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阿 宁
乌兰一支更是个村,也是一条河。
乌兰,蒙语是红色,一支更是什么?有人说是河流,也有人说是汉人。我请教了蒙古族作家兴安,他说蒙语汉人是一日跟,大约是当地人叫白了,把乌兰一日跟,说成了乌兰一支更吧?
一九五三年夏季的一天,我母亲沿着乌兰一支更河走来,走到河流转弯处就是乌兰一支更村。河水再往前流,叫哈拉勿素河。
母亲到这里,是来贯彻《婚姻法》的。
母亲当时刚从天津调到张北,不会骑马,乡长于化堂要给她借驴,母亲不肯,她是有自尊心的,别人骑马她骑驴,多没面子,她宁肯走。于化堂说,要不我骑马送你。母亲背上行李就走。于化堂脸上讪讪的。
母亲不让他送有原因。前几天母亲去二牛村,于化堂主动送她。两人骑一匹马,于化堂两只胳膊把她紧紧夹在怀里,胡子在她脖子后面蹭来蹭去,一股浓重的汗水味儿熏得母亲头晕。这次,母亲不让他送了。
看到母亲背上行李就走,于化堂追上她,问,你一个人走不怕?母亲说,有什么可怕的!于化堂把身上的撸子退了子弹,递给她,说,拿着,壮个胆!
母亲不要。
于化堂说,咱们这地方还有残余土匪,万一碰上,你就把枪亮出来。
母亲说,枪里没子弹,还不如拿根烧火棍呢!
于化堂说,他们看你身上有枪,肯定就走了。你又不会放枪!
母亲说,不会我能学。
于化堂说,行,我小看你了!说着教给她怎么上膛,怎么瞄准,怎么扣扳机,给了她十发子弹。母亲把子弹顶上膛,瞄准一家房顶的烟筒,“咣”的就是一枪。那家女人说家里倒烟,让男人上房看看烟筒堵了没有,子弹从那男人顶上飞了过去。
于化堂吓出一身冷汗。母亲也吓坏了。
于化堂说,你去了找村长赵万财,跟他说把你安顿到刘满贵家,跟满贵媳妇睡一条炕。母亲答应一声出发了。
五月,草滩里的草有些黄,有些绿,黄的是去年的草,绿的是新的。芨芨草有二尺高,青黄相间煞是好看,艾蒿长得快,差不多也快到膝盖了,远远望去草原莽莽苍苍,别有一番雄浑与辽阔。百灵鸟一路叫着在草尖上飞,大概在寻找筑巢的地方,一条金黄色的狐狸在草地上蹿跳,好像在舞蹈,它是在求偶吧?母亲想,幸亏没骑马,不然这么好的景色就看不到了。
太阳快到头顶时,母亲看到了河。
她觉得有些累,在草滩里碰到一个人,问,乌兰一支更还有多远。对方回答,四五里。走了半小时,又碰到一个人问。人家还是回答,四五里。
她放下背上的行李,喘息。她有些后悔,还不如让于化堂送她。
临行时,她带了两个莜面锅饼子、一根尖辣椒,在河水里把尖辣椒洗一洗,咬一口辣椒吃几口锅饼子。正吃着,看到远处过来一辆牛车,那时的牛车叫勒勒车。车轱辘是木头的,两根长长的车辕,中间只有几块木板,车上坐着一个男人,赶车的却是女人。
母亲问,乌兰一支更还有多远?
赶车女人说,跟俄走吧!俄就是乌兰一支更的。
勒勒车上坐着男人,母亲不愿再坐,要自己走。赶车女人看出她的心思,说,还远着呢,跨到车辕子上吧!
母亲学她的样子,跨坐在车辕上,这一跨赶车女人看见了,母亲腰里别着盒子枪,不用说是干部,她的话明显少了。
赶车女人穿着绿彩裤,红色大襟袄,头上的辫子盘起来,发髻又黑又亮,长圆脸盘儿,眉清目秀,算个美女!母亲更是美女!她从天津来看我父亲,县里干部都羡慕,有人对父亲说,俄要有你那么俊的老婆,打死俄也不离家。父亲说,革命需要嘛!那人说,有那么俊的老婆,还革命做甚?
领导在一旁听见了,说,革命是让群众好,不是自己好了就行。那人检讨说:俄跟崔干部耍笑呢。
到了张北,母亲感觉出了这里女人的美,她们美得浓烈,美得艳丽,比如这个赶车的女人,身上异常丰满,哪儿都是鼓的,脸腮鼓鼓的,嘴唇也鼓鼓的,一笑咧着嘴,爽朗又痛快。绿裤子配红袄,到了天津卫多惬呀,在草原上恰到好处。一里地之外,就看见她身上的红色像火一样燃烧着,随着她的走近,男人的心都跟着狂热起来。
赶车女人把鞭子晃一下,牛车走起来。木头轱辘没弹性,在草地上一颠一颠的,幸亏草地是软的,母亲问,车里坐的你什么人?
赶车女人说,俄家里的。
他怎么不自己赶车?赶车女人说,他腿有病,走不了路。他们去波罗素大庙烧香,庙里有个喇嘛叫道尔基,敬过香让道尔基针灸。
波罗素庙是远近闻名的大庙,方圆几十里的人有了大病,都到寺里烧香,张北乡间没有医生,一把香灰就是他们治百病的药。小病农民自己挖草药,挑翻正。挑翻正是一种独特疗法,只有张北一带有。草药是在草滩里挖的,放牧时碰上马勃顺便装进兜里,碰上黄芪、当归、防风他们还要拜一拜,才敢往回挖。农民知道什么病该吃什么草,也是跟道尔基学的。
母亲问她男人治得怎么样,赶车的女人便不言声了,看来效果不好。母亲也不再问。不过她记住了这个女人,感激人家用牛车把她拉到村里。
村长赵万财见了母亲特热情,忙问,是张妇联吧?俄去过乡里,于乡长说你要来。
于化堂昨天就通知了村长,为什么不让她跟着村长一块儿来?
母亲问,于乡长说,让你把我安排到刘满贵家。
村长说,去他家干甚,就在俄家吧!说着把母亲接进家里。
村长家三间房,中间一间叫堂棣,不住人。东边房间原来三个孩子睡,现在一律搬到西边,腾出东边给母亲。母亲不好意思,说,我还是去刘满贵家吧。
赵万财说,他家茅子太脏。
茅子就是厕所。张北这地方卫生差,别的母亲都能忍受,最受不了的是厕所,夏天蛆到处爬。听村长说刘满贵家茅子脏,她没再坚持。
村长老婆不爱说话,做饭挺麻利的。
村长问,张妇联来检查甚的工作?
