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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冠红

时间:2024-05-04

张建丽

长根的名字是他爷爷给起的。因为第一个发现长根窘处的正是他的爷爷。其实长根出生的时候,他爷爷正在院子外边的棉柴垛旁摘那枝上的残果,这是他在看到接生婆进了自家院门之后有意找的活计。不一阵儿,待儿媳屋里传出那“哇”地一声啼哭之后,老人家便把手里的活计停了下来,慢慢踱着步故意大声咳着走进自己的屋门。这长根的父亲是他爷爷三十岁上才有的“独根苗”,而长根又是他父亲三十岁的时候来到这世上。与其说两代人巧合得有缘,倒不如他爷爷说得实在:都是因为家底薄,结婚晚,得子也就晚了吧。所以,对于长根的出生,他爷爷看得非同小可,尤其是男是女,他一颗心悬得好高好高。这时的他虽已进屋,但哪里坐得下,只是叼着烟袋在屋里走遛。这时房门一掀,长根的奶奶抱着一团棉绒闪了进来,长根的爷爷凑上前去,待老伴把一层层絮被掀开,一张红通通的圆脸便露了出来。看着老伴的笑眼,长根的爷爷向下一挑眼,老伴会意地把孩子的下身揭开,长根的爷爷嘴角一翘,但很快问了一句:“这孩子尿了没有?”“尿了,好大的一泡。”随后,长根的爷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长根出生的前一个月,他父亲派伕去了津塘运河,待他回家的时候,长根已是快“百岁儿”了。那时的河工又苦又累,三个月的光景已把长根父亲的身子消磨下去很多,但那黑瘦的骨架一碰见儿子那双嫩嫩的小手,整个人顿时就鲜活得像个精灵。晚上,长根的父亲问长根的爷爷:“孩子的名字起了没有?”长根的奶奶插话说:“我起个‘留柱(住),你爹他死活不应,叫他起,他说等你来了再说。”长根的父亲遂把目光逼向老爹。长根的爷爷却谁也没看定定地说了一句:“叫长根。”那口气似乎板上钉钉,那神色又胸有成竹。众人听了,这名字不雅不俗,顺口也中听,于是皆点头称道。唯有这老爷子的一口呛烟,当时把一家人的几双眼睛弄得蒙蒙怔怔。长根的爷爷是在长根三岁的时候去世的。那天早上一起床,老人便觉得腿脚有些不听使唤,继而便大声喘气,等老伴把一家人急急召来,老人家脸色一阵惨白,像是不行了。长根的父亲便要出门到镇上请医生,但长根的爷爷一招手把他拦下了,然后老人家又一挥手,把众人排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长根的父亲以为老人家在这最后的时光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说给自己,于是庄重地凑近父亲跟前,只见老人家两眼死盯住儿子,憋足了气力说道:“长根那鸡小,以后要给他常摸,常摸会……会大的,千万别仿了那——前庄的吴二……”老人家说完,忽然就一口气憋住了,然后头一歪,嘴角一抹混浊的痰液溢了出来。长根的父亲一看不妙,一摸鼻口,气息已然断了,只是那双眼睛睁得吓人。长根的父亲知道老人已去,急忙把父亲的眼睛抚合,随之一声长嚎便从心里呼喊出来。可是,待众人哭声连成一片的时候,长根的父亲却在院中的一角暗暗出神,他反复琢磨着父亲的遗言,待蓦地想到深处,身子止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关于长根的爷爷临终留下的那番话,长根的父亲对谁也没说,因为既然老父亲有意回避自己的老伴和儿媳,那就有他的缘由。不过自此以后,这长根的父亲便留神起儿子那裆间的事体来。首先他注意到儿子那物件确实显得小,但比起同龄大的孩子来,究竟差了多少?经他几次比较以后,发现长根的鸡子是显得小了些,只有撒尿时膨胀起来,那才看出整个的轮廓,平常大半是凹陷在蛋褶褶里。他想,等孩子长大之后便会自然裸露出来,倒也无妨。可是,等他按着父亲所嘱打听了前村吴二的情况之后,心里便真的种下病了。原来那吴二是和自己父亲一般年纪的人,十年以前便去世了。据当时人讲,这吴二天生阴根就小,一生中无姻无后,被人暗称“吴瘪子”,意即不能开花结果,直至五十几岁入土,也是孤身一人而去。