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洪水河畔
过祁连山
汽车在峡谷中穿行。早晨7点钟,山谷间还没有雾气,阳光照在两边的雪峰上,给青灰的石崖打上一种古铜颜色,一切变得厚朴,凝重,恍如被岁月唤醒的浮雕。窗外一晃而过的是荒草、野花、狼洞、溪流,还有鹰隼的翎羽、岩羊的背影、蝴蝶的翅膀,还有古冢、老石、被西风吹落的枯枝断叶、随流水消失的鸟影花影……
海拔渐渐升高,远处的雪线隐约在目,那个人声鼎沸红尘扰扰的城镇已经被抛在身后,阳光中开始显影高原气象:流沙翻涌,牧草萧飒,云杉成了狰狞的兽骨,塔松幻化为孤独的鬼魅,零星的花朵,憔悴的灌木,所有的植物都把头颅伸向藏蓝的天穹。
一直有一个打算,想在某个西风瑟瑟的秋日,只身徒步穿越祁连山,跟随一朵雪花飘进苍茫的青藏高原,但这一回却是乘车旅游,同车的人除了几个游客外,剩下的大多为民工,他们的目的明确,无非是去青海淘金或挖掘冬虫夏草,然后赚一摞钞票回家。民工们衣衫破旧,面容憔悴,目光中满含着冬雪般的荒远和苍凉。我知道,远处的雪山草地对他们而言,绝对没有半点诗情,有的只是艰险与困苦。车子不停地摇晃,几个张掖汉子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烟圈从我面前飘过,钻出窗口,然后消失于迷茫的秋风之中。
祁连山,古时又称天山,在匈奴统治河西的岁月里,应该是一个草木丰美的大牧场。现在,这里的森林几近消失,到处裸露着铁青色的石崖,山体被流沙侵占,留下一块块丑陋的伤疤。偶尔闪出一两丛金露梅,摇曳或静默,牵动着丝丝缕缕的怅惘。雪线退向山顶,千年的白雪峰峦,万年的蓝天大地,显现出一种旷世的决绝与孤独。
汽车在峨博小镇上停留10分钟,民工们纷纷下车,有的坐在路边吃方便面;有的走出不远,站在草丛中放肆地撒尿。峨博是古土蕃人祭天的场所,遥想中应该是经幡飘扬,香火袅袅的景象,但如今早已不见了祭坛,古镇E开设了诸多商店和饭店,人影幢幢,流行音乐萦绕着祁连高地的蝴蝶和鸟群,飞向茫茫虚空。
一朵云停在祁连山的峡谷。
白云,或者说是银灰色的云,在早晨的阳光中变幻、游弋,宛若一只巨大的蝴蝶。亘古如斯的云朵遮掩住狰狞的悬崖峭壁,同时也遮掩住时光岁月。匈奴、月氏、西羌、回鹘、土蕃……许多远古的民族在云翳下消失,只留下渺茫的传奇故事。在历史的记忆深处,唯有西风流云尚可述说前尘往事。霍去病将军、隋炀帝、法显和尚、王震将军、马步芳司令。这些曾经令人敬畏或鄙薄的人名,都——随流水远去,幻化为一种长满青苔地衣的石头,搁浅于时光的河床。
站在峨博岭上,我想到的只是一个久远的传说:两只祁连雪豹为了寻觅一朵神奇的雪莲,从河谷出发向顶峰攀援,一直走了整整100年,当它们看见雪莲发出月亮般荧蓝光芒的时候,自己华美的皮毛却变成了纷乱的野草,眼睛枯瞎,肢体瞬间垮塌,被茫茫的白雪覆盖。
也许,这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神谕。
哈拉库图的黄昏
我终于看见了哈拉图库城堡。
黄昏,高原的石头阴郁沉重,仿佛是被岁月遗弃的一群武士骸骨,头盔零落,矛盾委地。红色的土,红色的沙粒,红色的石块。全是猩红或铁锈红。全是死亡的血。血的精灵。
风从古堡的豁口中吹来。风吹动着尘土。风吹动着荒草。风吹动着孤独的麻雀。风吹动着归家的蜜蜂与瓢虫。只有风。风走过低矮的土墙,走过雪,走过牛粪和死羊的骨骼,然后从我的胸前掠过。
记得有本书上讲,唐代时哥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带兵攻打哈拉图库,跟土蕃赞普发生激战,数万士兵尸横荒野。后哥舒翰再来掳掠,令将士从四面攻城,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后来赞普兵败自刎,三万土蕃士卒成了俘虏。哥舒翰下令屠城,将百姓与守城官兵全部杀害,致使尸首填满城下的沟壑,鲜血从坚固的墙缝中渗透出来,染红了附近的土地。从此后,哈拉图库就有了赤岭的别名。
现在,没有谁再谈起那场遥远的战争。惨烈的杀戮过后,高原的风雪很快把血迹掩埋。留在古堡的红色墙壁与石头,静静地沉睡于黄昏之中,狞厉,悲壮,成为了巨大的审美符号。仿佛是,战争并没有戕害生命,斩戟沉沙,硝烟弥散,血腥与哀号远去后,苍茫岁月也只能在人们的凭吊中徒增几分悲凉。
