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作者简介:
鲁引弓,鲁引弓,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文艺学硕士,浙江传媒学院教授,曾任钱江晚报副总编辑,红旗出版社总编辑,浙报集团数字采编中心总编辑,近年创作《小别离》《少年打虎记》《职场纸牌屋》《音乐会几种开法》《广场舞》《爱情课》《那些年的情敌》《小欢喜》等长篇作品。
2004年正是传媒业潮涌的年份,也正是年轻一代媒体人信奉“新闻推动进步”的年月。我从政府机关跳槽到了一家杂志社工作。
白天黑夜,我兴奋地采访,然后拼命地写,因为内心实在澎湃,责任感爆棚,所以采写的社会新闻常涉雷区,稿子时有被毙。
同事安慰我,因为遍布敏感区,所以不能随便碰。有一个女孩闻此言在我身后乐不可支地“咯咯咯”笑起来,那就是欧阳小雨。
我认识小雨的时候,她大三,看着却像个中学生,她来我们杂志社实习,背着个LV、穿着个BURBERRY,我一眼认定是假冒货。
她咿咿呀呀地说话,好像管不住嘴巴,只是她说的那些东西不知是真是假。她第一天来的时候,叫了我声“老师”,后来又改成“哥”。这样的女孩登场了,说明一眨眼的工夫,另一代人已经上场了。
部门主任让我带她。她就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拎着那假冒LV跟着我骑车、挤公交。看得出她在学校憋久了,所以对什么都好奇。她的小嘴永远在“嘀嘀吧吧”地说着什么,像只小喇叭。
这妞撒娇还行,写稿子不是太行,病句错字多多。而且还不能说她,一说,她情绪就瞬间跌到谷底,那种难过的样子会让你有点后悔,何必说她呢,只是一小女孩啊。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指着她写的几个数字,问,你采访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记录啊?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当时不是在记吗?
她这么说的时候,嘴里正含着一根棒棒糖在电脑前打字。她发现我有些恼火的样子,突然就像个娃娃似的哭了,说,你不想带我了吗?
她一手抹眼泪,一手拿着那个棒棒糖。她说,我就知道你会说一代不如一代的,可是我已经尽力了。她 呢喃,过几年你遇上我的那些师弟师妹的话,他们只会比我们还差,因为现在扩招啦。
其实我不会不带她,她挺可爱的,撒娇也可爱,因为她没太多目的,只是想让一屋子人喜欢她。独生子女可能都有点这样,生怕自己没人疼,喜欢你的眼睛永远不离开她。
有一天,我去碧云酒吧与一个中学老师相亲,那女老师姓虞,二十八岁,挺温婉的。我们刚自我介绍完,就听见有人在酒吧里大声叫我。
我回头看见欧阳小雨向我走过来。因为我在相亲,我觉得有些窘。小雨却兴高采烈,压根儿没看虞老师一眼。我不知该如何向她介绍虞老师,哪想到她一屁股坐下来,“小喇叭”就开始播报了。她说她和闺蜜约好一起来坐坐,没想到哥你也在这儿,你们在干吗?
我看了虞老师一眼,说我们在办事哪。
欧阳小雨那天扎着满头硬硬的小辫子,别着一只白色的kitty猫发卡。她一边把玩手里的kitty猫手机套,一边对我说她今天遇上的好事儿——下午在金泰广场买东西居然抽到了两千块钱,所以今晚得败掉一些,这种钱不散不行,不败不行。然后她又谈她昨天去采访的那个财富榜。搞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说啥。她把一只手搁过来,抵在我的胸口,让我看她刚买的工艺手镯。她说,哥,你觉得哪一条好看?然后,她把一条腿搁到我的腿上,那是一双樱桃红角斗士凉鞋,她说,哥,这也是下午买的,你觉得怎么样。文静的虞老师成了空气。虞老师说有事要先走了,小雨这才转眼看她。小雨说,这位姐姐慢走哟。她把手臂向虞老师递过去,说,姐姐,你觉得哪款好看,你挑一条吧。
这天的相亲就这样不了了之,我看着虞老师远去的背影知道她有些生气,那些刚登场的青春小妞就是这样四处挑衅、意欲压倒一切风头,如果我是她也会生气。
我扭头看着这kitty猫女孩在冲着我笑。我说,你来这儿干啥?我相亲的事都被你搅黄了。
她笑啊,笑得喘不过来气。她说,相亲?天哪,你在相亲?她可不适合,你没觉得她有点老吗?
