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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的猪和猪的清明

时间:2024-05-04

周 伟

父亲退休后最重要的事,就是每年清明时节都要回一趟乡下老家。他总是早早地在挂历上用红笔圈好日子,何时去石江给爷爷挂青,何时去老家给祖辈们上坟。然后,他一个劲儿地给我打电话,问我抽不抽得空儿,问我找没找得到车?又喋喋地说:你二伯的崽要从广州赶回来,你亮哥一家要开车回去,你隆回的玉信大爷的几个子女都要齐崭崭地回去……

我知道父亲话里有话,更懂得他说这通话背后的要求。父亲一贯从不跟我提要求,他一向节俭、低调办事。然而清明回乡,他却看得很重,总要设法置办得正正式式,隆重一点。我也知道,尽管父亲从老家出来四十多年了,那儿却有他太多少时的欢乐和困苦,那儿牵了他一生的情、不变的心,父亲的根须已经深深地扎在那儿了。我在电话这头回应着父亲:晓得,晓得,我回去就是了。

是么?真的么?你确定?父亲在那头连连问了几声,我却分明感觉得到他那如孩儿般的高兴劲儿溢于言表。得到我再一次地肯定,他忙一个劲儿地嘱咐我:要记清日子!要记着带琨儿一起回去!要记住一定得找辆车,出一点钱也值得!还不要忘记多多买一些鞭炮和好看的花炮……父亲在电话那头没完没了,我感觉到他无数的高兴和少有的庄重,一起涌到我的耳边。

我知道,父亲放下电话后,立马行动,跑上跑下,买蜡烛、香棍、纸钱,置办三牲祭礼,一应俱全;若遇上天气不好,父亲还要提前给我们每个人都准备好雨伞、雨靴,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出发。

赶了个早回去,雨后的乡村清爽如画,静美安谧。清明,年年这个时候如期而至,却总是那般新鲜,新鲜如雨后青竹,高高地站在山巅的晨曦里。他看着路上急匆匆的行人,侧耳倾听远远近近的脚步声。此时,他像一个清静超然的智者,更像一个有着大地情怀的长者。今天,他完全当成了自己的生日似的,他早已不声不响地摆开了热烈欢迎的场面——满山青翠鲜嫩,丝丝暖暖的春风送来蛙鸣阵阵,桃树红了,梨花白了,小草绿了,小鸟跳跃在枝头,小溪潺潺流动,还有油菜花开一望无垠的金黄,给大地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到处充盈着春天的气息。

父亲问禄山叔,年生回来了没有?禄山叔本是在跟父亲热切地问这问那,一张脸好像回到了新鲜嫩绿的童年一样。随着父亲的这一声问,立马噤了声低了头,定定地看着门前三两只鸡鸭蹒跚着的禾坪。父亲又重问了一句,禄山叔才昂起了头,头上却像犁了一垅沟沟壑壑,茫然地看着父亲,然后长长地一声叹息:还讲么个?当不得一个猪呢!——父亲“哦”地一声,若有所思。

农家的猪,是个宝贝哩!吃肉靠它,换钱靠它,当家人的脸上是结个南瓜花还是起朵愁天云?起起落落都得看它的脸色。它吃得欢响,它呼噜大睡,它厌食无语,简直就跟播报农家人一天的天气——阴晴雨雪一样。农家人欢喜它,是它长得快,性温驯,易饲养,适应能力强。尤其繁殖又快又多,一下一窝,一下又一窝。大耳朵,大鼻子,吃了睡,睡了吃,滚圆滚圆的一个个,窝在地上,眯缝着眼,单纯、憨厚、可爱。它的善良、温顺和聪明,既不像牛、马那样俯首帖耳,也不像山羊那样蛮横凶狠,既不像猫那样忘恩负义,更不像狗那样谄媚乞怜。于是,有人这样赞美它:猪在大地的儿女中间,它的心地最善良,在爱的阳光沐浴下,它满怀信任与忠诚。享受无限的自由,胜于有限的钱财。猪的志向宏伟,而且无拘无束。