这长根的父亲听了吴二的故事,知道父亲所言是怕覆了这吴二的后辙,于是便就格外担心起来。可转而一想,既然父亲说“摸”就可以摸大,这其中必有道理。忆起自己儿时的把戏,没人之处摆弄一番,那风旗不也是常常挺起么?常挺,不就渐渐大了么?于是,只要有闲,长根的父亲便用手在长根的裆处把玩,时间一长,连妻子也觉得纳闷:“你一个当爹的捏他的脸蛋逗孩子一笑那也是乐事,天天用手摸那玩意嫌不嫌臊!”后来,老太太也听儿媳说过此事,便对长根的父亲说:“孩子的命根是不能乱碰的,摆弄肿了,憋住尿泡,堵了气脉那可是一辈子大事。”那长根的父亲听了,也不言语,潜然一笑搪塞过去,日后仍照常如此。真正发现自己阴根确实萎小的是长根七岁那年。本来,这村历史上就是一个旱庄,周围方圆几十里没有一条正经的河流,只是碰上涝年,那沟洼渠埂便积了沥水,显些水影。村里的景致为此添了亮色,百姓也自乐得心开许多。那年长根七岁,一场大雨过后,村后一个大坑积了半塘浑水,一伙孩子欣喜地围了半圈,但因为都不会游泳,只得在坑边撩水戏逗,玩得腻了,一个大点的孩子把裤衩一脱,顺手抄起那裆中的小件,嘴里喊着小学洋鼓队的节奏,一劲地上下翻腾起来:拨弄拨弄硬,拨弄拨弄硬,看看谁的大,比比谁的冲……别的孩子见了,一个个传疫地模仿起来。长根自然也觉得有趣,也不禁如法炮制,可当他把握住感觉时,再看周围伙伴们的情形,便徒然觉得自己的“小”来了。自打那,长根便有一股说不出的萎缩。他自个纳闷,为什么那东西长得比别人小?小的原因又是什么……长根变得小心起来,他从不在别人面前显露那隐处,就连平常尿泡,他也不和其他伙伴同行,究竟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想,那玩意大小又有何妨?照常尿尿也就是了,再说那是裤裆里的东西,不是给人看的,谁会在意?但是,终于有一天,长根在意了。长根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乡中学初中三年级的学生了。本来学校规定,初三毕业生为了顺利考上高中,暑假是不放的,要求学生在校复习。可长根天生脑子好,心里透明,在班上总是前三名,最主要的是他深知老爹一年辛苦,自己大了也得想法帮家里拽一膀子,于是暑假他和老师打了保票:准能升上高中,老师心中有数,也不强迫,便放他回家了。自此,这长根便一头扎进地里,锄草耪地,修垄整田,着实让老爹的肩上卸了一份沉重。一家人自乐得满心喜滋。“干柴、细米、不漏的房屋。”这是当地农家在雨季的最大满足。在这一点上,长根的爷爷做得可叫地道。老爷子在世时,从县城的灰场拉了整整三大车白灰,又从麻袋厂捆了四大包麻刀,然后和了灰膏把四间正房盘了一个牢牢的硬顶,这在当时村里一统泥土房中算是顶了尖。二十几年过去了,除了每年开春在房顶刷上一遍青白灰浆,到如今仍是铁皮一般,任它大雨倾盆或是水流如注,屋里从未漏过一粒水滴。可东西厢房当时却顾不上那般修缮,仍是草泥土顶,按照惯例,每年必定要抹上一层滑秸泥,以防伏天连雨。这东厢房长根的父亲早在开春之后已经上了一遍泥,唯剩下这西厢的柴房等到现在,前一天晚上长根的父亲就撂下话:明早上抹柴房。在乡村这样好,无论多穷多困,每家都有一处宅院。不像城里人,有的一辈子租房赁屋,到了没个住处。而且这宅院的格局都属一统。正房住人,东厢房外间砌个凉灶,专备夏天做饭,里间是储放粮米豆谷。盛器大多是陶搪制作的缸罐盆瓮,西厢房则不然,里间放的是农活家什,外间堆放的是燥干的柴禾,所以又叫“柴房”。这长根听了父亲的话,知道柴房漏了雨是个大忌,于是第二天起了大早,天刚亮早把一担麦秸挑进院里,随后一层麦秸一层土逐层压好,临了泼足水一闷,这上房的泥料算是备好了。长根早上这一忙活,当爹的看在眼里,心里着实一阵舒坦,长根娘一边做着饭,也不禁说道:“看长根这孩子,干起活来不惜力气,珍贵的倒是懂疼苦人呢。”吃罢早饭,长根娘挎了竹篮下田摘菜去了。长根爹叼起烟袋,飘着一顶草帽上了房,长根用三齿把泥和熟,再用长把铁锨一锨一锨甩了上去,这爷俩有张有序地就干起来了。不到两袋烟的功夫,这柴房的屋顶已经抹了一半。