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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盒子

时间:2024-05-04

作者简介:

此称,1987年生,云南迪庆人,2008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有小说、诗歌、散文散见于《大家》《边疆文学》《民族文学》《西藏文学》《散文选刊》等刊物。藏汉双语翻译工作者。

我们来到那棵桃树下,花了很长时间筛出一堆细粒土。当我们打算把这些细粒土搬往新选的村庄建址时,被曲品哥哥怒不可遏地阻止了。他气得直跺脚,厉声对我们喝道:“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这种细粒土可以用来舂墙吗?里面还掺着那么多的碎石。如果用这种土来舂墙,过一丈就会倾塌。如果建好的房子因为这个倾塌,你们谁能负责?”他用布满冻裂的掌背拭去挂在鼻尖下的清涕,把手背到腰后,清了清嗓门郑重地说:“希望你们按照我的要求来筛出合格的细粒土。”说完就走往水沟边的桃树下。从早上9点开始,他一直在那里等我们把筛好的土运过去,以开建我们梦想中的新的村庄。

我们按照曲品的要求,把那些装好的细粒土重新倒出来,捡拾干净掺在里面的碎石,不过一会儿就完成了。

那些枯黄的叶子纷纷被风吹落,掉进沟口逼仄却深不见底的沟渠里,湍急地随水漂出村子。有时候,一些熟透的苹果也会掉落到沟渠里,半沉半浮地随水漂来,但我们都不会注意。苹果多得是。秋天时,那些枝干粗壮的果树上,总是结满各种果实,我们站在底下仰望那些果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时会看见那些熟透的果子,稍不留神就从枝头掉落在地,砸到果树下的石头上,果肉被溅开一地,甜丝丝的果香一下扑鼻而来。深秋时,在繁重的农活还没开始前,我母亲每次饭后都会来到那些苹果树下,把掉落一地的苹果捡进竹筐里,喂给整日在圈子里骚动不安的猪群。有时我们会走到那些苹果树下,果汁溅开一地,黏糊糊地粘着脚底,早间太阳出来后,那些果汁被晒化了,腻人的果香弥漫开来。成群的蜜蜂和蝴蝶闻香而至,在果树下欢享被人遗落的甜蜜。

我们背着筛好的细粒土,经过水沟和苹果树,走过杂草丛生的田埂来到桃树下。曲品的鼻子下,又有了新的鼻涕,他没有忙着去擦,背着手站到我们带来的细粒土前,目光犀利地检查我们搬来的细粒土。但这次他再也找不到把柄了,我们的细粒土筛得比糌粑还细。一丝笑意闪过他红扑扑的脸蛋,他开始给我们分工了,我负责把细粒土掺水搅拌,其余两人负责打墙基,他自己负责规划新的村庄格局。

曲品其实早就想好了怎么建设新的村庄。他充满骄傲地宣布:“现在,我来给大家说一下新的村庄会是什么样子。首先,新的村庄不会像我们现在住的村庄,所有人家都不会住得那么散。我们会聚居到这棵桃树下,每户之间走十步就到了,只要我在我家门口喊一声,你们都能听见。然后,村庄中央必须留出一条大路,大路两侧种上柳树。天气热时,我们可以把家里的父母和老人接到柳树下乘凉。每天干完活之后,全村人都可以聚集到柳树下,请老人给我们讲故事,直到很晚很晚才散开。”

我们三人憧憬地盯住曲品的嘴巴,他讲话越多,鼻涕流得越快,他的脸蛋布满泥垢,唯独上唇总是那么干净,这得感谢他永远流不完的鼻涕。他用掌背擦完一次又一次,但总是堵不住自己的鼻涕,到后来,除非鼻涕的流向实在过分,影响到他讲话或进食,不然他都不再过分关心那该死的鼻涕了。

“大家去干活吧!我去一下拉萨。”他最后下令道。

“但爸爸,如果你去了拉萨,家里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了,还能建好新的村庄吗?”负责打墙基的卓玛低声说道,她语气温和,看上去那么贤惠。作为家里的母亲,她说话总是不失分寸。