家家栏里的猪,简直就是各家各户一年的前程和奔头。于是,猪的命运,总是那样生命攸关,牵着一家人的鼻子转,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抑或无惊无险、平平安安,从从容容。谁个家里,都得精心饲养它,不敢有一点的疏忽和懈怠。只有把这宝贝疙瘩,养得白白胖胖、红绿花色、膘肥体壮,再苦再累再穷再窘再无援无助,心里头也会有一点底。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在冷寂的黑夜里,总是默默地叨念着:不怕,栏里还有一头猪呢!仿佛,这时就看到一片光亮和黎明,在山川田野之上冉冉地上升,愈来愈近,愈来愈真切。

所以,农家人动不动,就拿猪来打比方辨是非。猪是什么?猪似兄弟姐妹,亲如一家,温馨无边。谁和谁见了面,总是爱问一句:养了几头(猪)?有多壮?什么时候出得了栏?就好像家里头养了一个十八岁花朵般的姑娘,或者壮壮实实的一个愣头好小伙,到了待嫁或迎娶的好时节,心里头别提有多么的滋润和舒坦。

农家人的天空,是看得到猪的天空。农家人太实在,看得见摸得着,就会有永远使不完的力气和灭不掉的精气神在。不管永远有多远,他们总是永远走在路上,一路朝前走,把一个个日子想得甜甜美美,过得有滋有味。

扯过来一头大肥猪,嗷嗷叫,搁一条宽宽的板凳,摁在上面。只见有人左手一把抓住猪耳,右手握刀顺猪脑侧轻轻一送,一转,即刻又抽出来,白晃晃的屠刀染红了。随之,汩汩地冒出一盆红艳艳的血,满了,满了。放倒,在猪脚上割一个小口子,一根铁棍伸进去如蛇一般游遍它的全身。然后对着猪脚上的口子,呼呼呼地一口气不停歇地吹到底,直吹得自己满脸通红,吹出一个胀得会立刻爆炸的大肥球。舀一勺勺开水均匀地洒遍猪的全身,刺喇喇刺喇喇地刮出一个通体白净,像去了皮的圆滚滚的大冬瓜。一劈,剖成两大片,掏出一肚子的下水,腾着热气。除去过年过节要吃的、走亲戚要送的,其余的全都腌入缸中,熏在腊炕上。来年,一家大小一年不用发愁。五黄六月,个个满嘴流油。

我记得清明上山,那是极其隆重和讲究的。天一开亮,首事们率领祭祀队伍就各行其事。走在队伍中的个个一脸虔诚庄重,举旗幡的、抬猪的、牵羊的、提酒的、吹喇叭的、擎凉伞的、握柴刀的、拿铁锄的、扛响铳的,一一迈开大步,自山脚朝山顶进发,浩浩荡荡,颇为壮观。清明的猪,大伙都看到一头全猪窝在抬盒上,白白净净,猪的全身披红挂彩,神圣庄严。

清明抬猪上山,在我们家乡的次数也不多见。据禄山叔讲,我们一大家人有过六次:一次是继昌公公还在,给文榜老公公立碑;一次是我爷爷和我二爷爷双双做了先生;一次是大队刚分田地那年,大家伙第一次仓里存了余粮,栏里圈了肥猪;还有两次,一次是松庭的细崽考上了博士那年,一次是禄山叔的崽后强考上体育专长生那年;最近的这次就是大前年,老湾七大爷的崽在广州办厂,钱数得哗哗响,车子一线线,一路开到杨里塘祖山上,工具车上卸下一头大肥猪。更多的时候,大家伙也是每年清明上山,没有全猪,但总要割上两三斤猪肉,或者从自家灶屋的腊炕上取下一块大腊肉,洗得白白净净,充作刀头,摆放在坟前,祭祀祖先。

清明上山,起先都是男丁的权利。我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胡容、满容她们几个妹娃子跟我年龄、个头差不多,看着我雄赳赳地走在挂青的队伍中,也要追赶着上山,丁山叔、禄山叔生死不准,哪怕她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山上,按长幼秩序,坟前跪倒一大片,个个口中念念有词,三叩九拜。摆上三牲祭礼,焚香烧纸钱放炮火。那时放炮火,我记得是一排一排地放响铳,震得山摇地