正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喝叫随同一个散着发的女人突地闯进了院子:“呀,敢情找了大半个村子,原来做贼的在这呢!”这一惊一乍,使正在上泥的长根蒙了一头雾水,待他缓过神来,认出来人是前街的四婶,于是他停下伙计,有些愤怒地迎上去说道:“四婶,犯了什么事,值得发这么大火气?”“嘿”,四婶一指那泥堆,撇着嘴故意瞟了一眼站在房上的长根爹,“你们家抹房,拆我家的麦秸垛,这爷俩可真是算计得狠哪!”“谁拆你家的麦秸垛?”长根一听这话眼珠不由得瞪了起来,那口气也显然粗横了许多。“嘿,我就知道你不认账,那跟我走,咱一起到垛场看看去!”四婶说着,上前拉了长根的袖口就要动脚,房上的长根爹听出了缘由,急忙打了手势说道:“他四婶别急,兴许长根黑灯瞎火认错了垛,要真动了你家的,赔你就是了。”长根爹的一席软话,本是息事宁人也在于情理的,四婶听了不由得锋芒大减,但初来的那口气似乎没出,虽然扯着长根袖子的手暗暗松开了,可那嘴里却又惺惺地嘟囔了一句:“哼,都说你家长根念书长了出息,长了什么?我看倒是手长长了……”在城里,人们往往把小偷称为“三只手”,可在这一带,“手长”则是窃贼的代名词。这长根虽然年少,但四婶这一句尖刻的贬损,顿时把长根的火气燎煽起来了。他的脸涨得通红,手中的锨把也不由得提将起来,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促促地喘着气:你,你骂人……“哎哟,长根儿,你还敢打人。”四婶见这架势也唬了脸,索性把身子向长根靠过去,然后一指那房上:我还看不透,你就是站在你爹那房上,也尿不出一丈二尺尿来!本来,长根爹以为这事已经平息了,乡里乡亲,拿错了东西,看差了地皮,那是常有的事,把话说直白,纠了错处也就罢了,绝不至于没完没了。可四婶这最后一番话,虽然声调不高,但他听得分明,一下子就像遭了雷击,心里蓦地感到一沉,身子也直挺挺地坐在屋顶上。奇怪的是,那双眼睛不看地下的四婶,却直勾勾地盯住了远方的天际。站在地下的长根似乎从父亲那茫茫的眼神中预感到有一种不祥的征兆,他一把甩掉四婶拽住的衣襟,几步登上梯子向跌坐在屋顶的父亲奔去。那四婶也分明感到了某种不妙,独自讪讪地悄然离去了。长根爹是在县医院的病床上才恢复神志的。医生告诉他,骶骨骨折,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尾巴根子断了。家里人似乎有些疑惑,他自己也觉纳闷,怎么一个屁股墩就把个尾椎骨摔折了?可是长根爹记得分明的是,四婶那句“站在房上也尿不出一丈二尺尿来”那句话,确实戳在他心底最隐秘的疼处。因为十几年来他一直认为,长根身上的短处,只有他一个人知晓,为了恪守这个秘密,他甚至连老婆也没说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遵照父亲临别的嘱咐,小时候常给长根摸、揉那鸡、卵,尤其是憋住尿的时候,看那鼓得圆圆、硬硬的尿头,这时他会感到一阵最大的欣慰与满足。待到大时,他不便亲自摸弄了,于是就找机会和长根一起撒尿,偷窥那根的长短。去年也是放暑假,长根中午在西屋睡了午觉,全身只穿了一条短裤,长根爹从田里歇晌回来,恰看见长根睡得正香,嘴里鼾息匀匀地呼出吸进,但那裆里突地支起一个顶来,随着腹部上下起伏,犹如一把伞叶飘在波峰浪谷,长根爹看了,掩了一口笑,暗自转身歇去了。但纵然如此,长根爹一颗心终是悬着的,因为他端详的结果,长根那阳物虽然能够挺立,但那尺寸分明还是不够长进,所以,这块心病也就窝在心里了。要命的是,四婶冲他这一句话,就差一点把这张纸捅破了,最令长根爹揪心的是,长根的底私连这个饶舌的女人都知道了,那这个秘密还有谁不晓得?都晓得,长根以后的婚事又怎能不落下一个不治的症结?想到这里,他一声长气闷闷地从胸中呼了出来。病床周围的人见状忙又安慰他,说这病碍不住吃喝,更伤不及性命,只是慢慢养息就是了。长根爹听了,会意似的点点头,把眼一合,深沉沉又睡去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长根爹这尾骨一折,也真是在炕上躺了仨月。这期间,长根爹给长根训了两次令。