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汤如浩
一群蓝翎鸽,咕咕哝哝,说着只有它们懂的言语,肩并着肩,从高天划过,留下一道虚无的弧线,消失在天际,谁知道,它们是旅游呢还是串门儿。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长满枯黄芨芨草的高坡上探身下来,似乎在学习蛇行走的样子,绕过河滩的陡坡和大石头,跨过这个村落,摆一下腰身,又向那个村蜿蜒迤逦而去。
一个个小小的村落,在河西少见树木的高原上,星罗棋布,散卧在雪山下,向远方依次摆放,像极一头又一头静静的牦牛,在西风中,成了一座座静止的雕像。
西风飒飒吹,树叶悠悠落。
立冬过后,祁连山的雪线在慢慢下探,似乎是一只猫,在陌生小巷的浅浅水坑前,试探着脚爪,放下来又缩回去,尝试冷与暖的交替,游戏着一样,其实,这样子的反复此前已经有过好多次了,在雪山看来,这种变化简直不值得一提,来来回回的回环往复,从第一场雪花飘落的那一刻算起,到现在到底又有过多少次反复呢,记是记不清楚的。现在,很现实的,它一定是不会缩回去了,看样子站稳了脚跟,而目还有逐渐扩张的趋势。
只有大地还是这样,白杨树的叶子几近落尽,剩余的几片,摇摇欲坠,一副孤零零的样子,光秃秃的虬枝高扎,像在向途径者讨要着什么似的,有衣衫褴褛的乞丐的几分神态;几株芨芨草在风中摇晃,白色的草樱子窸窸窣窣,窃窃私语,还带着夸张的体态语言,在说着些什么交流些什么呢,可能只有西风方可以听得懂吧,对人而言,不啻是一句句神话;羊只柔软的口唇靠近地面,偶数的蹄子荒草上写着杂乱的字,可惜它们不是诗人,谁知道它们在写着什么样的篇章,解读它们简直和解读党项文字一样困难,不读也罢;再远的地方,也还有一群羊,低着头,在认真地寻觅,认真地吃草。
大地如此空旷,除了装满风声和萧条,似乎没有别的什么了,瑟瑟发抖的荒草枯黄的叶子,应该会在不久就会凋落在地,慢慢化为尘埃,和大地融为一体,演绎从哪里来到哪儿去的浅显道理;那些遍地遍野的麦茬根根泛白,向天空高高树立,大雪之后,会被深埋在最底下,此刻,它们会像人一样憧憬未来吗;田鼠偶尔出现的行踪,总显得那么诡秘,但它们用肚皮开辟的道路,却将它们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暴露得明白无误,毫无隐私。看样子,再隐秘的行为都有它的疏漏之处,何况鼠类的勾当呢。风声是从更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携带着陌生的回音,天地间,只有它的声响,是如此的迫近和真切。
天空高阔,宛然是蔚蓝色的高原海子,有无限的幽深,澄澈,纯净,我怀疑它会在某个时候,会在人们不经意间,忽然会倾泻而下,水势磅礴,不可阻挡,将大地和天空联结为蔚蓝的一个整体,这样子的话,我就幸运地成为蔚蓝的色泽中的一员了。可惜,这只是幻想,多少年来,它就一直悬浮在我的头顶,这样蔚蓝,这样深幽,这样高远,透露着无穷的秘密似的,每每抬头,都像在诱惑我,肯定我会激动万分的。白云是海子上面的漂浮物,絮状,单薄,轻盈,向更远处延续,云和云向来都是结伴而行的,它们也不例外,相互藕断丝连,没有放手的意思。鸟雀的确是少了,只会有几只小巧的麻雀,从这边飞过去,一会儿,又落到那边了。它们只适合做短途的飞翔,其余,可能它们交给鹰隼之类去完成了,这也好,腾出时间在地上寻觅,总可以找到散落的粮食。
站在村边,看着这一切,我的想象显得很是自然舒展,没有一丁点儿的矫揉造作,像顺手拈来的一样。就是这样,每年的这些日子,在秋风中,树叶几乎落尽,没有庄稼的遮掩,站在村边,我的视野很开阔,凝望祁连山下一个又一个的小村落,像在盘点熟悉的棋子,张庄、李庄、赵庄……这些无比娴熟的村落名字,会在我的脑海里跳跃,是一个个精灵,鲜活无比,清晰无比。祁连雪山是背景,而苍茫的大地,则是底子,它们的阔大,使小村更显得缩微,而小村的人们和他们豢养的牲畜,则几乎渺小至可以忽略了。冬至过后,闲散的阳光会取代忙碌的身影,小村某个向阳的角落,零散地摆布着晒太阳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日子,这时间好像也凝固了,简直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样。
