金黄色铺展到天边,一览无余,远处的几个村子,本来有着很远的距离,现在,扯扯拉拉地快要连到一起了。父亲很快就在自己的村子里,找到了自家的位置,那几间草房子,现在像土圪垃一样小,近处的农田里,晃动着几个黑色的人影,那是农人在干农活吧。

父亲问小叔:“你能找到我们村子吗?”

小叔望了一会儿,用手指着说:“那个就是的。”

父亲顺着小叔的手指望去,他真的是找到了。

这就样,两个人穿过了几个村子。

终于有点累了,两人想歇息一会儿,路边有一个平缓的土岗子,上面有几棵老树,两人走了过去,在树阴下坐下来,这时,他们的腿才感到有点酸酸的。走了这么长时间,早晨又吃的炒米饭,此刻,两人感到喉咙干渴起来,仿佛嗓子眼在冒烟了,旁边有一个小池塘,清清的水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水面漂着几片绿色的水草。父亲捡了一个干净处,蹲下身去,水面模糊地映着他的面孔,父亲用手划拉了几下,水中的倒影立刻破碎了,父亲用手捧起来,喝了几口,清亮亮的水带着一股淡淡的泥土味和甜味,滑进喉咙的深处,仿佛浇灭了一缕火苗,他的喉头一下清润起来。小叔站在旁边看,见父亲喝了,也蹲下身子,捧起来,喝了两口。父亲这才发现,刚才过河时弄湿的裤管,不知什么时候已干了。父亲喊小叔过来看,小叔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裤管果然是干爽的。

3

中午的时候,两人走到了张集镇上。

进镇子的是一条长长的石子路,路的两旁是高高的白杨树,就像两排仪仗队,人走在里面很有气势。附近有一个小学校,里面是几排砖瓦房子,高高的屋顶,飞檐翘壁,这里以前是一座祠堂,后来改为学校了。

进入镇子了,张集是一个老镇,一条小溪从镇子的中间穿过,上面铺了许多青石板的小桥,溪水就在沟里潺潺地流着,许多妇女就在溪里洗衣服,手中的棒槌起起落落发出叭叭的声音;沿着小溪的两边是一些古老的房子,黑色的砖墙上,有一块一块用白石灰涂底,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墙壁上偶尔有一个花格子窗户,高高的,透着幽深无限,小黑瓦的房顶起起伏伏,像一群鸟在天空上展开的翅膀;街道上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耍,他们举着纸做的风车,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迎着风跑,风车的叶子转动着,形成漂亮的圆圈。

小叔还没见过这样的古镇,被这里的风光吸引得张大了嘴,眼睛东张西望不够用了。拐了一个弯,迎面飘来一股臭味,小叔掩了一下鼻子,但又觉得这臭味里有点特别。两人走过去,一位老太太戴着老花镜,门口摆着一个油锅在炸东西,老太太把一块块黑色的豆干放进锅里,锅里响起一阵哗哗的沸腾声,一股臭的气味就从油锅里飘出,臭味之后,又是扑鼻的香味。过了一会,老太太又用铁丝编的网罩,把这些干子捞出来。父亲一看就明白了,老太太这是在卖油炸臭干子。父亲看到小叔馋涎欲滴的样子,就从口袋里掏出两毛钱,买了几块,他和小叔吃了起来。小叔从来没吃过油炸臭干,用嘴咬一下,黑的皮下,露出白色的豆腐。在口里一嚼,满口生香。小叔慢慢地吃着,生怕这美味两口就吃完了。

父亲说:“我以后上班了,有了工资请你吃个饱。”

小叔说:“真的。”

父亲说:“真的。”

两人吃完的油炸臭干,又把奶奶带来的鸡蛋吃了,时间已是下午了,估计供销社的人也上班了,父亲就领着小叔就去找供销社报到。

供销社是一排红砖瓦房,宽大的房屋,与镇上的老房子有了明显的区别。院门是一副钢精焊的铁门,铁门的旁边还有一个供人进出的小铁门。从铁门的外面,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几排红砖平房。

两人从小铁门进去,那排红砖的平房,门上都钉着牌子,父亲找到了供销社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位胖胖的男子,小叔站在门外,父亲走了进去。胖胖的男子肤色白净,他正起身拿起一个开水瓶,往杯子里倒水。他的身后,是一排柜子,上面挂着钥匙,桌子上堆满了报纸和账簿,还有一个黑乎乎的手摇电话机。

