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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间

时间:2024-05-04

董书敏

天黑得不能再黑,高震宇却要趁着这个时候出门。他小心地把自行车拎到门口,尽量不弄出声响,他怕把刚刚睡着的如花惊醒。还好,小屋里一直没有动静,如花似乎睡得很沉,看来是那两片安痛定起了作用。

高震宇拎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三十几米才敢骑上去。田间的土路并不平整,车轮经过时被弹得蹦蹦跳跳,但他还是骑得飞快,他必须赶在如花睡醒之前做完一件事情,否则他几天都安不下心来。

很快,高震宇就看见了天上人间外面立着的那幅巨大的广告牌,看见了广告牌上那个常在电视中出现的美丽女子,以及她身旁的树木、花草、亭台楼阁——一个世外桃源般的美丽世界。在美丽世界的旁边是醒目的红色大字:XX公司百亿倾情钜献,3000万平米国际名流社区,300万平米皇家主题园林,3万高尚住民,36席高尔夫练习场……

高震宇从广告牌下面骑过去,忍不住扭头呸了一口,觉得不解气就又抬脚踢了一下,于是在美丽世界的旁边便又多了一个肮脏的鞋印儿。

离广告牌不远有一棵高大的杨树,高振宇在树下支好自行车,然后像个侦察兵一样站在树的暗影里仔细地观察了周围,直到确信周围确实没有其他人时,才一步一步靠近围墙,围墙太高,他跳起来两只手才仅仅搭上墙头,根本抓不住,更不用说爬上去。高震宇想了一下,转身离开围墙,借着广告牌那边照过来的灯光往四下里看,周围有一些散落的方砖,他哈腰一一捡起来,搬到墙根儿底下,摞成一摞,小心地踩上去,双手扒住墙头,伸着脖子往里看,像贼一样。

高震宇不是贼,他没想偷东西,他只想往里看一看,这里原来是他的家,他昨天晚上做梦时还梦到了,不光是昨天晚上梦到了,前天的晚上,前天的前天的晚上,还有以前的无数个晚上,他都梦到了。

高震宇的家在平安镇西南,紧临九龙河,是整个平安镇人人眼热的一块宝地。当然眼热是听到了开发的风声之后才开始的,而宝地一说则是开发商运作的结果。据说,开发商在决定开发之前花了大价钱请高人实地查看过,那高人坐着老板为他配备的专车把平安镇周围方圆几百里的地面都看过了,特别是平安镇的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得更加仔细,然后才下了结论,他说,方圆几百里就数平安镇的风水最好,而平安镇就数西南角最好。怎么好?两山夹一杠,辈辈出皇上。原来平安镇西南角虽然也算平安镇地界,但并不与平安镇紧密相连,中间还隔了一道岭,这岭不长也不高,而且土多石少,但因为正卡在平安镇这一小块平原上就显得格外显眼。所以在平安镇人眼里,这就是山!什么山?望龙山!高震宇他们二十几户人家就住在望龙山前,最前一条街往前不远就是九龙河的拦河坝。而在九龙河南面不远就是有名的卧龙山。这两山一水均见龙字,可见辈辈出皇上所言不虚。何况这望龙山自古就是因为天降巨龙而得名。正是这上好的风水让开发商下定了开发的决心。他给自己即将开发的楼盘取了一个很大气的名字: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的开发告示和赔偿标准是那天下午贴出来的,就贴在把头第一家老赵家的房山头上,高震宇从镇里私人建材商店打工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老赵家的房山头上已经没有了几个人,如果不是老赵家的女人喊他,高震宇可能还注意不到这张告示。老赵家女人喊:高震宇!快来看看你家能赔多少钱?人家常生家没你家地方大还赔了三十多万呢。老赵家女人嗓门大,一嗓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喊过来。站在他前面看告示的沙老三回过头来,看一眼高震宇,说钱多,钱多是祸!三万两万没人惦记,三四十万得抢掉脑袋。高震宇冲他笑一笑,说三哥,你是眼气了吧,别着急,你住那块也能开发,而且你家正在道边上,能值别人好几倍的钱。闲扯了几句之后,高震宇就向老赵家女人借了纸笔把上面重要的部分一笔一笔地记下来,然后小心地揣好,抬腿快步回家。他要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给老婆如花。

如花这些天一直跟高震宇怄气,动不动就说,我给你们老高家当了十几年的牛马,到头来却落了一身的不是,以后你妈爱谁伺候谁伺候,反正我是不管了。

原来,前些天如花去城里的大哥家接婆婆,谁知刚一提出要将老太太接走的话茬,大哥和呆在大哥家伺候婆婆的二姐就没给她好脸色看,二姐说如花笨手笨脚,没把妈伺候好不说还伺候出一身的病。还说如花做菜没滋没味调不起妈的胃口,把妈生生地饿瘦了,饿软弱了,所以才对疾病没有了抵抗力。大哥则长叹一声,说,我早把妈接来就好了,妈这些年在你家过的是啥日子啊!如花当时就蒙了,她记得他们原来不是这样说话的,他们对她照顾婆婆一直心存感谢,他们说,真难为你呀如花,老太太多难伺候我们还不知道啊!你呀,你是替我们大伙挨累了。可是现在,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她给了妈气受。

如花心里生气,嘴上又不会说什么,回来就跟高震宇作,说你二姐还说我笨手笨脚,在家时,她是活不干,哪顿饭不是我做,没滋没味也没看她少吃一口。还有你大哥……如花和别人说话嘴笨,和高震宇说话却不笨,一张小嘴嗒嗒嗒像小机关枪一样,打得高震宇缩头缩脑。

如花说他二姐,高震宇不生气,二姐三十几岁才嫁人,脾气古怪得连狗都烦。可如花说他大哥他就不高兴,在高震宇眼里,大哥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

有一年秋天,高震宇不小心掉进了九龙河,正站在岸边的大哥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跟着跳进去,其实他也和高震宇一样没一点水性,后来要不是过路的几个人帮忙,他们两个恐怕谁也上不来。因为这件事,一直以大哥为荣的父亲狠狠地骂了大哥,骂大哥傻,傻透了腔儿,骂他不应该也跟着跳进去,一命换一命本来就不值,要是再搭上一条命就更不值!

这话让死里逃生的高震宇很是伤心。大哥看出来了,伸手把高震宇搂过去,紧紧地护在怀里,他说,救不了弟弟,我宁愿陪他一起死!

那一年,高震宇十岁。大哥二十,正念大学。如今二十几年过去了,高震宇依然记得大哥当时说过的这句话,记得大哥温暖的怀抱。

后来高震宇又亲自去接了一次,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妈是哭着喊着要跟他回来,可大哥不让。大哥说你误了给妈化疗,我们哥几个谁也不能饶了你!大哥说得慢悠悠的,可在高震宇听来却是恶狠狠的。仿佛大哥的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大哥,一个他不认识的大哥。

高震宇那时就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不妙。现在开发的告示一贴出来,高震宇就猜到大哥可能是早就听到了确切的风声。他住在城里,结交的人多,消息自然灵通。

开发的事已经在平安镇被街头巷议了几年,都说平安镇迟早要被开发。但说归说却没有一个开发商真正过来商谈过,可这并不影响平安镇的房价像竹节一样往上涨,几年前像高震宇家这样的房子最多也就值个三四万块钱,没过两年,二十万都没人肯卖,而现在,三十万已经挡不住了。当年二哥和三哥因为在城里买了房子,两万多块钱就把家里的房子卖了。结果房价一上涨,后悔得直拍大腿,再回来看见高震宇的大房子大房场,眼睛都绿了,几次跟高震宇商量,说是要在他们家房后盖几间房,等老了好回来住。高震宇知道他们不是等着养老,而是等着开发了分钱。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向大哥讨主意,大哥一听就生气了,不过大哥毕竟是念过大书的人,即使生气了,也不会像山野村夫那样大喊大叫,而仅仅是脸上一沉,他说,老二老三怎么能这样?我告诉你,这房子就是你的,谁也争不去,要是他们谁敢惦记,我第一个不答应。有了大哥这话,高震宇仿佛吃了定心丸。可现在他觉得这定心丸好像已经失效了。