母亲说,贯彻《婚姻法》,把你们村的情况说说吧。
村长说,俄们这个村,别的不行,就是婚姻上还行。
母亲问,怎么个行法?
村长说,该娶的都娶了,该嫁的都嫁了。
在老百姓眼里,男子能娶上媳妇,女孩子能嫁出去,家里就算没愁事了。母亲听他这么说,心里轻松了不少。第二天母亲到村里一了解,这里问题并不少。《婚姻法》规定,男子二十周岁,女子十八周岁登记结婚,这里女孩子十四岁就嫁人,甚至有十一岁出嫁的,到了十六岁就不好嫁了。有些人家甚至还有童养媳。在母亲印象中,童养媳地主家才有,这里的童养媳都在贫农和下中农家,赵万财老婆就是童养的。
《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这里还有纳妾现象,纳妾的是富户,土改后地主、富农家的小妾都走了,有的改嫁到了外地,有的回了娘家。
地主的事好办,贫农家就没那么简单了,听说村里有个女人,俩丈夫,两个男人相处得还挺好,一个年轻力壮,一个岁数大点儿,年轻的干活多,女人自然喜欢他,睡觉也多,年岁大些的不干活,乐得轻闲自在。母亲问是谁,村里人却不说了。
母亲想起于化堂说过,来了就住刘满贵家,看来这个情况于化堂早就了解,让她到这里下乡是故意出难题,考验她的工作能力。母亲的好胜心上来了,下决心要把刘满贵家的情况摸清楚,如果真像村里说的那样,坚决把这个钉子拔掉。
母亲对赵万财说,我想搬到刘满贵家住。赵万财说:他家太脏,下乡干部都不愿住。母亲说,脏不怕,我想跟他们谈谈心。赵万财便骂他老婆,看看,都是你给张妇联做的饭不合口,张妇联不住了。
母亲忙说,不是,不是。我听说刘满贵女人养了两个男人,想去了解一下情况。
村长说,哪有这回事,两个男人还不得打起来,咱们村就有人爱胡编,看你是城里来的干部,煽乎你!
母亲说,谁煽乎了?就是你老婆告诉我的。
村长要打老婆,母亲说,你还敢打老婆,我先把你的情况报到县里,当成全县的典型。
村长说,我送你。
一进院村长就喊,蛾子,来干部了。
原来蛾子就是那个用勒勒车把她拉到村里的女人。
村长说,张妇联来咱们村下乡,要住你家。母亲说,我跟村长说要来你家住,村长还不愿意。你愿意不?
蛾子说,有甚不愿意的,咱俩有缘分。转过身对村长说,张妇联来了俄家,你歇心吧,管叫她吃好睡好,养得胖胖的。
母亲跟着蛾子进了家,发现远比村长家利落,村长家到处是羊粪蛋儿、青草、干柴禾,蛾子家地扫得光光的,一根杂草没有,村长家墙上钉了好些木头橛子,挂着笸箩、笊篱、镰刀等杂物,蛾子家墙上没这些,刷得雪白。最让母亲喜欢的是窗花,别人家的早褪了色,蛾子家的窗花还鲜艳,整齐。有喜鹊登梅、金鸡报晓、狮子滚绣球等等,剪得非常精致。
这是母亲来张北遇到的最干净的一家,光这一点,母亲就增加了好感,想到来时蛾子用车把她拉到村里,好感更深了。她怎么会有两个男人?一定是车上那个残废了,才又找了一个,看来这里的男人也喜欢干净女人。
母亲问,你家男人呢?
蛾子怔了一下,说,他呀?在西边房里。
母亲走过去,见蛾子的男人坐在炕上。母亲跟他在草滩里见过,主动问他,你叫刘满贵?看他点头,又问,日子还好吧?
满贵说,腿废了,家全凭蛾子。
母亲问,去庙里扎针,效果怎么样?
满贵说,就是拜拜佛,心不诚,不见好。
他不说医生没治好,说自己心不诚。不过,蛾子家比村长家条件明显好。这里家家户户都是大院子,村长家三间正房,蛾子家也是三间正房,却是新翻盖的,村里女人跟母亲说时都流露出嫉妒,“人家两个男人干活,自然比别人家过得好。”现在母亲看到她的生活条件,就想起了这些话。她从西边房里退出来。
蛾子脸上的忧郁一闪而过,她笑着问,张妇联,想吃甚,俄给你做。
母亲说,你家干净,吃什么都香。
蛾子说,咱们做下鱼儿吧。
下鱼儿非常麻烦,把莜面和好,搓成筷子头儿大小的鱼形面条,上锅蒸熟,然后再下到菜汤里。有点儿类似母亲在天津吃过的热汤面,只是蛾子做的下鱼儿,热汤里的内容更丰富,有干牛肉丝、蘑菇、鸡蛋、土豆、胡萝卜、豆角、南瓜、香菜等等。
母亲吃到了张北最好吃的一顿饭。吃了一半儿,母亲想起来,你家满贵呢?让他也过来吃吧!
蛾子说,他不来。说着盛了满满一碗,端到西边。母亲在赵万财家吃饭时,都是她跟赵万财吃完了,赵万财老婆才吃。蛾子家明显女人当家。
吃过饭,母亲跟着蛾子到了西边,满贵也吃完了。蛾子说,今天你在这边睡吧,俄跟张妇联在东边睡。
张北的风俗是东边为大,满贵平时住西边,又证明了是女人当家。母亲想,村里人说她两个男人,眼前明明只有一个。说不定真是造谣。赵万财是村长,还是他的话可靠!
这么一想,母亲对蛾子的戒备消失了。
两个人唠起家常,母亲问她为什么这么干净,蛾子说,家脏了俄待不住,地上要是有一根草俄也得扫了。人呀,日子再腻歪,自个儿不能活得腻歪。
母亲说,赵万财老婆就不行,真邋遢,他家那三个孩子,也够淘的。她忽然想起来,到家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看见孩子。问,你家孩子呢?