父亲知道胖子可能是一个干部了,父亲向他打了一声招呼。胖子抬起头来,问有啥事,父亲说是来报到的。胖子哦了一下,把水杯放到桌子上,然后,让父亲把录用证拿出来。父亲从包里拿出那张盖着大红印章的录用证,递了过去。胖子认真地看了一下,站起来热情地说:“新来的员工啊,欢迎你啊。”

胖子姓彭,是供销社的主任,他把父亲的手续收下去,把父亲让在长条椅子上坐下来,问了一些父亲的情况,然后,又把供销社的情况向父亲做了介绍。彭主任说,张集乡位于肥东的中部,因坐落在脊上,居民又姓张而得名,张集乡有13个自然村,人口三万一千多人。张集乡供销社有职工二十多名,分日杂门市部,农副产品门市部,日用百货门市部等。

父亲坐在板凳上双手紧张地插在两腿中间,听着他介绍完,然后,彭主任起来出门去喊来一位年轻人,年轻人瘦瘦的,身材颀长,两只眼睛很大,他一进来,就看到坐在长条椅上的父亲了。

彭主任对他说:“这是我们供销社新来的人,你带他去宿舍,把他安排住下来,再带他去领一点日用品。”

彭主任又对父亲说:“你跟他去,先把房间领一下,岗位我们研究后,再安排。”

父亲跟在青年的后面,青年看到父亲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就问这是谁,父亲说:“这是我弟弟,他送我来的。”他哦了一声。青年比父亲大不了多少,个头也差不多高,人精精神神的。几个人来到一处红砖房子前,这是职工宿舍了,每间房子都是一扇门一扇窗。青年打开一间房子,对父亲说:“你就住这吧,这房子是新的,你自己收拾下。”然后,从一串钥匙上,卸了一把钥匙给了父亲,父亲接过钥匙,一把不大的钥匙,明亮地躺在父亲的掌心里,父亲像抓住了一个希望,紧紧地攥住。

青年带父亲去领日用品。来到仓库前,他掏出钥匙打开仓库的门,里面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按秩序放着。青年给父亲拿了一个脸盆,一把条帚,一个水桶,然后,让父亲在本子上签了名。

拿着新的日用品,父亲高兴地回来了。

小叔见父亲一会拿了这么多东西回来,问:“要不少钱吧。”

父亲说:“一分钱没要。”

小叔睁大了眼睛,不相信地重复了一句:“一分钱不要?”

父亲说:“一分钱不要,这是发的,不是买的。”

小叔明白了,喃喃自语:“做个公家人真好。”

父亲和小叔站在这间房子里,房子高大,四面的墙壁刷得雪白。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房子里一片明亮。房子的里面放着一张小木床,床头拖着一根细长的绳子,小叔用手一拽,发出叭的一声,头顶的一盏灯泡亮了,小叔感到很新奇,反复拉了几次,每拉一次都发出叭的声音。外面是一张写字台,写字台前是一张椅子,父亲一屁股坐上去,趴在桌子上,很是舒适。后墙的窗户外,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新生的叶子,在阳光下嫩绿得似乎透明,风吹过翩翩起舞。一只鸟在叫,它似乎离小叔子很近,就像一只熟透了的果子,一伸手就可以摘下。父亲打开窗户,想看看这只鸟的身影,但看了好久,仍然没有看到这只鸟,但它还在叫。

小叔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他太喜欢哥哥这间房子了,比家里的房子要好得太多了。他这边望望那边摸摸,觉得如幻觉一般。两人开始在房里打扫卫生,父亲在扫地,小叔擦床、擦窗。半天下来,房子里就窗明几净了,两个人都有点累了。父亲把行李打开,把被子往床上一铺,一个温馨的家就有了模样,父亲躺上去,全身放松极了。小叔也躺上去,两个人就在这张床上躺着。

4

两天后,村里的队长来赶集买老母猪,父亲就让小叔跟着队长回家去。

小叔要走了,父亲有点舍不下。父亲从奶奶给他的零花钱里,拿出几毛钱,买了一摞油炸臭干子,用光连纸包好,让小叔在路上吃。臭干在纸中热热的,那股臭中带香的味道,让小叔禁不住流下了口水。父亲把臭干子装进小叔的口袋里,交待几句,就带小叔去找队长。

队长已赶着一头精瘦的老母猪等在街头了。见到父亲和小叔后,老远就热情地招呼起来。父亲和小叔小跑了几步来得跟前。队长说,我正担心一个人走路着急哩,你来陪我正好。

小叔和队长上路了,队长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走在前面,小叔跟在身后。老母猪哼哼着,摇着尾巴在前面走得一点也不比人慢。

小叔和隊长边走边说着话,直到走远了,话语声也消失了,父亲才起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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