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邢海珍
读这样的诗,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感觉,有一种穿透命运的疼痛向你渐渐走来的感觉。红尘拂面,那些真实的春天正幻化为文字的风景,那么真切地在灵魂的层面上凸显出来。
眼前忽然一亮,我看见一个诗人,我看见霜扣儿的名字在家乡的背景中越发清晰,她以一种深切的暖意照临我所面对的诗意大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坐下来,那是我们家乡县城的一个小酒店,一盏茶,一杯酒,与霜扣儿近距离地闲聊着与诗有关的话题。先前也见过她,因为那时还没有进入到她诗的世界里,所以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只是知道了一个正在写诗的老乡和朋友。而这一次是我深入地读过她的诗,是让我豁然惊讶之后与她坐在一起的,好像一坐下来就必须说到诗了。
红尘扰扰,时间的风在我们生命的每一个细小的缝隙中流过去。在一首题为《走在秋天的女人》的诗中,霜扣儿这样写道:秋风吹凉月光/青春的梦就远了/跳跃的星子,欢乐的汗滴/归于擅长飞奔的年纪/被行走的街道,踟蹰的我的脚印/连接来路与归处的十字路口/被阳光打开,被阳光钉死/我的背影横竖都是岁月之轴//钟声隐约。远山的旧庙短了半截香火/熟透的果园是我半世容颜/第一个看到霜寒的人/请我一起采摘/目及之处的甜蜜与腐朽//秋风吹凉了月光/我的心里有你画不出的斑驳/那缓慢隐没的唇红/请你轻声叫它苍白之痛。
为什么叫霜扣儿,原来我曾有过瞬间的疑问,当读过这样的诗之后,我心中似乎一切都已了然。一条人生路,必然要通向秋天,那生命的波段不断“被阳光打开,被阳光钉死”,其中包含了多少痛楚与无奈。“熟透的果园是我半世容颜”,面对着生存的现实,敏感的诗人对“霜”的感受是多么深切呀!她是那“第一个看到霜寒的人”。我说诗的结尾“那缓慢隐没的唇红/请你轻声/叫它苍白之痛”,是真正的叫绝之笔,她心中深深扭结的生命之“霜”,应当是命运之路所有疼痛和伤痕的一个概括。
或者可以这样说,霜扣儿写诗,这是她的命。而此刻在茶与酒之间,在家乡的小城,在一个还算安静的小店里,我们慢慢地谈笑着,或是在内心我们都掩饰着生命的匆忙感。诗人霜扣儿四十出头,很年轻的样子,体型有些瘦弱,飘逸,十足的诗人气质。她时而天真,有一种孩子气不经意地透出来。但我看得出,这一位女诗人是瘦而不弱的,她生命中的刚强是显而易见的。一个刚强的人,写的是柔美的诗,我看得出霜扣儿的美好诗意创造是来自命运之路的悠远,是来自灵魂故土深处情感激烈冲撞之后的淡定。
虽然年纪不大,但霜扣儿却是经历了足够的人生坎坷和风雨泥泞。她出生在海伦西南很偏远的新兴一个叫“山湾儿”的村子,童年时代虽不无快乐,但由于母亲疾患缠身,让她的孩提时代过早地感受到命运的严酷。在极度贫困与挣扎中,也过早的体会了世态炎凉与永远镌刻在灵魂上的酸苦的底色,也正是这人生的苦水不期而至,把一位诗人的心灵浸泡得那么多愁善感,和时常透露于文字中的忧伤与不安全感。
明代诗人李梦阳在《缶音序》一文中说“夫诗,比兴错杂,假物以神变者也。难言不测之妙,感触突发,流动情思,故其气柔厚,其声悠扬,其言切而不迫,故歌之心畅,而闻之者动也。”霜扣儿的诗姿彩炫丽,摇曳生香,是难能可贵的美的造化之境,读来令人动容。如此走笔,是“假物以神变者”,有“难言不测之妙”。我想莫非山湾儿这样一个地方,是它的日出日落与诗的某种隐秘有关?或者是一个人的路数,从这里开始的委婉曲折的人生命运的意象?我以为霜扣儿对于为诗之道的理解是深入透彻的,她的诗不是可有可无的风景,不是闲暇中缭绕的一缕愁绪或矫情,那是一种重量,与骨质有关,与血色有关。这样的诗直指灵魂,表现的是足够的心性,是一种“悠扬”之声,是“其言切而不迫”者,是诗心的自在之为。