我怀疑我的前世应该是一个牧人,面容黝黑,神情忧伤,留着散乱的垂肩长发,头发的末端,还缀着长长的红绸带,它们在西风中,翻飞跳跃,没有停止的一刻。这个时刻,我应该挥舞着生牛皮制作的牧鞭,赶着羊群牛群,在旷野里放牧,空气中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脆响,那是我孤独时摔响的皮鞭,还有深情的牧歌,也会从我的嘴角滑落。从这个荒滩到那个荒滩,从这条河畔到那条河畔,一年又一年,放牧,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祁连山上的云岫不语,松林不语,那些荒丘也不语,雄鹰俯冲而下,在头顶盘旋,我的羊群牛群散落在旷野里,是一堆堆的石头。西风劲吹,卷积着残枝败叶,扬一扬宽大的衣袖,赶不走空气里的寒意,我只能一再裹紧羊皮袄,将身子缩紧,因为我的脚下已经是斑斑点点的白霜了。时光在延伸,就像现在,夕阳西下,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的嘴里发出只有羊们牛们听得懂的声音,呼唤它们,把它们统统都收拢到圈里去了,我也会悄无声息地成为呆在墙角人们中的一员,听着或者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不知觉间,一天的光阴就给打发光了。
这样的季节,似乎只适合放牧和游逛,或者眯着眼睛,看昏黄的太阳,看远方或者想从前,想象以前人们的模样。我知道,更早的时候,这里生活过月氏人,还有匈奴人,党项人,等等等等,他们都是些放牧的人,只不过他们都不存在了,他们都哪里去了呢?历史学家都说不清楚,我也更是不明就里的,就像夏天姹紫嫣红的那些花一样,你记忆中它还是艳丽无比争芳斗艳的样子,还在回味它清淡或者浓郁的香气,可一回头,早就不是了,凋零了,枯萎了,留下的是残枝败叶不忍目睹的衰败样,甚至成为一杯土,没有过生长的痕迹。那些过去的人也是,他们在这样的季节,曾经在这里,做他们自己的事情;酝酿阴谋、产生爱情、萌发诗情……他们浑身带着腥膻的气息,红毡帽铁弯刀,战马咴咴呜叫,脖铃叮当作响,西风猎猎,他们又会到哪里进行血雨腥风的厮杀呢;号角吹出的是凄厉的号声,吊斗中传来尖锐的鸣锣声,可到底又传到多远的地方呢?但无论怎么说,曾经有过的一切,就和祁连山下的所有经历的一样,由于时令,由于季节,_由于更多更多的原因,都不觉间悄悄消失了,没影了,就像是人们说的风过无痕的那种样子。
想象有时候也是很累人的事情,不去想了吧,不如在村子里游荡。冬至过后,沿着弯弯曲曲的乡路,沿着狭窄的小巷子,就可以走回现实。此时,我不再是过去某个时候的牧人了,不再管什么月氏人了匈奴人了,我只是一个离开村庄很久又回来的孩子,什么都觉得新奇,从这边走到那边,看看有多么大的变化,其实啊,又有什么变化呢,只不过,就是原来样子的基础之上,加上了季节的标签罢了。老人们还会在村边那条废弃涝池的南边,摆他们的白话台,说说电视里的事情村子里的事情;新疆摘棉花的妇女们回来的已经回来,坐在自己的大门口纳鞋底或者三两个说闲话;男人们从这家跑到那家,探讨打工的事情或者是无聊的事情玩耍的事情,只有那些蹒跚学步的孩子,开裆裤露出两瓣滚圆的屁股,蹲在麦草垛旁,把干枯的麦草撕扯下来,一把,一把,一副毫不疲倦的样子。
立冬之后,祁连山下,一切如故。只有流水的光阴,偶尔会在人的心头留下一丝丝涟漪,慢慢地荡漾开来,洇出一道淡淡的痕迹。其余,应该湮灭的,已经随时光消失;必将苍老的,也正在一日日老去。未来如此遥远,就现在吧,现在,一步一步地走,散漫地观望或者遐想,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无论曾经的忧伤也罢,欢笑也罢,在这样的时刻就都会静止不动了,耳中灌满风声,脚下矫健如飞,祁连山的雪山莹白,山下的大地赭黄,小村一片静寂,鸡鸣犬吠声遁去,小路依旧弯弯,我就走这条送我进村的路吧,一步,又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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