哈拉图库与日月山遥遥相望。
野地开阔,淡淡的月光回溯着亘古的宁静。
我脚下的路就是唐蕃古道,一千年前,有个叫文成公主的女子受大唐天子之命,从长安出发,经青海入藏。据说松赞干布的使者来此地迎接公主的车队,在月华盈盈的夜晚,把一串巨大的绿松石佛珠送给公主。归雁入胡,宫娥幽怨,可可西里的风雨洇湿了浓烈的乡思。文成公主拿出白金月镜和黄金日镜,照看着玄武门前的垂柳,凝视着大明宫中的红药,思乡之情令她肝肠寸断,两片镜子突然从手中滑落,摔成碎片,顷刻间又化为日山和月山……
文成公主与哈拉图库无关。当浩浩荡荡的车队走过荒原的时候,那个城堡依然被血色黄昏包围着,墙上的石头和衰草,还有斑斑血迹,并没有留意那个和蕃的爱情故事,深埋于高原之下的历史,只记住了那场血雨腥风的战争。
青海湖一夜
从日月山到青海湖,要穿越辽阔苍茫的环湖草原。汽车在泥泞的荒漠中行驶,摇晃,颠簸,有时还要作短暂停顿,让民工和游客走下车来,或抽烟小憩,或解决便溺。草甸,雪山。雪山,草甸。窗外的景物循环往复,单调而落寞。海拔愈来愈高,我感到身体变得渐渐虚弱起来,头疼,晕眩,心慌,恶心,就像一堵被风雨侵蚀的老墙,随时都有崩溃坍塌的危险。
黄昏过去,黑夜的影子占据了茫茫草原。昌耀说:“但是/在那不朽的荒原/在荒原不朽的暗夜/在暗夜浮动的舷梯/烦躁不安而过的红狐/……可是他昨天的影子?”夜幕降临,灿烂的星空成为舷梯,除了神,无人登临。而从我面前闪过的是可可西里的雪花,风很大,弥漫且萧索,看不见黄羊和红狐,诗人昌耀的那个影子,早已被天葬,或者是只留下了一个寂寞千古的背影。失去诗魂的荒原,在夜晚,在西风流云的拂拭中重新归于死寂。
第一次走近青海湖。
之前,那个高原的海子,曾被我反复想象和虚构。譬如说,它的周围应该长满了野草,鲜花烂漫,鸟语啁啾;它的颜色应该是蓝色的,接近天空的湛蓝或宛若宝石的深蓝;它的白云,它的被朝晖夕阳晕染的岸,以及树叶般漂浮的渔船……最美丽的当是天鹅,它们的翅膀掠过平静的水面,铺展着通向天堂的路。
然而,我现在看到的是黑夜。黑夜蹲踞在湖岸四周,像饕餮般吸纳着光与影,甚至把湖水拍岸的声音也舔舐得干干净净。面前的鸟岛无声无息。星月低垂,目力所及的地方,凸兀着石岬和黯淡的死礁。潮湿的风。潮湿的荒草。潮湿的月影。潮湿的梦幻。在八月的夜晚,我的身体被潮湿的物质缓缓打开,像一枚青海湟鱼,呼吸和收藏着湖泊的气息。
看不见那一片神秘广阔的水域,只能闻到海的气味,咸涩或腥苦的气味,像盐,更像死亡的血。我点燃一根烟,静静地凝视着黑暗,还
有黑暗中微微涌动的水波,恍惚间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拉进湖底。瞬间的沧桑变幻,时光隧道引领着我走向遥远的古特提斯海:一片浩瀚苍茫的蔚蓝,摇曳的珊瑚树,飞动的海星星,贝壳闪着五彩光芒,海藻云母纠缠攀越。还有美丽的鱼群和海鸟,还有数不清的亚热带水草……
地理学家说,在一亿多年前,欧亚大陆板块与印度大陆板块互相冲撞,使青藏高原不断隆起,古特提斯海逐渐远去,只留下一些零星的湖泊,而青海湖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不会诗意地想象青海湖。湖泊就是湖泊。在我的家乡河西走廊,这样的海子随处可见,所不同的是青海湖的水苦涩成腥,有泪水的味道,有血液的味道,也许那是大海退隐之后留给岁月的唯一记忆。
这一夜,我所乘坐的汽车继续向可可西里方向行驶。那里有朝圣拉萨的路,也有淘金者的乐园。民工们走进雪域高原后,绝对不会眺望远方的神灵,明日拂晓,那些面容憔悴的农民很快会在那里搭起一个又一个窝棚,开始自己的淘金生涯。日子照样繁忙辛苦,有械斗,有死亡,有歌,有哭,从平原到高原,民间史的延续和表达会有惊人的相似。
但我留下来了,一个人留在了青海湖边。深夜,我寄宿于一间灯光昏暗的旅社,没有睡意,拿一本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歌》,轻声吟唱“请求洁白仙鹤/借借你的翅膀/去遥远地方/飞游一次理塘……”
大赖神职系统诞生于青海湖畔,黄教主张先显后密,强调的是独生不娶,可偏偏有一个异端,为了追求爱情,舍弃自己的莲花宝座。学者认为仓央嘉措仙逝的地点就在青海湖附近,是烟波浩淼的湖水把他带进了极乐世界,而我想到的却是,当六世达赖瞑目的一刻,他是否看见了美如天鹅的情人?
