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赵钧海
许久以来,波茨坦的名字总像一个坚硬的钢铁符号,攀附着战争的阴影,聚集着威严的条款,也幽闭在一个刻板的轨道之中。这是《波茨坦协议》留给我的奇怪记忆。《波茨坦协议》约束了两个二战法西斯集团残暴罪行的扩张,决定了战后德国的命运,也敲响了埋藏日本军国主义的丧钟。这也是我最早通读《毛泽东选集》留下的深切印记。至今我仍然保存着中学时代使用过的红塑料皮“毛选”。三十多年已悄然流逝,它却仍然是一本装帧精美的豪华书籍。那薄如蝉翼般的白纸,依旧清新,依旧光洁和华美。
在那个人人通读领袖著作的纯真年代,我曾无数次地在油灯下翻阅毛泽东的精彩文字,也十分虔诚地铭记住了那些为我指路为我升华思想的经典文章。回忆那时的心态,我甚至觉得今天的自己依然青春鼓胀。
毛泽东写的新华社评论《蒋介石在挑动内战》一文,就提到了《波茨坦协议》。那注释里真实地记载了波茨坦会议提出的促令日本投降公告的内容条款。那些条款让人们痛快淋漓,也让我从小就闭塞贫血的读书空间深藏了一隅奇妙的正义感。
三十年后我来到了波茨坦。那深藏胸间的宣言与条款,像一瓶酿造了很久的醇酒,摇荡着,翻卷着,不时飘撒出一股久违的香气,让我不能自持。
接待我们并一起参加《城市规划建设与发展研讨会》的德国人叫舍夫,他是城市规划设计师。舍夫先生参与了对波茨坦旧城改造的整体设计工作,他的语句组接在翻译的不断学舌下显得诚恳而又充满幽默。他说,一会儿要带我们参观的步行街就是他参与设计并刚刚改建完成的。他毫不避讳,也时刻不忘吹嘘自己。他说,这个步行街很有思想。我想,波茨坦人很有意思,也颇像疾步奔跑的中国人一样,搞起时髦的步行街了。看来西方人与东方人的某些思维方式还是相通的。
公元990年波茨坦已经有斯拉夫人狩猎与耕作了,十四世纪就开始建市,十七世纪不断有法国、荷兰和瑞士人移居到此,从而形成了手工业与商业的蓬勃发展。后来,皇家宫殿的大肆修建才为波茨坦的鼎盛,注入了生机。如今它距柏林仅二十七公里,是一座绿色的,精美的,悠闲的小城。虽然,它是德国勃兰登堡州的首府,但人口却仅仅只有十三万。
1945年7月,当波茨坦依然沉浸在凄厉与悲伤的悸动中时,那些曾经的碧绿田野和大片森林,都因数年的战争变得丧失了美貌。那刚刚停歇的恶战,使整个德国一片疮痍,到处是弹坑、废墟和痛苦。
从17日开始,在波茨坦的采茨利恩豪富宫里,聚集着苏联的斯大林、美国的杜鲁门和英国的丘吉尔。这三国的巨头们能走进这个曾经是普鲁士王朝的王宫,已十分不易。我曾看到过一幅三国首脑聚首的照片,他们虽然个个都气宇轩昂,气度非凡,但还是可以看出他们藏在内心深处的冷峻与傲慢。当然,不管他们各自的心绪如何,会议气氛如何,他们还是真真切切地分析了时局,按压住了各自张扬的欲望,达成了共识。
其实这三位首脑的波茨坦聚集,带有奇异的偶然成份。早先杜鲁门并没有想过要来波茨坦,由于罗斯福总统在四月突然脑溢血去世,杜鲁门才有机会乘总统专机——空军一号来到德意志。而丘吉尔首相参会,更是留下一股秋风扫落叶般的伤感,不论当时他是如何地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他的内心深处应该是极度忐忑不安的。丘吉尔在会议中途不得不沮丧着脸返回伦敦去参加英国大选,他果真就再也没有回到波茨坦。他落选了。而后半截参加会议的是:新任英国首相艾德礼。这的确给一生都叱咤风云的丘吉尔留下了小小的遗憾。是的,只有表情严肃的斯大林手拿烟斗以一个大政治家的气魄,悠然自得地始终喷吐着那氤氲的烟气。
波茨坦会议的最终功绩是:彻底解除德国武装,摧毁一切军事工业和纳粹组织,惩办战犯,实行政治生活民主化。同时,还宣布了对日本作战,促令日本武装部队无条件投降,归还中国的东北、台湾、澎湖列岛等问题的决定。应该说,波茨坦会议对于夺取反法西斯战争的最后胜利和二战结束具有非凡的意义。在这个曾经是普鲁士国王休憩的宫庭花园里,三国首脑们机械的笑容,让人们感受到了和平所承载的积极分量。
但是,老实说,也是从这次会议开始,机敏的观察者们又嗅出了另一种不融洽的气味。随着二战炮火的停歇,美、英、苏之间的战后纷争,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日益激化的。这些纷争最终实际上变为了经济与集团利益的纷争。这纷争最终也演绎成两大阵营的地盘割据与长达数十年的冷战和对峙。
那幢华丽的采茨利恩豪富宫,是普鲁士王朝修建的最后一处宫殿,是以弗里德里希·威廉二世的儿媳采茨利公主的名字命名的,它是一座典型的英国官邸式宫殿。走进宫殿,仿佛宽敞的大厅里依然游动着当年战争的气氛,也游动着当年会议的喧嚣。它布局清逸,简朴,硕大的会议圆桌上,依然插摆着三国国旗。三把扶手椅为当时三国首脑的指定坐席,而天顶上古朴的吊灯,依旧荧荧的闪着光,使阴郁的空间显得异常白亮。据说,当年首脑们在这里共举行过十三次会议。