蛾子说,送姥姥家了,过几天就回来。
蛾子和母亲一边说话,一边烧炕,已经到了五月末,天已经暖和了,蛾子还要再烧,刘满贵身体有病,母亲是稀客,她要把两个屋的炕都烧热。
母亲问满贵什么病。蛾子说,有一年跟人在外面跑买卖,路上碰见了土匪小五点儿,一枪打在他腰上,以后就下不了地了。母亲问,能走吗?蛾子说,能用手走。母亲问,上茅房怎么办?蛾子说,给他炕上放了个灰盆,拉尿都在盆子里。母亲特意看了看,是个挺大的瓦盆,蛾子把烧炕的草木灰盛到瓦盆里,就成了他的厕所。
看着这个瓦盆,母亲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蛾子说满贵年轻时很英俊,走在街上,大姑娘小媳妇都眼热。他身子骨壮实,村里杀猪宰牛都是他,二百斤的猪他一只手能提起来,三年口的犍牛不让钉掌,他抓住犄角一较力就撂倒在地,一只手摁着牛头,一只手拍着牛眼睛,牛老老实实躺在地上让铁匠把掌钉好,站起来还冲着他叫两声,牛也喜欢他呢。碰上小五点儿,他让别人先跑,等别人跑远了,他才往后撤,小五点儿一枪把他打残了。
母亲想,听她这些话,明明很爱刘满贵。
母亲想问问她是不是有两个男人,看看蛾子又把话咽了回去。两个人聊到深夜,她只是盼着这一切不是真的。
乌兰一支更是个大村,中间一条大路,路南边是前村,北边叫后村。母亲第一次独自下乡,觉得什么都新鲜。
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大牲畜,蛾子家一匹马、一头骡子,还有一条大犍牛和十几只羊,要是在内地就是地主了,这儿却是地地道道的贫农。他们的大牲畜都养在东西两个厢房。夏天羊在囫囵里养,到了冬天都要进家,特别是羊羔子,甚至要抱到炕上。这里家家户户养狗养猫,窗户边上掏了个窟窿,叫猫道。母亲夜里睡觉,猫尾巴扫了她的脸,她惊叫着坐起来。打开手电看见是只猫,又睡了。
第二天,母亲去找赵万财,跟他商量贯彻《婚姻法》。
村大,母亲打算分片开会,前村两个会,男人一个,女人一个。
给女人开会时,母亲讲女子十八岁才能登记结婚,女人们在下面议论,十八岁还能嫁出去?不老在家里了?对嘛,俄出嫁十四,十六就生了头一个孩子,十八岁出嫁,二十了才生孩子,谁家能等得及?
母亲给她们讲科学道理,说科学家认为,十八岁女子才完全成熟,有利于孩子和大人的身心健康。
给男人开会时,母亲在台上讲,男人们在下面议论,等到二十,谁能等得及?
村里有三户人家定了下月成亲,一打听女方不够十八岁,母亲去说服动员,其中一户是赵万财的侄子,母亲拉着赵万财一起做工作,终于同意推迟婚期了。村长的侄子一改,别的人家也跟着改。不过他们还在观察,解决不了蛾子家的事,他们还要结。
会上,母亲讲婚姻自愿,恋爱自由。村里人都拥护。因为草原上的人向往自由,村里人唱二人台,唱的都是男欢女爱,跟《婚姻法》里的自由精神一脉相承。
这里虽然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形式。一男一女有了好感,再请媒人说合,父母看中的婚姻,年轻人不愿意父母也不会强迫。所以母亲在宣传这一点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她的工作还算顺利。
搬到蛾子家的第三天,母亲正在吃饭,听见院里一阵响动。张北是纸糊的窗棂,从里面看不到外面。到了五月,他们便把窗棂吊起来,因为燕子飞回来了,燕子恋旧,头一年住在谁家,第二年还在谁家,它们叼着新泥从窗口飞出飞进,有的修补去年的旧窝,有的做新窝。到了六七月,窝里已经有一排小燕子伸着脑袋张着大嘴,等着燕子妈妈喂食。顺着燕子飞出的身影,母亲看见一匹高头大马拉着车进了院。马很英武,笼头上系着崭新的红缨子,一进院咴咴地叫,引得牲口圈里的骡子跟着叫个不停。
赶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穿青布夹袄,肥裆裤,浓眉大眼,剃得青青的头皮,一看就是个英武后生。进了院,在空中挥了几个响鞭,惊得墙上的麻雀朴楞楞飞。鞭子上系的红缨子也是新的,车停下,鞭子往车辕子上一插,缨子在空中迎风飘着,煞是好看。
从车上翻下三个孩子,连轱辘带爬地跑进屋里,蛾子把最小的一个抱起来,剩下两个抱着她的腿,在她腿上打悠悠。
蛾子让三个孩子叫母亲婶子。两个大点儿的孩子叫了,最小的孩子不叫,咬着手指头看母亲。母亲问他们多大了,蛾子说最大的六岁,老二五岁,最小的才两岁。
三个孩子穿得干干净净的,刚从姥姥家回来,母亲后来知道,蛾子娘家离这里八里地,她本来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听村长说母亲要来,才没回去。当时村长让蛾子出去躲一躲,蛾子说俄又没干下丢人的事,做甚要躲干部。
赶车的进了屋。蛾子介绍,这是柱子,他二叔。问孩子们,你们跟二叔吃了没。
几个孩子齐声喊,吃咧,吃咧。
问,吃甚咧?
二叔领俄们在波罗素吃油香,波罗素的油香就是香。俄们吃了,二叔没吃。
母亲看一眼柱子,是个憨厚、朴实的小伙子,见母亲看他,脸倏地红了。母亲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村里人说得一点儿不假,母亲装着什么也没看出来,说,上炕吃饭吧。
柱子红着脸说,不饿。
蛾子给他盛了一碗饭,顺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把衣服上的土拍掉。他脸一红,端着碗去了西边屋。三个孩子有两个跟着他去了西屋,最小的孩子黏着蛾子,要吃奶。孩子吃了一会儿睡着了。
柱子已经在干活。满贵也来到院里,柱子铡草,他在旁边喂草。五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秸草闪着金黄色的光,满贵把草往前一递,柱子一铡,草在铡刀两边齐刷刷地分开,草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开。他们铡草的声音很有节奏,在这安静的乡村里传得很远。
母亲看着这一幕,心中涌上感动。她觉得有些同情蛾子了。
那天晚上,母亲又在村里开会,当她讲到一夫一妻时,村里人都在下面笑。母亲问人们笑什么。人们说,没笑甚,张妇联你讲得挺好,接着讲吧。母亲说,一夫一妻,能够保证男女双方的婚姻权益,我们现在是新中国,绝不允许一夫多妻,更不许有钱人纳妾,娶小老婆。下面人又笑了。
有人问,不让男人娶小老婆,女人养小男人行不?