其一,是长根把爹接回家养病以后,急着要找四婶家里讨个说法,因为这骨折是和那女人吵架引起的,要么认错赔个不是,要么翻了脸算清医疗费,可长根爹死摇了头说决不干那臊事。两个人一个房上一个房下,谁也没沾着谁,几句吵嘴,伤不了筋动不了骨,腰是自己摔的,干人屁事?其实长根爹心里明白,是四婶那句话泄了他的底气,人没了底气,骨肉就松了散了,摔下去自然就易脆折,可这根因能说出吗?其二,长根爹对长根说,腰这一摔,以后肯定会留了遗症,重活干不了了,净指你娘怕是撑不起这个里外家,不如这考学就罢了吧。中学毕业在村里也算个秀才,种田亩,应世面是够用了。长根一听,正和了心思,便一口允了。原来这长根自小就明白,庄户人家孩子上学,最终就是让孩子走出庄户。可长根十岁那年随母亲去了一趟天津,投奔的一个表舅家,短短两天功夫,那主人的表情,脸色和说话的语气,着实在他心里涂了一层厚厚的腻苔,从此他对城里人萌生出了一种无言的反感。所以,他对学成以后在城里图谋个什么差事,寻求个啥子出路,当上一个虚虚恍恍的城里人丝毫不感兴趣。有了这个底盘,暑假过后长根去了趟学校,把休学的意思向老师说了,老师听了也在理。那时的学校并无什么考评失学的压力,所以老师象征性地叹了几口气,算是深表遗憾地把他送出了校门。一晃三年过去了。读书人一般形容时间过得真快,大都用“白驹过隙”这样的文词。乡下人则用“一恍”了之。三年五年也是一恍,十年八年也是一恍,甚至百八十年也是以此代之。但是细品起来,这“恍”字比“白驹过隙”大有考究。“恍”即是恍惚,试想,那田里的劳作,春种秋收,夏锄冬修,哪一日不是汗滴禾下土,哪一季不是冷暖相悖?但如此这般光景,却无论长短,甚至一生一世,皆用“一恍”而带过。从不提其中的酸甜苦辣,也不道身心内外的冷暖荣辱,恍惚之间,一闪而过。纵然回首,也是一言而蔽之。所以这“恍”字说起来,分明透着一股轻松、大度甚或还有一份豪气。相比之下,那“白驹过隙”之类倒有些造作、轻浮了。日子见长,说来话短。就在这一“恍”当中,长根已长成了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虽然长根生来并非虎背熊腰那副骨架,但看着长根往上日渐蹿长的身躯,长根娘总止不住在他身后努着嘴喃喃地说:“这孩子的个头怕要盖住他爹了”!可长根爹每每听了这话,似乎并无老伴的振奋,只是应付地回应一声:庄稼人靠身板吃饭,弱小了,连家门都撑不起来,能行么?听那口气,分明透着一股隐隐的沉重。这使长根娘不免会感到一阵扫兴,直到有一天,长根娘附耳向他透了一席话,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才真正绽簇开。那是秋尾割完最后一垄黍谷的傍晚,吃完饭长根被邻家的五嫂喊去念一封娘家的来信,长根娘等长根刚走出院门,顾不得收拾桌上的碗筷,便把长根爹一把拉进西屋,然后神秘地从长根叠好的被褥下面抽出一条裤衩来,指着上面一块湿渍说:“你看,咱家长根,大人啦!”其实,长根爹不用老伴细说,一看那东西自然明白了其中事体,自己年轻时就曾有过的经历,谁心里不明白?城里人叫“遗精”,乡下人叫“跑马”,年轻人长成了,精满自流,这是常情,并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然而长根爹一看见此物此景,那一直半开半闭的心窍突然一下子打开了,犹如悬着的心落了地,好似周身被溅得一片涟漪般地涌动。这时老伴似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有几回了,我都偷着洗……唉,粥熬熟了,该有个盆碗盛啦……其实,老伴嘟囔的都是废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下父母谁不知晓?不过长根爹那块隐在底处的心病,老伴并不清楚。这几年自打长根弃学在家,父子二人虽然每天田里家中形影不离,可这乡下一没澡堂,二没河泊,偶尔冲一次澡也是在柴屋端盆水各洗各的。就连尿泡,儿子也是有意回避不在一处,所以儿子那隐处的物件到底是什么长相,长根爹始终是一个谜。如今,老伴把这事一说,长根爹心里像支起一根桩,把一片希望的天空支撑起来了。