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潘小童
乐里是榕江县北部的一个古镇,母亲曾在此度过她的中学时光,并且结识了一位挚友老爱,她与母亲关系甚好,两人就打老庚,后来老爱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的干妈。由于关系亲密,我们每年都会去她家看望她,而她家就在乐里镇下属的归基村,那是一个坐落于大山深处的人间仙境。
从母亲的家乡栽麻乡往乐里镇的路是省道,还算好走,一路沿着寨蒿河前行,沿途的风景很是不错,然而从乐里上到归基的路就变窄了,极为难行,不仅蜿蜒曲折,而且还是布满了尖锐石块的黄泥路。从前我们家的小轿车行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实在困难,所以每次去,我们都是早早地通知干妈,然后将车停在乐里镇上,再让干妈家的儿子开车来镇上载我们上山去。而今年,这段路终于铺成了水泥路,我们不用再麻烦他们从山上往返接我们了。
每年我们都能赶上归基当地的“吃相思”活动,当地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穿上盛装,尤其是年轻女性,不仅身着满身刺绣的华丽衣裳,身前系着一块精致的手绣围腰,还用家中的银饰从头到脚装扮起来,显得尤为华贵,宛如宫中的妃子一般尊贵典雅。干妈也特意为我缝制了一套华服作为嫁妆,前年的春节我也穿金戴银地打扮了一番,跟着她们一同去踩芦笙。虽然姑娘们在宽大的华服和满身的银饰下显得极为华美,但银饰的重量显然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我只能吃力地顶着它们并急切地盼望活动早点结束,但当地的姑娘们仍然在寒风中伴着芦笙起舞,脸上洋溢着甜美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出她们的疲劳和疼痛。
前几年我们总是在白天参加完活动便匆匆离去,赶往家中,而今年我們住了下来,同时也参与了他们晚上的活动。我原以为晚上的活动与白天一样,也是吹芦笙和踩歌堂,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村民们吃完晚饭后并没有像中午一样四散开去回家打扮,而是一桌一桌地围坐在一起:年轻人围坐一桌,中年人围坐一桌,老年人围坐一桌,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按着礼节,姑娘们要拿着帕子,挂在前来吃相思村寨的小伙子们的肩头,挂帕子如同打标记,被挂帕子的小伙子便不能随便跑了,得坐下来一同对歌,互相用情歌来诉说爱意。此起彼伏的歌声萦绕在芦笙堂中,众人透过歌声来交流彼此的心思意念,这是一种我无法想象的诗意。
在歌堂里转了一圈后,我最终坐定在几位中年人中间,其中有一对男女在对歌,他们共撑一把伞,虽然没有彼此对视,但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不一会儿,妇女的女儿吵着要拉她走,她说:“我不想让我妈妈在这里唱歌”,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妇女无奈,只好停下来劝哄她,最后拿出几块钱将小孩引开,她又继续投身于对歌之中。散场后,他们还意犹未尽地约好换个地方继续唱。我们询问对歌的那位中年男子后才知道,原来他们年轻时经常在一起对歌,渐渐产生了爱慕之情,可是由于种种原因,男子只好放弃对她的追求。时过境迁,等到再次能行歌坐夜的时候,双方都已经有了家室,但是歌声仍然是两人之间沟通情谊的媒介。
我坐在一旁聆听他们行歌的时候,在我身旁的一位叔叔开始研究起了挂在我身上的银饰。仔细琢磨一番后,他告诉我这是用老银做的。我询问道,除了老银还有什么银呢?他说,还有苗银,老银是很纯净的银,银的含量高达百分之九十八,而苗银中银的含量只有百分之五十八。我继续追问,如何区别老银和苗银呢?他说,苗银里面掺有金属,所以摸上去是刺骨的冰冷,而老银是暖的,虽然摸上去还是凉手,但它并不刺骨,并且穿戴久了就会变暖,而苗银却一直是冰的。
伴着四周的歌声,听着他说的这番话,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暖意。现代生活中,我们将时间视为不可浪费的宝贵财富,就连男女之间美好的恋爱也开始追求快速:先将双方的薪资、背景、外貌等筛选一番,才能坐下来聊上几句;而传统的侗族却愿意“浪费”三五天的时间,在各个寨子间相互走访,在夜间不停地歌唱,以表达自身的情意。掺杂了金属的苗银是冰冷的,就像外出打工的人们回来建造的欧式砖房一样,那些混杂在一片木楼中的钢筋水泥将人们与自然隔绝开来,傲慢而冷漠;而木楼是有温度、有灵性的,如同我和母亲在岭所村走访的时候,当地人指着一口古井说,井里的水冬天不冰、夏天不热,四季都是温的。大自然馈赠的礼物就是如此神奇,它们充满生机,蕴含灵气,富有弹性地包容着生活在其中的人们。