母亲说,当然不行。
下面人不笑了。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退出了会场。母亲问村长,他们干什么去了?村长说他们家里有事。
母亲明白,村里人不服。那时农民没有组织观念,干部们讲得有理他们便听,讲的是空话假话,扭头就走。会开了半小时,走了一小半儿,母亲很生气。
那天母亲是给前村开会,蛾子家在后村,会上的情形蛾子不知道,看母亲不高兴,问母亲咋了?母亲问夜里怎么睡。蛾子说她跟母亲在这边睡,最小的孩子也跟着她,剩下两个孩子跟他们的爹和二叔西屋睡。
这个安排母亲挑不出理,她有话,堵在心里说不出来。蛾子也故意装糊涂,两个人没说几句话便睡了。
夜里,母亲听见蛾子出去了。她倏地惊醒,在黑暗中谛听。西边屋门响了一下,一定是柱子也到了外边,漆黑的夜给了她想象力,她猜想黑暗中他们在做什么。
她想起跟父亲订婚后,夜里到外面幽会的情景,脸倏地红了。窗外的夜是燃烧的,是激情的,屋里是孤寂的,寒冷的,她从遥远的天津调到这里寻找丈夫,调来了仍然不能跟丈夫在一起。她在黑暗中心情复杂,既想念父亲,又有些恨他。她为如何开展工作发愁,又担心蛾子以后的生活,她有些怨恨蛾子,又盼着蛾子能过上幸福日子。
她想,西屋炕上的男人,以前再能干,再英俊,现在也是废了,蛾子才二十多岁,让她跟刘满贵在一起明明是守活寡,想到以后的漫长,就觉得这样才合理。
但是蛾子这样,《婚姻法》就无法推行,那些已经答应推迟婚期的年轻人,她一离开就会结婚。一个村的《婚姻法》贯彻不下去,周围村都会受影响。
母亲看出来,前村人都在等着她处理蛾子的事。后村人偏向蛾子,是因为同情。母亲后悔搬到蛾子家,现在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不能装糊涂。
母亲决定跟蛾子好好谈一次。
在跟蛾子谈以前,母亲先回了一趟县里。
县妇联主任是大名鼎鼎的武凤英。母亲没调到张北前,来县里看过父亲一次。因为她漂亮、洋气,一下在县里传开了,说海流图乡小崔书记的老婆是天津卫唱戏的,其实母亲不是唱戏的,是天津幼儿园的保育员。
回到天津,母亲给县委写信要求调到张北,组织部以为这是父亲的意思,下了调令。那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允许夫妻在一个单位,别的单位听说她是个唱戏的,都不要她。武凤英找到县委书记胡子奇,说,我们妇联要。胡子奇说,听说她是个唱戏的?
武凤英说,唱戏也看唱什么戏,唱《白毛女》的演员,也是咱们的好同志嘛。
母亲知道后,对武凤英特别感激。武凤英说的话,她都听。这次宣传贯彻《婚姻法》,母亲本来想到父亲所在的海流图乡,武凤英不同意,说波罗素乡的于化堂工作能力强,给你一个好开展工作的乡。
工作有了难处,母亲回县里找武凤英问,像蛾子家这样,是不是可以放过?武凤英说,法律岂能当儿戏?
母亲说,刘满贵残废了,两人没有夫妻那回事,不算一妻多夫吧?
武凤英说,照你这么说,地主家纳妾也不算一夫多妻,他们说那是保姆。是与不是,群众的眼睛最亮,群众不肯参加村里的会议,就很说明问题。
武凤英正好去白庙滩检查工作,要把母亲送回去。武凤英骑的是军马,母亲紧张地抓着马鬃,武凤英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母亲不愿意让于化堂搂,在武凤英怀里却觉得安全、踏实。武凤英嘴里喷出的气息,吹着她的后脖子,她不觉得反感,反而觉得那气息好闻。由此她体味出,于化堂骑马带着她时并没有不好的举动。人一到了草原,就粗犷了,大意了。
到了乌兰一支更村口,武凤英嘱咐她,遇到事不能光从人情看问题。你一定能完成任务。
她感受到了武凤英对她的关心,也就懂得了如何关心蛾子。
时间已经进入七月,莜麦已经长到一拳高。在张北,这是夏锄季节,张北的锄有两种,一种是长锄,站着锄,是锄玉米和高粱的,还有一种是短锄,要蹲着锄,是锄莜麦和小麦的。村里人蹲在地上,看着绿油油的莜麦苗,心里别有一种欣喜。
夏锄大忙时节不能再开会了,母亲通过一家一家地串门儿,串地头,调查研究,解决村里的问题。她像村里的女人一样,天天往地里跑。
就像张北的路比内地长一样,这里的亩也比内地大,母亲在老家锄一亩地,觉得远远比这里省劲儿,这里的一亩地总也锄不到头儿。她的胳膊累得酸痛酸痛的。
在蛾子家住的时间长了,母亲发现,满贵不是闲人。他身体下面垫着一块狼皮,两只手上也各有一块皮子,手就变成了腿,这就是蛾子说的“手走”。他想从炕上下来,一只手扒着炕沿,一只手扶着锅台,两手一撑就跳了下来。上炕时两手抓着炕沿,一翻就翻到了炕上。倒尿时他把灰盆先挪到炕边,下了炕再从炕上托下来。他两只手撑着地往前走,屁股下面因为有狼皮,也不怕磨,不怕潮。走几步,挪一挪那个灰盆,一直挪到茅房跟前。他的屎尿宁可自己倒,也不麻烦别人。
蛾子看见帮他倒,他不说什么。柱子帮他倒,他坚决不肯。遇到这种情况,两个人像打架一样面红耳赤。柱子说,大哥,你还信不过俄?满贵红着脸,两只手紧紧地把灰盆抱在怀里。柱子又说,给俄,俄倒不费事。满贵说,俄不能连累你们。蛾子听见赶过来,从满贵手里接过灰盆,说,连累甚?有甚连累的。俄是你老婆,他是你兄弟,谁连累谁了?
母亲想,谁能说这样的家庭不是家庭?谁能说他们不是亲人?好些家庭表面是完整的,实际上还不如他们有爱。
她到张北快半年了,只见过父亲一次。两个人在组织部客房里过了两夜。父亲很生气,问她调到张北为什么不跟他商量,母亲感觉到父亲不喜欢她,怀疑他在县里有别的女人,她调来是想守着他,来了还是不能在一起。她让父亲跟组织上要求,把两个人调到一起。父亲不肯。
父亲说,胡子奇和老婆不在一起,梁县长和老婆也不在一起。武凤英丈夫还在康保,我怎么跟人家提这种要求?