她青春无敌的样子让我不爽。我说我也老了呀。
她说,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我说,你才多大,懂什么。
她居然生气了,说,我怎么不懂了?
她掏钱说今天她买单,算赔我的不是。我说,你的朋友呢?她扭头看了一眼,说,谁知道,可能跑了。
有一天晚上,我骑车回到家,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准备看会儿书。突然有人敲门。我打开一看,居然是小雨。我赶紧往头上套T恤。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她没回答,她走进来,说,我真的有点烦了。她说,我真的有点烦了。
我说,怎么了?
她叹了口气,就坐到了那张凌乱不堪的旧沙发上,拿着手机先顾自己发短信。她发了好一会儿,抬头告诉我她爸和她妈又闹起来了,她再呆下去,要疯了。
我赶紧闭嘴,因为我知道一搭话,她就会滔滔不绝播报她家的事了。我心想,那你该跑到学校宿舍去,而不是跑到我这儿来。
我就劝她赶紧回学校去。
她对我嘟了嘟嘴,说,学校暑假期間宿舍关门,不好意思,只能投靠你这儿,让我避一会。
我说,那你看一会儿电视吧。
我心想,等他们吵完了,你再回去吧。
哪想到这个晚上她看电视看到半夜还没走的意思。电视里在放方便面的广告,她说自己有点饿了,就开始在我的房间里找吃的。
我趴在床上有点困了。我说,冰箱里可能没吃的,要不你回家去吃吧。
她说,我不回家。
这个过程中,她的手机不停地响。她揿掉。
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孩,他们会急的。
她说,我本来就是小孩。
她的手机还在响。她嘟哝,烦不烦啊,电都快被打没了。她关了机。
后来,她终于拎起我搁在沙发边的电话机,打过去,对那头的人说,你们有完没完啊,今天晚上我不回来了。
她在我肮脏杂乱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她说,你这儿真好。我想,有什么好的。她说,这里有一种野营的感觉,我就喜欢很乱很舒服的感觉。
她一个小鸟飞翔的动作让自己跌进沙发。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钟,都快一点半了。我困得不行,我说,你自己玩吧,我先睡了,明天一早单位还要开会。
她“嗯”了一声,就自己玩了。
她看碟。《拯救大兵瑞恩》,枪炮连天。后来没了声音。我发现她睡在我的边上了。我想把她赶下去,她迷迷糊糊地嘟哝着,不肯动弹。我心想,这些小妞比我们那时可要大胆多了。当然,也可能谁有胆谁没胆,她们心里像镜子一样,所以才敢这样在你面前肆意。
这时,我突然听到了有人在打门的声音。我和她都被惊得坐了起来。我看窗外天都快亮了。我去开门。她拉了我一把,说,嘘,我爸我妈来了。
我打开了门,睡眼迷糊中,一看还真是一男一女,两中年人估计是她爸妈,后面还跟了一警察。我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小雨在我身后已冲着他们说,干吗,干吗?
