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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绿光

时间:2024-05-04

崔民

这个故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初秋。

那天,太阳还没有露脸,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染上微微红晕。我紧巴紧往生产队赶,一只手拿着硬邦邦的玉米饼子往嘴里塞,另一只手不停地揉眼睛。真他妈的邪门,早晨醒来左眼皮就一个劲乱跳。左眼跳祸,右眼跳财,八成今天要有祸事降临在我头上。我用劲捏了捏左眼皮,没管用,变本加厉地跳得更厉害了。

玉米饼子实在难吃,我像老牛倒嚼一样。每当这时候,我心里就一股怨气腾腾往上窜,好像我们这些来农村的知青就是吃这玉米饼子的命。青年点也不知从哪雇来的做饭的,这家伙小个头,肩膀上扛着一个大脑袋,细脖子上总爱围个黑乎乎的白毛巾,瞅着恶心。我有点反胃,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队长孙奇力披一件劳动布外衣,在生产队大院里踱步。他的外衣披得与众不同,衣服披挂在肩膀头上,无论多大幅度扭动,就像粘在身上一样,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可是肩膀一晃悠,肩头就像个挂钩把外衣牢牢挂住。孙奇力嘴里不知嚼的啥东西,我想肯定不是玉米饼子,那嘴一鼓一鼓地蠕动,也有点儿像老牛倒嚼。约莫过了两分钟,孙奇力的嘴不蠕动了,他一阵风似地来到大院西南角的老榆树下,抄起一根铁棒,胳膊在空中有点夸张地划两圈,狠劲地砸在那半截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咣……紧接着又是一下,咣……如此循环,胳膊不断地在空中夸张地划圈,手中的铁棒不停地砸在钢轨上,连续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响声,铁棒砸在钢轨上的瞬间迸发出火星。生产队社员对这声音耳熟,这是孙奇力独特的上工钟声。

刘祥贵抱着肩膀,歪斜着脑袋看着孙奇力,见孙奇力没有停的意思,就大声喊,有劲没处使啦?一个上工的老破钟敲打得那么响干啥,大伙这不都来了,显摆啥呀。孙奇力又使劲敲了一下,把铁棒往地上一扔,冲着刘祥贵喊,你他妈的懂个屁,我敲钟你就觉得烦,你瞧瞧人家县里当官儿的,整天对着那叫啥来着,对了,叫麦克风,对着麦克风哇哇大嗓门儿讲话,那才叫有派,我整这点响跟人家比是小巫见大巫,懂吗,你真他妈是个浑蛋!刘祥贵五十多岁,整天灰头土脸的,好像总也不洗脸,眼睛小得一条缝,像接生婆用席篾儿给划开似的。孙奇力拍了拍刘祥贵肩膀,你往后跟我说话,把眼睛睁开点,否则别乱放屁。刘祥贵那张能叽了哇啦穷对付的嘴只是张了张,没整出声来,小眼睛瞧了瞧孙奇力,没说什么。

一股浓浓的尿臊味扑面而来,这味是从厢房马厩里发出来的。这股味刺鼻,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我没敢用手捂鼻子,怕社员说我是城里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没有接受好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来这里插队落户的城里知识青年最害怕被人这么指责,那会耽误返城的,谁愿意在农村待一辈子?说是扎根农村,大有作为,可真要是在这儿生活一辈子,那就惨了。

孙奇力声音洪亮,把今天的活儿派完,耸了耸肩膀,那件披在肩膀头上的外衣仍然牢牢地披在肩头上,没有一点要掉下来的可能。孙奇力要往院外走的时候,刘祥贵拦住了孙奇力,大声地说,孙队长你眼睛白长了?我这么个大活人搁这站着呢,今天挣不到工分,我领老婆上你家吃去呀?

