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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

时间:2024-05-04

程耀东

当一年一度的春天的阳光再次落于这个叫西坡洼的村庄,时光仿佛飞鸟,在我的身上,已飞去了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的时光,对于我似乎是一次远离之后的又一次亲近。而对于这个西海固腹地的村庄,又留下了怎样的痕迹?同一片地域,三十年前与三十年后似乎不曾变化,就如同一篇小说,看到了它的开头和结尾,中间的那些情节就只能通过想象了。而我,现在依然像站在三十年前的村庄。一群银灰色的鸽子飞过院落的上空,划出自然优美的弧线之后,整齐地落在发黄的麦草垛上,它们的飞翔比此时的阳光更加灿烂。一只毛未脱尽的黄狗平展展地卧在草垛的阴凉处,红红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一张一弛的呼吸使舌头很有节奏地一伸一缩,它神情专注地仰望着这群鸽子,忽然,鸽子弹起的一小块土疙瘩,跌落在了狗的耳朵上,它的吠声顿时四散,群鸽复又飞起。一小股风,悬浮起几根麦草,在空气中缓慢下落。静卧在墙根处的两头秦川黄牛微闭着双眼,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鸽子的飞翔与狗的吠声似乎与它毫无关系,事实上也真没有多大意义。这些都是三十余年来挥之不去的记忆,今天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体验到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朴素与亲密。

面对一成不变的阳光与似乎一成不变的村庄,七岁多的儿子异常兴奋。他的一双小脚,正在极力追赶牛的蹄花,那样子让我无端地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件事来。种了一天的豌豆,一对黄牛依然迟缓地在地里走着,父亲扬起的皮鞭偶尔落在牛身上,牛自然会加紧走上几步。母亲的左臂上,挎着一个像涂了一层铁锈的竹篮,右手不停地将篮子里那些在我看来有些倦慵的豌豆一颗一颗地丢进犁沟里。我像一只听话的小狗,形影不离地跟在母亲的身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其实我什么也不会干,就是要跟着他们不停地走。

日近黄昏,牛和人都有些累了,父亲、母亲和一对牛都暂时停止了作业。而此时的我,总在两头牛的前面跑来跑去,偶尔摸摸牛的耳朵、眼睛、犄角,还有它们渐渐瘪下去的肚子。当我的手摸向一头牛的尾巴时,另一头牛开始愤怒地冲向了我。牛的愤怒似乎一瞬间就结束了。牛愤怒后留下的结果是:我被牛牴得仰面朝天,犁也折了,尚未种完的半袋豌豆,被牛踩破后撒在了地里。父亲的鞭子打完了牛之后,开始甩向母亲,之后又打了我。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北方的暮春,早晚的气温还是很低的。母亲背着我,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暖。一路上父亲和母亲谁也不说话,只有迟缓的脚步声回荡在空寥的山沟里。半夜的时候,我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开始不停地哭。母亲埋怨父亲打了我,并喋喋不休地说,不就撒了半袋豆子,你看把娃娃打成啥了?那时,我被父亲抱在了怀里,母亲用笤帚不停地扫着门槛,说是给我叫魂。村里的大人们都会这样的,自己的子女被什么惊吓后,说是魂被吓跑了,于是就开始叫:某某回来,某某回来。男人在前面喊,女人在后面应。回来了,回来了……父亲和母亲也喊着同样的话。他们的声音在夜的苍穹下不断地扩散着,扩散在我的魂魄丢落的地方。

在经历那个铭心刻骨的夜晚时,我大概也就儿子这么大,七岁多。而现在我已如同父亲当年打我时的年龄,母亲呢?她的魂魄早已飘然天庭,我肯定是叫不回她的魂魄的。

阳光依旧很好,透过玻璃落在父亲的脸颊上。父亲沉默着,并望着窗外。我低着头,看着脚下一只蠕动的虫子,虫子的爬行如同我的爬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近些年,我和父亲的对话越来越少,似乎都带着客气的成分。我记得父亲年轻时话很多,我不知道这二十余年间他的话都去了什么地方。据村里和父亲年龄一般的叔辈们说,父亲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并不停地说一些经年的往事和与往事有关的人。我知道他一个人的影子,晃动在这个院子里已好多年了。他有时对牛说话,有时对炉火说话,有时几天闭口不言。看着孙子在他面前跑来跑去,他总是笑盈盈地和孙子说话,问一些在他看来的新鲜事,其实孙子哪里知道。偶尔他会将自己的孙子抱在怀里,亲上几口,孙子会推开他,或者从他的怀里挣脱,他会无奈地骂上一句:不是个好东西,是不是嫌爷爷老了,不愿意和爷爷说话?我倒觉得父亲的这话是在骂我的。

坐在青年与中年之交的门槛上,我看着已通往老年的父亲,而我的身后正跑着童年通往少年的儿子,老年的父亲与我之间的语言越来越少,少年的儿子正在学着越来越多的语言,当我的语言像父亲一样逐渐减少的时候,儿子所学的语言又说给谁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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