我想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还带警察来了。
她爸冲上来攥我的肩膀,像我拐了未成年人一般。他们闹哄哄地冲着我骂。我脸上挨了她爸的一掌。那警察问我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怎么在这儿,人家家长找上来了。小雨拎着个包过来,说,还孩子呢,我都大三了,要看我的身份证吗?我瞪了她一眼,说,我啥事都没做。
这么闹了一会儿,那警察说,这是你们自己家的事,我们可不好管。他走了。
房间里就留下我们四人。她爸妈看我的眼神,就像她身边的俩看守。我告诉他们,她在我这儿只是看了一夜VCD,什么事都没有,我保证。
小雨她爸就给我看她发给他的一条短信——“我找了个哥去睡。”
我明白了,这妞为的就是唬他们来找她呀,心思缜密着呢。
后来我问他们是怎么找到我这儿的,他们说,根据电话号码问电信局了。
这事作为我和小雨闹剧的开端,本身就透着乱劲。小雨说,我就是要他们来找我,他们只有在找我的时候才能同心协力,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个家,我就是要让我爸知道是我重要,还是那个狐狸精重要。
她说她爸是个贱货,被一只“狐狸”迷了魂,都不怎么回家了,有小蜜了。
她说她爸每回来一次,她妈就和他吵得天翻地覆,他还动手打她妈。
小雨说,给你看了笑话,很丢脸。
我说,没事,哪家没烦心事。
于是,以后的日子,每当她来我的出租房,我就知道她家又闹了。她把我这儿当作了“讹诈”她爸妈同心协力的地方。我不想多管她的事,但又有些可怜她,就让她配了一把我房间的钥匙。
她白天跟我采访,晚上又混在这里。我虽然也喜欢她的青春无敌,但没打她的主意,我对她说,我没想趁人之危,你是小孩,离我远点,算我有些怕了,得了吧。
她说,我不是小孩,我啥都懂。
自她说过这“啥都懂”之后,她在我面前说话就越来越奔放。她说她喜欢和我在一起。她说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比自己大十多岁的人。她说,我跟踪过你,你知道吗?你还记得那天在碧云酒吧吗?嘿,我跟踪你的时候,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说,去去去,你是想找个爸吧?
事实上,身边有这么个奔放的妞,你很难守住自己。有天早晨我醒过来,发现她睡在我的地板上。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瞅着她的时候她醒了,她先是冲着我揉眼睛,然后突然趴过来把手伸进毯子,摸我的胳膊。她娇嫩的脸在晨光中有透明的感觉。她说她啥都懂,她早就有过了,她们班的同学不少其实都有过啦。她嘟着嘴,像做梦一样。她这么说不知是为了显示她很懂,还是笑话我迂。她对我念了句护舒宝的广告:“轻松,不紧绷。”我知道她在嘲笑我。她暖暖的气息让谁都无法控制……
那天早晨当我们平静下去后,我发现面对年轻的主动,只有投降的份。她喜欢性。她说性是美好的。她不是装懂,她让你目瞪口呆,她叫我老公,她甚至在大街上也会这么大声地叫。但其实是不是真的想把我当她将来的老公,我估计她心里明白着呢或者压根儿不想明白。
她的轻快,让我也变成了小孩。有一天,我在看《富爸爸穷爸爸》这书,她像个小孩老在旁边捣蛋。我扔了书,感叹她真太小了。我说,看你这样子,我也不想长大了,轻装上阵。
她笑,说,我原以为你很大了,但现在发现,你压根儿也是小孩,只不过是比我老一点、坏一点的小孩。
她属猪。这猪宝宝居然决定带我去看她妈。
我说,以你实习老师的名义?
她笑道,男朋友。我妈急的是这个。
她居然先替我写了张简历,给我看,这是你,你看看。
我一看就跳起来,天哪,这哪是我啊,海归?没谈过朋友?这不是我。
我问,为什么得给她看这样的简历?
她说,我妈要看简历,把关,所以你记着点这简历上的说法,别穿帮。
我晕菜。这个啥都懂了的小妞,准备用一张这样的简历去放平她妈的心?更何况,我不可能没恋爱过,我已经三十多了,怎可能啊,她妈会信吗?
我去了她家。她家在市中心一幢公寓樓里。她妈好像瞧我还顺眼。她当然问了我的收入、住房,只是,她一点都没在意我的年纪比她女儿大了一茬还多,甚至还认为我没钱也不是大事。
她说,按部就班地上班领工资也好,省心,男人有钱不是好事。她还说,年纪大点也好,省心,会疼人,对我家小囡,你得像捡了个宝,你确实是捡了个宝,当然,你还得等小囡两年,等她毕业了。
看得出她是个传统的女人。
只是她懂她女儿吗?还有她女儿也是这样想着让我等两年,她就嫁我吗?我心里有些想笑。
我去上海采访,小雨跟着去。采访结束,我们去南京西路逛,路过LV专卖店时,她指着橱窗里的一只包说,新款的。她要进去看。我心想,我们又不买。但还是随她走进了店。但哪想到,她在店里对服务员要求看这看那的,搞得像真的似的。
到后来,服务员都有点不肯拿给她看了。她们的眼睛有多犀利的洞察力啊,她们知道我们买不起。
但后面的事让我们都跌破了眼镜。
小雨指着里柜架上的包问我,我背这只好呢,还是那只好?我说,都不好。她说,哪里呀,要不两只都要了,我妈下星期要过生日了,我给她买一只,她一定会高兴的。
我两只都要。她对服务员说,这两只我要了,你们给我包起来。
这妞可能还以为自己在襄阳路上哪。我想着自己口袋里的钱包,只有两千多块,窘得不知该怎么收拾这场面。哪想到她拿出一张卡,就去了收银台。那些服务员看着她的眼睛都直了。因为她看上去还像个小孩。她一把就刷掉了二万五千块钱。我想,天哪,她平时背的那些玩艺莫非都是真的。这场面对我冲击力太大,以至于出了店门,我为她拎着这两只袋,一路上小心翼翼到有些气喘。她觉察出了,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她太大手大脚了。我说,你说呢?
