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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茶庄走来

时间:2024-05-04

程建华

整个村的人都知道妈是养猪好手,妈养猪不辞辛劳,每天早一趟晚一趟的要清理两遍猪圈,夏天给猪圈洒水降温点蚊香薰蚊子,冬天将稻草晒得干干的软软的铺在圈里让猪睡上去舒服得直哼哼。妈养的猪膘肥体壮油光可鉴,等到快出栏的时候,要么因四脚支撑不住体重而只能成天躺在圈里喘粗气儿,要么因眼睛太过肥胖臃肿导致看不见东西四处乱撞。当有人在伯面前夸赞妈会养猪的时候,伯笑滋滋的:“嗨,她除了能养几头猪,其他事啥也不会。”啥也不会的妈把山坡上的菜地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垄一垄的,那些辣椒、茄子、柿子长得油汪汪的,豇豆、丝瓜一条赛一条一根接一根密密麻麻的差点压垮了篱笆。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妈把黄瓜、萝卜、辣椒腌起来,把豆角、茄子、小白菜晒起来,冬天下雪的时候,妈变着花样地拿出各种腌咸菜,各种晒干菜,让家里一年到头都有吃不完的菜。长着圆鼓鼓大胸脯的邻居刘婶挑着粪桶从妈整治过的菜地边经过时故意撅着丰满的屁股跑得飞快,大胸脯也越发晃荡得厉害,几次差点儿将大粪晃洒在路上,刘婶眼睛里冒出嫉妒的火焰恨不能将我家的菜地烧个精光。我十四岁那年,妈真的感到啥都不会了。这年正月妈捉了只小猪,像往年一样精心饲养着,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早上妈去讨猪食的时候,发现小猪直挺挺地躺在圈里死了。伯没有声张,直接将死了的小猪拖到屋后的茶园里挖了个坑埋了。妈接着又捉回来一只小猪,不出半个月又死了。妈没有丧气,将猪圈挖地三尺里里外外消毒了一遍,让伯再捉回来一只小猪。一个星期后,伯听到妈在猪圈里嚎啕大哭……这一年里伯和妈就做了两件事:捉猪和埋猪。到年底的时候,猪圈里空荡荡的。刘婶晃荡着汹涌澎湃的大胸脯在家门前桥边洗衣服时一边高声谈笑着一边将衣服槌得“砰砰”响。伯坐在院里矮凳上掐着指头数了数,这年前前后后接连死了八头猪。伯从来没这么沮丧过,即使妈在接连生了姐和我这两个女儿后村里人风言风语的时候,伯还是笑嘻嘻的。伯用瓢舀了一瓢水咕咚咚喝下肚将瓢摔在水缸里,水花四溅:“操,看了一年的猪,搞得没有猪过年。”妈气得眼泪汪汪的却说不出话来,伯接着说:“老天爷呀,猪死了就死了,人不会有么事吧?”妈赶紧跑进厨房从灶门口拿了一个草把来擦伯的嘴。第二年,被草把擦过嘴的伯说的话还是不幸成了现实。这年我上初三,刚开学的时候,脖子上突然长了一个包,白色的,痛得话都说不出,水咽不下。县医院外科戴着眼镜的年轻医生左摸摸,右看看,寻思了半天才说:“这好像是白血病。”医生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就像一记闷棍砸在陪我看病的伯和妈的头上。伯神魂颠倒地把我带回家后就瘫软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没了气息一样,妈气得踢了伯一脚:“孩子还没说不行,你就不行了?别装死了,依我说那看病的年纪轻轻的,而且穿的白大褂上还有一大块油渍没洗干净,这样的医生说的话也能相信?”躺着不能动弹的伯听了妈的话像瞬间被打了强心剂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伯说:“那医生肯定是个实习的,明天再找个年纪大的医生看看。”第二天,伯和妈又找了个年纪大的医生给我看病,老医生和颜悦色地看了看,摸了摸,问了问,说:“开一个星期的药,回家找附近的诊所打吊针吧。”打了三天的吊针,我水米未进,而且发起高烧来,烧得迷迷糊糊的连妈喊我的声音也听不见。妈急坏了,跑了四十里地山路找到一个会讲灵话的,讲灵话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大娘。