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骑手”雷海为

殷梦吴

4月12日距离《中国诗词大会》第三季总决赛播出已一周，雷海为停工了整整7天，不过他还是习惯性穿着外卖服和胶鞋。

杭州的春天烟雨迷蒙。走进咖啡馆时，雷海为拍着被打湿的衣袖，摘下头盔，露出宽大额头。和电视屏幕上一样，他头发稀疏、皮肤略黑，眼角微微下垂，但神色中透着倦意。11日晚10时他才从北京参加完节目研讨会回来，13日还要出门拍纪录片。

“诗词大会！”女服务员认出了他，惊喜地捂住嘴巴。雷海为腼腆笑笑。类似的事，最近总在发生，他还在努力适应。为了这次见缝插针的见面，记者等了两天，终于在凌晨一点半收到他的回复。他抱歉解释，自己正在经历人生中规模最大的“信息轰炸”：手机铃声响个不停，消息每天几千条。

15年前在上海打工期间，他因李白《侠客行》中的两句诗决定“要把喜欢的诗都背下”，但委实没有料到会因此登上一个诗词节目的冠军领奖台

4月4日，他的成名之夜，中专毕业生、“外卖小哥”雷海为击败北大硕士、《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亚军彭敏，成为第三季年度总冠军。

这档文化综艺类节目的报名人数本季突破7万，仅有140多位通过筛选并参与现场角逐。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最终摘得桂冠的是一名外卖送餐员。就在无数观众为“一场普通人的胜利”鼓掌时，有人不以为然：一个外卖小哥，背这么多诗词有什么用？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雷海为说，自己从未考虑“背诗有没有用”这个问题。他单纯觉得，做任何事，只有热爱才会付出，若图功利则难坚持。

“飒沓如流星”

《中国诗词大会》第三季里，“百人团”被分为少儿团、青年团、百行团、家庭团。雷海为被分到百行团。团员来自各行各业，有建筑工人、教师、刑警、城管等，雷海为是唯一的外卖员。彭敏等诗词圈老将也在这个团。“想要冲出来，就必须打败他们。”雷海为想，能上台当回擂主，就知足了。

一开始，雷海为几乎无人留意。只有在他旁边答题的电梯维修工董月芹发现：“别看他答得慢，可正确率很高！”

直到第四场，雷海为才初次登台。37岁的他身着平日送餐时穿的夹克，用浓重的湖南口音自我介绍。由于每天“风里来雨里去”，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成熟。48岁的嘉宾、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康震甚至猜测：“我觉得他应该比我大。”

“外卖小哥”八题全对。同为嘉宾的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王立群好奇：“你是如何判断的？”雷海为答：“这3首诗，我都会背。”然后一首接一首全诗背诵。但由于百人团答题正确率较高，他闯关失败。离场时他面带微笑说：“我会再回来的。”主持人董卿对他说：“你绝不只是一个送外卖的小哥。”

第九场，雷海为再次站到舞台中央，以百人团第一的成绩拿下攻擂资格。他保持一贯的从容，即使在“飞花令”环节中出错，也及时补救，成为当期擂主。这意味着他拿到决赛资格，不是冠军就是亚军。

当董卿宣布结果时，嘉宾和选手们全部情不自禁站起，掌声经久不息。“那一刻好像真的站在海边，被潮水包围。”回忆当时情形，雷海为依旧激动难掩。

“这个舞台就是你的电动车，一路闯过去！”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蒙曼鼓励他。

冠军争夺赛上，雷海为和偶像彭敏面对面。彭敏是北大才子、三场擂主，也是《中国成语大会》总冠军、《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亚军、《诗刊》杂志编辑。乍看两人的身份标签，雷海为几乎败局已定。

比赛以抢答形式展开。彭敏求胜心切，抢答频频失误。第三题的线索提示“貌丑的词人”，雷海为立刻说出答案“贺梅子”，恰恰应了董卿继续念的线索。蒙曼注意到，他说的是贺梅子而非贺铸：“他的内心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最后一题彭敏再次答错送分，雷海为以5：1胜出。“海为就像《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平时不管江湖中事，但是一旦出手，就会震惊整个江湖。”彭敏输得心服口服。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恰如雷海为在开场白中引用的诗句，金子终于发光。

“事了拂衣去”

夺冠之后，雷海為回到杭州继续送外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严格遵守与央视节目组的保密协定，不对任何人提起。和全国观众一样，他的合租室友、同为外卖员的周思帅通过电视节目才知道自己“原来和‘大神住一屋”。

这个18岁小伙管雷海为叫“大叔”。在他眼里，“大叔”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打游戏也不发表情包，在室友们看视频、斗地主的时候，总是一个人捧本书或抱着手机，嘴里念念有词。两人最多的交流就是“今天怎么样？（送外卖情况）好不好？”。

送外卖和天气有关，天气越恶劣，单子就越多。雷海为的最高纪录是一天54单。那是2016年六一儿童节，杭州暴雨，他从早上10时送到晚上10时。为了雨天中每单1.5元的补贴，冒雨奔波成为日常，他连人带车摔过好几次。

他也考虑过换份“坐办公室的工作”，但没有高学历和技术，权衡之下，还是送外卖挣得多点。旺季，他月收入8000多元，淡季则5000元不到。为节约开支，他把每天饭钱控制在25元以内，与五六个人同住一间房，平摊的房租每月700元。