她笑了一下,说,你不懂。
她站在大马路上对我说,如果我不用钱,都会被我爸那个“小蜜”用掉的,我妈说,多用点,只有你花,他才不会抠门,你不用,他全给他那“小蜜”了,我妈平时想问他讨出一分钱都困难,所以只有我用了。
我听得发愣。我看了眼手里那两只硕大的LV包装袋,一路上它们引来了无数女人艳羡的视线。
我想她们知道这钱为什么要花得这么狠吗?
有天中午,小雨跑到我这边,说想吃自助餐了,她请我去香格里拉大酒店。
我有点心疼钱,那里的自助餐比较贵。虽然我如今已理解了她生猛刷卡的动力,但对我来说,这有些障碍。
我说今天我付钱吧,否则我不想去。
她答应,于是我和她去了香格里拉。
自助餐厅正在举办“日本美食季”。我们吃着美食,东拉西扯。她笑问我是不是觉得她难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说,败金,是因为需要败人。她说,他忘恩负义,他恨我妈不放他,但他爱我这个女儿,但他不知道女儿是不能让他恨她的妈的。
我不想议论她的家事,又是那么不开心的事。
她感觉出了我的情绪,她说,其实我很会过日子,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没钱,爸妈每天都去摆摊卖窗帘,我妈最会过日子了,她最省了,省了大半辈子,省出了这么个结果,需要我去帮她花回来。
她仰脸笑起来,说,你别那么看着我,我其实很会过日子的,即使没钱,我也会过,因为我们苦过的,又不是没吃过苦。
她说,你现在回头看,那根柱子后面第三个靠窗的座位,我爸和那个“小蜜”就坐在那儿,我昨天就知道他会来这儿。
她见我愣住了,就笑了一下,说,我得去和他打个招呼。
我拦她说,别啦,大人的事你别管了。
她说,大人?那女的比我才大四岁,难道她还真的想当我的妈了?她起身,拎了杯酒就过去了。
我坐在这边看过去。她那老爸,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很黑,精瘦,坐在他边上的那女孩很靓,高挑,正拿着叉子,看着他说话。她肯定没想到小雨会从天而降,把一杯水泼在她的头上。她跳起来。小雨和她扭在一起。餐具打在地上,哐当。全餐厅的人都吃惊地呆望着那里。
我赶紧过去。她们已搅在了地上。小雨拉着那女孩的头发,冲着在一旁拉架的她爸说,她打我、她打我。
那男人狠狠地给了小雨一个嘴巴。
我奔到那张桌子旁,一把将他推开。小雨坐在地上,指着她爸对我说,他打我、他打我,你打打打打。
酒店的保安、服务员来了一大堆,我们被架出了门。钱也没付。她对我说,看见了吧,那个狐狸,想吃现成的,我会和她没完。我说,不能这样,别人看笑话。她说,看吧,他丢脸了吧。
在跟小雨混的日子里,一天天下来,感情也在不可控制地进入,看着这张年轻无比的脸,我不可能没想过结局,不可能不打未来的主意。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猪妹妹现在黏着我,更多的只是需要一个可以靠着倾诉、啼哭的肩膀。
于是,我半真半假地对她说,我们是不是不合适这样混下去,混到后头,會难过的。
她支楞着眼睛问我,为什么?