刘祥贵被人称为死人幌子。刘祥贵也常对人说,我这身梁骨让病魔彻底占领了,浑身他妈的都是病。说起刘祥贵,没人愿意招惹他,怕沾边赖上。有一次,生产队分粮,刘祥贵与生产队保管员干起来了,两人扭打在一起,保管员倚仗着与生产队长是亲戚,照着刘祥贵脸上打了一巴掌,刘祥贵就势往地上一躺,把鼻子出那点血全都抹在脸上,口吐白沫。这可吓坏了保管员,慌忙让人把刘祥贵送到乡卫生院,刘祥贵躺在病床上仍然口吐白沫。保管员赶紧张罗把刘祥贵送到县医院,医生给刘祥贵检查了一通说,鼻子出血没什么大事,心脏病、肺气肿病可挺严重。保管员这个后悔呀,跟这样人较什么劲啊,这不是粘豆包黏锅了吗?保管员立马服软,破费了不少钱,事情才算是过去。打那以后,再没人招惹刘祥贵,这倒好,把刘祥贵惯坏了,成了生产队的侠客,跟谁都敢骂两句,嘴上从来没输过。大伙说刘祥贵属铁水壶的,嘴硬。

刘祥贵高嗓门儿地一喊,要去干活的社员齐刷刷地停下脚步看热闹。孙奇力脸色通红,膀大腰圆的身形,面对瘦如干柴的刘祥贵挑衅,显然说一不二的权威受到巨大挑战。孙奇力当生产队长也有五年头了,这几年靠的是他那彪形大汉形象,没人敢和他较量。还有一个仗腰眼的是孙奇力有两个兄弟,也都膀大腰圆,生产队里的人没有敢在他面前耍个威风什么的。今天,刘祥贵不知是吃错药了,还是酒喝多了,竟敢把孙奇力给数落了。这个场合,孙奇力理所当然地抬起胳膊,要狠狠地揍刘祥贵一顿。生产队员们个个瞪起眼睛,猜测这巴掌打下去,定让刘祥贵满地找牙。

我也想看看孙奇力一个大耳刮把刘祥贵搧倒在地,然后刘祥贵爬起来冲向孙奇力,孙奇力再用足了力气把刘祥贵搧倒。可是鬼使神差,我却厚着脸皮,脸上堆着微笑,站在了孙奇力和刘祥贵中间当上和事老。我对孙奇力说,孙队长息怒,然后又对刘祥贵说,祥贵别生气,气大伤身。孙奇力顺势把手放下了,刘祥贵见有了台阶可下,也很识相地后退了一步,两个人脸上的愤怒也随之退下。一场即将打响的战斗熄火。

孙奇力绷脸对我说,嗨呀,你小子装什么犊子,没有你护着,看我怎么削扁乎他。孙奇力边说边活动着手腕。我正担心战斗再次打响,可是孙奇力一扭身离开了刘祥贵,往大院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了,来到我身边很亲切地拍拍我肩膀说,王文化,派活时你怎么不往前站,把你给落下了?孙奇力拍拍脑袋瓜门,说,这么的吧,黑土岗子和东南坡那两块玉米地的玉米棒子已经长好,能烧着吃了,也能烀着吃了,得搁人看,别让人给偷了。孙奇力斜瞪了刘祥贵一眼,接着又说,王文化,你就从今晚开始看这两块地,地里的玉米棒子丢了扣你工分,一穗玉米棒子也不能丢,听到没有?

孙奇力送给我一个人情,我暗暗窃喜,谁不知道看地是个二大爷干的活,不少人脑袋削个尖想干,活轻巧不说,挣的工分也不少。我忙说,孙队长放心,保证不丢一穗玉米棒子。孙奇力“噗嗤”一声笑了,你小子脑子挺活啊,保证一穗玉米棒子,那可以丢两穗或更多的玉米棒子了?我急忙摆手说,孙队长,孙队长,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是一穗以上的玉米棒子,包括一穗都不能丢。孙奇力拍拍我肩膀说,跟你开个玩笑,行啦,你去准备吧,也不知你的胆是大还是小,这黑灯瞎火的看地,胆子得大呀。我笑了笑说,我怕鬼,只要黑夜里没有鬼我就什么都不怕。endprint

孙奇力绷着脸冲着刘祥贵嚷嚷,你他妈的刘祥贵,跟我装什么犊子,要不是王文化挡着,我这一巴掌打下去,还有你的好啊?刘祥贵不吱声,脸朝天来回摇晃着。孙奇力绷着脸,训斥刘祥贵是个不知好歹的浑蛋。孙奇力训斥完了,竟然给刘祥贵也安排了看地。这让我心里有些不舒畅,整来弄去的,刘祥贵这不也干个二大爷的活吗?