霜扣儿的《竹泉村或原乡之念》这一组诗,是她作为诗人“原乡”情结的集中体现。在这组诗中,诗人灵动的诗笔把自我的内在世界极其精到而充分地雕刻出来,浮雕般的文字使诗意的境界达到了一种难以企及的高度。她有良好的文化修养,这从她的诗中不难看出,但她诗龄毕竟不算太长,语言的艺术表现能达到如此高度确实让我有些惊讶。这或许与她心智的灵慧有关,与她天性中的潜质有关。我相信机缘,我甚至相信一方水土所蕴含的神秘力量,这样的诗绝非随意吟唱。不管她写来多么容易,但我认定这是心灵和命运的图像,是真正的血与泪相融相谐而发出的黎明般的微笑。那天在小酒店里,面对沉静着微笑着的霜扣儿,我想问她是如何写出这样的诗来,而旋即我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无聊又不着边际的问题,我没问。
还是回到她的诗中来吧。霜扣儿在《山湾儿之一》中这样书写她的故乡:如今的冬天已没有我童年的大雪/如今的冬天都是异乡//我习惯了,沿袭记忆的滩涂/一片又一片,走,寻找,落目处,与之相似的村庄/没有一个名字叫山湾儿/二十年,山湾儿,你只留下弯转的炊烟/在我回望的时日缠绕/我没有失去你/我失去了自己的从前。
这与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霜扣儿在此是精神和记忆的还乡,是一种心灵的远望。其中的无以名状的巨大失落感,表达了她内心极为特殊又极为复杂的“原乡”之梦,是“步步迟迟,向所有的河流,向所有的渡口/会飞的蜻蜓都会点燃莲花/可我不会飞/岸里岸外/水淹如是”,远之又远的距离,时空幻化中的大场景,故乡“山湾儿”在诗人的笔下,早已成为意象化的诗情存在方式了。而心事茫茫又从何说起,在一条来路上,故乡只是一个名字,其他许多东西实在早已是面目全非,越来越清晰的只是记忆中的伤痕。
从十七岁开始,霜扣儿上高中读书离开了故乡山湾儿,再以后就没有回到这里居留较长时间。故乡的大地和一片低矮的村庄,“只留下弯转的炊烟”在诗人的心中缠绕时日。她的父母都是乡村教师,母亲因计划生育手术而多年疾病缠身,他们扔下孩子奔波在求医治病的路上,家庭经济以及抚养孩子都成了问题。霜扣儿到底没上成大学,早早走上了养家糊口之路,到省城哈尔滨从事文化类工作,开始品尝社会人生的辛苦滋味,后来又到北京从事杂志及中小学教育辅助性教材的编写,再后来,又折返故乡,其中曲折,难以言尽。
霜扣儿的诗,显示了很深的功力,发自心性的细致,如针线往来穿梭,有足够的从容之美,有足够的畅达之美,女性的典雅,如身着古典的服饰出场。让人眼前一亮,接下来是读者的会心一笑。诗人的体验之深让人想不到,有时一笔下去,便铭心刻骨般到位,体现出了汉语表意的神性妙境。《念原乡》抒写了故土的忧伤和沉重:“失离是不可饶恕的罪。我的思想渐成虫鸣/喊不出你的红烛影/我在消失吧?沉船遍布/残骸上谁哭出水性的故土/一怀卷云使二胡更旧,月光融结得那么冰冷”。霜扣儿写诗是物性之于心,进而形成一个有别于现实的心象世界。从“虫鸣”“红烛影”到“沉船遍布”或“一怀卷云”,是灵魂不息涌动的过程,正如唐代诗人、诗论家皎然所说:“固当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趣,写真奥之思。”打开诗意的大门,诗人营造妙境之时又是那么冷静,好像是寂静之中忽有影像迭出,层次分明,于是有情思飞动,“真奥”的佳境自然来到诗中。
我忽然看到这首《莫名》的诗,霜扣儿把内心深处“莫名”的情怀渲染得多么好,惶然,但又极为清澈而放松。大概就像我眼前霜扣儿这个人,她不慌不忙地端起酒杯来,慢慢喝下一口,她的脸微红,又点燃一支烟,是那么自然的一个动作,完全是随性随意的样子。对于这样的诗来说,我是特别喜欢她的内心描述方式:突然就起了晚风,像极了暧昧之情/抱着草芽的初春扩大着面积/它可找到一处爱抚的黄昏/靠上,长出来——隐患,随喜,要开花的肉皮/长出红尘暗香和经典的辞旧//而与我何关/岸在岸上横陈,水在水中荡漾/结着绳索的嗓音压服着现状。诗人借用“三月”及“桃花”的意象,来引发心中“莫名”的感慨,诸多自然景象优美地组合起来,在霜扣儿的笔下道出了复杂的心绪。“像极了暧昧之情”深潜于字词的底蕴之中,水与岸相连,包含了多少忘情和无奈,而生命的张力,则标示了“红尘暗香和经典的辞旧”这深切怀想以及难以言说的茫然。