精、气、神,已有精在先,还怕无后么?想到这里,长根爹不禁从心底涌出一丝笑意。不过在长根娘看来,这笑里似乎暗含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沉。婚事是入冬不久提的,媒人是长根常去给人念信的五嫂。说来凑巧,那天五嫂叫长根念信,去时五嫂家里就坐着个姑娘,那姑娘长得虽不算出众得惹眼,但眉清目秀,身子带着一股天生的秀气,五嫂说这是她娘家的表侄女。在乡下,陌生男女是从不轻易过话的,念完信长根抬起屁股就走,也不便和姑娘打招呼,那姑娘自打长根进屋也没说一句话,就连五嫂介绍姑娘的身份时,姑娘也只是埋头一笑,所以长根直到出屋,那姑娘仍是坐在炕沿纹丝不动。可没想第二天五嫂就上门提亲了。按她的话说:看长根里外办事通透,能挑起家来,父母又都是本分人,守着长根一棵独苗,别无妯娌姑嫂纠纷,当媳妇的过来一定顺气净心,只不过长根初中毕业,那姑娘只上到小学三年,文化是差了点。长根爹一听,急忙搂过话茬说,咱是庄稼人,又不拿字吃饭,土生土长的,还好调教哩……说完,一阵讪笑算是把亲事应了,对方也快,不过三天,五嫂传下话来:腊月初十过礼!过礼,其实就是订婚,早年间,无非是公婆家备一些布疋,茶酒食盒,再揣一些喜钱,由未来的新郎带着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送到姑娘家,亲家收到聘礼后,这亲事就算定了。然后由婆家择个吉日静候完婚。可现在,一切都简化了,只需把姑娘请来,一家人喝顿喜酒,一来让姑娘看看家境,二来认认男方的家亲,临走时,公婆把喜钱交给姑娘(其实这钱大部用来购置姑娘的嫁妆),整个过场就算圆了。不过这喜钱多少每个庄子都有不同的定数。按当时长根那村,大抵都在一千元左右,可长根爹不知怎么一时兴起,竟一口气对五嫂说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两千!接下来的日子便可想而知了。长根爹不只张罗那天的酒席,更是在宴请的成员中煞费了苦心。本来他家至亲不多,可长根爹在几乎囊括了所有亲戚之外,还把街坊四邻都纳入了被请之列。知道这消息的人都说,长根家这码事在村里可算是顶尖盖帽了!可是,正当长根一家热火朝天地忙转之中,初八那天忽然五嫂急急火火地传过话来:婚先不订了,姑娘最近得了偏头痛,这事,等挨过年再说吧。按说,人吃五谷杂粮得个灾病,本不属怪事,怪就怪在姑娘病得不是时候,更怪的是,五嫂临出门时再三叮嘱,长根一家千万不要去探望!送走五嫂,长根一家真就蒙了一头雾水。既然和姑娘有了这层关系,虽然尚未订婚,但探望一下病情总是人之常情吧,再说,庄户人家有个头疼脑热,本算不得什么大病,咋就把这婚姻大事说搁就搁了呢?一恍三天过去了。这一“恍”对长根一家可并不轻松,那简直是度日如年的煎熬。后来,长根爹实在忍不住了,他把长根拉过一边,轻轻地说:“姑娘病了,人家不叫咱去看,那是人家的事,咱明知不去,过后说起来是咱的缺礼,这样,她不让咱明着去,咱就暗着去,明天你去她庄上暗里探听一下,看病的轻重咱再回来计较。”长根按着爹嘱咐第二天一大早便出了村,两村相隔不过十几里路,不到傍晌便回来了。可长根带回的一句话把爹娘说愣了:姑娘没病!这下蹊跷了。长根爹闷着头坐了半天,熬到没了日头,他一个人悄悄奔五嫂家去了。可是当五嫂俯首在他耳边说出一番话后,长根爹仿佛一身的气力刹那间就泄尽了。五嫂悄悄告诉他,不知姑娘家听什么人说的,这长根鸡子长得特别小,婚后两人没得便当不说,这万一无后可是大事呀……不知是怎么从五嫂家出来的,长根爹没有回隔壁的自家院门,他懵懵懂懂地朝村外的旷野奔了过去,寂静空廖的夜空中,仿佛彻响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爹啊,你留下的这块心病,真就生根了么……当初,订婚的消息像炸了药般地火暴,如今,这散婚的气息倒像是泄了气的鼓囊全无了声息。虽然长根爹娘并没向长根说起这其中的缘由,但长根好像知晓了什么出处。一连几天看着父亲颠忙着辞这退那,他从没问起个究竟。这样一来,倒把长根爹娘搅得一片心乱:莫非长根知道这退婚的底细了么?