一股风刮过来,风劲儿很大,把地上晒干的草屑和浮灰吹起来飘在空中,我看见孙奇力的脸好像不断地变形,一会儿长,一会儿扁,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不多一会儿,我的耳朵里被风吹进了不少的草屑和灰尘,听孙奇力说话声好像很遥远,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我耳朵里:你们俩听着,那两块玉米地从今天晚上就交给你们了,要是玉米棒子被人偷了,有你们的好瞧……说话声音断了,我再看,孙奇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有风在呼呼地刮。

太阳刚刚落到西山后,天空变了颜色。风还呼啸地刮,天边黑乎乎的云彩给刮来了,把月亮挡得严严实实,原野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和刘祥贵约定,在黑土岗子和东南坡那两块玉米地之间的小路上会合。从村里出来,我在地头羊肠小道走了两里地远,越发感到这天黑得瘆人,我后悔自己装大胆跟刘祥贵约定在几里地远的荒郊野外会合。当时刘祥贵还问我一句,你这个城里来的小青年敢不敢走夜道啊?我碍着面子充好汉,说没问题,敢走,堂堂二十多岁的老爷们,走夜道不在话下。刘祥贵咧咧嘴,说好好,那段路有一片坟茔地,路过那儿时,要小心,别掉进坟洞里。刘祥贵这么一说,我头皮有点发麻。

四周黑乎乎一片,像一块巨大无比的黑布裹住了我,眼前的世界变得异常诡秘,恐惧在我脑袋瓜子里不断地膨胀。玉米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好像无数个鬼神在夜幕下的玉米地里穿梭行走。我握紧手中镰刀,身前身后胡乱砍着,这是眼下我能做的最大限度保护自己安全的招数,什么鬼神之类休想靠近我。这时,一股凉风神不知鬼不觉地吹来,整个身子刷一下子凉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沿着小路往前走,越走心里感觉越荒凉,小路两边疯长的野草把小路半遮半挡得模模糊糊,草丛中高一点的野草不停地摇摆晃动。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会儿,见到一片开阔地,站在开阔地中间,警惕地往四周瞅了一下,齐刷刷一人多高的玉米,像围墙一样护着这块开阔地。我穿过开阔地,前面是黑乎乎的坟地,什么也看不清,死一样地寂静。我转身撒腿跑,“嘣”地一声,与身后一个人撞个满怀,吓得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头发都竖起来了。

我缓过神来,耳边传来哈哈的笑声,这声音在黑夜的田野里异常瘆人震耳,我摇晃摇晃头,听出来这是刘祥贵的声音。我一个鱼打挺站起来,高声斥责,操,还笑呢,像个鬼似的。刘祥贵的笑声嘎然而止,他说,往回跑啥呀?是不是看见坟地里的鬼了?我脸红了,荒郊野外,黑咕隆咚的天,还有瘆人的坟地,鬼神什么的就爱夜里出现在这个场合。我没有回答刘祥贵的话,刘祥贵说我往回跑,已经很给面子了,说我吓得屁滚尿流也不为过。好在是天黑,尴尬都被夜色掩盖。

刘祥贵抬头望望黑乎乎的天空,然后转过头来说,看地这事你听我的,这黑灯瞎火的谁他妈来偷玉米棒子?走,咱们睡觉去。我一听睡觉去,心里比较乐意,回到青年点的大炕舒舒服服地一躺,还能挣到工分,这事挺美。

刘祥贵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沙沙的脚步声,给了这个死一样寂静的原野一点活气。我满心欢喜地跟着刘祥贵走,走了一会儿,我发现不对劲啊,这怎么转回来了?眼前一片坟地,黑暗中,依稀可见一座座小坟包在丛生的杂草中露出坟尖,数不清。走到了那片坟地边,刘祥贵站住了脚,指了指这片坟地说,咱们就在这里睡上一觉,这里寂静。我一百个不乐意,说,你不是开玩笑吧,这里咋睡觉?我们换个地方吧。刘祥贵伸出双手来回摇晃,你说得不对,咱们哪也不去。你看我咋睡你就咋睡,啊。刘祥贵不容商量地往坟地里走,我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刘祥贵,心像坠了一块大石头。