“卓玛说得也在理,我走了你们确实会遇到很多困难。但盖房子也需要很多物资。一段时间我们都要不分昼夜地干活,新的村庄才能很快建成。但干粗活很费鞋子的,你们看看自己脚上的鞋子,鞋跟都已经坏掉了,每天趿拉着一双烂鞋怎么干活呢?”曲品讲话充满说服力。

我们三人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子,确实都已经坏了鞋跟,所有鞋子烂得像拖鞋。我们的脚后跟因为长时裸露在外,已经被磨出水泡长上硬茧了。

曲品说服我们三人后,启程去拉萨了,他走出桃树下的那块田地。那块田地里,刚收割好的荞麦,被成捆倒放着,像一群出征前的兵卒,那些隐藏在草堆里的野鸟,被曲品轻率的脚步惊飞了,它们从草丛里蹿出,轻巧地向着天空逃遁而去。

曲品走后,我们三人开始干活了。我把细粒土搅拌完成后,卓玛和拉姆已经打好墙基,我们要开始砌墙了。我从兜里掏出三颗糖,恭敬地对卓玛说:“妈妈,开始砌墙之前,我们先休息一下,吃颗糖吧。”卓玛看着我掌心里的糖,咽着口水说:“不行,先砌墙,妈妈平时是怎么教育你们的。要把活干完才可以休息,要不然活干到一半放着,人却在家门口休息,会引来邻居笑话呢。”我只能听从,自个剥开了一颗糖放进嘴里,开始砌墙了。

过了很久后,我们把一座房子盖到二楼,只剩盖最后一层了。我们的房子通常只有三层。我们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朝向东边,那样,我们就能让更多的阳光进入房里,我们可以在早上,躺到被母亲烧旺的炉火边,慵懒地喝着酥油茶。直到很晚,阳光才会从房子里离开,我们可以带着满身的余温,钻进被太阳焐热的被窝里。我们紧闭双眼睡得死沉,整个晚上都感觉太阳和我们同床而眠。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怯生生地问卓玛。

“快了,先干活吧,不然爸爸回来时会骂我们的。”她回答。

“儿子,把你的糖全掏出来吧,我们看看该怎么分。”卓玛温柔地对我说。

“我就只有三颗糖。”我说着,把揣在兜里的两颗糖分给她俩。

这时已经下午了,田边的果树又长出长长的影子,轻风吹过时,那些载满果实的黑色影子在草丛里轻轻晃动着。几只毛毛虫伸着懒腰在枯叶上走动,我俯下身,双手托住下巴,看那些毛毛虫究竟要干些什么。毛毛虫也察觉到我在看它,冷淡地跟我对望着。之后,它们谨慎地钻到树叶底下,拒绝跟我玩耍了。它们若想拒绝我,有那么多的枯叶和地缝用来躲避。

卓玛和拉姆也累了,她们的脸蛋被午后热辣的阳光照得通红。卓玛擦了一下汗,对我们说:“现在不玩了,等曲品回来再继续吧。”这个过家家游戏我们从早间太阳升起时开始玩。曲品比我们都大,已经5岁了,自然要当家长。他和卓玛当父母,我和拉姆当子女,我们打算在那棵桃树下,新建一个可爱的村庄。

卓玛说完后,悄悄走向田边的苹果树下,她走出几步回过头,对拉姆和我说:“我要去摘苹果,给你俩也摘几个回来。”

顺着卓玛去摘苹果的方向,我看见几个大人匆忙回来。在离我们最近的苹果树前,有条通往我家门口的小路,那小路上两个男人声音怪异地对着我的姨妈说:“扎巴死了,在山里。希望不要太难过。”两个男人说完这话后,我姨妈就瘫在路边大哭。扎巴是我现实里的父亲。看到苹果树下的这一幕,我想起揣在兜里的糖果,那是早上我爸爸塞到我手里的。他有一个塑料盒子,里面总有吃不完的糖果,每天早上,他都会给我三四颗糖。今天早上他也照旧给了我四颗,他知道我已经约好邻居三个孩子一起玩,叮嘱我与小伙伴们各分一颗。我觉得我今天只能吃一颗糖,斗胆跟他说:“爸爸,能不能给我七颗糖。”爸爸目光严厉地说:“四颗够了,吃那么多干嘛。或者等我砍柴回来后再给你一颗。”说完后,他背着一个斧头,在那些绿意盎然的田地边消失了。