事实似乎比长根爹娘想象得还要糟,因为不光是自己儿子,就是从乡亲们有意躲闪的话题和目光,长根爹分明感到了一种隐私被人看穿的灼痛。偏偏这种心情从没人提及,也无人深究。他本想对每个人都说清楚,长根那鸡子虽然不大,但硬挺挺得很,况且还隔三差五跑过马哩……可是他自己无从解说,无从辩白,只能像隐在心中的一块坯,隔着一层层谁也不愿捅破的肚皮,被一股无名的风雨刮着淋着,直到有一天被岁月的苦涩蚀化,可是真的就有这么一天么?众人的目光是可以躲过的,可长根的眼神对于长根爹来说,那四目相对的时刻是怎么也绕不开的。虽然长根爹每次都试图从长根的眼神里探究出什么,但长根似乎把眼睛拉上了一道幕帘,看上去茫然一片,透不出后面那扇的半点映像,日子长了,那眼光倒新生了几分不屑的神色,这使得长根爹那眼里的惶恐和忧虑倒减少了许多。还是锄禾日当午,还是汗滴禾下土,无论是汗水或是雨水,反正迎来的总是那千年不变的轮回,日子也是一样,不管是烦心还是顺心,总得往前赶着各自的岁月。本来,自打长根的那场婚事吹散之后,长根爹心里那块坯似乎要砌着一堵墙,可到入冬没多久,村里几个婆娘不知怎的又张罗给长根提起亲来,这使得长根爹心里的缺口大开,可是令他犯堵的是,这长根每逢提及此事,便把脖子一梗,扭头看别处去了。这使得长根爹一阵揪心,莫非这孩子知道了自己的愧私,甘认自卑自贱了么?对于庄户人家,入冬以后的日子里既清闲又懒散,可长根爹眼前却是在忧虑焦灼中备受着不可言状的煎熬。特别是最近一段日子,长根一大早便出门,晚上很晚才回来,看样子他不是约了同伴串乡赶集,或是入了哪个帮伙聚饮聚赌。这使得长根爹焦虑中不免又多了一份担心,这闷罐子一旦砸了地,怕要出什么邪事吧!不幸,长根爹最怕的预想终于有一天被言中了。那是这个冬天最初的一场雪下过之后,年近六旬的秃顶村长带着一身冷气拥进了长根家门,进屋来啥活没说,一把拉住长根爹夹着哭腔连声说:不好了,长根出事了!“啥子事?”“他强奸人家姑娘犯了事,被公安抓起来啦!”说着,村长把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纸签塞到长根爹手里。“带上一套铺盖,上县城看守所,让见面就见面,不让见就把铺盖留下……对了,前街四婶有个表弟在里面,请她动动身子,兴许多一层关照哩……”老村长说完,带着一腔的悲戚踩着雪路走了。长根爹顾不得早已哭成泪人的老伴,一把推开房门直奔前街四婶家去了。说起四婶,几年前因为一堆麦秸打完架以后,两家本就结了前嫌。前些日子长根散了婚事,长根娘就怀疑有人暗中向姑娘家说话泼脏,而其中第一个犯嫌的就是前街四婶。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研磨,这事情还真和四婶挂不上什么干系。但即使这样,若是因为其他事有烦于她,长根爹决然是一百个摇头。但眼下这长根犯事非同小可,长根爹恨不得从漆夜里寻到一丝光亮,所以听村长这么一说,哪里顾得上许多,掩着老脸直奔前街四婶家去了。使长根爹备受感动的是,四婶一听来意二话没说,立马让丈夫套好一驾驴车,然后催着长根爹回家备好一套被褥,一袋烟功夫,长根爹和四婶已是在奔往县城的路上了。三十里的路程不算太远,没等到日落,那驴车碾着碎步也进了县城。待长根爹在四婶的姨家落座后不久,四婶的表弟刚巧也下班回家了。没几句寒暄,也顾不得过多客套,话语很快进入了正题。那表弟告诉长根爹,长根是昨天下午被抓的,他犯事的女方正是他原先说过婚事的那位姑娘。原来那姑娘和长根的婚事撤约之后,加之又值入冬,没有了劳作,姑娘便随姑母小住了几日。姑母家住在县城边上,家门临街便当,几年前开了一个出售日杂物品的明摊。姑娘刚去,偶尔姑母有个应差事理,便托给姑娘临时照看,后来,姑妈看着姑娘手脚勤活,脑子精灵,便有意提出留她常在店里看管。姑娘巴不得在庄子以外寻得一方见识,于是满口应允下来,此后,姑娘便当起了摊主,日间经营,晚上便宿在店里的一处独屋。姑母时常过来嘘寒问暖,有时也唠叨家常,这使得姑娘在这里住得着实心安快乐。据姑娘的姑母讲,事端发生在前天晚上。当时她正在厨房为老伴做夜汤,原来这老爷子从年轻时就落下吃夜食的怪癖,这老伴伺候了这么多年,到如今仍是依然。