我告诉她,到我这个年纪,得考虑结婚了。
她笑起来,说,结婚多好啊,我都等不及了,那咱就一块儿结。
她这小孩样子,让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打着我的肩膀,说,真的,结婚有多好啊,结婚就自由了。
结婚就自由了?
对啊,我妈就再也不盯着我烦了,我都快被烦疯了,所以一结婚我就自由了。
她告诉我,毕业就结吧,我一毕业就结。
她把“一毕业就结”这话挂在嘴边,她说得多了,让我对她生出了指望。
她甚至设计了未来我俩结婚的日子,当然是她的生日,8月8日,好日子,发。
夏天快过去的一天,她跑来对我说,她妈说房价现在涨得太凶,我们得为两年后准备了。
我问,你说的是我得买房了?她说,对啊,我妈说两年以后我们结婚的时候,房价可能会涨得更高了,现在不买可能会吃亏的。
房价已经涨到七千元一平方了。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积攒的钱,差距巨大。我心想,她可没问我买不买得起啊。
过了两天,她兴奋地跑来告诉我,她买好房了。
我说,你买好什么房了?
她神秘笑道,高尚小区呀。
我说,你和你妈去买房了?
她说,我一个人去买了,买了四套。
看我傻眼的样子,她“咯咯咯”笑起来,说,告诉你吧,买的是墓穴,四个,我、我妈、我爸,包括你。
我没听懂,心想,是什么鬼啊。而她说她同学的姐姐阿秀是做这生意的,阿秀说再不去买,以后要买得越来越远了,现在2万元一个,以后有钱也没了,说不定要被炒到10万都没准。我说,你真买了四个?她说,对啊,我妈、我爸和我,和你。我笑疯了。她说,我爸整天想从这个家溜掉,我要看看他溜不溜得出这个家,即使他们离了,我也要他以后跑不了。
我瞅着她发愣。她说,我们的位置可好了,朝南的,前面还有一条江,是属于墓地里的高尚小区。
她说,我可是托阿秀的,要不还真的抢不到了呢。我爸对这事没意见,他说,即使算投资也不错啊。
她问我,要不你给你爸妈也去买点。
虽略显疯狂,但我还是被她这葬在一起的想法感动,接着,就被她、她妈怂恿着去买房了。
对于买房这事,虽然我的存款与房价总额有很大差距,但我还是同意她妈的逻辑:这恋爱还要谈两年,这谈恋爱的速度,看样子是赶不上这房价涨的速度了,那怎么办?只有先下手买房,才不至于恋爱谈成,房子却买不起了。
可是我没那么多钱啊。
她妈说,我们可以一起联合买呀。
那最后如果恋爱没谈成怎么办?我心想,但没说出口。
而她妈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没成也没事,就比如合伙投资呗,这总比闲着好,比最后一事无成好,所以哪怕恋爱没成,买房子也是好事。
我脑子转不过弯来。她妈看着我笑,感觉她对我越来越满意了,因为我不会算,所以在她眼里我真的实在。
小雨也笑话我,说,看见了吧,我家有做生意的细胞,多好的主意啊,我妈说万一做不成恋人,那还可以做炒房合伙人,没错,但我认为这是悲观的想法,我认为这是恋人加合伙人,情感深上加深。
于是我们准备联手按揭买房。
在房主写谁的名字这问题上,我没话可说,因为首付她家出大头,当然写小雨的名字。
虽然她家出大头,但她妈妈也不会让我太不承担压力,她给我算了一个比例。我先付四万,他们付十六万,共同向银行贷六十万,以后我每月交按揭二千五百元,他们交一千二百元。
后来,她妈一想,觉得不对。她妈说,与其为银行做“杨白劳”,还不如让她爸一次付掉,那花心坯,给女儿买房总得掏点钱,与其让那小妖精败掉,还不如让我们买房,说不定最后还能帮他留下一点财产。
即使房款让她爸一次性全付,也不能让我毫无压力。男人没有压力,会变得没有担当的,所以她妈建议,我们还是按银行贷额那个比例办,只不过改成我每月向小雨交钱,也就是说,我向她家按揭。
她的富爸爸为宝贝女儿买房当然愿意出血,但是,如今是他女儿和我合伙买房,她爸就不会不是个精明的人,于是这富爸爸建议,我、小雨、小雨妈和他先开个家庭会议。
我爸妈一听说我还没结婚居然要跟人家合伙买房了,而且是做生意的人家,怎么搞得过人家啊,他们从老家一天打十个电话过来,后来他们派我在省城的舅舅参加这个家庭会议。