大娘眼神冷漠面无表情双腿盘膝端坐在床上,头上扎着一条红绸打扮得跟电视里武林高手似的。武林高手黯淡无光的房里有一个木头做的柜子,柜子上头供着一尊菩萨,菩萨面前有一只小香炉,房顶上到处都是被檀香薰染过的痕迹。妈虔诚地敬完香,献上水果,又拿出带来的黄表纸在菩萨面前磕着头烧了。一炷香快要燃尽的时候,刚才还四平八稳端坐在床上的武林高手突然身体摇晃起来,嘴里碎碎叨叨地念唱着:过往神灵请留步,保佑丫头病根除。诚心求得仙家保,供品香烛任你挑……念唱声越来越低,摇晃却渐渐变成了不能控制的颤抖,最后抖动得连站在一旁的妈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发起颤来。武林高手突然尖着嗓子不知是哭是笑地大叫一声:“嗬嗬嗬……,看见了,还跑呢?看见了,在床顶上呢,又圆又方的,窝在那儿呢!”妈被武林高手这一连串摸不着头脑的动作结结实实给吓愣了,武林高手说完了又嗬嗬一阵大笑,最后“嘭”的一声倒在床上,无声无息了。妈心神不定地等了半晌,才壮起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武林高手打了个哈欠,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把头上的红绸取了下来扔在床上,长吁了口气对妈摆摆手说:“好了,没事了,回家吧!”妈将信将疑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打开包了又包裹了又裹的手帕,里面码了一叠整整齐齐的零钱,妈拿出五块钱恭恭敬敬地放在菩萨面前的香炉底下,又是合掌又是磕头,赶紧回家了。妈到家的时候,我一天六瓶的盐水已经点到第五瓶了,妈招呼伯到我睡的那张老式木床的床顶上去找武林高手说的又圆又方的东西。伯心头疑惑:“我们家哪有什么又圆又方的东西呀?”但伯还是用凳子垫着脚爬上床顶找去了,伯用眼睛在床顶扫了一圈后惊呼一声:“天哪!真的有一个。”伯把那又圆又方的东西拿了下来,妈跑过来一看,竟然是十多年前就弃之不用放在床顶上的电唱机。电唱机外面是一个方形的盒,打开了方形的盒盖里面有一个圆形的转台,转台上放上唱片,再将唱针放在旋转的唱片上就可以发声了。记得八十年代中期我还很小的时候,伯领了工资买了这台电唱机用来放妈喜欢听的黄梅戏。许多邻居也在吃完了晚饭后来到我家听黄梅戏,一到晚上我家堂厅就挤得满满的,直到深夜,老老少少们才打着哈欠在《打猪草》、《天仙配》、《小辞店》等黄梅戏的绕梁余音声中余兴未尽地回家了。后来电唱机慢慢被录音机电视机所代替,伯将已无用武之地的电唱机收起来放在床顶上。电唱机多年不用早已落满了灰,伯将电唱机搬到柴房的角落里去了。也不知是作祟的电唱机被搬走的缘故还是接连一周的吊针起了效果,半个月后,我又可以和姐一起去上学了。姐在上高一,我在附近的学校上初三。隔了将近半个月又回到学校,感觉学校的气氛怪怪的:先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阴沉着脸一进教室就摊开课本讲起了毛主席的《沁园春·雪》,不出几分钟,正慷慨激昂地说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候,老班突然停止讲课转而谈论人生的话题,教导我们如何树立远大理想如何用心攻读将来出人头地。说着说着就说到校长头上去了,说校长如何不尊重老师如何不尊重人格,说到后来就变成了谩骂,骂校长狗眼看人小人得志不懂民主。班主任骂得唾沫横飞意犹未尽下课铃响了,便用胳肢窝夹着教材匆匆而去,留下一班面面相觑的同学。下午第二节课是化学课,上课铃响后十多分钟还不见化学老师人影,班长去办公室找化学老师,不到两分钟,班长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对大家喊:“化学老师和地理老师打起来了,打得可凶了,大家去劝劝吧!”我和几个班干部跑到化学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化学老师和地理老师已经从屋里打到了屋外。