母亲在客房住了两夜,差不多哭了两夜。现在看到蛾子家三个人这么温暖,觉得还不如人家幸福。这想法一闪而过。她看着蛾子三个人相互体贴,又一次怀疑,该不该拆散他们的组合?
早晨,柱子提着锄下地,蛾子做饭,满贵下了炕自己挪到院里,他在阳光下修理农具。他能干好些活儿,一清早,他打开鸡窝门,鸡从窝里溜达出来,伸着腰打鸣。他从鸡窝里捡鸡蛋,把掏出的鸡粪用筐运到囫囵里,鸡粪是最好的肥料,种菜才舍得用。
傍晚,鸡进了窝,他用石板把鸡窝门堵上。他还喂猪,喂羊,农忙时节,还到东厢房里给牲口添草,东厢房里是马和骡子,西厢房里是牛和羊。牲口们看到他,都跟他亲热,没有哪个牲口踩他,踢他。他举着草料倒进马槽,拍一拍马的脖子,马低下头嗅一嗅他。看到地上粪多了,他拿着铁叉,把粪叉到粪筐里。
蛾子忙不过来时他还帮着挤奶,他让蛾子给他洗干净手,把奶筒抱在怀里,两只大手灵巧地在牛肚子下面捋着,挤出的奶比蛾子挤的还多。
牲口磨断的嚼子、缰绳,大车上的马具、套引子,只要坏了他都会修,没可修的东西,他就在阳光下编筐,这个季节柳条最嫩,好编,柳枝在他怀里弹跳着,不一会儿就成了各种形状的筐和箩头。邻居、亲戚也把新割的柳条拿过来,他无偿地给大家编,渐渐地,村里人家都用上了他编的筐。他是个出色的男人,不是出了意外,该是多么令人尊敬的一个呀?
蛾子对他挺敬重。每天把饭做好,第一碗先给他盛,然后才给孩子们。他在院里吃,母亲和蛾子,还有三个孩子在屋里吃,吃完饭,蛾子一手拿着锄,一手提着罐子到地里给柱子送饭。
母亲跟着蛾子一块儿下地,她手里提着一把锄,是满贵刚给她开过刃儿的,她想一边走,一边跟蛾子谈谈心。蛾子走得很快,她有意躲着母亲。母亲想问她什么,她知道,怕母亲问。她跟母亲心里总隔着一层。
到了地里,柱子吃饭她锄地。母亲也蹲在地上锄,她在老家锄过地,那是锄玉米和小麦,跟这里的锄法不一样。莜麦种得密,要一边锄一边拔,把垅根里的草拔掉,蛾子一边锄,一边给她示范。柱子吃过饭把碗放在地头,也开始锄。蛾子说,你先歇歇吧。柱子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干活。
母亲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多余。这本是两个相好的人说话的机会,因为有了她,他们谁也不理谁。村里人吃两顿饭,母亲和蛾子一直锄到太阳西斜,才提起罐子往回走,柱子还在地里干活。
蛾子又走到了前面。
母亲想,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明天还得再找机会,她故意停下来喊,蛾子,你等等,我脚疼。
蛾子问她是不是脚崴了。母亲说不是,我有话想问问你。我要是问错了,你别计较。毕竟只有问了,我心里才明白。
蛾子说,俄堂堂正正的,不怕问。
母亲说,村里人说,柱子跟你在一起过,有这回事没?
蛾子说,有没有,你不是都看见了?
母亲说,我看见你们在一起生活,不知道你们算不算夫妻。
蛾子说,算,不算人家凭甚天天给俄干活?
母亲说,蛾子,这就麻烦了。
蛾子坐在地上,说,俄也不想哄你。他跟俄是夫妻,你不来,天天就在俄身边睡着呢?
母亲说,那满贵呢?
蛾子说,他在西边睡,俄也不能不管他。
母亲说,可是,村里人都以为你们才是夫妻。
蛾子点点头,当然是夫妻,还是俄孩子的爹呢。
母亲说,《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你这个情况不行。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法不能违反。
蛾子说,俄知道,开会俄听了。
母亲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蛾子说,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你看看俄这个家,扔下哪个行?这两个男人,一个是俄的主心骨,一个是俄的心头肉,你让俄咋办?还有三个孩子,两个是西房的,最小的是地里这个的,三个孩子三张嘴,到时候都要吃要喝,饿着哪个能行?
母亲说不出话,憋了好半天,说,过去,有钱人纳妾,娶小老婆,是不把咱妇女当人看,如今咱自己要把自己当人。这两个男人,你总要有个决断。
蛾子低着头。
母亲又说,这影响很不好,以后孩子大了,在人前也抬不起头。
蛾子站起身,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母亲在后面跟着。她觉得对不起蛾子。她来到蛾子家,蛾子把男人赶到西边,陪着她睡觉,吃饭给她变着花样儿做,炕天天烧得热热的。吃的用的,这个家里能有的好东西,都给她拿出来,她却给蛾子出了道大难题。
快走到村口时,蛾子回过身说,俄哪个也舍不下。
母亲有些急,蛾子,你这是什么话。
蛾子说,就是这话,把你变成俄,你也是这话。
蛾子说完一直往前走,一溜烟儿回到家里。一进门三个孩子围上来,一齐嚷饿了。蛾子骂,天天吃,天天饿,咋喂也喂不饱,算俄上辈子欠你们的了。
母亲怀疑蛾子在骂她,她没进院,在外面停了一下又往村长家走。
走到赵万财家门口,她又停住了,心想,这事跟赵万财说没用,他们都同情蛾子。蛾子说的也是现实问题,她得替蛾子想一个主意。
母亲的主意是,蛾子跟刘满贵离婚。离了婚刘满贵还在她家,由她照顾,没什么不好的。在母亲看来,刘满贵跟蛾子没有夫妻之实,她的婚姻实际上就是一夫一妻,差的只是一个离婚手续。
她跟蛾子说,蛾子不肯。
蛾子走后,母亲跟赵万财商量,在村里开大会,把其他乡、其他县违反《婚姻法》,上级严肃处理的事例通告给村民。
大会开得很顺利,母亲在台上讲,下面静悄悄地听,有人交头接耳,母亲就提高声音,把下面的声音压过去。于化堂得到消息赶过来,母亲很高兴,说,下面,请于乡长讲话。
于化堂讲了国际形势,又讲国内形势,最后他说,乡亲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在张北一带为非作歹的大土匪小五点儿,被我们抓住了。这小子把豌豆炒熟了摁到脸上,把脸烫成了麻子,但我们群众个个火眼金睛,一眼认出了他,公安人员连夜把他抓了回来。
会场响起了热烈掌声。
于化堂又说,小五点儿在这一带是了不得的人物,人马最多,号称旅长。我看,他这个旅长不如我们的法律强大。
于化堂的话激起了热烈反响,小五点儿祸害的人太多了,本村他就杀死了十几个,满贵也是让他打残的,抓住他大快人心。于化堂话锋一转,当前,我们主要工作是贯彻《婚姻法》,不符合《婚姻法》的都要纠正,不管他有任何理由!