高震宇回到家,如花早就替他算好了账,差不多有四十五万。看着这个天文数字,想着即将到手的钞票,这些天来一直怨妇一样拉着长脸的如花笑得阳光灿烂。可高震宇却笑不出来,勉强咧了几下嘴,也是皮笑肉不笑。他说,房子值钱时也是住,不值钱时也是住,反而是不值钱时住得更舒坦,更没负担。现在可好,值钱了,也不让你住了,你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说扒就给你扒了。如花知道高震宇是舍不得他亲手盖起来的房子,舍不得他亲手造起来的这个家。可如花舍得,给钱越多越舍得。她说,有钱哪买不来房子,哪买不来家。一边说一边盯儿盯儿地看高震宇,眼里亮晶晶的,像只寻食的小麻雀。要知道,如果光靠种地,他们两口子就是累断了骨头累断了筋也挣不来这些钱。现在一开发他们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富户。这不能不让如花兴奋。

大哥的消息果然灵通,而且行动也绝对迅速,迅速得让高震宇猝不及防。

第二天,如花回娘家报喜前脚刚走,大哥后脚就到了,正好把就要出门的高震宇堵在屋里。高震宇的大哥官名叫高震中,名字是镇里的一个老先生给取的,那老先生过去是教书的,有点文化,他给高家的大儿子取名高震中、二儿了取名高震亚、三儿子取名高震环、四儿子取名高震宇。取意为中国亚洲环球宇宙,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响亮。可事实上,他们老高家最响亮的一直都是大哥高震中。高震中不但是老高家唯一的大学生,也是平安镇第一个大学生,他的小学和初中老师到现在还逢人就说,高震中啊,那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高震中这天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西装,腋下夹了一个长方形的皮夹,一副出门办公的样子。他也真像办公一样,一句多余的话没有,进屋就拉来皮夹,从里面抽出几张纸,是复印件,白纸的边上有一道粗粗的黑印儿。高震中一边将纸展开一边说,老四,开发的事你知道了吧?高震宇说知道,我们能得四十多万呢。高震中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说了,非常的决断。他说有个事一直没跟你说,怕你不高兴。但现在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我必须得说!高震宇说什么事?你说!高震中不说,转着脑袋四处瞅,瞅了屋里又瞅外面,就是不看高震宇。高震宇太了解大哥了,知道他一遇到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就是这副神态,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对面和他说话的人。高震宇有些急了,他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嘛!高震中还是不说,却把手里的几张纸递过来,高震宇接了,细看,是房屋所有权证的复印件,是高震中的名字,再往下看,心就慌了,胸膛里似有一架小鼓咚咚咚咚地敲,敲得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因为房屋所有权证上面的左邻右舍分明就是他高震宇的左邻右舍。也就是说他现在住的房子已经是大哥的合法财产。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高震宇站起来,浑身止不住地抖,像筛面女人手里的箩一样。

高震中匆匆瞥了弟弟一眼,就把眼光移开,他说这是妈的意思,是妈要把这房子过到我的名下的。妈说这个房子是她养老的,她要分给大伙,不能单单便宜你一个人。她之所以要把房子过到我的名下,是想着她死后我能给大家拿出现钱,她信得过我这个大儿子。咱当儿子的得尊重妈的决定,毕竟她没了几日活头。要是不照着她说的去作,咱们就是不孝!

搬出了孝字做挡箭牌,高震中马上就好意思了,也敢正眼瞅高震宇了。

高震宇一时六神无主,心里乱得要命。他说,妈怎么能这样,她有什么权力这样?她早就说过这房子是我的,谁也争不去。哥,这你是知道的。高震中说,我知道,我知道。

如花从娘家回来的时候,大哥已经走了,高震宇也不见了。她打了高震宇的手机,问他现在在哪儿,高震宇说去城里看妈,现在正在路上。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高震宇是想去找妈算账的,问她凭什么这么害他,他不是她亲生的?他是拣来的?这么多年,他对妈怎么样,别的儿子又对妈怎么样,妈是瞎子?妈是傻子?看不出谁好谁坏?就算你看不出谁好谁坏,总该一视同仁吧!

高震宇二十二岁的时候,家里还拉着七八千块钱的饥荒,都是当初给二哥三哥娶媳妇盖新房时欠的。因为当初和人家女方家长讲好了,结婚后不让新人背饥荒,所以这饥荒自然就要老的背,可是老的又确实老了,就只能坐阵指挥,让高震宇去冲锋陷阵,谁让他是老疙瘩,谁让他和爸妈住一块,爸妈死了这点家底还不都是他的?

高震宇虽然没什么文化,可人实在,听话,干活不藏奸,舍得下力气。农闲时,他去平安镇粮库扛麻袋包,一个麻袋包一百八十斤重,他要扛着它走过一尺多宽几十米长的跳板,然后把粮食倒进高高的仓里。高震宇常常一扛就扛到半夜,扛得多挣得多。农忙时,母亲在家做饭,父亲在家养病,一个二姐倒是闲着,可就是不肯下地,怕晒黑了,找不到对象。于是自家的二十几亩地都是高震宇一个人侍弄。母亲心疼他,收拾完碗筷就忙三火四地赶来,帮着干上一点是一点。有时二姐也寻到地里来,却不是来干活,而是来看风景,顺便催妈回家做饭。

到高震宇二十六岁这年,家里不但还清了外债,还攒下了一万来块钱。房子就是在这一年盖起来的,钱不够就先打了基角,起了框架,搭了房顶。舍不得花钱雇人,就由高震宇当小工,一个人伺候俩瓦匠,房子的主体盖好了,高震宇的手艺也学成了,内部的间壁墙,都是他自己照猫画虎砌上去的,连顶棚都是他一个人用高梁秸和麻袋线一点一点勒上去的。整个夏天和秋天,高震宇掉了十几斤肉,人累得黑瘦黑瘦,腰都弓起来。燎锅底那天,当着高震宇已经分家另过的三个哥哥,母亲郑重地说了公道话,她说,这房子是震宇挣钱盖的,也是震宇挨累干的,以后我们死了这房子谁也争不去,就是震宇的。母亲当时说得红口白牙儿,真而切真。谁能想到母亲会在十几年后狠狠地给了他一棒子,打得他晕头转向!

一路上,高震宇越想越气,恨不得进屋就把妈揪起来,问个究竟。

可是当他进了大哥的家门,看见了妈,来时路上想好的那些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他怎么忍心说呢?妈现在已经真的像大哥说的那样没了几日活头,她已经不仅仅是上次见到时的皮包骨头,而是包着骨头的皮都松夸夸地垂下来,整个人坐在那里,堆成不大的一小堆。看见高震宇,妈的身体伸展了一些,伸得像个破布口袋,她把一只手伸过来,手指一下下地向下摆,高震宇上前一步,握了妈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妈得的是食道癌,发现时已是晚期,为这,其他的兄弟姐妹把高震宇好一顿埋怨,说你是怎么当的儿子,妈和你住一块,病成这样才想起来上医院,你这是成心让妈早死啊!高震宇没法为自己辩解,误了妈的病确实是他的错,可妈的病真的是没什么征兆啊!兄弟姐妹埋怨完了,又都有些后悔,于是又纷纷检讨自己,说自己如何如何的忙,没有时间回来看妈,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事,不过自己是经常打电话的,哪次不是告诉高震宇要好好孝敬妈,要给妈多买好吃的,买虾买鱼买肉,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别舍不得花钱,钱是人挣的,妈再活还能活几年?难道我们这些话都白说了,都让你们两口子当了放屁……转了一圈,还是高震宇的错。犯了错的高震宇再也没有机会孝敬妈了。妈的那些好东西,比如金戒指啊银手镯啊,还有那些证啊折啊,也都被二姐气鼓鼓地拿走了,说是要替妈保管,说是妈再也信不着他们两口子了。