化学老师鼻子正一剌剌淌着血义愤填膺地大骂地理老师是“狗日的”。平日斯文的地理老师眼镜不知打飞到了哪里,衣服扯得碎屑遍地咬牙切齿地指责化学老师是“畜生养的”。觉得仅凭咒骂还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两位老师又胳膊腿满天乱飞地混战到了一起。第一个赶来劝架的是数学老师,数学老师还未走近,被地理老师远远砸来的一个暖瓶里的开水溅在脸上,烫伤了脸的数学老师转身逃走看医生去了。闻讯而来的校长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脸上就挨了化学老师打给地理老师的一记老拳。无辜挨了结实一拳的校长眼冒金花,也彻底失去了调解的耐心,校长歇斯底里地当众宣布:“你们两个都给我滚蛋,学校不需要你们这样的败类。”化学老师怒吼一声:“走就走,谁怕谁呀?”化学老师扬长而去,直到我毕业再也没见过他的人影。脸被开水烫伤的数学老师请了半个月假,数学课只能靠自习。学校又重新聘请了一位化学老师,这位新聘的化学老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他讲课有一个特点:就是老师讲的课学生听不懂,学生反映的问题老师也听不懂。新聘的化学老师很不满意这种师生双方都不能彼此理解的现状,不到两周就不辞而别了,这以后化学课我们要么自习,要么被改上物理。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一切变故的真实原因:原来学校的老师们都在学校里下海经商了,你家开一个小卖店,我家开一个早餐店,忙得不亦乐乎。化学老师和地理老师就是因为在商业经营中引发的地盘问题而舍生忘死大动干戈的。班主任是因为校长勒令他不许再经商才对校长怒火中烧猛烈抨击差点发生火拼的。老师的下海经商潮被校长三令五申的严厉警告给勉强制止住了,但寝室里老鼠顶风作案潮却是任何人也制止不了的。家在茶庄,茶庄就在天柱山的脚下,离学校有十多里的山路,我和姐初一时便选择了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妈每个周日给我和姐每人带一瓶咸菜一瓶盐炒黄豆。寝室里老鼠洞层层密布,老鼠昼伏夜出,塑料的梨汁瓶盖也没逃过老鼠的铜牙铁齿。寝室熄灯后,我们在老鼠“吱吱呀呀”的乐章中迷糊着睡去,一觉醒来,瓶盖已成了一地碎渣。三年的咸菜,老鼠吃上面,我和姐撇掉上面一层吃下面。周六上午上完两节课后,我和姐要走十多里上坡的山路回家,姐身材匀称健美,我单薄瘦弱,如果遇上雨天,姐帮我背着书包,走完泥泞的山路回到家时我又饿又累已是头昏眼花了。过年的时候,姐从书包里拿出一捧积攒了一年的零钱交给伯:“我和妹平时舍不得在食堂买菜吃,省下了46块钱您和妈买点吃的吧!”伯当时就泪流满面:“孩子呀,伯就是累死,也要把你们供到大学。”哪里能想到,伯竟然一语成谶。伯在村里的小学教书,学生都是村里的孩子,家长都是房前屋后的邻居。每到年关,长着通红酒糟鼻的杀猪佬两头东倒西歪地挑着长长的木桶来村里杀过年猪的时候,几乎家家都要请伯去坐个首席喝上二两。伯一沾酒脸就红得像关公似的,面红耳赤的伯这时就特别满足,伯说:“我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想把村里的孩子多教出几个大学生来,对得起父老乡亲们就行了。”伯教书的工资少得可怜,要供我和姐上学以及家里的开销,常常捉襟见肘,伯对我和姐说你们凭自己的本事考重点高中,考上去了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上学。姐勤奋好学考上了重点高中,姐对我说:“咱俩以后都考师范大学,像伯一样当老师。”伯听了说:“别当老师了,当老师挣的钱不够花。”我中考成绩出来后,姐对我说:“妹,你化学考了全班第一名。”我有些意外,姐接着说:“真的是第一名,但只有6分”。我“哇”一声哭了,伯比那年家里接连死了八头猪还要失望,伯长长叹了口气说:“复读一年吧,无非是我和你妈再多吃点苦供你再复读一年。”