动。也就是四五年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上山,穿得花花绿绿也不要紧,叩拜时也不是那么齐齐整整了,大队伍也慢慢地走散了,从一族人,到一房人,再到一大家人,直至到一个三四口小家,人还是那些人,清明时节也还是分布在杨里塘的祖山上,却绝没有先前的隆重和壮观了,更少了一份神圣。挂完青下山回家,也不见远处的村庄里有袅袅飘起的炊烟。往常,不上山的女人们早已在村口的禾坪里摆满了桌椅板凳,架起门板案几,上面排放着大块大块的猪肉,还有猪脚、肥肠、扣肉、猪肚子,还有猪肝、猪肺、猪心、猪腰子,还有豆腐、血粑、腊小肠,还有粉丝、肉丸、蛋卷、排骨炖萝卜、大白菜……还有挂青用过的三牲祭礼,都能做成可口的菜肴。我们一班细把戏立定在案板前,个个不由得不咽口水。还有天锅里温着的十几个盐水瓶子,我们一班细把戏都晓得瓶子里装的是热喉咙的苞谷烧,那根本没有我们的份,要等我们长成大老爷们才敢受用。这一天,这一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望眼欲穿。一年一聚会,叫做吃“会酒”。大家一家亲,大辈小辈排排坐,长幼有序,敬酒夹菜,怀念祖先,念好故人,嘘寒问暖,家长里短,一派丰盛、幸福、融洽、和谐、亲密无间的气氛。

可是,这七八年来,一扫往年清明的气象。不光是没有浩浩荡荡的大队伍,而且挂青的队伍中青壮年几乎为零,老的老,少的少,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甚是孤零。我知道,乡村里头的这些顶梁柱无一例外地都是远走他乡,到南方的城市里捡金子去了。这一天,他们也不是不怀念祖先,也不是不尽孝道。他们或寄上了不多的工钱,或捎回三两句话,央求自己的爹娘,或者安排自己的子女多买几把香,多打几沓纸钱,在祖先的坟前摆上刀头(长头的猪肉)等三牲祭礼,替他这个不肖的子孙祭祀祖先。

我跟在父亲和丁生叔的身后,向远处的清明走去。

扫完坟挂了青,在我们往山下走的时候,我们碰到哑巴子。父亲问哑巴子,哑巴子咿咿呀呀,比划着手势,指着山上远处的祖坟。父亲拍了拍哑巴子的臂膀,给他敬了一根好烟。丁生叔和父亲同时说道,别看孤孤单单的一个哑巴子,灵性懂事得很,晓得给他父亲继常挂青哩!我们下到山脚,父亲和丁生叔又回过头去,我也跟着回过头去,看见山上的哑巴子跪倒在他爹娘的坟前,烧着纸钱,香烟袅袅。不一会儿,鞭炮声声。

这时,有一大队人马从远处开过来了,举旗幡的、抬抬盒的、吹喇叭的、擎凉伞的、握柴刀的、拿铁锄的、扛响铳的,浩浩荡荡,颇为壮观。同时,我们也看见了久违的猪。抬盒上窝了一个全猪,白白净净的全身挂了红。不要问,他们必定是往山上去。

在这里,三年前我见过从车上卸下的猪,三年后我再一次看见了在抬盒上窝着的猪——这都是清明的猪,神圣的猪!

谁都知道,在清明的节日里,这是最好的祭祀,最隆重的礼仪。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的情爱和悲喜,都在这一天聚会、传承,抑或清点、抒发。

我忽然记起一向理性的韩少功先生也在一篇文章中动情地写道:“将来有一天,我在弥留之际回想起这一辈子,会有一些感激的话涌在喉头。我首先会感谢那些猪——作为一个中国的南方人,我这一辈子吃猪肉太多了……”

我于是想,不喜走动的猪,从不邀功的猪,随与情怀的抒发,它在这一天一定会走得很远很远……

责任编辑:刘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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