母亲注意观察蛾子,她流了泪。母亲想,大概她心里也是矛盾的。
散了会,于化堂让村里把饭派到蛾子家。蛾子给他端上来奶皮子,奶豆腐,这些都是平时不往外拿的。家里攒的鸡蛋她都拿出来炒。于化堂阻挡了,不用,你们平常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蛾子说,抓了小五点儿,俄得好好请你。你看,酒俄都打来了。于化堂说,不喝酒,吃完饭我还要去别的村。
临走于化堂给蛾子留了八千块钱旧币,一万相当于现在的一元。蛾子说,咋留这么多?于化堂说,你这一顿顶别人家两顿,按两顿给。
蛾子涨红了脸,死活不要。
于化堂正色说,你不要,下回我就不敢来了。蛾子勉强收了。于化堂又对她说,你要支持张妇联的工作呀!
蛾子不住地点头。
那天晚上,蛾子发起了烧。她上吐下泻,一趟一趟跑茅房,母亲从包里找出盘尼西林,她说挺贵的,吃不惯。她用线把手指头缠上,拿缝衣针在勒得发紫的手指头上点刺,一股黑血流出来。十个手指头都放了血,烧就奇迹般地退了下去。
母亲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病,你心里有火。
蛾子说,没有,俄有甚上火的。
母亲问,你是不是在怨我?《婚姻法》是为穷人的,你在会上也都听进去了。你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蛾子不说话。
母亲问,那你打算离不?
蛾子说,不离。他都成这样了,俄张不开嘴。
母亲怪自己太粗心,每天光跟蛾子宣传《婚姻法》,没跟满贵宣传过,满贵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母亲说,你不好意思说,我跟满贵讲。
蛾子说,他已经成了这样,离了婚咋办?他遭了这种事,俄再跟他离婚,他还能活不?
母亲无法回答。
蛾子又说,他刚废了的时候,整天想的就是死。家里的猎枪他装上药,对着自个儿的脑袋,枪管儿太长,他手够不着扳机,就拿一根树棍儿捅扳机。那时候孩子还小,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着他够不到扳机还笑。俄听见笑声跑出来,一脚把他的枪踢飞了。
他爬到井台上,要跳井。俄赶过来骂他,全村人都指着这口井呢,你跳进去别人还喝不喝?你不为自个儿,也该为孩子积点儿德吧?他不跳井了,光是哭。
俄问他死有甚用?死了留下俄跟孩子,能比现在强?
他说,他死了,俄再找一个。
俄说,找谁?孩子是他的,老婆是他的,找谁?俄人是他的,心也是他的!俄把他背回家,两个人抱着哭。从那以后,总算不寻死了。这会儿又离婚,不是往死里逼他吗?
母亲说,离了婚,他还在家里,还由你照顾他,有什么不行?
蛾子说,不行。
母亲问,为啥不行?
蛾子说,那么着,柱子就容不下他了。
蛾子的话,母亲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她看来,蛾子跟满贵离婚,家里没有丝毫变化,柱子有什么容不下的。
蛾子告诉母亲,她跟满贵不是没有婚姻之实,满贵正是壮年的身体,离了女人不行。这会儿她跟柱子没结婚,柱子还能理解,要是离婚可咋办?
蛾子说,起初,柱子来家里都是干完活就走,满贵让柱子吃了饭再走。柱子说不用,他在俄家干了活,回哥嫂家吃饭,嫂子头脸就不对了,骂他吃里扒外。俄知道了就留下他吃饭,俄留,满贵也留,柱子才肯留。吃了饭柱子要走。满贵让柱子别走了,说哥嫂的家终究不是他自己的家,就在这儿吧,要是不嫌弃,以后这家就是他的家。
她接着说,只要一个,日子咋过。满贵下不了地,没了柱子地谁种?三个孩子三张嘴呢。
母亲说,下一步我们要办互助组、初级社,就是为你这样的困难户考虑的。
蛾子说,那也不行,俄舍不下柱子。一块铁搂在怀里这么长时间,也是热的。
母亲说,你这样对柱子就公平?从你这方面说,你有两个男人,有给你干活的,有给你编筐的,从柱子那方面,人家算什么?丈夫不算丈夫,长工不算长工,你这不是耽误人家一辈子吗?
蛾子说,他也离不了俄。
母亲说,他怎么会离不了你?
蛾子说,俄早跟他说过,让他找别人成亲。他不走,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是他的,他怎么能走得了。
这又是一个没想到。怔了一会儿,母亲说,那你就跟满贵离,两个男人都归你,法里没这个章程。
蛾子说,家里的房子,还有地,都是满贵的,现在让俄把人家赶走,俄咋能忍心?
跟蛾子工作做不通,母亲决定找柱子谈谈。她对蛾子说,今天你在家,我替你送饭。
蛾子说,行。本来怕蛾子不愿意,想不到蛾子肯配合,这说明她思想已经有所转变,母亲很高兴。
母亲在院里跟蛾子说时,满贵在一旁冲蛾子使了个眼色,蛾子脸一红,把饭罐子递给了母亲。
母亲走远了,蛾子让三个孩子去村口等货郎,货郎来,是家里最快乐的时光,看着货郎驴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就是什么都不买,孩子们也像过年似的,有时蛾子会买些针头线脑,高兴了给最小的孩子买一颗黑糖。为这颗黑糖,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去了村口。
满贵也等来了他的节日,他扔下编了一半儿的筐,两手拄着地挪回屋里。他上炕的样子欢快又轻捷,看他猴急猴急的样子,蛾子笑了。
她爱这个男人,虽然残废了,他仍然很有活力。他还是个有主意的人,家里大事小情,蛾子愿意跟他商量。看他跳上炕,蛾子把外屋的门插上。她刚跨到炕沿,满贵一把把她揽到了怀里。
窗外,一只母鸡从鸡窝里溜出来,踱到墙角,一只虫子贼头贼脑从土里拱出来,发现母鸡又飞快地钻进土里。母鸡用爪刨了一下,叼着它在院里走了几步。它的炫耀引来了公鸡,等公鸡赶到,虫子已经进了母鸡喙子里。
公鸡也不无收获,它跳到了母鸡背上。这是张北的初夏,草地上是满满的绿色,一些植物已经开了花,各种蜂在花间忙来忙去,这也是动物们的欢乐节日,无论牛羊,还是猫狗,都在为传宗接代忙碌。
满贵也在忙碌,只是有些力不从心,蛾子爱他,愿意尽心帮助他。为此他满心感激,也觉得对不起蛾子。蛾子不觉得他对不起,他的残疾不怪他,只能怪命运。
满贵问,张妇联跟你说甚来?是不是让你跟俄离婚呢?