第二年夏天我还是没能考上师范学校,伯送我去淮南的一所中专上学。第一次离开山里来到城市,我东张西望心里充满了好奇。伯临回家时看着瘦弱单薄的我,心里不舍,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刘婶家院里桃树上坠满的桃子。从小学到初中,八九年来一直跟着姐一起上学。到了淮南每逢周末,本地的同学回家后,空荡荡的校园让我特别地想念姐,想念伯和妈,想念在茶庄山坡上的家。我上中专二年级的时候,姐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考上了安徽师范大学。伯虽然嘴里说当老师挣钱少,姐考上了师大他还是非常高兴,激动之余的伯在吃完了晚饭后和邻居们在河畔桥边打扑克。伯打扑克的时候还在想着姐考上大学的事,当刘婶老公催他出牌的时候,伯莫名其妙地抽了刘婶老公一记响亮的耳光,因为刘婶老公打断了他幸福的沉思,这是伯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失态。妈后来给刘婶老公买了两盒好烟道歉了好几次才被原谅。幸福有时候和冲动一样,是一对孪生的魔鬼。中专机电班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河南的、陕西的、四川的、男男女女或胖或瘦,连我一共三十六人。印象最深的是宋大光,宋大光来自东北农村,他比我们大两三岁,在刚开学同学们彼此之间还比较陌生的情况下宋大光每遇到一个人都要像祥林嫂一样诉说他的苦难史:家里地少人多,他上头还有哥哥姐姐四个,到他出生的时候,家里因超生被罚得精光,父母又寄希望他能光宗耀祖,所以给他取名“大光”。宋大光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哥姐出去打工了家里有很多活要干,所以上一年学就歇一年帮家里种苞米,再上一年学再歇一年帮家里种苞米,这样磨磨蹭蹭到他初中毕业的时候,当年的同学都已经上大学了。可能是经常沐浴东北寒风冰雪的缘故,宋大光长得黝黑壮实,过早的农田劳作的经历让他长着一张与年龄不相称显得苦大仇深的脸。宋大光用夹杂着东北方言的普通话不厌其烦地煽情着他的苦难,直到全班的女同学包括我在内全都流下了心酸同情的眼泪他才悲天悯人地回到座位上。当年轻俊朗却过早秃了顶的班主任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全班同学还沉浸在宋大光的不幸身世中难以自拔,班主任有些诧异地讲完他的第一堂课就匆匆去工地忙他的项目去了。班主任走后,宋大光成了班里的热点,有人说要推举宋大光当班长,有人说要成立一个以宋大光为领袖的社团,各种方言嘈杂混乱地谈论着宋大光的坚韧和顽强,教室里吵得人仰马翻。教室里鸡飞狗跳的场面终结于唐老师的出现,唐老师是教英语的。唐老师长着清秀文静的鹅蛋脸,眼睛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首次出场的唐老师用白色手绢在脑后轻松随意地挽了个马尾,上身穿一件天蓝色的毛衣,下面是一条紧身的牛仔裤,胸高腰细纤尘不染地款步走进教室,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唐老师优雅地环顾了一周,一声悦耳的声音传来:“同学们好。”刚刚人声鼎沸的教室静得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见,唐老师微微一笑:“那好,我们开始上课吧!”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班上有多少同学失眠,半夜了我还躺在铺上辗转反侧。都以为只有男人才爱美女,其实女人比男人更爱美女,女人看到美女,会比男人更用心地细细打量美女的一举手一投足,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和美女作比较,比较来比较去,心里有说不完的羡慕嫉妒恨。