那天高震宇拉着妈的手,哭得泣不成声。他知道生他养他的妈真的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两天后,妈走了。正如大哥所愿,他得到了养老送终的好名声。为了把好名声延续下去,大哥决定在平安镇为母亲大办丧事。丧事尚未结束,大哥就说了让高振宇搬家的事,说你随便搬到哪里去,反正不能再住在我的房子里。大哥还说,高震宇让妈伤透了心,妈的病就是被他气出来的,现在这个房子要是便宜了他,妈在九泉之下也不能闭眼。可气的是其他的几个兄弟姐妹也都一边倒地站在大哥的阵营里,说出的话都和大哥一个腔调。

大家之所以这么积极地想要赶走高震宇,是因为他们已经从大哥手里拿到了四万块钱。当然大哥也给高震宇准备了四万,不,是五万。他说四弟比别人干活多,这一万算是给他的辛苦钱。

妈一死就有钱可分,这真是一件好事情,于是妈的儿女们纷纷擦干眼泪,化悲痛为力量,齐声声讨高震宇。二姐捂着装了四万块钱的小皮包,说,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

大哥说,你别以为我占了多大便宜,给妈治病我花了多少?现在发送又得花,还有当初给咱爸治病和发送的钱,一共是多少?这要不是房子值钱了,我花出去的这些钱都回不来,连本都得赔上!

他们的父亲已经死了十年,可大哥竟然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为父亲治病和发送所花出去的每一笔花销。包括手术费,床位费,输血费,和没有上账的吃喝费,比如某一天他为父亲买了二两松蘑炖了半只笨鸡,又某一天为父亲买了一斤山竹。别笑,那山竹可贵了,要十五元一斤呢。还有办丧事时扯的白布钱,明明一匹半就够,偏偏买了两匹,剩下的我们谁好意思往家拿,还不是都便宜了你们……

大哥不愧是大哥。他要给高震宇算一算,他从爸妈的死里真的没挣多少钱,就是挣了也是因为物价上涨,现在的钱多毛啊!前几年,三四万可以买个单间,现在三四万连间厕所都买不来。要是当初把这钱省下来,买房子不是一样可以增值吗?

大哥说得不羞不臊。高震宇却听得浑身发冷,他想起妈刚确诊的时候,大夫就告诉过他们,说妈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手术已经没有意义,不如让老人少遭点罪。可大哥不干,说妈有六个儿女,要是不手术会被人笑掉大牙的。高震宇当时不同意手术,他说妈都七十五了,活得也够本了,不如……不等他把话说完,大哥就已经义愤填膺,说不给妈治病,亏你想的出,你要是怕花钱,我们不用你,我们出钱给妈治病!接下来的手术、化疗大哥一次比一次积极,恨不得把妈绑了去。当时高震宇还以为大哥是多么的孝顺,现在看来大哥是最阴险的一个人,他早就打好了算盘,早就把给妈治病和发送都当成了投资。

直到这时,如花才知道房子的事,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和他们理论,但她的一张嘴怎么能敌得过对方的七嘴八舌。

高震宇后来还是搬了,他不想和哥哥们打起来,他怕让外人看笑话,他怕刚刚下了九泉的妈闭不上眼。当然他不搬也不行,大哥领了抓勾机过来,只一下就把大门垛砸蹋了,又一下把院里的一个鸡窝刨了,几只正下蛋的母鸡扑拉拉飞将出来,差点把鸡屎甩到高震中的脸上。小美丽护家心切,飞也似地从旁边窜过来,冲着大哥狂叫不止。大哥怕被它咬,不敢近前,顺手抄起一把镐头抡过去,不等镐头落下,高震宇十岁的儿子已经冲过来死死地抱住了镐把,别打俺家狗!别打俺家狗!小孩子一急就只会说这一句话。高震中气急败坏地扔了镐头,冲高震宇吼,说你们怎么教育的儿子,看见狗咬大爷来了,不先问问咬着大爷没,倒先护起狗来了?到底是我重要还是狗重要?高震宇的儿子已经从母亲嘴里知道了大爷要抢房子的事,气鼓鼓地说,你还不如俺家狗呢!

高震宇最终决定让步,不是他怕打架,他正当壮年,胳膊粗腿壮,几个哥哥都不是他的对手,关键是他不想和他们打,他还想和他们做兄弟。这让一直等着他给自己撑腰的如花大失所望,她抱着门框嚎啕大哭,仿佛要上刑场一样。比如花更伤心的是高震宇,这个房子是他亲手盖起来的,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寸墙皮都被他无数次地抚摸过,他比如花更加舍不得。

高震宇拿着大哥给的五万块钱,在他打工的建材商店里买了砖瓦木料,然后把它们一车一车地拉到生态园,他要在这里再造一个家。

生态园在九龙河以南,卧龙山以北,原来是一片菜地,城里的房价见涨时,平安镇的地皮也开始跟着金贵,于是就有目光长远的人打起这块菜地的主意,纷纷在这里扣大棚,盖简易房,一个学一个,这里的房子就连成了片,结果这块上好的菜地就这样撂荒了,房子因为只是为了赚取赔偿,所以就都盖得比较毛糙,个个是豆腐渣,所以根本没人来住,就等着开发、动迁、增值。后来为了应付上边的检查,镇里就让大家把所有的房子和大棚都用涂料刷成绿色,这样隔河一望就成了绿色生态园。

高震宇搬进来的时候,生态园里还没有人家,高震宇是第一个。这时这里还没水没电,晚上漆黑一片,高震宇弄了一个柴油发电机,每天咣咣咣自己发电。有了电,高震宇夜里也能干活了,他把简易房扒了,重新盖了两间结实的房子,并且在屋里盘了火炕,砌了地炉子,又抹了水泥地。如花每天抄着手看他干活,却一下手不伸。不但不伸还净说风凉话,她说,我嫁你的时候你是有房子的,你说那房子都是你挣钱盖的,谁也争不去,现在怎么样,让人赖去了吧!以后你别在我面前说你年青的时候挨了多少多少累,你没给我累,也没给你累,你是给你爹妈累,给你兄弟姐妹累,累死活该,和我没关系。高震宇不说话,他知道他欠了如花的,当初要不是他有四间大房子,他就是小伙长得再好,如花也不能嫁他。

见高震宇不说话,如花就继续说。如花虽然老实,却记仇,她把她在高家受的每一次委屈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一层一层地压下来,就攒下了满腹的冤屈。这些个冤屈在如花心里扎下了根,隔几天就要发一次芽开一次花结一次果。每到开花结果的时节,高震宇都不得安宁,如花会把这些个果实一颗一颗地压进枪膛,然后瞄准高震宇开枪放炮,有时是点射有时是连发,常常打得高震宇晕头转向。

偶尔停火,如花也要像个碎嘴的婆婆一样在高震宇的耳边不停地唠叨,说他妈当年没把房证改成高震宇的名字就是没安好心;说他二姐动不动就指手画脚净装大瓣蒜;说他大哥贼精马滑,阴损毒辣,不是好道来的那些钱也都不得好花……

虽然搬家以后高震宇和大哥二姐他们已经很少来往,但在如花眼里他们依然是高震宇的家人,她把对他们的不满和憎恨都记在了高震宇的账上,都要高震宇来偿还。她不时地在高震宇面前声讨他们。如花声讨的也正是高震宇经历的,在心上已经留下了深深的伤口,而如花做的就是把他的伤口再次撕开来,让高震宇疼,疼到五脏六腑。有时,如花气得无处发泄,就要扑上来打高震宇一通,每到这时高震宇就要像个乌龟一样把头缩起来,双手捂住后脑勺,任如花撕打。他知道如花委屈,可他又何尝不委屈,如花委屈了可以和他说和他闹,甚至可以打他骂他,可他委屈了又向谁说呢?