刘祥贵在坟地里转悠了一小圈,在一座矮小的坟边站下,说,就躺在这个坟上吧。我怀疑刘祥贵是不是犯病了,忙说,坟上怎么躺啊,你要躺你躺,我可不躺。刘祥贵说,躺在坟上舒服,坟有坡度,靠在坟上就像靠在沙发上一样。刘祥贵又神秘地说,这个坟里埋的肯定是女人,女人坟比埋男人的坟矮小。躺在埋女人的坟上,你偷着乐吧。刘祥贵说得轻松,我则越发恐惧。来,来,来,割草,自己管自己。刘祥贵开始用镰刀割草,一会儿就割了一大抱青草,像个醉汉,摇摇晃晃走回来,把青草铺在坟的斜坡上,心满意足地躺下。我无奈地学着刘祥贵的样子,割草,铺在坟的斜坡上,然后躺下。

天上没有星星,像黑铁锅扣在大地上。躺了一会儿,我对刘祥贵说,咱们一会儿就回村里睡吧,躺在坟上可不习惯了,睡不着。刘祥贵认真地说,让咱们来看地,就得守在这儿。刘祥贵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些城里的小青年啊,响应什么毛主席号召,到农村广阔天地来大有作为,纯粹他妈扯淡!你说是不是?刘祥贵这老家伙还挺认真,我有点生气,心里犯别扭。

天漆黑,我翻来覆去地打着滚,根本睡不着。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一片冷清的月光斜着照在坟地上,好像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刘祥贵发出的鼾声和一些偶然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莫名其妙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我捅了捅刘祥贵,刘祥贵的鼾声停了两分钟,然后又是鼾声如雷。这坟里是女人?要是女人的话,她是怎么死的?我胡思乱想,心里又极度恐慌。我又捅了一下刘祥贵,刘祥贵翻了一下身,仍然在酣睡。我觉得这天下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过了一会儿,天空那道缝消失了,闪闪烁烁的星星也消失了,那冷清的月光在眨眼中也收回了。这时,不远处坟地上一闪一闪地冒着幽幽绿光。这是鬼火,过去常听说坟地里有鬼火,这话果然不假啊。此时此刻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鬼的,至少在坟地里鬼是存在的,谁要是不信的话,此时此刻让他来这感觉一下,就会必信无疑。我满头冷汗,那若有若无的绿光那么诡秘,吓得我闭上眼睛。眼睛闭上了,可是那幽幽绿光仍然在眼前闪烁,鬼神好像在我身边大摇大摆地任意活动。这时,我想起了妈妈讲姥姥遇到鬼的故事。说姥姥小时候爱晚上出去听人家讲那些鬼神故事,听的时候挺过瘾,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听不清楚。可是回家的时候就犯愁了,人家男孩子都一溜小跑回家,她也得跟着一溜小跑回家。人家男孩子跑得快,先到家了,她跑得慢,最后一个到家。每当到这时候,姥姥就后悔不该来听鬼神的故事,可是每到晚上,只要有讲鬼神故事的场子,姥姥还鬼使神差地去听。有一次,姥姥听完了故事,往家里跑,开门进屋时,忽然姥姥的衣服被鬼给拽住了,她越使劲挣脱,那边就拽得越紧。姥姥吓得哭了,还不敢大声哭,把大人哭醒了还不得挨打?姥姥不挣脱了,鬼也松手了。她钻进被窝,用棉被盖住头。第二天,姥姥把这事儿讲给大人听,大人都笑了,说姥姥一定是跑得急,衣服挂在门框铁钉上,或被门夹住了。姥姥说肯定是鬼神什么的,大人的说法她不信,姥姥确信那天没有月亮和星星,黑乎乎天正是鬼神出没的时候。此时,我明白了大人为什么不信姥姥的话,因为姥姥是大白天讲半夜三更发生的事,当然没人相信了。endprint

幽幽鬼火还在不停地闪烁,发出绿光。我使劲蜷缩着,不敢动。我想让自己迅速进入睡眠状态,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爱发生什么事就发生吧,可眼下睡不着啊。我又捅了捅刘祥贵,刘祥贵的鼾声停了,可是没睁开眼睛,把身子翻了过去,背冲着我。突然我听到有人喊:打死你!

