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建春
棺 材
对于棺材印象深刻。
记事时,爷爷、奶奶就快七十了,他们的棺材在数年前就备好了。爷爷称之为老屋,奶奶恋家些,把它叫老家。棺材白茬茬地就放在他们的房间里,并肩地摆在破破烂烂的床头。爷爷、奶奶对棺材有特别的感情,一年中总要有一些个重要时段,小心又仔细地清理上一次,比如爷爷的生日,奶奶生灾害病一场之后。
爷爷、奶奶对死看得开,苦日子过够了,死并不可怕。常挂在爷爷口边的话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他似乎随时准备着去赴一场盛会,以至于有一次,他穿戴整齐,打开棺材盖躺了进去,试了试,对家人说:睡在里面挺舒服。要不是奶奶坚决反对,他就要把棺材当作眠床了。奶奶对棺材的态度随意些,时常对着棺材会长长叹口气,一声叹息后,往往会说:心好过多了。或许她会想到自己百年之后,有一块安静的地方可以长眠,身边的劳累终于可以放下了。不过爷爷、奶奶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在过年的时候,都齐齐地要求,在白茬茬的棺材上贴上一方喜庆的红纸,上面写上“寿”或“福”字,这一天他们把棺材称之为“寿材”。在我识字后,写这样的字非我莫属了,字写得不端正,又粗又黑,爷爷、奶奶仍是满意的。
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摆着棺材,那时候的人寿命短,活到五十岁就得为自己置办老屋了。“行”了手艺好的木匠,放了门前的几棵大树,“割”棺材的活就算开始了,拉锯的、使斧的、开刨的,家中的妇女忙前忙后,没有悲伤的气氛,无形中还有几分的喜庆。棺材做好了,放上一挂子鞭炮是少不了的,准备若干年后睡这口棺材的人,得说上几句吉利的话,背景自然是棺材,话多话少都不重要。之后的岁月,守着棺材的人,条件好的刷上几遍桐油,家境差的就放置一边了,不管怎样,有了棺材,活着就多了几分踏实。很多年我都在考证,为什么村里的人把做棺材称之为“割”棺材?直至奶奶九十多岁临去世时,一句轻淡淡的话:宁离千里路,不隔一层板。提醒了我,“割”乃“隔”的同音,“隔”棺材实乃阴阳两隔。此“隔”用得准确,乡村人聪明、智慧。
守着棺材数日子的人,有时是睡不上的。村里德高望重的刘三爷,四十五岁“割”了口柏木棺材,年年一遍桐油,到了七十挂零,光桐油也衬了寸把厚了,好多人探望过这老屋,临了都会丢下一句话:刘三爷有福,老屋排场。刘三爷一辈子就一根独苗,却在三十出头时暴死野外,后事办得简单,但打发一口棺材是少不了的。刘三爷撕心裂肺,咬咬牙,白发人送黑发人,决定把自己守了近三十年的老屋送给儿子。村里人劝阻,刘三爷一个劲摆手,他摸了一把儿子的脸,又重重地打了一掌,亲自合上了棺材盖。双泪长流,喃喃自语:讨债鬼呀,临走还带走了我的老屋。说得天地动容。
草 堆
村里家家门前的草堆是少不了的。
生产队打过稻麦,分草,一家家地往家挑,严严实实地垛起来,新草压旧草,烧锅燎灶,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用途。稻草主要是用来烧锅的,麦秸金贵,码齐了铺在屋顶上,挡雨、隔热,如有一点可能是不会塞进灶洞里的。
草堆的大小往往是和家境有关的,家境好的、劳力多的,草堆堆得周正高大;对应疲疲软软的草堆,这家子必定家境贫寒、缺乏劳动力。草堆上的草来源广泛,品种也不单一,除了生产队分的稻、麦秸秆,还有长长短短自己砍的荒草、野蒿。到了秋天,田埂、荒山、坟地,野草熟了,砍草的季节也就到了,不要多久,四野就会光秃秃的,草都被收进了大大小小的草堆里。
草堆往往是容易发生故事的地方。乡村的灯熄得早,大月亮头,或多或少的乡村爱情就在草堆边发生了,怀春的乡村少男少女,相约在草堆头,互倾爱慕,偶尔会耳鬓厮磨,做出那个时代称之为出格的事情。乡村人多是包容,走到草堆边都要大声地咳嗽上几声,撞见了也是相视一笑,权当耳边吹过的风。少时恋着草堆,冬天捕鸟,夏天捉萤火虫,秋天听蝈蝈叫,玩累了一头扎进草堆呼呼地睡上一觉,天大亮了才被父母拎着耳朵拽回家。