“他砍柴时从树上摔下来,当场死了。”两个男人颤抖着对我姨妈说。之后,他们三人匆匆去往我家。我家离这棵苹果树,绕过两块田就到了。

卓玛把摘好的苹果揣在怀里回来了。她说:“那些叔叔阿姨好奇怪。”然后给我和拉姆每人一个苹果。这时,有几只麻雀扑腾着翅膀从我们的头顶飞过去。卓玛看着飞去的麻雀说:“等长大了,我们也能飞。那时候,我们想去到哪里都不用走路了,就可以很快飞到拉萨,把曲品接回来。”

“对了,曲品没回来之前,我们要把房子都盖好。”她补充道。

我们又开始建房子了,我用捏好的泥巴,在小房子上做些花样。三层楼都建好了,我觉得还可以建四层,于是我对卓玛说:“我想建四层,会很好看。”卓玛诧异地看着我,以说教的口吻说:“看你这孩子,等你爸爸回来,再听他怎么说呀!他说了建三层,你擅作主张建四层,他回来时骂我们怎么办?”我觉得也在理。于是,第一座房子就算竣工了,我们三人围着这个小小的“房子”,咿呀乱唱,跳了一支“舞”,算是庆祝过了,内心真的很开心。接下来,卓玛改变了曲品的原定计划。她说现在不先盖房了,要在村里栽树。把路修好。

曲品走了,所有事情只能听卓玛的,她比我年长一岁,她四岁了。她带着我俩来到田边的灌木丛里,把那些好看的树枝都摘下来。然后回到桃树下,在新盖好的房子两边插上,我们的村庄开始有模有样了。我们看着这些成果,满足地笑着。我们看见有更多大人,在苹果树下的小路上匆忙来回。突然,有个叔叔朝我们玩耍的方向大喊:“卓玛,别再玩了,快回家去。”卓玛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一看,对我俩说:“是我叔叔。”随后面向那个人大喊:“好的,叔叔,盖完最后一个房子我们就回家了。”那个人又在苹果树下消失了。

大风吹来,卷起的枯叶和灰尘扑向我们潮湿的“房子”上,卓玛和拉姆紧张地张开衣襟挡住风,等大风停住时,她们拿开衣襟,忧虑地看着“房子”,然后看向我说:“快看,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笑了,绷住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秋天时,每天傍晚都会起风,严重时吹得房屋吱吱作响,我父亲总会在起风前,把我抱进他宽大的胸怀里带进屋内。他说楼顶的木瓦会被风吹落,砸在我儿子的头上。他说不能让风得逞,伤害我听话的儿子,他说,我儿子不会和大风交上朋友。之后,我跟邻居的伙伴曲品说过不能跟风一起玩,他不屑地说:“我喜欢风。”我就识相地闭上嘴巴,我不能让曲品和我之间有任何分歧,他会拒绝和我玩耍。我三天不和他玩,就会憋得慌。他总是能想出更多点子,让我们度过那些无聊透顶的时间。

“快看,爸爸回来了!”拉姆兴奋地叫起来。曲品从苹果树下慢慢走向我们,我们三个立马起身迎上前,异口同声地说:“爸爸,您回来啦。”曲品做出一副疲惫的样子,“嗯”了一声后,坐在我们盖好的新房前说:“拉萨太远了,可把我累死了。房子盖得不错!”

他神秘地把那块装得鼓鼓的破布拿到前面说:“我给你们带来礼物了。”我们三人充满期待,蹲在他面前,等他给我们分发礼物。他首先掏出一片宽大的叶子说:“这是带给卓玛的衣服。”卓玛一脸满足地接过来,看着树叶上那些色彩奇异的纹理连说谢谢。之后他掏出两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椭圆形洋芋,里面已被掏空了,给拉姆和我一人一个,说:“这是带给你俩的。喏,鞋子。”我俩也同样满足地说了谢谢。我站起身来,从草堆里拿出卓玛给我的苹果送给曲品,说:“爸,您辛苦了,请吃苹果。”

又一阵风从我们娇小的身躯旁吹过,我看见几只苹果被风吹落在地,砸落在地的声音使人生疼。一位叔叔从苹果树下匆忙走向我们,走近时才发现是拉姆的叔叔。他来到我们旁边,看看我们的“新房”,神色凄然地把拉姆抱起来,然后充满爱怜地摸了一下我的脸,低声对我们说:“都回家吧。”说完就把拉姆接回家里了。

莫名其妙!