偶尔风平浪静的日子,高震宇的心情就格外地好,虽然周围少有人家,可近处的庄稼远处的山都让他喜欢,连呼吸都是清爽的。特别是到了晚上,在院子里铺上一张席子,人躺在上面看星星,看月亮,看天空,周围弥漫着的是田野的香气,哪里像平安镇街里,虽然繁华却每天乌烟瘴气,那些建筑的灰尘常常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高震宇的这种清静日子没过几天,在离生态园不远的卧龙山下便开了一家混凝土公司,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运送沙石水泥的太脱拉和水泥罐车更是轰轰隆隆地开来开去,周围很快也变得乌烟瘴气。山上的树木,周围的庄稼也都像披上了灰色的外套,远远一看,灰蒙蒙一片,像个迟暮的老者。

如花被这声音和环境搅扰着,心情更加糟糕,她像一个神经病患者一样反反复复地扒高震宇的小肠儿。往往她这里一张嘴,高震宇的心情便急转直下,仿佛正站在山顶上看风景的时候突然跌下来,掉下万丈深渊,周围有黑水漫上来,将他淹没,让他喘不过气来。有一次,正站在椅子上给棚顶刮白灰的高震宇被如花说到了痛处,竟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咚地一声跪在了如花的脚下。

如花,我求你了,你可别再说了,我给你磕头了。高震宇说着竟真的咣咣磕起来,一个连着一个。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跪在脚下,咣咣地给自己磕头,如花哪里受得了,当时就蒙了,伸手去拉高震宇,说你干什么?起来!我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吗?

从此以后,如花真的闭了嘴巴。但她不说,不等于忘记了,那满腹的委屈全都被她压在了心里,日复一日。

高震宇给如花磕头的这一幕恰巧被新搬来的邻居看到了,他是来高震宇家里还东西的,顺便想进屋看看,取取经,看高震宇怎么收拾的房子,不想就撞上了这一幕。第二天,高震宇给如花磕头的事就在平安镇里传开了,弄得大伙一看见高震宇就问: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给一个女人磕头呢,你就那么惯着她?你就不怕被人笑话……高震宇被大伙说得不好意思,就说,我这是折她寿呢,折死她。

这本是高震宇好面子的一句玩笑话,不想却一语成谶。

两年后,如花被查出患了肝癌,问及大夫成病的原因,大夫说,这种病与心情的好坏有直接关系。大夫的话仿佛给高震宇定了罪,如花心情的好坏与他有直接关系,如果不是嫁了他,如花不可能受这么多委屈。

如花年轻,才三十几岁,得了病自然要治,不能等死,可钱从哪来?高震宇一筹莫展。苦挨了几天,高震宇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大哥,在心里,他还是把大哥当成亲人的,除了大哥,他也真的想不出谁可以帮他。

高震宇是晚上摸黑去的,说是摸黑,其实一点都不黑,现在生态园里早已不是他们一户人家。随着平安镇被开发的地块越来越多,来这里落脚的人家也陆续多起来,现在差不多有八十多家,而且还有人不断地搬来。现在这里水也有了,电也有了,甚至连电话线也都扯了进来,已经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一个村庄。

进到平安镇里,高震宇顿时感到不知所措,仅仅两年多的时间,平安镇的变化就已经翻天覆地,现在这里到处都是正在开发的楼盘,东一块西一块,被天蓝色彩钢板封闭着。那些个水泥罐车,重型太脱拉则昼夜不停地往返在平安镇并不宽阔的马路上,为这些楼盘运来大量的钢筋水泥,砖石木料,把原来平整的路面挤压得坑洼不平,千疮百孔。以至于它们开动的时候总是晃晃悠悠,让过路的人心惊肉跳,总怕它会突然翻倒。

虽然这些楼盘尚未建成,但它们早已被微缩在沙盘里,拿到城里批发零售,一平米五六千,占天不占地,开发商发了,财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原住户也发了,原来窝窝囊囊连对象都找不到的人,现在身价嗖嗖往上涨,挡都挡不住,不是年轻漂亮的姑娘,人家连相看都懒得相看一眼。一时间平安镇里到处都是有钱人,一两毛钱掉在地上没人哈腰去捡。

有了钱就什么都想尝试,尝试的结果是他们发现赚钱的机会有的是,比如基金、股票、六合彩。每天呆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轻轻松松就能赚大钱。还有养蝎子,养蚂蚁,养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稀奇古怪。明知道这些东西值不了什么钱,可还是十份百份地买,不买等什么呢?难道等着手里的几十万毛得一文不剩?难道要坐家吃老本?让钱生钱才是硬道理!什么?你说养那些东西是骗人?谁不知道那是骗人啊!人家大老板就是拿这些东西做晃子,集资搞房地产,这年头什么也没有房地产赚钱。

平安镇的人大多闲下来,当然是身子闲下来,有了好几十万的身家,哪个还甘心再劳其筋骨,累得早死,这么多的钱都留给谁花?问题是闲下来的人要有事可干。见多识广的高震中看准了这个商机,辞了工作回到平安镇开了第一家麻将社,不大,有一百多平米,四间屋子,一间屋子摆四张麻将桌。由于满镇都是有钱的闲人,生意自然好得不得了,于是又开了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占全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清一色的自动麻将机,连洗牌码牌都不用自己动手,真正实现了现代化。不但如此,高震中还给每个麻将社配备了两台拍币机。这种在城市里被明令禁止的赌博工具在平安镇可算是新鲜事物,刚刚引进的时候,高震中也着实捏了一把汗,他怕平安镇这些过惯了节俭日子的农民接受不了这种新东西,但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仅仅几天时间,他家有拍币机的消息就像一阵风一样传遍了平安镇的角角落落。于是那些怀揣发财梦想的大人小孩妇女和老人还有在平安镇各个工地干活的外地农民工都满怀希望地赶到高震中家的麻将社来拍币子,反正一次才一块钱,干嘛不试试运气呢?结果是这次试了下次还要试,今天试了明天还想试,希望永远在下一次。有人一个下午拍进去三五百块钱是常有的事。正是这些怀着巨大发财梦想的人成就了高震中的财富现实。使他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就从人们眼中的高震中变身为高老板。

高震宇在镇东头沙荒家找到大哥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这时街上往来的重型车还在轰轰隆隆地开来开去,让人根本无法入睡。而沙家更是灯火通明,靠近路边的院子里搭着灵棚,沙荒穿着T恤衫的照片被披上黑布摆在正中。几个年轻人正坐在灵堂里一边抽烟一边例数平安镇这两年发生的车祸。谁谁谁死了,脑浆子流了一地,谁谁谁残了,只剩下上半身……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高震宇听了一会儿,便不忍再听,他打断他们,问他们看没看见他大哥?一个年轻人指指里面,说你大哥正在屋里帮着操办沙荒的后事呢。

二十六岁的沙荒前几天在自家门前被一辆水泥罐车撞碎了脑袋,在医院里抢救了好几天人还是没保住。这已经是沙家两年来遭遇的第二次灾难,两年前,沙荒的爸爸沙老三在天上人间外面捡拾大卡车上掉下来的一小撮沙子时,被一辆抓勾机活活碾压成一张肉饼。过后工地方赔给沙家二十几万,这让平安镇的人非常眼热,都说沙老三死得值,竟值二十几万,要是他活着怕是一辈子都挣不来这些钱,这下可好,便宜了他的老婆孩子。果然沙老三的儿子沙荒当年就买了小轿车,还处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不时地就带着女朋友开车兜风,快活得很。不想乐极生悲,前几天他刚刚在自家门口停好车,刚刚拉开车门探出头来,就被一辆从后面开来的水泥罐车连人带车裹挟而去,那罐车轰轰隆隆拖着他又往前开了四五十米才停下来,等他母亲听到声音从屋里跑出来的时候,马路上已经是一溜鲜血,比两年前沙荒爸爸的鲜血更加刺眼。

高震宇进屋的时候听见大哥正在劝说沙荒的妈。大哥说,三嫂,你现在啥也别想,就跟开发商要钱,要一百万!不给你就作他,作得他停工,你怕什么呀,你儿子都死了你还怕什么呀!要怕也是他们怕才对!