生存空间被压缩到仅有一张床位，这并不妨碍雷海为在精神上的追求。就连10年前到杭州的决定，他也是单纯出于文化和审美的考量——诗词中的杭州，是不是真的那么美好？

初来乍到，他特意花4小时绕西湖走一圈。如今，当地大小景区他已走遍，最爱还是西湖，路过时总会情不自禁吟出“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他还想起父亲教他背诵的第一句诗，正是《题临安邸》中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1981年冬天，雷海为出生于湖南邵阳洞口县。父亲雷长根是当地少有的高中毕业生，爱好文学，工资中很大一部分都拿来买书。为了锻炼儿子的记忆力，雷长根把诗写在纸上，贴满厨房墙壁。雷海为有时饭还没吃两口，父亲突然一指碗里问“谁知盘中餐”，雷海为要说出“粒粒皆辛苦”才能继续吃饭。“他记忆力很好，讲个三四遍就能记住。”雷长根记得。

在漫长的学生时代，诗词只是雷海为的普通爱好。直到2003年在沪打工期间，这个爱好忽然不一样了——

他在电视剧中无意听到李白《侠客行》中的两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心潮澎湃。“写得太好，充满豪迈之隋！”他到黄浦区图书馆查找原文，“重逢”时的喜悦无以言表。他不仅决定当场背诵，还立下宏大目标：要把喜欢的诗全都背下！

钱的问题再次横亘于面前。他想出办法：既然没钱买，就在书店背。此后，他没事就泡书店。每背下一首，他都回家默写，有一两个字忘了，便再去书店核对，就这样一年背下800多首。

“意气素霓生”

起初，《中国诗词大会》选手组组长任琳娜对他是有顾虑的，“担心他的诗词储备量不够，也担心他在人际交流方面有问题”。可电话面试时，雷海为处之泰然，测试正确率高达85%。更让她意外的是，越是大场面，他越淡定。

强大的心理素质以及对诗词的深刻理解，或许源于他的人生经历。

中专毕业后，他孤身一人去上海闯荡，行囊只有几件衣服和1000元钱。起初他在建筑工地拉电缆，后来当过保安、洗车工、马路推销员……

最困窘时住不起旅馆，他就睡在高层住宅的楼道里。生怕被人发现，他不断挪窝，最后只能躲到顶层。冷得睡不着觉，他想起《七律·长征》里的“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人生中最苦的事情，也苦不過长征吧？”他自我安慰：能睡楼道，已算幸福。

雷海为喜欢豪放派的诗词，最爱李白的《将进酒》。一念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滔滔河水仿佛在脑海中咆哮翻滚。而“天生我材必有用”是他最喜欢的一句。

古人的豁达，激励着处于人生低谷的雷海为。他意识到“光把一首诗读懂还不够。只有背下来，诗才完全属于你，才能融入身心，在某个相似的情景下进发共鸣，与诗人相遇”。

楼道里睡到第9天时，他终于找到新工作——传菜员。2004年，他进入一家礼品公司做销售，生活趋于稳定，有空逛书店，自学诗词格律。弄清平仄、押韵和对仗后，他觉得寻觅到了诗词的灵魂，创作不下50首诗，都是对青春的悔悟、对苦难的思考。

申城打15年，雷海为只回了一趟家。行李中的衣服还是那几件，却多了十几本书。在雷长根记忆中，儿子在电话里只字不提在外的吃苦受累。这次比赛之前，家人完全不知雷海为背诗的事。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管顺逆，心态要积极。”和当年那个满腹牢骚的少年相比，雷海为的心态日益平和，并把这份淡然带上央视舞台。

“深藏身与名”

雷海为这一个多月的日程都被排得满满当当。即便如此，他仍旧每天背诗。

“送外卖都可以背，这段时间更没问题。”4月11日晚在飞机上的两小时，他也毫不浪费。背诗带给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而然，是一件“不需要坚持”的事。

赛后5个月里，雷海为又背了200多首诗，诗词清单上的编号到了1071——《塞上曲》（其二）。他发现“背得越多，越觉得背得少”。

除了媒体采访，还有医院、社区、学校发来讲座邀约；不少公司也抛出橄榄枝，为他提供职位。他统统决定“缓一缓”。

他原本打算再送一两年外卖就回家从事养殖业，尽管他并不在行。有网友支持他回高校深造，他觉得不现实；有人建议他去当老师，他说自己一没证书，二普通话不标准，肯定不够格。

“如果职业与兴趣挂钩，肯定是最幸福的。”现在，他希望沉下心来，好好想清楚职业规划。

雷海为热爱古典的一切，诗词只是一小块。他还是灯谜高手一参加完诗词大会之后，他得了杭州市元宵灯谜会第二名，奖品是一袋洗衣液。早前，他在宋城的灯谜大会上赢得一件上衣，那是他眼中“有生以来最有意义的活动”。对他而言，精神上的愉悦，远远超过物质。

他一度是杭州汉服界的领头人，每逢端午、七夕都带头操办活动。对这项爱好他很舍得投入，陆续花费1万元左右，最奢侈的是买了一个6700元的假发套。此外他还自学吹笛、吹箫，与友人品茶吟诗，娱乐方式同古代文人墨客无二致。

他坦言小时候也曾沉迷游戏，趁自习课溜出学校去游戏厅，但后来觉得时间白白浪费，而“读诗词不仅提升修养还陶冶情操，心境也被打开了”。

“如果爱古诗词，就去背吧。”说到这里，雷海为的眼中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