但我对唐老师除了羡慕还有无以言表的倾慕,虽然只是第一次看见,唐老师那清波微漾顾盼生辉的眼睛,唐老师举手投足间的那份淡泊和优雅让我如痴如醉。以前在老家时,大胸脯圆屁股的刘婶是我们村最好看的女人,但现在我却不忍心将刘婶和唐老师来作一比较。唐老师让我明白有的女人与生俱来就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而很明显唐老师就是这种女人,唐老师才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让我这颗沉睡了十六年的心在那晚开始偷偷地萌芽,那天晚上我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却抑制不住,我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和唐老师一样优雅美丽的女人。宋大光凭借苦心经营的苦难史而刚刚荣获的知名度在顷刻之间被唐老师白衣浮水而来的优雅消融得无影无踪。唐老师的年龄代替了宋大光的苦难历程成了男生女生们课前课后争执的焦点,女生说唐老师二十四岁,男生坚持认为唐老师只有二十三岁。一周后,宋大光痛苦地向大家宣布唐老师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宋大光话音未落立刻被愤怒的男同学团团围住了,男生们义愤填膺地痛骂宋大光为什么这样污蔑诋毁唐老师?众怒难犯的宋大光老实交代了他几天来一直暗暗跟踪唐老师,并且看见唐老师和爱人一起牵着四岁小孩逛街的事实。宋大光的沉痛坦白让全班男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精神萎靡心如死灰。唐老师说一口流利标准的英语,不仅课上得婉转生动,平日里也喜欢和我们交流谈心。我们教室旁边就是学校舞蹈室,每个周末学校组织舞蹈老师教大家练习交谊舞,可是班里大多都是来自各地农村的孩子,许多同学带来的行李中还有妈给做的手工布鞋,穿着布鞋的我们要么装着对交谊舞不屑一顾,要么羞羞答答地不敢尝试。每逢这个时候,唐老师会很认真地对我们说:“舞蹈是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事,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一起翩跹起舞是多么美妙的事呀,舞蹈也代表社交场合最高尚的礼仪,以后大家毕业了出身社会,一场舞会结束,就会很自然地熟悉许多陌生的朋友。”我们终于从躲在门缝里偷看婀娜多姿的唐老师在舞池中央衣袂飘飘地轻歌曼舞,慢慢发展到忸怩不安地跟随着唐老师一同翩翩起舞。在唐老师耐心细致地教我们抬头、挺胸、凝眸、旋转的日子里,丑小鸭的羞怯自卑逐渐被小天鹅的大方自信悄然覆盖。唐老师不可否认地成为全班男女同学心中不可或缺的女神。愉悦的时光像俶尔远逝的列车,待我们试图回首寻觅时却已悄无声息地走远。两年后一个夏天的晌午,班长宋大光突然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牛般冲进了教室。穿着短裤趿拉着拖鞋的宋大光一边盲人瞎马般地往前乱撞,一边悲痛欲绝地嘶喊:“斯里兰卡,斯里兰卡,谁有地图?斯里兰卡在哪儿呀?”前几排呈N种姿势午睡的同学被宋大光声嘶力竭的狂叫给惊醒了,他们慌乱地擦拭着嘴角还未流尽的涎水,茫然无措地盯着宋大光,有个同学拿了本地图册扔给宋大光。宋大光将地图册铺开,趴在地上双手像点钞机一样翻看着地图。在大家诧异的眼光中宋大光忽然愤怒地爬起来,双手紧紧握拳向上举在半空,如同绝望得准备跳海的失恋青年,嘴里语无伦次唾沫四溅地嚷着:“妈呀!斯里兰卡在哪旮旯呀?这是中国地图啊……”后排的同学全部围拢过来,闹哄哄盘问了半天才弄懂宋大光带来的消息:唐老师辞职了,要跟她做工程的老公去斯里兰卡当翻译,不会再回来了。宋大光像两年前那样再一次被激怒的群众团团包围了,不过这一次包围宋大光的除了男生还有所有的女生,“造谣、骗子、居心叵测、唐老师不会离开我们的……”七嘴八舌的责骂像密不透风的箭雨,一股脑儿射向双手抱头蹲在包围圈中间的宋大光。