当夜粥熬好之后,她正要端碗朝里屋送去的时候,猛听到外间临街那门店传来一声姑娘的惊呼:“救命啊,有坏人!”这姑妈当时吓得把碗一扔腿脚立马迈不动分毫,竟也扯起嗓子随着大喊起来。当然最先跑来的是老伴,随后一帮街坊邻居也齐刷刷奔了过来,可是等众人赶到那姑娘屋前,屋里却已没了动静,只听得姑娘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大家明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谁也不敢贸然推门进去,倒是其中有头脑清晰的人说,来的人把住屋门,不让坏人逃跑,同时尽快去派出所找公安。众人一听有理,于是有两个年轻人飞跑去找公安,留下的人则急忙在院子里各自抄了家伙,把姑娘的屋门围了个严实。不一刻两个警察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先是草草问了问屋里大概情况,再就是看了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后窗天窗之类,便掏出枪来附在了门口倾听这里边的动静。这阵势,把屋外的众人搞得格外紧张。一个个都把手中的家伙攥得绷紧。正在这时,屋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满脸通红的长根像根柱子戳在了门前。两个正贴在门缝听着屋里动静的警察被这突然的举动先是惊得本能后退了几步,继而马上掏出枪来正要呵斥什么,长根说话了:“事儿是我干的,要上哪我跟你们走。”声音虽有些沙哑,但听上去非常的平和。见此情景,两个警察倒显得有些愣怔。其中一个似乎缓过神来,马上堆下一个笑脸,而且亲昵地把一只手轻轻搭在了长根的肩上说:“好样的,敢作敢当,是个男人。”“你说什么?”长根不知怎了回了这么一句,“我说你是个男人,算条汉子!”那警察又大声重复了一句。听了这话,长根眼睛忽地一亮,对着那警察说:“有你这句话,我认了。”说完,随即从腰里掏出一把半尺长的瓜刀朝地下一扔。那警察先是一惊,待把刀从地上刚刚捡起,忽然那只扶着长根肩上的手往上一搂,顺势长根的脖子便被勒着仰摔在地,然后一副手铐不知怎么就扣在了手上,那警察也早就变了一副冷脸,随着一声威严的令喝,长根便被连拖带拽地押走了。“看这孩子言谈话语不像是个惹是生非的痞种,怎么会就闯下这种祸呢?”四婶的表弟在说完事情的原委之后,似乎透着一种真诚的惋惜,看着长根爹不无感慨地说。“要说长根是个本分孩子,你再上溯到祖宗八代,也没出过这等孬事儿,你看这个爹,不就明摆着嘛,老实巴交一辈子,想都没想过要出这种横事……”长根爹对自己连同祖宗如何评介显然毫无在意,他关心的是另外一码事。于是他仰着脸讪讪地问四婶的表弟:那你看这宗祸怎么个解法?“这种案子并不少见,”四婶的表弟吐了一口烟,说着又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不过这孩子当下的时候不太好说。”据这个表弟讲,以往这样的案子往检察院法院一送,几道关节下来,很容易就懈了当初的硬劲,如果再把女方打理得顺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都有,可现在是严打时期,检察官、法官都在看守所现场办公,从速从严,这就不好说了。”听完这位表弟这么一说,长根爹本来想烦表弟再做些疏通关节的嘱托,可一看那一脸比自己还无奈的样子,长根爹便不再张口了,临走时,只把随身带着的那倾家的120块钱留给了四婶的表弟,瞩他给长根买些实用的东西,那表弟诺诺连声,表示一定办到,然后长根爹和四婶又赶着驴车回了庄。一路上,长根爹回想着四婶表弟述说的长根犯事的一些细节,然后再前前后后一归总,脑子里似乎显出一条清晰又模糊的纹路,于是他对着那即将沉沦的夕阳长长呼出了一口闷气。村长是第十五天头上到长根家来的,当时他腿抖声音也抖,那只握着一张信笺的手抖得更厉害,村长说:这应该是公安人员来送的,可他见不得这阵势,便由我来传这个丧事,长根的案子判了,明儿就是大限,让家里明天中午之前去县城东河滩收尸。