大哥说话时,一只手有节奏地挥来挥去,很有派头的样子。高震宇见了却觉得非常陌生,他记得大哥原来不是这个样子。

大哥看见高震宇,盯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别处,继续陈述他的理论。但腔调自然地提高了,好像不是单单说给沙荒妈听的,也是说给高震宇说给屋里的其他人听的,卖弄的意思相当明显。一个沙家的亲戚听不惯,扭头出去,走到高震宇身边时嘟囔一句,你哥像个装X犯。

高震宇不想听大哥再说下去,不想让人骂他装X犯。于是他喊了一声大哥,说你出来一下。大哥停住嘴巴,转脸看高震宇,问你有事啊?高震宇说有事儿。大哥问是啥事?高震宇说我们出去再说。

大哥不情愿地跟高震宇出来,走到街边僻静的地方,大哥站住,说看你神神叨叨的,什么事啊?高震宇话没出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如花出事了,得了癌症,她自己现在还不知道。高震宇扯了大哥的胳膊声音颤抖地说。大哥轻轻一扭,甩开了高震宇的手,说真的还是假的?高震宇说是真的,都确诊了。大哥这才认真地看高震宇,说你打算怎么办?治还是不治?大哥的口气很平静也很理智,不带一点感情色彩。高震宇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来找大哥商量。大哥说,你找我商量有个屁用,我又不是大夫,再说治病救不了命,就像咱妈那样,手术也做了,疗也化了,怎么样?不到半年不还是死了。高震宇说,如花这个病没咱妈重,大夫说能治。大哥冷笑一声,说大夫当然说能治了,要不他们上哪挣钱去啊!大哥这时已经确定高震宇是想向他借钱,其实在高震宇刚刚喊他大哥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一层。

高震宇抹了一下眼泪,说我没有钱,所以才来找大哥。大哥一听,口气立马刻薄起来,说现在想起大哥来了?平时没事的时候,你来看过大哥一眼没有?像我这儿挂着杀人刀似的。

高震宇确实有两年没去过大哥家了,每次在街上看见大哥不是远远地躲开就是哼哈一声就过去了,从没有站下来和大哥说几句话,说什么呢,大哥当年做的事情太绝情了,他无法在心里原谅大哥。大哥看高震宇不说话,就继续扒高震宇的小肠儿,他说,怎么说我也是你大哥,你却拿我当仇人一样,逢年过节头影不露,这说得过去吗?啊!现在有事了就又想到大哥了,你拿大哥当什么了?大哥该你的还是欠你的?大哥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狠狠地剜高震宇,仿佛要剜掉高震宇脸上一块肉。

大哥是不想把钱借给高震宇的,而且理由很充分,大哥说,你说跟我借钱还不如说跟我要钱!现在有钱,投什么都赚,基金股票都是只赚不赔。借你?借你跟给你有啥两样!

钱没借到倒挨了大哥一顿数落,高震宇的心仿佛掉进了冰窖里。

第二天高震宇又去了如花的娘家,把情况和两个老人一说,问他们能不能拿出钱来给如花看病,算是他借的,等以后有了钱再还。两个老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毕竟他们已经七十多岁了,还要靠其他的几个儿女养活,哪有钱救女儿?其他的几个儿女条件也都不好,供一个孩子上学都吃力,怎么好再向他们张口借钱?那天两个老人当着高震宇的面好一顿哭,一边哭一边数落,说女儿命苦,从小就老实,又偏偏嫁错了人家,受尽了委屈不说,现在连命都要搭进去……哭着哭着就开始骂,骂他们老高家不是人,骂自己当年一时糊涂把女儿填了火坑,还骂高震宇窝囊,让哥哥活生生地抢了房子连牙都不敢呲……直骂得高震宇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

接下来的几天,高震宇又去找了另外几个亲戚和朋友,总共借了不到一万块钱。大家都知道他家的底细,不敢把钱借给他,怕他还不上。看着攥在手里薄薄的一叠钱,想着如花身体里那个日夜生长的癌瘤,高震宇的头都要炸开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他跨上自行车,顺着九龙河的拦河坝疯了一样往回赶。河坝上的路可以容三四个人并行,小时候高震宇甚至可以在这条路上不用扶把骑车,可现在高震宇却觉得这条路很窄,很窄,窄得几乎容不下他。他还扶不住车把,车子总是往河的一边偏,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怕出事儿,下车稳了好一会儿,再次骑上去,还是扶不住车把,车子还是偏,带着他一起偏,直到连人带车栽进河里。幸好河边有钓鱼的,及时把他拉了上来。

高震宇借贷无门,几乎一夜间白了头发,早起如花见了,大吃一惊,联想到自己的病症,腿立时软了。我得的是不是癌症,你说啊!如花拽着高震宇的胳膊声嘶力竭。高震宇把眼光看向别处,不敢看如花的眼睛,说你瞎说什么,你怎么能得癌症呢!如花哭了,说那你的头发怎么会一夜间就白了呢?高震宇这才跑到镜子跟前,一看,也是大吃一惊,原本一头浓密的黑发,真的就在一夜间变得花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高震宇花白的头发让刚刚进门的大哥也是大吃一惊,他放下手里拎着的几斤肉和两条鱼,盯着高震宇的头发说,怎么会这样?真有一夜白头啊?高震宇不说话,如花也不说话,他们都刚刚哭过,哭如花的癌,哭他们被霸占的房子,哭他们所受的种种苦处,哭他们未知的将来。

大哥像来检阅的领导一样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去外面看了看,生态园他已经来了不下十余次,可高震宇的新家他还是第一次来。大哥里里外外都看过了,这才像个大人物一样站在屋地中央,面对着高震宇和如花,把头有力地一摆,说,我替你们想了个主意。高震宇和如花都睁大了眼睛等着大哥把主意说出来。他们从大哥的表情上看出来,大哥对他的主意已经胸有成竹。可大哥偏偏停下来不说,卖弄似的从眼里弹出两条线,扯住高震宇和如花,欲擒故纵。

什么主意?你快说呀!高震宇终于沉不住气了。大哥这才清了一下嗓子,眼光越过高震宇和如花的头顶,盯着窗外的某一处地方,字正腔圆地说:把现在这个地方卖出去!怕高震宇和如花不明白,他就又用力跺了跺脚下的土地,嗵嗵的声响砸向高震宇和如花的胸口,让他们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这是他们眼下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虽然没有合法的手续,但他们却可以住在这里,如果把这个地方也卖掉了,那他们就真的没有家了,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哥看出了他们眼里的不舍,叹了一声,说我是替你们着想,卖不卖还是在你们,我就是想叫它变几个现钱好给如花治病,如花还年轻,这么等死,谁也不甘心。他的话正说到点子上,高震宇像被马蜂蛰了一样跳起来,他说只要有人买,我马上就卖!大哥说,也不是那么好卖,现在是有行无市。要不我回去给你打听打听,看谁有心买。

第二天一早,大哥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说了几句闲话之后话锋一转就转到了高震宇两口子正关心的这个话题上。他说,昨天我想了一宿,不如我先出钱把这个地方买下来。

昨天大哥一走高震宇就猜到可能是大哥自己要买,现在听大哥一说立即就问大哥能出多少钱?大哥麻利地把手一张,五个指头明晃晃地举在高震宇眼前,五万!不少吧!高震宇没说话,眼光一点点地暗下去,他嫌大哥给的太少,前一阵他们前面的一户人家卖了九万呢。大哥看出了高震宇眼里的不快,狠了狠心,把手指头慢慢屈回去三个,只留下大拇指和小手指,六万怎么样?我不能再加了,货卖用家,我现在买它一点用也没有,就是搁着,我这不是为了成全你吗?

六万。高震宇在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一下,加上自己手里的那些钱,如花的手术和化疗都够了。

我们不卖!不等高震宇点头,如花突然喊起来,多少钱也不卖!卖了我们住哪?我宁可等死!