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说明草堆的深沉。村东头,黄木匠家世居于此,家老屋老,几辈子没挪过窝,草堆搭在场地上高高大大,底下高高地抬空、垫起,通风、透水,草一层层地压着,严实得手插不进,需要扯草烧火做饭,还得借助铁钩子。黄木匠走南闯北,人讲究,草堆也垛得讲究。草堆下是有灵物的,一窝黄鼬和草堆共生,和黄木匠一样地拖家带口。黄木匠善良,对黄鼬的存在早有察觉,好在相安无事,日子平平常常地过着。一年冬天大雪封门,草堆被雪封得严严实实,只有草堆头的空地雪被清理出了一块,如此鸟儿们来了,关急了的鸡也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就这样悲剧发生了。即将“春鸡大如牛”的开窝下蛋的母鸡,被黄鼬咬死了两只,并被拖进了草堆的底下。到了晚上黄木匠清点鸡头,少了两只,起先以为是“鸡扒子”偷了去,细细去找却发现了草堆空地上的血迹,沿着血迹,发现了一地鸡毛的真相。黄木匠长叹短叹,对着草堆发话:我们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家,大冬天日子都不好过,你怎忍心吃了我的鸡……自言自语地说,雪听到了,风也听到了,高高的草堆也听到了。第二天发生的事更让黄木匠目瞪口呆,两只小黄鼬的尸体横陈在草堆边的雪地上,脖子被齐齐地咬断了。黄木匠感慨万千,对着草堆发问:又何苦呢?孩子小不懂事,做错了,打上一顿也就罢了。今晚我的家门开着,饿了,能吃的尽管去拿。草堆下一片沉寂,直到黄木匠转身离去,才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许多年后,黄木匠随儿子进了城,草堆一直在那立着,风雨一层层剥去了草堆的高度,但底层依旧安然。
夜 行
没夜行过算不得乡间人。
挑担子走夜路是乡里人常干的事,一百来斤的担子,挑在肩上一路“吱吱哑哑”地走,路是泥巴小路,白白的瘦瘦的游走在稻棵、山芋、大豆之间,挑担子的人轻车熟路,一头的汗水,头也不回地紧赶慢赶,家里的人留着门,听到远远的狗叫声,当家的会轻轻地吁上一口气,把留守的灯盏拨亮些,昏花的灯火从缺牙的窗户飘出,炊烟淡淡地升起来,热上一碗剩饭剩菜,夜行的人早已饥肠辘辘。
村离城市远,四五十华里的路,早上起个绝早,带快脚步,到了城里已是中午时光,何况空手的少,总要挑上一些东西,比如百把斤山芋,一担子荒草,两稻箩花生,城里人稀罕,挑上了就能换回些村里人必需的东西。在城里走走逛逛,买上点针头线脑,磅上百斤有烟煤、无烟煤之类,离天黑就不远了。赶忙起身向回赶,还没出城,天已黑得透彻,匆匆的夜行就必不可少了。
走夜路的人是要有些胆量的,无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路边的野物多,猛地会窜出一条,吓得夜行的人六魂出窍,好在一路上总有磕磕绊绊,经历多了也就淡然,路照走,担子照挑,夜太静还会狠狠地吼上几嗓子,天地辽阔,粗的俗的、入耳不入耳的,吼得肩上的担子乱颤,歇夜的鸟纷纷拍翅高飞。也有胆战的时候,野坟岗作为必经之地,绕不过、躲不了,夏夜磷火一朵一朵的,飘飘忽忽,随着人带出的风声走,惊得夜行人一身冷汗,头是万万回不得的,老人说,人的肩上两朵火,回头就会灭了一朵,鬼魂附身,人的胆就破了。小时也常走夜路,有大人领着,心雄些,也是万万不敢回头的。
村子里的常五爷是走夜路的常客。常五爷说得一手好书,《小五义》、《上海侦察记》、《水浒》、《三国》说得风生水起,扯瓜带枣的晕段子更是引人想入非非。书说到半夜,路途远近总是要回家的,走夜路就成了常五爷的家常便饭。一次,常五爷去邻村说书,书说得精彩,一关一关地说,时间不经过,几关书下来,已是下半夜过了。邻村的人好客,有菜无菜又陪着喝了几口山芋酒,酒醉心明,常五爷拎着鼓,摆着鼓槌,跌跌撞撞向家赶。眼见到了一陌生的村落,常五爷正在发愣,已被人拦了下来,来人诚邀常五爷说上一段,五爷仁义,没作多少推让,大鼓一架就说了起来,说的有味,听的有劲,一整夜就这般过去了。