宋大光在拥挤的人堆里艰难地抬起头,眼泪鼻涕糊得满头满脸:“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班主任就是这么说的。”人群哗一下散了,不一会儿,年轻秃顶的班主任又被悲愤难禁的群众围得水泄不通……淮河边的夏夜一如既往地燥热沉闷,这天晚自习课上,教室里安静得吓人,只有头顶的吊扇不知疲倦地呼呼喘着粗气。偶尔有不知男生还是女生发出的轻轻啜泣,我没有哭,但我心里痛得说不出话来,我想唐老师可能也和我们一样心里难舍才选择了悄悄地离开吧?虽然斯里兰卡遥不可及,可唐老师那曼妙的身姿从容的浅笑已经刀刻斧凿般深深印在我的心里了。平心而论新来的英语老师讲课的水平的确不赖,但听众反应平淡,听众们像失去灵魂一样双目无神而又空洞地盯着黑板或天花板,对新老师的提问常常半天没有一丁点儿反应。英语课上宋大光一直在奋笔疾书地写着诗行,写了扔,扔了写,一直折腾到第二年春天,宋大光几易其稿,增删N次,他的大作才得以成功出炉。此后,不论早晨或黄昏,不论阴雨还是天晴,宋大光总要利用课间或放学的空当,大步流星地走上讲台,拿手罩在嘴上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用东北普通话大声朗读他的情诗:旧日的时光如同一座绝望的桑(伤)城连同记忆里的银(人)早已不见踪影留下的仅仅是些许淡漠的回忆可若你赋我一段浮华我便许你满世繁花……伤感的情诗为宋大光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宋大光苦大仇深的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但宋大光肯定不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一天三遍地重复抒情着已被全班同学背得滚瓜烂熟的诗行,时间长了听宋大光的情诗对所有人来说简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5月9日当从教室外面走进来的宋大光一脸庄严地走上讲台大家准备再次经受一场情诗煎熬的时候,宋大光出人意料地省去了抒情时咳嗽的前奏,沉痛地说:“同学们,出事了。”几年来已经被宋大光一惊一乍的渲染搞得几近麻木的同学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应他。宋大光扫视了一下麻木的人群,声音突兀提高了20个分贝:“中国驻南联盟的大使馆被美国佬炸掉了。”宋大光话音未落衣领同时被四五个男同学给揪住了,有人提议把这蛊惑人心的东北佬从四楼给扔下去。宋大光气急败坏地挣扎:“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刚从超市回来看见电视上说的。”大家还在将信将疑,忽然听到教室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我们拥到走廊上的时候,整个校园已经沸腾了:“打倒美帝国主义!”“保卫祖国。”各种口号此起彼伏呼喊不绝,学校就像电影里上演的五四运动时的北大一样,到处都是群情激奋呼喊口号的人群,再也没人有心思上课了。各班的辅导员都在和大家一边谈论时政,一边进行心理疏导。当天晚上,宿舍熄灯后,大家借着蜡烛手电筒的亮光赶制标语旗帜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喝了碗稀饭举着小旗喊着口号跟在宋大光等学生会干部带头的队伍后面,刚走到校门口,我们班的辅导员笑呵呵地站在那明知故问:“大家这么早干什么去呀?”宋大光举起手中的那面自制的大红旗:“美国佬侵略我们,我们上街游行去。”辅导员和蔼可亲地对大家说:“美国无视国际法则,明目张胆地轰炸我国驻外大使馆,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不能容忍的。”