诗人霜扣儿是国家公职人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的办公室坐落在特别繁华的商业区,但却是一个极安静的去处,拐着弯儿上楼就有曲径通幽之感,可以说是闹中取静了。窗外红尘飞扬,屋内却是诗人笔走龙蛇,抒写心中大美的生命情缘,以自我的心性沉淀幻象之魂。在生活中,我看到霜扣儿作为诗人的从容和自信,尤其看到了一个女性的飘逸、洒脱,她内在超拔的精神状态是与诗永远连结在一起的,这就像她笔下的《芳草》之诗:“我回来了,忽如一夜春风/大路小路竖起春梅,蕊中的一滴/饱含了我内心的河水”。这开阔的风景,让我看到了她灵魂的澄明之境,而且那光明延伸得很远很远。
我觉得,霜扣儿的诗传统的文化血脉悠远,与《关雎》相连接,与李清照有关,她的诗中闪动着古典美学的光彩,而且优雅顽韧,如白日在晴空之上。在《古道边》一诗中,霜扣儿这样写一种人生境界:酒罢了/你就明白/古道是一种致命的遗漏/而怀远,怀旧,只是可怜了无辜的暮雪千山/几行鸿爪抓破了寂静/它在深冬送给我象形的古道/令我以雪净面/颤抖着参禅。古色古香,可以说写得极意味深长。诗人这样饱含深情的远望当然是一种心性的通脱,是一种灵魂的舒展。诗性萦怀,古今融为一体,冷静而深邃地嵌入画境中的自我,如一条沧桑古道那样悠远。捡拾中的“暮雪千山”或是“几行鸿爪”都涂染着深深浅浅的命运色彩,确有诗经的天地、宋词的襟抱。霜扣儿这种从古至今的时空穿越,形成了一种幻象的、心性的诗意表现特色,有着让人深入品咂、玩味的可能性,体现了来自于文化之根的传统诗歌意识。
我非常喜欢霜扣儿那些写“竹泉村”的诗,我惊羡诗人笔下的脱俗之美,她把红尘中的生活乱象梳理开来,为我们布置了一个天堂,一个仙境。你看《在竹泉村》一首,开篇便把景致与情感抒写得极为充分和直接:敲一下竹子,我就听到泉水/绿色汇集了我一生的呓语/天啊,我问一声天,软而细的空气/是隐形的翅膀还是爱人的嘴唇?诗人的想象力,大幅度的跳跃,“敲一下竹子”成了自然而绝妙的起点,灵异而生动地把景致和物象之美一下子纳入到内心来。“天啊”这样的叫声可以感天动地,请允许我姑且把这样的感叹称为“叫声”,读来确实让我有一种穿空而起的感觉。于是我想到,那么多的生活细节,每一天给予诗人的究竟是什么呢?一句一词地,诗人霜扣儿在用心体验着。
大诗人昌耀说过:“我很欣赏这种从生活感受升华的、渗透了创作者主体精神的艺术真实,——心境辐射的真实,形变实即情变的真实,梦幻的、乐感的、诗的真实。”(昌耀《命运之书》第300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8月。)在平常乃至凡俗的生活中,诗意的美好是真实的,这种心性的真实是诗人生命的创造之维,是人生和世界的不可或缺之物。霜扣儿是一位潇洒的诗人,她又是生活中一位实实在在的角色。那天在酒店里我见到了她的女儿,女儿已与母亲长得一般高了。与写诗一样,她要用心去关注女儿成长的每一刻,她肯定也是一位好母亲。我能记住这样的细节,那天朋友们相聚,她特意把酒店选在了离她女儿学校较近的地方,因为爱人有事,女儿需要她照顾。霜扣儿也在红尘之中,但她每天都在用诗性来进行超度,她创造着诗的美好境界,她正是以此来改变自己,也当然地改变着她正在生存着的世界。在纷乱的世事之中,霜扣儿的诗心在飞翔,她的诗意之美就是一片湛蓝的天空,那里是神的居所,是诗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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