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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绳子的轻与重

时间:2024-05-04

鄢莉

去绳子那头。一个简单的短语,描述一种简单的动作,轻巧,便利,毫不费劲。轻飘飘的口气,就好像说去桌子那头、去房间那头一样。一次残酷的自戕行为,就这样变成了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小小举动。哪怕,这条绳子实际上是一条阴阳的分界线,去绳子那头就意味着去另一个世界,意味着一条生命的戛然而止。

林白的短篇小说《去绳子那头》讲述的是一个湖北农村留守老人死亡的故事。说到死亡,它固然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但是在当下的小说创作中似乎有被滥用的现象。在底层文学作品中,死亡成为了必不可少的情节因素,各种正常或非正常死亡经常连篇累牍,被反复渲染。先锋小说作家们也格外迷恋死亡,或者说迷恋死亡的神秘气息,死亡叙事已然成为先锋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至于一些年轻的新手作家们,更是特别乐衷于随随便便置笔下的人物于死地,已经到了有的评论家所说的“不死人就不会写小说了”的地步。

那么林白在一篇仅仅五千字的精短小说中是如何处理死亡的?许多作家通常喜欢运用大量的情节作为死亡的铺垫,再用一次轰轰烈烈的死亡将情节推向高潮,那么她是如何在有限的字数内讲述一个完整的死亡的过程,完成一次死亡叙事,并传达出死亡的沉重的?

轻与重,是形容文学创作风格的一对范畴。作者用力的大小、着笔的深浅,影响着作品的重量和密度,同样的故事,可以写得轻盈飘逸,也可以写得深沉浓重,可以写得轻如无物,也可以写得重若千钧。死亡主题,一般是会被作家重写的,似乎非重写不足以表达生命的残酷、死亡的沉痛。但也有像林白这样,对死亡主题自有其超然的态度,等闲视之,从容待之,轻写之,淡描之,显示出一种沉稳老练的写作姿态和举重若轻的控制能力。

乍一看去,小说《去绳子那头》就像它的标题一样,是轻的:

气氛之轻。小说开头,阳春五月,“我”和木珍走过田埂去河岸上采桑葚。在浩荡的春风里,布谷鸟和斑鸠声声啼唤。“有的树桑葚虽多,却小得不像话;有的熟成了深紫,大而饱满,伸手摘时却发现每一粒都趴着一只苍蝇。”两人回家路上路过敖叔家,引出了敖叔的故事。——这显然不是一个通常的死亡氛围。死亡氛围似乎理所应当就是阴惨的、灰暗的、惨恻的,是被死亡的黑色笼罩的,不该有春日踏青的即物起興,不该有高大的乌桕树、干净的水塘、背阴的山坳这样的景物描写,不该有老太太的羊之类的闲笔。

行为之轻。按照文学悲剧性的原则,小说在杀死一个人的时候,应该充分表现他悲惨的生活境遇以及善良的品性,只有这样才能激发读者的同情心。然而,小说在写到主人公敖叔时,并没有复述他漫长的一生,只选取了他死前生活的几个侧面;也没有对他衰老、贫穷、孤独的过度描写,反而表现了他富于生趣的生活片段。走上绝路的留守老人敖叔,贫病交加的敖叔,自杀之前依然身体强健,不乏生命的活力。“病前力大无穷,七十多岁的人还能吃下三大海碗米饭,且生冷不忌”,“还以为自己要再种十年地”。形既不似槁木,心也不如死灰,他的心依然是活泛、轻松的,充满着热腾腾的生命欲望,表现在行为中是轻佻、轻薄、轻浮的一面,比如思念着“肥美的堂客”,比如站在自家屋顶上偷看银美洗澡,还跟小卖部的老叶说,“要是他再年轻十几二十年,他也要跟这个钟银美搞一搞。”

叙述之轻。小说中写到了两个老人之死,敖叔和他的二哥,两人的死因都荒唐可笑。前者因为儿子出门打工买好了这日的火车票,“儿子走了谁来给他收尸?最迟不要超过正月二十三,一定要死,不死不行了。”后者是和儿子抢着死,“儿子病得不轻,他也病,病得不想治,生怕死在儿子的后面,怕了几怕,赶紧就喝了甲胺磷。”敖叔和二哥是村里类似命运老人的写照,现实如此残酷,但作者在谈论这样的现象时,却带着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 “世界上就是有人要赶着死的。”“村里都是老人,活着活着耐不住就死了。”“没了就没了,也没什么不好。”

这么多的轻,沉重的却只有死亡本身,是出于荒谬的理由放弃生命的决绝和痛楚。沉重的也是当下农村普遍的现实,土地抛荒,劳动力外流,村落“空心化”、“边缘化”。这种现实造就了无数像敖叔和二哥这样的老人,鳏寡孤独,老无所依,他们中的许多人选择了绳子那头作为自己的归宿。法国社会学家迪尔凯姆曾经写过一本《自杀论》,试图用实证的方式解析自杀现象,他把自杀划分为四种类型:利己型自杀、利他型自杀、失范型自杀和宿命型自杀。那么当下社会里敖叔们的死亡该属于哪一种?也许,这并不是文学该关心的。文学探讨的是更抽象的问题,譬如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死亡重量。

生与死、轻与重永远都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生命是轻盈的,死亡是沉重的,此岸世界是轻盈的,彼岸世界是沉重的。正是这种对立赋与了彼此意义。文学作品用过度的死亡拼凑苦情戏码,过分夸张死亡的残忍和生命的沉重,把现实描绘成苦难的悲惨世界,固然能赚取读者的廉价眼泪,却不能给人留下思索与回味的空间。未知生,焉知死?斯宾诺莎说过,自由人最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对于生的沉思。试想,如果没有生存的轻盈生动,如何反衬死亡的凝重黑暗?又如果没有生命的不堪重负,如何映证死亡的轻如鸿毛?连生死两个世界也从来不是绝对分隔的,就像小说中说的那样,“那个世界与此世界就接通了,不但在水边,在背阴的山坳,在半夜的窗口,那个世界的人都是会到阳间来来去去的。”

小说《去绳子那头》聚焦农村留守老人现象,采用了轻重结合的写法处理死亡的题材,举重若轻,轻重适度,展现了生命在轻与重、存在与虚无、短暂与永恒的两难境地的挣扎徘徊,比一味地渲染死亡更能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他只在绳子的下面翱翔,在死亡中翱翔。”生命的轻盈,就像敖叔名字中“翱”字一样。他走向绳子那头的同时,便超越了沉重的肉身,超越了死亡的重压,他的灵魂将在空中漂浮上升,盘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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