开会的那一夜之前,小雨还担心她妈和她爸在讨论过程中可能会吵起来。其实她在瞎担心,她爸妈没吵,他们和我、我舅坐在一起谈楼市走向,谈哪个楼盘保值哪个楼盘还有涨的空间,聊得挺热火。她爸说他在温州的那些朋友现在都在四处买房,人家都在集资买哪。小雨坐在我们中间,半懂不懂地听着。我知道她挺高兴,今天家庭氛围挺温情,因为都在聊投资的事。
大家聊了一夜投资,就是没聊我和她的情感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情感的事没人管了,可能这也没错,否则真办不成事。
我跟我舅走的时候,她爸凑近我的耳朵说,我这样想,你每月的按揭款还是给小雨管,女孩理财会细心点。
离开她家,我送我舅去地铁站。经过这一轮算术,我舅这个老教师也已经懂了,他说,我看这法子也对,房子先拿在手里总牢靠一些,即使以后相处不了了,比什么都没好。
他关照我,这事还得先去办个公证,两家大人的钱,也不能由着你们小辈的情感乱来啊。
后来在骑车回我出租房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几年前夜色中米亚那蓬乱茫然的脸。如今回过头去,米亚曾经哀求的“婚前公证”真成了小菜一碟。我心里有隐约的刺痛,这日子绕来绕去,像做梦一样。也可能,任何事换个角度,就没那么紧绷,否则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晚上,我还不知道我和小雨到底有没有缘,但我知道我和她爸妈一定有缘。他们噼里啪啦地这么一算,我居然听明白了。只是米亚现在在哪里?
我往我的出租房方向骑,快到的时候,我突然想笑,因为从明天起,我该向小雨按揭了。
于是,我和小雨在情侣之外,也成了合伙人。
这“情侣+合伙人”的创新型路径,原本可以继续进行下去,并且胜利在望。
哪想到,到2006年初的时候,小雨她爸突然安排留学中介为她联系了澳大利亚一所著名高校,送她去读研究生了。我懂她爸的算法,有这么个胡搅蛮缠的女儿在身边,还不如送出去留学,进行哪怕一个时段的“物理隔断”。
小雨开始时不乐意,后来見联系来的是一所著名大学,也就心动了。她告诉我,在外国读研究生只需一年时间,很划算,她需要这个名校文凭,她很快会回来的。
我在机场送她的时候,她神情有别离的伤感,而去到了那边后,她又欢天喜地起来。她写来邮件,说去了大堡礁,去了黄金海岸,她太喜欢考拉了,澳洲海边的男孩真帅啊。她说想我想我想我。她说那里真是阳光啊。她的邮件里弥漫一片阳光。说真的,我想着她在这里因她爸妈那破事而情绪反复无常的脸,我真的希望她在那儿多留一段时间。
像众多分离两地的恋人,我们电邮、电话从一天一次,到渐渐一周两次,再到渐渐少下来……在她这样一个年纪,在这样一个年代,空间的分割、彼此面对的不同场景和命题,会消淡情感,消淡彼此的共通点。我们也没免俗,到冬天的时候,我们就不玩了。因为她的邮件没了。
她出发的那天,我其实想到过这点,所以没太意外。
终于有一天小雨打了个电话过来,她的声音在那么远的地方。她说她认识了一个中国博士后,很逗的一个人。她说,一个人在外边,不靠别人是不可能的……
我辨认着她的声音,感觉她真的长大了。
2008年夏天北京奥运会之前,我所在的城市房价疯涨。有一天,小雨她妈来找我,说,是不是得抛了那套房?
我说,好啊,阿姨。
我们就把房卖了。钱,我和小雨对半分,我们各赚了六十万。
我拿到钱的那天,走出银行,小雨妈对我说了一声“再见”,驾车而去。那时小雨已在澳洲成家了,刚生了个女儿,做妈了。
我看着她妈远去,心想,这是我这大半生赚的最多的一笔钱了,我和小雨没缘,但和她妈有缘。
选自《山花》2017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李世成
本刊责编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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