妈呀,这是从哪个坟里传出来的?我头发百分之百统统竖起来,像被人揪住。再仔细听,没有了声音。是不是刘祥贵说梦话呢?我虽然这么想,可是紧张的情绪并没松下来。我再捅捅刘祥贵,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翻个身,接着睡。

我实在不敢躺在坟地里了,尽管躺的是女人坟上,在我眼里,男人坟与女人坟一样恐惧。我握紧镰刀,前面扫几下,后面抡几下,往村子的方向奔跑。在坟地旁的树林里,几只不知道是什么鸟儿让我的脚步声给惊吓了,扑腾扑腾地飞起来,掠过坟地上空,惊恐地胡乱地飞翔。黑夜太恐惧了,连鸟儿也失去辨别方向的能力。

我像受惊的鸟儿一样,满头冷汗跑回青年点,一头扎进被窝里,用被蒙上头。这时我的眼前满是幽幽绿光,这些绿光不停在我眼前漂移,我好像还躺在那座女人坟上。我慌乱地揭开头上的被子,耳边响起了彼此起伏的鼾声。我这才回过神来,这是天天生活的青年点。忽然,我发现地上也有或明或暗的幽幽绿光,我急忙捅捅身边的青年点最大官儿——郝点长。郝点长迷迷乎乎地说,你这个臭狗屎,不好好睡觉,深更半夜折腾啥呀?我惊恐地说,不好了,地上咋有绿光呢?跟坟地里的绿光一样。郝点长爬起身来,往地上瞅了瞅,幽幽绿光仍然在闪烁,挺瘆人。郝点长满不在乎地说,操,都是李铁军和王丰仁干的好事。这两个小子打赌,李铁军说王丰仁胆小,王丰仁跑出去,一个小时后回来了,把从坟地里扛回一块棺材板子摔在地上。李铁军傻眼了,二话没说,当场承认王丰仁胆大。李铁军这小子输给王丰仁一顿饭。郝点长停顿一下说,哎呀,不对呀,你今晚也看地,怎么回来了?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正好落在郝点长脸上,那张脸变得冷飕飕地煞白,细看还有点发青。我不敢再瞅郝点长的脸了,说,刘祥贵今天开恩,让我回来睡一觉,他一个人在那顶着,没事儿。郝点长说,刘祥贵这个人你还是小心点儿为好。我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郝点长,你说绿光是不是鬼火?郝点长说,啥鬼火,胡诌八扯,尸体腐烂后就会发绿光。郝点长的解释让我毛骨悚然,不想再听,忙对郝点长摆手。

忽然有一个黑影一闪进了屋。我警觉地小声问,谁?那个黑影移动到窗前,我才看清,是李铁军这个臭小子。李铁军也听出我的声音了,说,你在被窝里穷喊啥呀?刘祥贵在地里骂你呢,说城里来的知青没一个好东西,看地连人影都没了,明天要找生产队长说道说道呢。李铁军看了我一眼,说,你别瞅我,我回来喝点水就走。李铁军这么一说,我躺不住了,尽管一百个不乐意,还是穿上衣服,小心翼翼绕过还在发着绿光的棺材板子,硬着头皮往那片坟地走去。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多钟。天上黑乎乎的乌云不知飘到哪去了,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像人困了眨巴眼睛。月亮当空,银白色的月光让玉米啦,青草啦,树木啦都清晰可见。后半夜虽然不那么黑,可是寂静得可怕,那些能发出声音的动物和植物似乎累了,没有一点生息。我加快了脚步,快点见到刘祥贵,跟他赔个礼,这事就不会整到生产队长那去了,如果这事整到队长那儿麻烦就大了。