大哥像个老太婆一样咂咂嘴,说,你看你看,我也没说不让你们住啊!实在不行,你们就还先住在这儿,等有了房子再搬出去,不过咱们得立好字据,将来也好有个凭证,别到时候说我占你们的便宜。高震宇心说,你这不是占我们便宜是干什么?可嘴上却不敢说,他等钱给如花治病,他拖不起。

如花刚刚住进医院,高震中这边就开始大兴土木,把原来的大棚统统扒掉,盖了宽宽敞敞的正房厢房和门房。把一亩六分地占得严严实实。

一个月后,如花出院这天,高震中的第五家麻将社在生态园正式开张。为了隆重一些,高震中特意请了城里的鼓乐班子在门口吹拉弹唱,为了更多地招揽生意,高震中出了大价钱,让鼓乐班子里的两个妙龄少女不时地更换服装出场,一会是露着肚皮的印度舞女装,一会是几乎全裸的三点式,反正是一次比一次穿得少,一次比一次露得多,而且还可以根据观众的要求反复表演。平安镇的老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于是纷纷涌过桥来观看,一时间,高震中的麻将社前人头攒动,比办喜事还热闹。刚刚出院的如花见到这场面,当时面如死灰,站立不住。高震宇扶着她,也是不知所措。

天上人间的地盘像遇水的水晶珠一样在不断地扩大扩大再扩大。从东南到西南再到西北一点点地吞食着平安镇,吞食着一个个生机盎然的农家小院。现在这里到处都是天上人间开发的楼盘,从一期到七期,据说马上就要开发第八期。八期的选址工作已经基本完成,离生态园不远,与生态园仅隔着两家砖场和几家其他别的什么厂。这些个厂都是近几年才开起来的,并不是真的要生产什么,只是为了占块地皮等着开发。这样就有人断言,下一个将被开发的一定就是这些个厂的地盘,然后就是生态园。于是,几乎是一夜之间,生态园里就密密麻麻地长出了一排又一排的厂房、平房、简易房。这些房子大多是平地而起,连地基都没有。打地基干什么呢?反正又不是真的要住人,不过是想在开发的时候多骗些补偿。高震中的房子早就盖得密密麻麻了,现在看见大伙都在大兴土木,自然也不肯落后,于是就在房上起二层,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大片水泥板,一片一片立起来,中间把缝一抹,再把铁皮往上一搭,就算大功告成。二层楼盖好后,高震中就让高震宇两口子搬到楼上去住,说要把他们住的门房腾出来再开一间麻将社。高震宇知道大哥这是在赶他,那样的二层楼根本就住不了人,说不定哪天被风一吹就倒了。其实即使大哥不赶,高震宇也是要走的,他不想继续住在这儿,平时麻将社凑不上一桌,大哥就拽他和如花上阵,一来二去,他们都有些爱上打麻将了。高震宇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就想尽快离开。高震中也不留他们,现在他再也不用担心人少凑不上桌了,现在他只觉得麻将桌不够用,他打算再添些桌子。最好把旁边人家的房子也租下来。现在生态园里已经进驻了上千口人,已经不再是村庄了,而正经是个热闹的小镇,不扩大经营是不行的。

有一些目光更长远的人则把眼睛盯到了生态园东边的责任田上,这是平安镇农业人口仅剩的一小块责任田,有二百多亩。再往东就是邻镇的地界。

到入冬前,责任田里已经稀稀落落地盖起了四十几间小房子,都是偷偷偷摸摸盖的,谁也不敢大张旗鼓,毕竟这里是责任田,不是生态园,更不是宅基地。

高震宇的新家就在这片责任田里,是两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花了一万来块钱,比别人多花了整整一倍,他们是想真的住人。

高震宇不想如花冬天时挨冷受冻,就在里屋盘了火炕,外屋砌了锅台,还安了土暖气。为了更保暖一些,高震宇还把北面的后窗户用木条和塑料膜钉死,楦上稻壳,外面再戳上一捆一捆的包米秆。现在只要是有阳光的时候,即使屋里不生火,小屋也会很暖和。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高震宇才把如花接来。如花经过了手术后的两次化疗,病情好像已经被控制住了,而且她上次化疗时掉的头发都已经长出来了,毛绒绒的,像个剪了短发的毛小子。经历了生死的数次考验,如花现在已经把什么都看开了,什么房子啊,钱啊!和命比起来,都不是重要的。只要活着就是好的,哪怕吃苦受累也是好的。如果死了,怕是想吃苦受累都不能了。再说活着哪能总是吃苦受累呢?总还会苦尽甘来吧,总还会有希望吧?生活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好。

高震宇的新房背靠九龙河,与拦河坝仅隔着二十几米的距离,高震宇一边用脚丈量这块土地一边指手画脚,这块种什么,那块种什么,规划得仔仔细细,好像明天就可以播种似的。如花好不容易插进话去,说还要养上几十只鸡,我没事就去地里挖菜喂它们,多好啊!高震宇说最好再挖个鱼塘,养个百十条鲤鱼,馋了就钓上一条红烧,清炖也行。如花说,水里再栽上荷花,夏天的时候荷花一开,我的妈呀!那多好看啊!

什么是幸福?和亲人一起畅想未来才最幸福!

高震宇身子虽然扒在墙头上,心却早已飞到了墙里,越过一堆废旧的钢筋,几堆零散的砖头以及长着杂草的荒地,就到了把头第一家老赵家的房山头上,高震宇记起他在这里看到开发告示的那个时刻,想起沙老三回头对他说的那句话:钱多是祸!三万四万没人惦记,三四十万抢掉脑袋。现在看来沙老三说的真是一点没错,如今平安镇上因为开发赔偿而兄弟反目、姐妹成仇的事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只是沙老三没有想到他自己会因为几锹沙子而被抓勾机压成了一张肉饼,也想不到他生龙活虎的儿子沙荒会在自家门前被一辆水泥罐车夺去了性命,更想不到他现在已经成为富婆的妻子会整天疯疯颠颠地在平安镇的大街小巷里游荡,她已经疯了,无论冬夏都戴着一顶凉帽,身穿一件满是虫眼的粉红色羊毛衫,见人就问:看见俺家沙荒没?看见俺家老三没?

高震宇还想到了那个大嗓门的老赵家女人,当年就是她把自己叫住。现在这个老赵家女人可成了精,成了平安镇六合彩最大的大庄家,赚了老多老多的钱。

挨着老赵家的是老李家,老李家父子当年因为开发赔偿的分配而大打出手,结果,儿子一镐头把老子刨成了瘸拐李,现在儿子还在监狱里反省,拿到全部赔偿款的老子每天拄着棍子去老赵家女人那里买六合彩,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谁是谁爹?谁是谁是儿子?有钱就是爹!有钱就是爷!

从老赵家老李家的门前走过去,是一条向北的小胡同,穿过胡同再往西拐,走上差不多几十米就是高震宇的家。高震宇家门前有一棵槐树,槐树的枝叉向北面的房屋伸展着,夏天的时候,槐树的阴凉可以遮了半个院子,怕热的小美丽,就喜欢趴在树阴里,伸展着腰身,美美地睡。如花有时顽皮,偏偏不让它睡,就揪它的耳朵,捏它的嘴巴。小美丽睁开眼睛,知道是主人和它开玩笑,一点也不恼,倒懒在地上撒娇,把两只前爪抬起来,一下一下地拍打如花伸过来的手,娇羞可人的样子像个小姑娘。

高震宇就是在寻找那棵槐树的时候被人抱住双腿的,低头一看,只看见一顶圆圆的宽沿凉帽,此时这顶凉帽正死死地贴在他的腿上,让他感到双腿又麻又痒,像被人捏了痒痒肉儿。高震宇一边唉唉地叫着一边伸手揪住凉帽,用力一扯,便将凉帽抓在手里,再看下面是一个光光的脑袋。光脑袋头也不抬,只顾低头在高震宇的腿上忙活,高震宇感到自己的膝盖被人咬住了,钻心地疼,他奋力一挣,就和光头一起摔倒在地。高震宇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光头已经先他一步从地上蹦起来,嗖地窜到他跟前。

看见俺家沙荒没?看见俺家老三没?