蛾子说,你听见了?
满贵说,俄耳音好,听得远。
自从腿废了,满贵的耳朵、鼻子、手、胳膊,都好使。
蛾子问,柱子没听见吧?
满贵说,他白天干一天活儿,睡得死。要不是他呼噜打得响,你们说的俄都能听见。
蛾子说,俄跟张妇联说,不跟你离,俄舍不下你。
满贵说,你该离,离了俄也不怨你。
蛾子说,你不怨俄,俄怨自个儿。
满贵说,咱们这个家,离了俄行,离了柱子不行。三个孩子三张嘴,家里没个壮劳力哪行。再说,你是正当年,俄也不顶事。
蛾子说,顶事不顶事,俄也离不开你。你快把心放回肚里吧,这家里只要有俄,就得有你。说到这儿,满贵已经泪流满面了。
最大的孩子跑回来,在外面敲门。
喊着,娘,货郎过来了,车上装了好些东西。
蛾子说,快把他领过来,上回你把娘的顶针弄丢了。
货郎今天没骑驴,换成了高大的骡子。骡子头上的红缨子是新的。骡子背上两边都挂着货箱,货郎把货箱拿下来摆在地上,孩子们围着箱子看。尾随着骡子,村里人聚了过来。货郎开始跟蛾子调笑,蛾子,买点儿什么?
她高兴地给三个孩子每人买了一颗糖,给自己买了一块红头巾,给满贵买了一个玉烟袋嘴儿,只没给柱子买。
货郎走了,满贵拿着玉烟袋嘴儿来回看,他有不好的感觉。全家人都有,为啥没柱子的?分明是蛾子觉得家里谁都对不起,只是没有对不起柱子。这个感觉让他一上午闷闷不乐。他后来说出来,蛾子笑了,摸一摸他的头说,你想哪儿去了,明天让他拉你去庙里扎针,给他点儿钱,让他自己买,也省得村里人说闲话。蛾子这么一说,满贵心里才亮了,他的筐子编得很快。
蛾子跟满贵解释时,母亲正在地里跟柱子谈心。她问,柱子,今年多大了?
柱子说,二十六。
母亲说,二十六在村里算大的了,你对以后的日子打算过没有?
柱子不说话。他吃饭声音很大,呼噜呼噜的。母亲提高了声音,柱子,人都得有个长远打算。
柱子说,这就是长远打算。
母亲问,啥?
柱子说,这会儿就是长远打算。
母亲听出来,柱子是想这么长久过下去。母亲说,不行,这么总不是个日子,你死去的爹娘知道了心里也不安。
母亲已经了解过,柱子是前村的,爹娘染上了天花,死得早,他从小跟着哥嫂一起长大。满贵没残废时,他不愿意在家看嫂子的脸色,一到冬天就跟着满贵出去打猎、贩皮子,那一年他们刚出县城遇上了小五点儿,满贵让他们几个先走,自己边打边跑,把小五点儿引到了另一个方向。
满贵残了,他悄悄帮满贵家干活,嫂子知道了,天天不给他好头脸。后来到了满贵家,总觉得是蛾子收留了他,更觉得满贵能容下他,是对他好。
母亲看着这个憨厚的后生,好些话都说不下去了。她跟柱子边锄边聊,附近锄地的农民看到他们一起锄,都站起来瞅这边,柱子发现了,就加快了速度,把母亲甩到了后面。
路上,母亲说,我知道你从小没家,心里盼着有个家,你想帮助满贵一家,这是好心,但这不是常事儿,你将来要有自己的家,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孩子,那才是真正的日子!
她这么一说,柱子突然蹲下了。他在哭。
母亲继续做工作,我来给你送饭,蛾子知道,饭罐子是她装好给我的,你能有条出路,她心里也好受,她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也为你着急呢。
柱子哭出了声。母亲想安抚他一下,刚刚蹲下,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又站起来,说,柱子,回去你再好好想一想,我先走了。
给柱子说亲的事,母亲交给了三个党员,她说,蛾子家的事不解决,咱们村《婚姻法》就不能算落实。
他们很快给柱子说了一家,女方是离这里十五里地郝家营的,结婚半个月死了丈夫,没孩子,一直在娘家住着,娘家哥嫂有些嫌弃她。
说合的人有意隐瞒了柱子的情况,只说柱子没爹没娘,哥哥还行,嫂子待他总不如亲娘,听到这个情况女方说,他一个人,没房没地,俄嫁过去日子怎么过?介绍人说,只要你愿意,房肯定有,地也有。
回到村里跟赵万财说,赵万财觉得地好办,土改时柱子分过地,他哥嫂自然应该把他那一份还给他。房子他嫂子肯定不给他盖,他在蛾子家干了这么些年,按说蛾子应该张罗,只是这话谁也不敢跟蛾子说。母亲说,蛾子家男人下不了地,原该村里照顾,别再靠她了,大家帮助柱子盖房。
盖房椽子、檩子要花钱,其余就是人力。村里唯一一个木匠是村长的侄子,主动提出帮忙,连木工钱也省了。
媒人跟女方家说了经过,女方哥嫂很高兴,主动提出到这边相亲,一是想看看县里来的干部,二是想看看柱子的宅基。
相亲那天,从郝家营过来七八口子人,把赵万财家塞得满满的。村里人都聚在赵万财家附近,等着看新来的女人。女人是坐着马车来的,一前一后两个骡子拉着车,车把式把鞭子甩得山响,车到了赵万财家门口,先下来两个婆子,是女人的嫂子,扶着女人进了家,女人的脸红得跟绸布似的,一双三寸金莲套着红绣鞋,村里的孩子好奇地看着,学她一扭一扭走路的样子。
那女人进了家四下看,知道柱子还在地里干活,大为好感,觉得柱子今天还下地,不用说是个勤快的庄稼人。
蛾子急忙去地里叫柱子。回到家,先给柱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把头给柱子洗了,在柱子脖子上围了一块刚买的白羊肚手巾,围着柱子来回看,越看越觉得柱子精神。在柱子身上拍了又拍,掸了又掸,拍着掸着,蛾子眼睛就红了。
柱子看她这样,说不去了。蛾子哭,柱子也哭。赵万财过来催了两次,发脾气说,再不去,以后不管你的事了,那么多人在那儿等着,耍着玩儿呢!柱子这才跟村长走了。
女方看到的是一个朴实的后生,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不说,有人逗他,他就憨笑。浓眉,大眼,前几天刚剃了头,青白的头皮上刚长出头发茬子,又黑又密,跟马鬃似的,女方的脸红得像河上的晚霞,一看就是愿意了。
赵万财又添油加醋地介绍,说这后生从小就老实,不会说巧话,地里的活儿,犁耧锄耙拿起哪个使哪个,再难驾驭的牲口,到了他跟前也是服服帖帖的。谁嫁给他真是一辈子享了福。
介绍完柱子又介绍本村,说嫁到俄们村的女人,没后悔的。俄们村第一是地多,地少得人家也是每人二十来亩,早先地主家那地就更没法儿说了,土改家家户户分了地,现在各家的地都差不多,乡里无论什么工作都先来俄们村,常年有干部住着,今天张妇联本来要跟你见面,县委书记把她叫到乡里了。柱子盖房,张妇联把自个儿的钱都拿了出来,人家都怕对不住柱子,俄们能差了?