辅导员接着话锋一转:“可是这样的国际事件,我们上街喊喊能起什么作用呢?”辅导员问站在最前面的宋大光:“你一场游行下来,美国佬就会投降了吗?”宋大光的黑脸憋得通红:“可是,我们不能任由美帝这样无法无天。”辅导员说:“国家大事会有国家领导人解决的,如果人人都不遵守秩序上街游行,那社会将混乱成什么样子?对国家有什么帮助?同学们还是先回教室上课,安心等待消息吧!”我拿着小旗子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宿舍楼前台阶上坐着一个文静秀气的女孩子正在长吁短叹:“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我瞥了她一眼:“在这儿发牢骚有什么用呀?不也被撵回来了吗?”她抬头冲我笑笑:“我认识你,去年‘迎港归演讲赛上你讲得好投入呀!可你不一定认识我,我叫映蓉。”我和映蓉成了好朋友。映蓉是和我家相邻的太湖县人,一头短发乌黑油亮的,眼眸也黑亮有神。映蓉总说我长得像她二妹,不几天我俩就惺惺相惜形影不离了。周末的时候,同学们或看电影或溜冰去了,我和映蓉相约逛街,由于手头拮据,我和映蓉逛街时只能从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回东头。兵荒马乱的毕业时期终于来了,学校里到处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路招工人马,精美的企业宣传单,丰厚的薪酬许诺看得我们心花怒放。宋大光正在和深圳来的创艺礼品厂王主任交流:“俺家是东北农村的,俺家人多地少,俺在十五岁前都不知道吃饱饭的滋味是啥,俺如果到了贵厂,一不怕吃苦二不怕受累……”主任赞许地点着头。同学们一拨一拨地都签订了意向合同,散伙饭也在一场一场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和映蓉却心急如焚:几乎所有的招工企业都要求工人身高在157厘米以上,我和映蓉却偏偏少了那不争气的一厘米。我和映蓉坐在校长室里哭天抹泪表达不怕苦不怕累的决心之时,前来签约的王主任看了看我们说:“你们愿意去我们创意礼品厂吗?”我和映蓉像在大海里苦苦挣扎的人突然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样使劲点头。在去深圳的火车上,虽历经了十多个小时的硬座颠簸,我们一行八人(除了我和映蓉,宋大光,还有另五位男同学)还是没有丝毫倦意,宋大光更是兴奋得难以自禁:“同学们,到了深圳,我还会像班长一样地照顾你们,我们一起努力创业吧!”我和映蓉鸡啄米一样地点着头。创意礼品厂是台资企业,生产圣诞老人等外贸玩具,厂房位于深圳市郊,办公楼整洁明亮,厂区间草坪葱绿,穿着统一工作服的工人们井然有序地往来穿梭。想到我们就要在这样环境优美管理规范的企业上班了,我和映蓉喜不自禁。宋大光终于可以尽情地享受吃饱饭的滋味了,但这时他和我们一样,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报到后,我们立刻被安排到流水线上,每天早晨七点半上班,中午和下午分别有一个小时的吃饭和活动时间,晚上加班到十点。流水线上的皮带一转动起来,我们就得马不停蹄地做组装,手脚稍慢一会儿,前面的货就会压下来,后面的人又催着要,每个人都像机器里面的齿轮一样运转着,不能有半点的怠慢。一天手脚并用十多个小时下来,累得眼冒金星,一走出车间看见草坪就想躺下来睡觉。在这样的状况下,还能有心思享受吃饭的滋味,那得达到什么样的吃货境界才能做到呀?为了当初的理想,苦点儿累点儿都能忍受,让大家无法忍受的是厂里还有许多变态的制度:迟到一分钟罚款十元,上厕所超过五分钟十元,宿舍卫生没打扫好十元。宋大光愤愤不平地说:“厕所离车间来回跑着去也需要四分钟,剩下一分钟能干啥?这制度,人神共愤啊!”老员工悄悄告诉我们:厂里制订这样人神共愤的制度就是不让你在上班时间去厕所,这样会耽搁生产。