村上别的没有,派挂车,招呼些人总是有的,咋个用法村里就听你一句话了。说完,村长用袖子捂着脸颤巍巍地走了。第二天,长根爹没向村长要人、要车,一个人蒙着三更天便去了县城。直到天黑村里人才见他打着趔趄回到村上。后来有人说,他是在城边雇了一辆板车和车夫帮他把尸收了。至于埋在什么地方,至今没人问起,更没人知道。因为根据族上的规矩,未婚的男人和女子死后是不能进坟的。长根死了。但有关他的故事却成为村里人百说不厌的话题。不过,在长根爹面前,这又是一个永远不能触及的忌讳。不过有一天,这个不能开启的话匣,终于让四婶一下子捅开了。那是长根死后一个多月的光景,四婶突然找到了长根爹:“我说大哥,我爹过生日,那表弟也给老爷子祝寿来了。”说到这里,四婶神兮兮地凑近:“我表弟说有件长根的东西要送给你。”长根爹一听,先是浑身打了一个冷噤,不过,懵懂了一下之后,还是迈着疾步随四婶去了。四婶的表弟今天没穿警服,表情也比上次亲和了许多。甚至还第一次喊了他一声“大哥”,寒暄了几句之后,那表弟把他拉到了后屋悄声说:“长根临行前的那天晚上,交给我一样东西,要我日后交到你手里。可事情过去之后再也没见到你,所以趁着今天有事过来把它交给你吧。”说着,那表弟从下身裤袋里掏出一块灰白的布团,有些郑重地递到长根爹手里,然后转身回正屋去了。长根爹接过那布团着实有些蹊跷,待打开一看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细一展开,便发现布上附着一片鸡蛋大小的红渍。可能因为时间长了,那色泽已显得有些昏淡。“顶冠红!”这是从长根爹脑子里猛然爆出来的第一声轰响。原来,在这方圆一带,结婚的新娘在进洞房入睡的时候,身下要垫一块从娘家带来的白布,待房事过后,第二天要把布展给新郎偷看,如果上面有红,便证明该女子是贞女,然后新郎会把事情告诉父母算个交代。后来戏说也好笑谈也罢,人们便俗称之为“顶冠红”。再一端详那布料,长根爹猛然就想起,那是今年正月,长根娘赶集,回来带回一块五尺见方的白布,原来那是人家丧事收的白礼,事过之后,剩余多了,便在集上贱钱变卖,这长根娘和众人一样,自当捡了便宜拿回家来,给长根父子做了两件裤衩,其后长根当做内裤穿了,长根爹和大多同龄人一样,历来是光着身子裸睡,所以长根爹那一件如今还放在柜子里从未动过。今天一看到那团布,长根爹自然认出了这是长根的身物已是无疑。不过,长根爹愣怔的是:儿子要把这物件交给自己是什么用意?莫非就是让自己验证一眼那片传流的“顶冠红!”要说长根爹刚进屋时的确是有些颤颤巍巍,抖抖嗦嗦,可他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显然脚步是有些直直挺挺,踏踏实实的了。“不过,老哥”,那表弟见他出屋,有意上去搀了他一把,一脸温和地说,“孩子走的时候,早上吃的是大碗肉、白馒头,临上车时还冲我笑呢,人们都说,这长根还真是条汉子!”“汉子,就是么……汉子……就是么……”长根爹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旁人听的,那口气细品起来似乎还有几分自得。“顶冠红,咱长根儿的顶冠红!”一进家门,长根爹一把抓住了长根娘,一边口气急促地说,一边把那块布团在老伴面前抖了开来。长根娘一时间不知所措,竟呆坐在炕沿上直勾勾地望着长根爹那一脸复杂的表情。“不信你看,”长根爹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一条裤衩来。“这不是一块布么,记得过年时你买的,你做的……”“呜……”长根娘忽地发出了一声凄惨而又沉闷的低泣。照常例,有着顶冠红的白布,待丈夫及公婆看过之后便即刻弃掉的,可长根爹不但自己时常翻看,还时不时拿给到自家串门的乡亲们看。初时不显,后来一旦他拿了那秽物要给别人展现的时候,人们便自然地背过身去,心里流出一句涩涩的回声:“长根儿犯傻,死了,他爹犯痴疯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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