拉姆走后,在游戏里扮演母亲的卓玛,眼见游戏要散场,便用手指着我对曲品说:“他兜里还有水果糖,不分给我们吃。”曲品听完后一怔,冷冷地看着我。我从兜里掏出给他留着的那颗糖说:“给。”他拿去后剥开了放进嘴里,像吃饭那样咀嚼着。我听见那颗糖被他牙齿嚼碎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敌意和威胁,那声音让我心惊胆战。他草草吃完我给他的那颗糖后,又向我伸出右手,把手掌摊开在我眼前,冷冷地说:“全部拿来。”我怯怯地回答:“完了!”

“怎么可能!”我知道曲品不会信,他每次都这样。平常,曲品不会欺负我们,他总是我们的大哥,凡事顺着我们。但一旦牵扯到吃的,他就本性毕露了,会用尽一切手段确认我们身上确实再无吃食了。

曲品有点生气了,他用脚踢坏了我们建好的“小房子”,那些湿泥已被风吹干了,它们碎落在铺满枯叶的地上,看不出它们曾经是一座房子。我看着曲品,先是细声抽泣着,最后放声大哭了。曲品连忙上前安慰说:“不要哭啦,明天一起玩时多带些糖果来就好了,我知道你家有糖。你不带来,我揍你。”

正当我用心哭着的时候,村里的一位叔叔到了我们玩的地方,他二话不说往曲品头上拍了一掌,曲品也哭了,哭得也挺用心的。那叔叔严厉地对着曲品和卓玛说:“快快回家去。”然后用他的大手掌捧起我,让我骑到他的脖子上,把我带回我家里。回家路上,我还是抽泣着。

到了家里,我发现家里人满为患,我母亲和另外一些亲人抱作一团放声大哭,见我抽泣着,有个阿姨一把把我抱住,哭着说:“宝贝,别哭了。”我感觉有点莫名奇妙,却也听了她的话,不哭了。

曲品在桃树下跟我说的话还在我脑里回荡着。我看着放在神龛上的那个装着糖果的罐头盒子,来到还在抽泣的母亲面前说:“阿妈,阿爸什么时候回来?”听完我的话,我阿妈又一次放声大哭了,把我搞得不知所措。

等我妈妈安静下来时,我又走到她面前,细声对她说:“妈,我想要糖果。”妈妈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把那个糖果盒子整个拿给了我,我特别高兴。周围很多人在哭,我抑制住了拿到糖果的兴奋。

之后,我拿着这个糖果盒子,被村里的一位叔叔背往亲戚家了,那些噪杂的哭声在我背后渐渐消失。我捧着糖果盒子,想着明天早上,可以让曲品在内的小伙伴们喜出望外了。我被那位叔叔背着,走在暗夜里的田地里,根本不觉得怕!

突然,有双黑手伸到我的糖果盒前,并用使人惊惧的声音说道:“把它给我吧。”我吓破了胆,紧紧扯住那位叔叔的头发。

我全身被汗水淋透了,两只脚不自然地在床上来回挣扎,满脸都是扭曲的表情。我的右手紧紧攥住掉到一边的毛毯,嘴里不住地问着:“我的糖果盒子呢?我的糖果盒子呢?”

我的大儿子带着他的女儿已经坐在我旁边,他一脸迷惑地看着我问道:“阿爸,做什么梦了?不要紧吧?”

“家里人都回来了吗?”我反问道。

“太阳落山了吗?”我继续问我的大儿子。

“阿爸说什么呢,现在是早上9点。我先扶您起床喝碗粥。”说完他绕到我后面。

选自《民族文学》2016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安殿荣

本刊责编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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