这以后我们上班前再也不敢喝水了,可意外还是发生了:那天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身边的映蓉脸色苍白地告诉我她肚子痛得厉害,可能是月事要来了。我跑到班长身边想替映蓉请个假,班长朝我和映蓉吼道:“你们傻呀?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这个时候请假,两天的活都白干了。”映蓉坚持到下班的时候经血染红了外裤人也站立不稳了,我扶着映蓉在同事们惊骇的眼光中回到宿舍抱头痛哭……三个月后,实习期终于熬结束了,我兴冲冲地去领工资,脖子上戴着粗重的金项链嘴唇描得猩红的财务女科长拿出工资表让我签字,我一看只有180元,按合同规定应该还有120元啊?女科长见我瞪着她看,拿出一张清单,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告诉我,其他的120元是被各种罚款扣掉了。回到宿舍,想到三个月来累死累活日夜苦干的血汗钱被他们吃人不吐骨头的各项制度扣去了将近一半,心里悲愤难禁。多年后看到富士康公司九连跳的悲惨新闻,想起往事,不禁泪如雨下,我心里深深理解那些选择放弃生命的员工心里的屈辱和痛苦。映蓉也被扣去了八十块钱,映蓉安慰我不能就此放弃,最苦的实习期都挺过去了,以后操作熟练了一切会好起来的,我默默地点头。那天晚上,我和映蓉互相鼓励,聊到深夜。过了几天,同来的八人中有个叫权晓的男同学利用吃午饭的时间宣告了一个令我们振奋的消息:“他有个老乡在桂林开公司,邀请他过去,每月工资两千元。”那时的两千元对我们刚毕业的十八岁女孩来说该是怎样的诱惑呀?两天后,权晓收拾行李去了桂林,行前我们每人凑了四块钱请权晓吃了顿饭,权晓喝了瓶啤酒面色通红激动地宣布:“你们再熬一段时间,等我安顿下来了,就给你们打电话,到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工作。”权晓走后,我们度日如年像盼望叔叔于勒一样翘首期待着权晓的消息。半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我等不及权晓的好消息而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开:我们组装玩具部件用的胶水是用AB胶和另一种胶水调和而成,两种胶水在粘合的那一刻温度非常高,因为不冒热气外面看不出来。那天下午我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精神有些恍惚的缘故,左手不小心粘上了胶水,好不容易使劲扯开,左手五个手指头全烫起了大泡,坚持到晚上,水泡破了不能沾物痛得钻心。去跟班长请假休息一天,班长说要科长批,科长跷着二郎腿斜着眼瞅了瞅之后漫不经心地说:“手又没断,请什么假?”我感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想起这几个月的苦累,想起映蓉的屈辱,我愤怒地对科长喊道:“不是请假,是辞职。”晚上下班后,映蓉和宋大光还有其他几位男同学买了许多吃的东西在厂外的草坪上为我饯行。映蓉喝了一瓶啤酒哭得一塌糊涂,宋大光低着头嗫嚅着:“我是班长,我却照顾不了你们呀……”映蓉哭着说:“你去了海南后可要早些和我们联系呀,别像权晓似的一去就杳无音讯了。”我咬着牙发誓:“我到了大舅那里,一个星期给你们写一封信。”第二天,大家都请了半天假将我送到蛇口海关才依依惜别。映蓉一步三回头,永远忘不了她那哭得红肿的眼睛和显得绝望的眼神。和大家告别费了挺长时间,等我办好通行证来到码头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下一趟船将在第二天开拔,十八岁的女孩在离家千里之遥的异乡码头茫然无措,又腥又咸的海风吹在脸上,眼泪悄无声息地从脸上淌下来。这一刻,我好想妈,好想伯和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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