大嫂的姨孃有位女儿,她家住在瑞里,前年我们在归基相遇,一起玩耍,之后每年她都念着要见我。今年她听说我来归基了,便和她母亲一起上来看我。她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与我拍照留念。在我们就要启程回家的时候,她一直牵着我的手,恳求我再住一晚。我听着心里难过,于是告诉她我们必须得走,如果她再这么挽留,我就要哭出来了。她听了之后便没有再说话,只是拉着我,一直送我到车门前,也约定着明年再见。车行了很远,她身上的银饰还在发着温暖的光亮。
吃新节那天,我和母亲要去井然村看姨婆。吃新节是侗族的传统节日,我和母亲想在节日里去看姨婆;同时,我和母亲正在做栽麻的口述史,姨婆也是我们的采访对象之一。那天,我们原本计划走路去,可是天气太热,母亲就叫人用摩托送我们上去。山路很弯,很陡,小摩托气喘吁吁地终于上到井然。刚到寨头,就看到姨婆站在村口等我们。姨婆带着我们,走过蜿蜒的小道,然后走下一道长长的石级。石级两旁长满了青藤和蕨类植物,还有一种紫色的花朵。在石级的尽头,就是姨婆的家。我看到姨外公,坐在门口抽烟,见我来了,就对我笑笑,不说话。
姨外公总是不说话,要么抽烟,要么笑。我能清晰地记得姨婆说话的语气,抑扬顿挫,像个小孩一样。而我记不清姨外公的声音,零星记得一点,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一般。姨婆家门口旁边有块突出的板子,不知是建房子的时候忘记砍掉了,还是故意为姨外公留的,总之那块木板就是他的宝座。他就坐在那,左手抽着烟,把一只脚搭上木板,院子里的鸡鸭猫狗们打闹,他就在一旁默默看着。见我来了,也不说话,只在一片烟雾里远远地对我笑。我和母亲同姨婆聊天,他就坐在一旁,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他不说,但我却知道他很喜欢我们来,我们每次来,他都要做烤肉。这次我们来,他便手提葫芦,背上巴篓,带着鸟笼,脚下生风般地消失在稻田里。等我们也从山上逛一圈回来,只见一炉炭火烧得正旺,上面是姨外公刚抓来的几条大鲤鱼,尾巴还在蹦跶。烤鱼的香味引来家里的几只猫围着炉子直打转,眼巴巴地探直身子望着那几条鱼。而辛苦了一下午的姨外公,仍不说话,只是坐在他的宝座上,抽着烟,对着我们笑。
姨婆是个很神秘的人,她仿佛藏着一个百宝箱,总是送我们些奇怪的玩意儿。比如一根形状独特的银发簪,一个藤编的小盒子,一只有精致图案的侗布口袋。有一次她送了母亲一根豪猪毛,她让母亲把豪猪毛当簪子插在头发里,说万一遇到危险,就把豪猪毛放进食物里,豪猪毛要是起白沫了,便是那人要害你,在给你的食物里下蛊了。还有一次她送了一串项链,她说那是她在外面陪我外婆挖矿的时候,刚挖一小块地,就看到地里露出了那串项链……她总有这般奇异的能力,也藏着一肚子古怪的故事,她讲述起来,简直像魔幻小说一样精彩。
姨婆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做事却干净利落得很。我们采访酿酒师的时候,得知侗族传统酒曲里有一味草药叫踏地香。我和母亲都想找踏地香,看它长的什么样。姨婆就带我们去找,顺便给我们摘黄瓜吃。山路又弯又窄,有些地方还积着水,我们都还在小心翼翼地找路走,姨婆却早就走了老远,丢了我们好大一截。到了姨婆家的地里,姨婆叫我们在阴凉处等着,她下到地里去摘黄瓜。不一会儿,她就摘了一大麻袋的黄瓜回来。我想帮她拿,没想到我连抬起那一麻袋黄瓜都吃力。姨婆笑起来,叫我放下,她自己一把扛起来,脚底抹油似的走了,看得我目瞪口呆。
大概是他们要做农活吧,所以他们都走得飞快的,但我还是愿意不紧不慢地走。井然坐落在半山腰上,走在田埂上,一眼看到的都是深不见底的山谷。这时,走在我前面的姨婆突然停下来,指着对面山,对我说:“贝童,那里是你太婆安睡的地方。”我顺着她的手看去,只看见一片绵延的绿色。
一个月前,我在西北的沙漠里,寸草不生的金黄和天边火红的夕阳燃烧在一起;半个月前,我在东南的大海边,碧蓝的海和清透的天相接成一线。此时此刻,我站在田埂上,姨婆在我耳边说话,她手指的方向在风中翻滚着一层层的绿色——野草的绿,翠竹的绿,红豆杉的绿,将黄的稻禾的绿……山谷里突然起了风,卷起了泥土混着稻谷的香气,身后的稻田里有肥鱼翻身的水声,我突然闻到了家的气息——万里他乡,不如一地故土,这片故乡是她们的生活和记忆,如今终于也是属于我的了。
责任编辑 孙 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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