来到了那片坟地,找到我和刘祥贵躺着的那个女人坟,刘祥贵不见了,铺在坟上的青草还在。这人跑到哪去了?一种不祥之兆再次点燃我的恐惧,我慌张得六神无主。握镰刀的手已经冒汗,并不停地颤抖,假如遇到意外情况,这只手不会有任何战斗力。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逃离这片坟地。

月亮似乎更明亮了些,银白色月光像撒下的一层薄霜。我要出逃的小路亮堂了许多,弯弯曲曲像条巨大白蛇伸延到远处。我顺着这条路跑,这看地的活我死活不干了,给多少工分也不干了,这个念头极其强烈。拐个弯,跑出了坟地后,加快奔跑的速度,跑了一会儿,我回头一看,还是没离开坟地,见鬼。突然,我脚下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可能是奔跑的惯性太大,难以控制身体的平衡,整个脸抢在地上,嘴直接啃在地皮上,灰土全进到嘴里变成泥,我不停地吐着。脸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摸,黏乎乎的,脸上伤口出的血与灰土混在一起。我支支巴巴地站起来,那个把我绊倒的软乎乎东西约莫离我有两米多远,冷眼看去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定眼细看,黑乎乎的东西是刘祥贵,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一半满是血,一半没有血,有血的那半张脸黑红,没血那半张脸苍白,在头部不远处有一块沾满血的大石头。我尖叫一声,拔腿就跑。没跑多远,脚下的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悬空向前射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朦朦胧胧听到很多人在说话,便使劲睁开眼睛,这是哪呀?醒了,醒了。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听出这是孙奇力说话的声音。孙奇力身边站了一帮人。孙奇力弯下腰说,公社领导看你来了。一位身材很胖的人走过来,这个人脸很白,眼睛很大,鼻子头通红通红,好像是酒糟鼻子之类。孙奇力紧忙说,王文化,你看看,这是公社党委黄书记……哎,黄书记跟你握手呢。我用手摸摸头,缠着绷带,像刚从战场下来的伤员。黄书记握住我的手,来回上下地掂着,啊,听你们队长说,为了保卫国家的粮食,与阶级敌人拼命了,精神高尚,啊。谢谢你啦,国家粮食没受损失。随后,这帮人依次与我握手,他们没有黄书记与我握手时间长。孙奇力在旁边一一介绍,我别的也没有记住这些人都是公社什么领导,只记住了公社党委黄书记。我的心嘣嘣直跳,紧张得嗓子眼冒火。这些公社的领导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那与孙奇力交谈着什么,我的耳朵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听力,只看到这些人的嘴轮流一张一合,有点像木偶。

我的脑子恢复了某些思维,意识到公社领导八成是把我当成保护国家财产的英雄了,瞅眼下这气氛不像是知道我偷着跑回青年点的事。这事可咋整啊,我怎么会成为英雄了呢?我在心里一个劲地打着小算盘,这事是瞒不住的,刘祥贵也会把真相说出来的。

我急切地问孙奇力,刘祥贵怎么样?我这么一问,在场的领导都很高兴。孙奇力弯下身子附在我耳边说,公社领导说了,你的思想境界很高,醒过来第一个关心的是他人。孙奇力看看公社领导们,跟我说,刘祥贵伤势挺重的,一直没醒过来,送到县医院救治。刘祥贵没醒过来,就没人能把那天晚上的真相说出来。我心里还是乱糟糟,刘祥贵是怎么受伤的?我的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刘祥贵躺在地上的恐怖情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公社领导对我大加赞赏,这是为什么呢?我感觉公社党委黄书记这伙领导人很神秘。或许当领导就得神秘,让人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做出的事儿总让你感到意外,费很大劲还琢磨不透。我看到笑容满面的黄书记,他在我眼里成了无比神秘的人。endprint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这个期间,县里领导、公社领导,还有小学校的学生,不断地到公社卫生院来看望我,每次来看望,生产队长孙奇力肯定陪着。我也很恐慌,可眼下,我只能当英雄了,没有勇气把那天晚上偷着跑回青年点的事说出来。

这个谜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为什么没人刨根问底了解那天晚间的真相,刘祥贵究竟是怎么受伤的?这个谜我没有假设答案,因为刘祥贵已经是植物人了,他要是醒不过来,准确答案显然就会带到棺材里。我曾这样推测过,刘祥贵是不是当时血压突然升高,或者脑梗塞什么样的病突发,一下子摔倒,头碰在那块石头上。我还往神奇了想,是不是坟地里的绿光把刘祥贵迷惑,拿起石头砸破了自己的头?或者刘祥贵躺在了女人坟上,惹怒了神灵,遭到了报应?