原来光头是沙老三的老婆沙荒的妈。沙荒出事以后,她几天几夜地睡不着觉,结果头发刷刷往下掉,后来就掉成了秃头,终日戴着凉帽。高震宇一看是她,心里的气就消了大半,他是同情她的,她也和他一样因为开发,因为突然而至的钱财而生出无端的祸事。

沙荒妈没有听见高震宇的回答非常的不死心,她张开两条胳膊紧紧地搂住高震宇,看见我家沙荒没?看见我家老三没?高震宇一边掰她的手一边说没看见,说他们都死了,我怎么能看见他们呢?沙荒妈松开手,说你骗人,他们没死,老三去搂沙子了,我们家要抹台阶,你去把他们给我叫回来!说着说着便又扑过来,高震宇抬腿就跑,脚下被地上的方砖一拌,竟又叭嚓一声摔倒在地,沙荒妈扑上来,再次死死地拽住他,带着哭腔说:兄弟,我求你去把他们找回来,我想他们,我想他们啊!黑天白天想,都要想疯了呀!高震宇心说,你已经想疯了,你不就是个疯子吗!嘴上却说,好好好,我替你找去。

沙荒妈笑了,用手往旁边一指,说,我家老三就是在这块搂的沙子。高震宇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就看见了沙老三被抓勾机压成肉饼的那块地方,月光之下,似乎沙老三还躺在那里,身子扁扁的,身下是一汪血水,血水正四处流淌,也往他这边淌过来……高震宇一惊,头发一根根倒立起来。这时沙荒妈已经跑过去,围着那块地方来回转,嘴里喊着,老三老三,你怎么还不回家,我把饭都做好了……

高震宇再一细瞅,那里原来什么也没有,刚才他看到的只是一些树木的影子。

缓了一会,高震宇才爬起来,去到大树根儿底下取自行车,还没有摸到车把,沙荒的妈就又追上来,像孩子一样拽了他的衣角,说,你可要说话算数啊,你答应要替我去找沙荒和老三的。高震宇说,我没忘,我这就去找他们。高震宇这样说只是想尽快脱身,他知道如花还在家里等着他,这些天如花抓他抓得很紧,一会儿看不见都不行,他是趁着如花睡着了才偷偷跑出来的,他太想他原来的家了,总想过来看一看,看过了就要马上回去,要不如花醒了看不见他会害怕的。

高震宇推着车子要走的时候,沙荒妈又喊起来,我的帽子呢?我的帽子呢?高震宇回头,看见沙荒妈双手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大哭,他有些于心不忍,就又返身回来,帮沙荒妈找帽子,可找了周围找了树下都没有,他这才想起来,那顶帽子最初是被他扯在手里的,可现在帽子哪去了呢?刚才也没刮风啊?

找不到帽子,高震宇就去拉沙荒妈起来,说三嫂,起来吧,地上凉,等我哪天给你买一顶新帽子。沙荒妈不干,一边哭一边嘟嘟囔囔,说她的这顶帽子是沙老三和她搞对象时给她买的,她一直都没舍得戴。

高震宇想起来,他扯帽子时自己还扒在墙头上,帽子可能是被他掉到了墙里,这样一想,便马上把地上的方砖重新收拢过来,摞成一摞,踩上去,再次扒着墙头往里看,帽子果然是掉在了墙里,就在墙根底下的那堆钢筋旁边。三嫂,我看见你的帽子了,我去给你捡回来,高震宇一边说一边努力地爬上墙头,想也没想就翻身跳了进去,双脚落地的一瞬,他突然觉得不妥,但这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他想进到墙里,非常非常地想进到墙里,他想回自己原来的家,而捡帽子不过是他突然寻到的一个借口,是他翻墙而入的理由。

高震宇刚刚捡起帽子,几个人就从楼里飞快地向他跑过来,高震宇想跑,可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站在原地不动。几个人冲到近前来,动手推搡高震宇,说你这个贼,竟敢跑到这里来偷东西,今天我们非好好收拾收拾你不可。高震宇说我不是贼,我也没想来偷东西,我是来捡帽子的,说着就把手里的帽子递过去,那人一把扯过去,看一眼,说就这破帽子,比垃圾箱里捡的都差,你来捡它,唬谁呀!说罢,一扬手,就把帽子扔到了墙外,等在墙外的沙荒妈一见,欢天喜地地捡起帽子戴在头上,转身就走,早已忘记了替她去捡帽子的高震宇。

高震宇说,我真是来捡帽子的,这帽子是个神经病的,她现在就在墙外,不信你扒墙头看看。一个小伙儿在同伴的帮助下爬上墙头,外面连个人影都没有,小伙儿跳下来,咣地给了高震宇一拳,说你耍我,外面连个人影都没有,你还捡帽子?你分明就是偷钢筋来了,今天我实话告诉你,这堆钢筋就是我们钓贼的。要说你们平安镇的人真不知足,一家分了好几十万还嫌少,还想来偷!哪天剁了你们的手爪子,看你们还偷不偷!高震宇说我没偷,真没偷。小伙儿一呲牙,说不是没偷,是没偷去。高震宇还想辩解,可几个人已经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挥拳的挥拳,抬脚的抬脚,只几个回合就将高震宇打翻在地。偏偏高震宇是个犟种,没偷就是没偷!打死也没偷!几个人翻来覆去又把高震宇打了好几遍,还是什么也没审出来。就干脆把他关进一间单独的屋子里,让他好好反省,说什么时候反醒明白了什么时候叫他们。

高震宇蹲在黑屋子里,心里根本没想怎么反省,而是想他现在待的这个地方。他有一种直觉,觉得自己就要走进家门。他站起来,看看窗外,窗外不远处有一棵槐树,枝叉正向他这边伸过来,他记得这就是他们家门前的那棵树,是他小时候父亲亲手栽下的。他估了一下距离,知道他现在待的这个地方就是他家原来的院子,而他站立的位置就是房门前台阶的地方,他记得台阶的前面被他铺了一块大石板,那是他从卧龙山上采来的,他一个人搬不动,就找了沙老三一起用农用车拉回来,如花也去了,抬的时候也搭了手,还说这石头咋这么沉。高震宇说废话,不沉还叫石头!那石板刚拉回来的时候并不平整,他就用小凿子一点一点地凿。如花心疼他,说一个垫脚的东西整那么仔细干啥?他擦了一把汗,说自己用的东西,马虎不得,要不踩着心里不舒服。他就是这样,干活不藏奸,舍得下力气,什么都要做好,什么都要用心,结果就什么也都放不下,以至房子已经被扒了三年,仍然念念不忘。

高震宇在屋地上来回摸索着,想摸到那块石板,可这是不可能的,地上已经抹了水泥,就是有石板也一定被抹在了水泥下面。高震宇不甘心,他一下一下地敲击水泥地面,想听到那块石板的回声,他似乎听到了,听到了石板的回声,他兴奋起来,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终于可以站在家里的这块石板上,他都要感谢把他抓进来的那些人了。

高震宇向前走去,他知道只要走上台阶,跨过平台,就可以拉开房门,走进自己的家里……可是高震宇只走了几步,一堵厚厚的墙就挡住了他的去路。高震宇摸着这墙,猛地把头撞上去,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他从前的家了

夜里十二点左右,那个曾扒过墙头的小伙儿开门进来,顺手打亮了墙上的电灯。这灯实在是太亮了,晃得高震宇一激灵,他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小伙儿抱着胳膊踱到高震宇面前,说,唉!偷儿!反省得怎么样了?高震宇这才看清小伙儿就是带头打他的那个人,于是白了他一眼,说我没偷,用不着反省。小伙儿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说没偷?鬼才信,都被我们抓了现行还这么嘴硬。看来你应该是个惯犯。高震宇急得直跺脚,说我没偷!明明就是没偷!

那你跳墙进来干吗?小伙儿说,眼睛鄙视地盯着高震宇。高震宇被他盯得火起,说这是我们平安镇的地盘,怎么我还不许进来看看?小伙冷笑一声,说看看,你有这个资格吗?你是这里的业主吗?你配住这儿吗?这是别墅区呀!大哥。几句话说得高震宇哑口无言。

小伙儿看高震宇不言语了,这才说,刚才我们哥几个合计了,把你这么送到派出所我们也不忍,不如这样,你叫你家人过来,交点罚款,把你领回去。这样我们对老板也有个交待,要不明早把你大张旗鼓地往派出所一送,你说你这么大个人,脸往哪搁?