塔尔寺:仰望或倾听
抵达塔尔寺的时候,天上还飘着雨丝。莲花山被雾笼罩着,隐隐约约,只能遥望银亮的白雪,以及雪线上淡蓝或莹紫的云岫。
我在一个叫鲁沙尔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离塔尔寺很近,雨雾中能清晰地看到寺院活蛇般的金顶、高耸入云的桅杆梵幢、闪闪发亮的宝瓶。佛塔静默无语,经幡在风中飘摇,还能听到法号,沉郁、悠扬,苍凉而又不失平和。法号表达的是梵音佛语,升空之时则变成了天籁,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鲁沙尔很热闹。香客和游人,商贩与喇嘛,走动,叫嚷,前拥后堵,摩肩接踵,在拒绝红尘的圣地边缘,构建着喧嚣骚动的世俗场景。我坐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下,静静地注视着两个衣衫褴褛的朝圣者——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他们都穿着羊皮藏袍,头发肮脏蓬乱,脸上布满了尘土污垢,从形体上无法辨认其性别。大概是长途跋涉的缘故,两个朝圣者步履蹒跚,面容憔悴而疲惫。但他们依然磕着长头前行,走几步便趴伏在地,伸展开躯体,用前额触及泥土,然后再抬起头来,默默地仰望红墙绿瓦的寺院,目光平静、恬淡,充满了一种感恩和敬畏的神情。他们的举止让我想起生长于高原的土豆,肉体深埋于土地,而朴实的花朵昂起头颅,不断抬升生命高度,使灵魂接近天穹……
塔尔寺藏语称为“贡本葛丹贤巴林”,意为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佛寺的命名与一棵菩提树有关。传说这棵树下埋着宗喀巴的胎衣。3岁时,宗喀巴决定放弃世俗生活,渴望出家学道,云游各地的第四世葛玛巴以深不可测的数理和奇特的相貌成了他的第一位上师,并为他剃去头发作为与世隔绝的象征。黑色的头发被抛弃在诞生他的土地上,不久从中自动地生长出一棵参天大树,在每片叶子上都出现了一个佛像或藏文字母,且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走进塔尔寺,我始终没有找到那棵神奇的菩提树,倒是在大金瓦寺的院墙下,发现了几株白杨,风吹树动,一些发黄的叶子悠悠地飘落下来,又飘进一片水塘。白杨树的影子在水中静默,虚幻,缥缈,缱绻的情愫中略含着几分忧郁。一只放生的山羊立在那里,时而低头吃草,时而仰起脑袋,朝树上凝望。比树高的是寺院的金顶,比金顶高的是雪山,比雪山高的是天空,而在天空更高的地方,只有神灵和佛。我站在山羊的身边。我并没有一只羊的高度。放生的羊在仰望生命的终极,而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片凋零的树叶。
塔尔寺离我很近,宗喀巴离我很远。导游手册上的文字简短苍白,那种介绍性的叙述,无法使我抵达一代宗教大师的心灵。塔尔寺并非宗喀巴创建,他16岁告别故乡,进入卫藏,57岁以本尊身相圆寂,亲自建立的是拉萨东面的甘丹寺。塔尔寺只有宗喀巴的铜制塑像:头戴一顶尖尖的黄帽,左臂高悬经书,象征无上智慧;右手高举宝剑,象征斩断无明。宗喀巴的灵塔远在甘丹寺,但他的灵魂却无处不在。在塔尔寺,每一片月光,每一缕清风,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蕴含着他的灵魂。大师的灵魂晶莹如雪,覆盖着这里的精神和信仰。
对于一座历史悠久的黄教寺院,我可能永远无法接近它的本相与真实。世俗的目光不可能穿越宗教的旷野,也不可能在纵深的精神领域,体味到那种寥廓、澄明和平静。跟着来去匆匆的游客,我只记住了一些名字,比如显宗和密宗,比如活佛和格西;还比如唐卡、堆绣、酥油花以及名目繁多的法会仪式。盘桓,逗留;逗留,盘桓。我所有的举止,都在证明自己的无明无知。在那些幽深神秘的建筑间穿梭,我感到有一种深深的惶惑与迷茫:我不信神灵,没有信仰,难道仅仅是时间沙漏中倏忽即逝的一颗沙粒?
外面的世界一片喧哗,而这里却分外寂静。我跟在几个信徒的后面,从顺时针方向慢慢地转动那些巨大的经筒,随着呼噜呼噜的声响,再一次抬起头,仰望那个金顶和宝瓶以上的蓝天、雪山和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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