我成为全县响当当的先进个人典型,到县里和省里演讲,感动了无数听我演讲的人。老实说,我开始演讲时,心里有些忐忑,讲得也不怎么生动,渐渐地觉得心安理得,越讲越顺溜,脸也不红了,讲得台下掌声雷动。要是有几天不演讲,听不到掌声,心里就空落落的。刘祥贵则像个植物人一样,没有醒来。没过多久,我被推荐为省城一所名牌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这个消息让我心花怒放。孙奇力把入学通知书递到我手里时,我正在农田里干活。孙奇力说,这回你不再当农民干农活了,大学毕业后就是城里吃香的喝辣的知识分子啦。

我赶往省城那天,孙奇力和郝点长、李铁军都来到县城火车站送我。孙奇力脸上挂着笑容,他肩上不再披外衣,而是穿了一件当时县里干部时兴穿的中山装。当时有句顺口溜:想当干部不用忙,就看你穿没穿中山装。已经有消息说孙奇力马上调到公社工作,当干部吃商品粮了。郝点长用拳头砸了我一下,说,你狗小子挺有命啊,这好事咋让你赶上了?行啦,不多说了,记住,苟富贵勿相忘,咱们是一个地垄沟里战斗的兄弟。我很有英雄气概地双手一抱拳。李铁军把我拉到旁边小声地说,你小子别蒙我,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青年点回去就遇到阶级敌人偷玉米棒子了?我确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便压低声音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了,蒙了。谁见过那样的场面,瘆死人了。李铁军没有再追问,而是瞪眼盯着我,我心里发慌。李铁军说,你小子真是个神秘人啊。我在李铁军眼里成为神秘人,这让我吃惊,我愣住了。停顿了一下我说,那会儿我真蒙了,不骗你。李铁军把话锋一转,说,郝哥说得对,兄弟一回,有事相帮衬。这句话打动了我,我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睛,登上了火车。

我上大学不久,郝点长给我写来一封信,就是一个内容,说刘祥贵死了。我打开信看到这个消息,眼泪禁不住地掉下来,落在信纸上,弄得信纸斑斑点点。刘祥贵死讯对于我来说确实很难过,我是沾刘祥贵的光,才有今天这般风光景象。刘祥贵却悄悄地离开人世,把真相带进坟墓里。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回县委工作。报到那天,在县委大院内,突然有人从背后把我抱住,这个人肉乎乎的身体紧贴在我后背,死热的天,一股酸乎乎的汗味钻进我鼻子里。当这个人闪身来到我前面时,竟然是孙奇力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是你呀?我很吃惊。孙奇力把脸扬起来,手朝着办公楼方向指了指,我早就调到县农委了,干副主任的活儿。哎呀,那天到医院去看你的那个黄书记,也升官啦,坐上了县委书记的宝座。我听孙奇力这么一说,脑袋瓜子嗡嗡响,孙奇力再说什么我听不清了。孙奇力亲热地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不容商量地说,先忙你的,今晚我给你接接风,喝两杯。

晚上,天热得不透气,走几步就大汗淋漓。我找到离县委大院不太远的前进路上“想吃就吃”饭馆,饭馆门脸不大,门前挂着一个幌,幌上红布条经不起风吹雨打褪色了。我走进饭店,孙奇力已经坐在靠里边的一张桌子旁,正仔细看皱皱巴巴的菜谱,旁边站着一个男服务员,这名服务员有点不耐烦地用圆珠笔在点菜单上不停地敲着。孙奇力见我进来了,招招手说,来来来,正愁点啥菜呢,你来吧,想吃啥就来啥。我推辞不过只好从男服务员手中拿过来点菜单瞅了瞅,摆摆手说,这菜可够吃了,整一大堆菜咱们能吃得下吗?得了,听我的,这些菜足够。