规划设计师舍夫说,波茨坦会议虽然闻名,但波茨坦吸引人的还有著名的普鲁士国王腓特列二世的桑苏茜宫,即“无忧宫”,也叫“莫愁宫”。那是腓特列二世于1745年至1747年花两年时间建造的豪华宫殿。它也是国王的夏离宫。当年腓特列二世就在这个被易北河、哈弗尔河和绿色森林环保着的豪华宫殿里,度过了整整四十年的时光。这个“无忧宫”也给波茨坦带来了安静、优雅的名声。
腓特列二世是一个固执、专制又我行我素的郡主。不过,他很会向外界标榜自己是国家第一公仆的信息。这很有意思。他的军队在严肃、严格的军纪统领下,竟然连连战胜奥地利、萨克森和波希米亚,终于在当时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疆域内,形成了普鲁士和奥地利并列称雄的新局面。后来,他还使得普鲁士一跃成为与英国、法国、俄国等国并列的欧洲强国。
当然,那时腓特列二世从柏林到波茨坦消夏,肯定是为了轻松和享受。波茨坦就是这个一样适宜度假,也适宜休憩的地方。在奢华的充满金气的豪华宫殿里,腓特列二世会与王宫贵族们一起共进晚宴,会与贵妇人、宫女们一起跳古典的附庸风雅的宫廷舞,并且还会奢侈地谈哲学,谈文学,谈音乐。我看到过一幅腓特列二世与法国大作家、哲学家伏尔泰在一起的油画。腓特列二世身穿军服与坐着手拿羽毛笔的伏尔泰很投机地交谈着。腓特列二世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很绅士儒雅地吹笛子。不过,他吹笛子的时候是不许别人咳嗽的。
在波茨坦的绿色氛围中,腓特列二世还会牵着他的一群爱犬,信步在阶梯状的葡萄园里,观石雕喷泉,赏世界名画。某一时光,还会在那个十分地道的中国六角凉亭下,摆出一套宜兴紫砂壶,品味来自中国的破孤闷、清肌骨、通仙灵的西湖龙井或福建红袍。那清冽的香茶让他有种飘飘欲仙的美妙感觉。于是,他就急不可耐地又吹起了他喜爱的横笛。
不过,当年国王奢侈的生活情调,现在已被众多的普通人取代了。在那风格迥异的众多宫殿中,在那婆娑多姿的树影中,时不时你会听到悠扬的巴赫、门德尔松的乐曲,抑或是瓦格纳与斯特劳斯的优美旋律。今天的普通人早已微笑着替代了那个慵懒的心灵孤寂的国王。
我们终于来到了舍夫参与设计并新近改建完成的那个步行街。它是一条用石块铺就的街道。街道两旁是浮华精美的二、三层楼面,不少商铺还带有一股古典巴洛克风格。
这是一条典雅、安谧和充满温柔情调的步行街。它静静地,显得精致而婉约。行走在这个秋日里阳光散射的温暖街道上,倾听着装扮古雅的女士们那高跟鞋踩踏出的节奏,看着那些颇有绅士风度的老者们在扶手椅上缱绻自得的品咖啡。悠忽之间,我突然萌生了一种想停住脚步在这里歇息自己后半生的冲动。当然这只是我欠思考的突发奇想。它可能是潜藏在我生命体深处幼稚可笑的生理反应,也可能是一刹那的小资情调的回闪,还可能是世俗琐事造成我逃避逆反心理的显现,更可能是步行街那一树一灯、一砖一石、一窗一屏刺激我麻钝心态的结果。
是的,这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间的臆想。它其实是贬义的,是会被我自身强有力的人格力量击败的。我有近五十年中国传统的成长史,它会轻而易举的击败这个享受型的私字一闪念。不过,这条充溢着平和安宁意味的步行街,还是让我流连忘返。
舍夫介绍说,这个步行街功能以悠闲、娱乐、商业消费为主,设计时充分考虑了强化文化娱乐功能。他说,早先这条街只是一条普通的城市街道。改建后它完全变成了一条能带给人们奇思妙想的街道。舍夫的介绍充满自恋也充满自豪。他的自豪来自于他的语气和翻译者的学舌,但从舍夫的语言中还是可以感受到他们对这条街道定位的前瞻性。他的自豪说明了他们最初设计规划的成功和招商,吸引旅者等一系列最终效果的实现。
我走进一个曾经是旧时香皂厂的街巷内部,它现在已被改建成一组琳琅满目的艺术街——画廊、画室、礼品店。敞亮的画廊里,悬挂着色彩斑斓的中世纪或现代派情调油画,那乡情乡韵,时不时会飘溢出一股德意志古堡与金黄麦粒交相辉映的气韵。精美的工艺礼品店里摆设着考究的木雕、水晶制品和仿真的鲜花与玩具,而紧挨礼品店的几间偌大画室里,有几位眉清目秀又穿着时尚的青年人正在聚精会神地作画。
我走到一位手拿油画笔的金发少女旁边,看了一会儿她的用笔和技法。我感到她是一位技巧娴熟又具有潜质的绘画者。她画的是一张静物画。夏日的阳光斑斑点点地散射在青绿的矢车菊上,宛若多彩的充满灵性的生命体,有一种四射的激情。我想,这女孩的心地肯定与她的长相和画笔一样,也充满了丰富的情感和欢悦。
遐想的瞬间,女孩敏感地回了一下头。我看见女孩向我友好地笑了笑。她的笑很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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