天麻麻亮时,早行人奇怪了,朦朦胧胧中,鼓声阵阵,唱调吆吆,常五爷伴着晨光,劲敲大鼓还在有板有眼地说唱。早行人慌慌地去喊五爷,五爷方才停下大鼓,睁开眼来,眼前是一片荒地,荒地上乱坟杂陈,一新起的坟头白幡仍在随风飘动。常五爷大惊失色,原来一夜间都在坟场说书,架鼓的是坟头,屁股下的椅子是坟包,观众是大大小小稀稀拉拉的坟茔,一对鼓鼓的口袋塞满了烧尽的纸灰,算作了工钱。常五爷四处打量,新起的坟头眼熟,前不久还来送过葬,死者是他的发烧友,撵着他四处听书。
夜路走着走着天亮了,乡间的路走着走着拉长了。
拓土坯
乡村是泥土做的,站在那、躺在那,总和泥土有关。
远远近近的村子都把打土坯称之为“拓土地”,让人浮想联翩。拓土地是件力气活,多多少少也是件技术活。盖房子在乡间是件大事,没有个住的窝,田里的活是干不安宁的,加上娶妻生子、添丁进口,搭上间把茅草房更是万万少不了的,而土坯又是盖房子必备的,拓土地就成了乡村一件隆重而又谨慎的事了。
丘陵地带打土坯有两种方法,一是“拓”,二是“梭”。
拓土地要选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农活忙得差不多了,早瞅准了岗头上一窝子好泥,泥必须纯纯净净的,最好是黏性的黄土,“行”上几个壮汉子,一担担地挑回场地上,用耙子砸碎了、拌匀了,浇上水让泥慢慢地醒来,再撒上切成半寸来长的稻草,慢慢地搅和开来,再赤着脚深深透透地去踩,条件好的牵上条牛,东南西北地踏上一气。泥熟了,就可以开拓了,模子先蘸上水,放在撒了草木灰的场地上,捧上一撮撮有筋有骨的稻草泥,捶捶打打,取下模子一块土坯就拓成了。待场地上整整齐齐地布满了,三间房子的土坯也就拓完了。晒干、码好,等着好日子就可以起墙盖房子。拓出的土坯大小匀称,垒起的墙自然平整好看,这一般是比较讲究的人家干的。
“梭”土地准备的时间要长些。先得选上一块晚稻田,田要平整,比周边的田略略高出一点,稻子熟了,早早就开出缺口,“沥”干了田里的水,割稻时把茬子放低,最好能贴着地皮割。稻把子挑完了,逢上好天气,晒上三五七八天,田土半干半湿,就可以“梭”了。秋天气爽,稻茬子上又青乎乎地长了一片,小风吹过细浪般涌动。“行”来的人先是拉着石磙,来来回回地走动,把稻田上的土压实了、压密了。牛是万万用不得的,牛壮实,会把蹄子深深地陷在泥土里,石磙再重也压不平、压不实。压实了的土地泛着青光,有经验的人指指点点,不要拉线、用尺,先是竖向,一人拉拽、一人用力扶着“梭”刀,“呼呼”叫地向前走去,扶梭刀的人把握着深浅,一路下来俩人早已汗流浃背。竖向拉完了,再梭横向的,时间不长,一块田亩已被分割成数千小块。剩下就是细致的活了,几个人端着铲刀,先商量一番,齐头地铲将起来,一块块土坯周周正正地被起了上来,斜斜地对角放着,波浪般密密推动煞是好看。如果老天爷作美,再风上个三五天,土坯就会有个七八成干了,土坯的主人会一一小心地垛起它们,留下通风的空隙,码在田的边角,干透了,不要多久就要派上大用场了。
泥巴争气、泥巴养人,拓出的“土地”,笨拙但经用,保暖、隔热,四乡八野的乡村没见盖好的房子突然倒塌的。拓出的土坯,草为筋骨泥为血肉,而“梭”出的土坯,泥土早被稻的根须把住,一旦风干了,比铁还坚硬。仅用土坯是垒不起整面墙的。墙的根底也是用泥土地搭起的,仍然是选早、中稻的田块,收割后,大块地带着湿气挖起、挑回,早稻收割后“搭第一版”墙,到中稻收割后再“搭”第二版墙,到了土坯风干时,择个好日子,一一垒上去,封山、实檐,之后上梁、铺草、房子就算盖成了。
乡间的“土地”焊在了一起,根扎泥土里,又长出了泥的脊梁,即便突然消失,颜色仍是土色的,看不出二样的状态,如果有一天需要了,撮起它们搅和搅和又可以拓出新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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