一袋烟的功夫,菜就上齐了。孙奇力把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劲头拿出来与我干杯,没过半个小时,一斤小烧酒就进了我俩肚里。我瞧一眼孙奇力,脸红得发紫,跟红萝卜没啥两样。酒把我肚子里烧得火辣辣,我说,孙主任,不对,孙大哥。孙奇力喝了一口酒,把酒杯使劲蹾在桌上,你说得对,叫大哥。我说,孙大哥,你说那天的事儿,为什么找来记者采访,宣扬得还挺大,连我这个当事人都稀里糊涂?孙奇力诡秘地一笑,说,这是组织上的事,这个理儿你还不明白,还能进步啊?哈哈。孙奇力一扬脖,把酒杯对准嘴倒了进去。黄书记当了县委书记,我也到农委弄个副主任干干。再说你,大学毕业,知识分子,飞黄腾达啊。

饭馆已经空空无人。我瞅着孙奇力身后绿色墙壁灯忽明忽暗,瞅着瞅着,墙壁灯和孙奇力融为一体,变成了坟地里无数个绿光诡秘地闪烁,好像回到坟地里那个恐怖夜晚。这时,我酒醒了,摇摇晃晃地离开饭馆。

过了数年之后,我调到省城工作。那天上午,孙奇力媳妇刘桂水突然闯进我的办公室。我有些吃惊,脱口而出叫声嫂子。刘桂水呜呜哭起来,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刘桂水面前。刘桂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说孙奇力得了癌症,医生说没几天活头了。我吃了一惊,问,人在哪儿呢?刘桂水说,在省医院住院呢,医生说孙奇力的病已经没有治疗价值了,随时都有过去的可能。孙奇力也要回去,他说怕死在省城。我心情沉重,仰头望天空。刘桂水说话声音更低了,像蚊子,说我来找你,想让你帮助找辆汽车回家,孙奇力坐不了火车了。

我赶到医院。孙奇力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孙奇力让刘桂水把枕头垫在身后,勉强地坐起来。我忙说,奇力大哥,你快躺下。我轻轻地扶着孙奇力胳膊想让他躺下,孙奇力的双手抓住了我的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眼前的孙奇力不再是身材魁梧的汉子,也没有吐口痰到地上都是一根钉的风采了。

我联系了一辆救护车,想让孙奇力舒服些躺着回去。把孙奇力抬到车上后,孙奇力突然拉住我的手说,谢谢兄弟。孙奇力眼泪滴在我手上。随后,他声音很低地说,有一件事想跟你说。我弯着腰,耳朵努力地向孙奇力的嘴靠近。孙奇力喘息一阵粗气后说:那天晚上,我去玉米地查夜,发现刘祥贵在坟地里睡觉,我就喊他起来,训斥了一顿。没有想到刘祥贵破口大骂,说我报复他。我一巴掌把他打趴下,没想到正好撞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刘祥贵像断气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淌了一大片。其实他不破口大骂我,我也不能打他那一巴掌。我很害怕,一边往回跑,一边想怎么办。当我回到村里找来人时,发现你也倒在地上,先不说这个了。我让生产队社员把你和刘祥贵送到公社医院,跟乡党委黄书记汇报,谎称你和刘祥贵与来偷玉米棒子的破坏分子搏斗受伤了。我吃惊地说,真是你干的?孙奇力没有理会我的吃惊,疲劳地闭上眼睛。

救护车司机踩了几下油门,发动机发出轰鸣声,汽车要开了。孙奇力松开我的手,说了最一句话,兄弟啊,没有那天晚上的事,能有你今天吗,你受益啦……孙奇力说的这句话,搅得我心里火辣辣的,我下意识地直起了腰,不期望孙奇力顺着这话的意思再说下去,我也不想听他再说些什么了。

汽车载着孙奇力开走了。车轮卷起地面尘土,汽车很快就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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