小伙儿最后一句话真正地切中了高震宇的要害。明天要是真被他们送到派出所去,他还能说得清吗?就是说清了,有人信吗?就是有人信,所有的人都会信吗?他们会怎么看他高震宇,说他穷疯了!做贼了!

小伙儿从高震宇的表情里看到了希望,他掏出手机递过来,说,快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叫他们过来一下,交个千八百的就行。高震宇木然地接过手机,却不知道要打给谁,打给如花吗?万万不能,如果她知道自己被当贼抓了起来,会受不了的。打给二哥三哥,大姐二姐吗?也不能,他们都住在城里,何况,这两年他们从未主动与他来往过,好像他们已经没有了他这个弟弟。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大哥。可大哥会帮他吗?他真的没把握。

电话拨过去好一阵,高震宇才听到大哥懒懒的声音,谁呀?这么晚了还打什么电话?高震宇下意识地捂着手机,说大哥,是我,老四,我现在在……高震宇一时卡了壳,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大哥说。小伙儿看得着急,一把抢过手机,说他在天上人间的保安室里,你带五千块钱快来领人,要不我们就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小伙儿伶牙利齿,一句话就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高震中当然听得懂,于是啪的一声就挂了电话。小伙儿不甘心,马上又拨过去,通了,是“让世界充满爱”的彩铃声,直到一首爱的歌曲唱完,高震中也没再接电话,小伙儿再拨,嘴里说,我就不信你不接这个电话!一连拨了好几次,终于拨得不耐烦,最后一次拨打后就把手机递给了高震宇。高震宇刚刚把手机放在耳朵边上,大哥高亢的声音便传递过来:我告诉你,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仿佛一根绷紧的线突然断了,高震宇的心也跟着急速下沉,他知道他和大哥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小伙儿问高震宇他大哥怎么说?能不能来?高震宇违心地说能,不过不能马上。小伙儿乐了,说没关系,能来就行。一边说一边走出去,当然不忘把门锁上,他不能让高震宇这只煮熟的鸭子飞了。

高震宇想要逃出去,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否则明天被送进派出所,他就成了真正的贼!跳进九龙河也洗不清的贼!可是,想逃出去又谈何容易,窗外的铁栏杆,他是无论如何也撼不动的。

猛然,外面有黑影晃动了一下,高震宇一惊,起身急步走过去,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正努力地往铁栏杆里钻,定睛细看,原来是他们家养了十年的小美丽。

小美丽是一条狗,是自家养的母狗繁殖的,到小美丽已经是第三代。它身材匀称,体态丰满,更令人叫绝的是它长着一双毛嘟嘟水灵灵的大眼睛,如花有时作妖,给小美丽系上围巾,穿上衣服,乍一看,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大伙都说,这条狗啊,是咱平安镇最漂亮的一条狗了,小美丽因此而得名。难得的是,高震宇和如花从未把小美丽当成是单纯的一只狗,它是高家的一员,是高家真正的朋友,家里遇到什么事他们都愿意和小美丽念叨念叨,小美丽每次都会很专注地听,而且听多少遍都不会烦,并盯着他们的脸看,好像它真的听懂了,真的理解了。高震宇把家搬到生态园以后,小美丽也跟了过去,可它待不住,一天几遍地往回跑,它舍不得它原来的家,总觉得它原来的家还在那里,还等着它回去照看。这样一次次地来回,就被工地上的人搭上了眼,想把它弄去卖钱,或者吃肉。他们什么办法都想到了,下绊子,使套子,放夹子,或是三五个人一起围追堵截,但他们没有一次能够得逞。他们不知道小美丽是高震宇花了大心思训练出来的牧羊犬。有好几次小美丽满身伤痕地回到生态园。可是刚刚养好了伤,它便又要回去,直到再次满身伤痕地回来。高震宇心疼它,就用铁链子把它拴住,开始时只拴脖子,后来腰和脖子一起拴,可它同样能够逃出去,没办法,只好往紧了拴,拴了二十几天再看,腋下生生地磨出一道沟,鲜红鲜红的,皮条深深地嵌进肉里一寸多深。高震宇于心不忍,只得又把锁链子打开,让它想去哪就去哪,听天由命。如花生病住院以后,生态园的房子卖给了大哥,小美丽便再也不肯回到那里,它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终日在天上人间的周围流浪。夜晚时,它趴在望龙山上的一个土坎下,静静地盯着下面的天上人间,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如花出院后,高震宇去找过它,可这时它已经和高震宇生疏了,它站在离高震宇几步远的地方任高震宇怎么叫都不肯过来。高震宇不甘心,想把它抓回去,可是高震宇往前走几步,它就往后退几步,高震宇站住它也站住,仿佛它不想认他这个主人,却又舍不得这个主人,眼里充满了难言的苦楚。高震宇知道它是怪他把好好的一个家给弄丢了。

现在当高震宇再次回到这里时,它竟然主动找上门来,并且伸了头往里钻,似乎要和高震宇同生共死。

高震宇伸出手去,摸了摸小美丽的头,小美丽竟然没有躲避,而是把头努力地向上蹭,一下两下三下……蹭得高震宇心里暖暖的。他知道,他有救了。

借着外面的月光,高震宇看见离小美丽不远的地方有一根罗纹钢,差不多有一米多长,用来做撬棍再合适不过。高震宇心中一喜,拍拍小美丽的头,用手向那个罗纹钢一指,小美丽何等聪明,当下将身一缩,四脚着地,小跑着奔到那根罗纹钢前,用嘴叼住,拖起就走……

黑夜里,工地显得很空旷,几幢尚未完工的别墅像残破的城堡阴森森地立在那里,没有一丝光亮。高震宇带着小美丽从它们中间穿过去,然后就看见了一片很大的空场,一丛丛杂草,一堆堆混着泥土的砖头瓦块,胡乱地散落在各处,夜风吹过,凄凄惶惶。

高震宇就是猫腰穿过这片空场时,听到了身后的吵嚷声,快快快,快把小门关上。高震宇一惊,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惊慌之下回头看去,已经有三四个人向他这边跑来,手里似乎都提着家伙。高震宇不敢停留,抬腿就跑,他记得他找小美丽时看到过这处楼盘后面的围墙并不高,他完全可以跳过去。可是当他跑到楼后却怎么也辨不清方向,更找不到记忆中的围墙,眼前到处是一堆堆的钢筋、水泥、砖瓦木料。后面的人已经追来,高震宇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他来不及多想,身子一扭就钻进了钢筋和木料的缝隙,小美丽紧跟在他的身后,身子几次撞在他的腿上。

高震宇三转两转出了缝隙,前面的路没有了,阻隔在眼前的是小山一样的沙堆。高震宇听见有人在他后面用什么东西敲击钢筋,那是金属和金属的碰撞,声音响亮刺耳,震慑心魄。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身后一个声音很近地传来。

高震宇没有时间考虑,手脚并用向沙堆上爬去,按他仓促间的想法,他只要爬过眼前的沙堆就可以到达他记忆中的围墙,然后跳出去。

高震宇终于爬过了一个沙堆,可前面一个更大的沙堆还在等着他,他无法选择,只能奋力地向上爬去……

真正的黑夜就是在这时真正降临的,那个巨大的沙堆突然向下滑脱,没有声响,却来势凶猛,似一排巨浪向高震宇迎面扑来,高震宇听见了自己胸膛里的呼啸,那是山崩地裂般的呼啸,这声响足以震碎他的五脏六腑……

正伴着主人一起向上攀爬的小美丽也同时感受到了危险,它没有犹豫,半点都没有,它迎着呼啸的沙堆冲上去,它要替主人阻挡呼啸而下的山峰,可是它的身躯只在高震宇的眼前一晃便不见了,高震宇的眼前只有黄沙黄沙还是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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