女方的哥嫂听得直点头,再看女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回瞅柱子,眉里眼里笑盈盈的,赵万财的心总算放下了。
就在这时,蛾子来了。
蛾子来以前精心打扮过,眉用炭描了,脸上抹了香粉,上边穿一件蓝底白碎花儿的大襟袄,下身穿一条暗绿色的彩裤,头上挽了个乌云髻,上面斜插着一根银簪子,是土改时从地主家分的,进了门先看女方,哟,这是来相亲的大妹子吧?俊得跟戏台上的小旦似的,这眉呀眼呀真是没得挑。柱子,千万别错过这么好的姻缘。柱子本来在炕边站着,看她进来,立刻蹲在地上了。
蛾子说,别蹲着,站起来让大妹子好好看看你,柱子可是俄们村的好后生,你看长得浓眉大眼的,精神不?不说万里挑一也是千里挑一,身上有的是力气,锄地,一天能锄四五亩,割地,一天能割三四亩莜麦,哪儿找这么好的后生。
女方笑着听她说,不住点头,问,你是柱子甚人?
蛾子说,俄是柱子甚人?你跟村里一打听就知道了,俄盼着柱子娶个好媳妇,他要成了家,俄也就放心了。可有一样,要是长得不俊,柱子就是愿意俄也不愿意,今天俄也看了,这妹子长得挺俊,柱子,你成了家可该好好对待人家。
赵万财冲着蛾子摆手,不让她再说。
为柱子相亲,村长领人把柱子的房基地垒了院墙,院子有一亩多,后面是三间房的地基,左右留了厢房,前边垒了一个挺大的囫囵,夏天能种菜,冬天能给牲畜储草。其实这也不是村里特别照顾,张北地广人稀,家家院子都这么大。为了让女方满意,村长从外村请来了剃头匠,让人给柱子做了新衣裳。也想到蛾子难受,哪想到蛾子会窜出来使这么一手。他心里急,还不能露出来。
女方本来对柱子挺满意,蛾子突然冒出来,让他们怀疑,几个人咬着耳朵互相商量,觉得这女人不对劲儿,女方的大嫂走到赵万财跟前,村长,这是柱子甚人?
赵万财说,就是俄们村的。
女方的二嫂子问,俄们来相亲,是不是惹着人家了?
村长说,她就是这么个人,嘴上没准头,高兴了想说甚说甚。说着走到蛾子跟前,蛾子,你快回去吧!
蛾子说,咋啦?你们能给柱子做好人的,俄就不能来看看?
村长说,能,能。一个村,谁都能。
蛾子说,柱子从小没爹娘,咱们村的人哪个不挂记他,实话跟你说,俄比你们还挂记呢。柱子,你咋又蹲下了。说着把柱子提起来,说,大妹子,你看看这后生有挑得不?别的都好,可惜就一样不好,夜里睡觉呼噜打得山响,山摇地动似的,这也不算甚,跟他睡上半个月,你就听不见了,到时候夜里没有这呼噜,你还睡不着呢。
赵万财听她越发不像话,赶紧让人进来喊她,蛾子,张妇联寻你呢。
蛾子问,张妇联不是回乡里了?
柱子他嫂子说,刚从乡里回来,你赶紧回去吧!
蛾子说,行,柱子,一会儿留下大妹子他们吃饭,俄给你们做。
女方这时突然不干了,说,这位大嫂,你先慢走一步。
蛾子问,咋?
女方说,不咋,俄就是想问问,你跟柱子是隔壁?
蛾子说,不是。
女方说,这俄就不明白了,柱子夜里打呼噜,你咋就知道了。
蛾子也不示弱,说,知道就是知道,肯定有知道的缘由。你跟村里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说完冲女方笑了一下,临走还用屁股蹭了柱子一下。
看到这个情景,女方立刻要走,本来说好留下吃饭,现在也不吃了,赵万财再三挽留,女方只说家里活儿多,坚持要走。赵万财满脸沮丧,强打精神送走了他们。
那天母亲本来也要接待女方,胡子奇下乡,把全体干部召到乡里汇报工作。母亲汇报的时候赵万财骑马赶来,说相亲出了岔子。母亲急忙赶回来。
母亲首先批评蛾子: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想跟柱子在一起我们不反对,但你说离不开满贵,我们说亲,你又破坏。你当时同意,现在又这样,这是为什么?!
蛾子哭得跟泪人似的,说,俄实在管不住自个儿,看他要跟旁的女人走,心里跟刀剜的一样,进了村长家,火苗子在心里窜来窜去的,说得甚话俄也记不住,只是一个心,舍不下这个冤家。
看她哭成这样,母亲也难过。她说,蛾子,你实在舍不下,干脆跟满贵离,跟柱子结婚。
一句话蛾子不哭了,低着头不言声。
母亲正说着,赵万财慌慌张张赶过来,说,张妇联,柱子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他哥哥嫂子要找蛾子要人呢!母亲意识到事情严重了,蛾子要出去,母亲说,他哥嫂要找你算账,你再出去不是更乱?你先给孩子做饭吧。我们找他!
村里有两口井,村长带人捞了,村西有个戏台,母亲带人看了,哪儿都没有,他们只好到村外找。天已经黑下来,村外暮云四合,荒野茫茫,村长和母亲分成两路,母亲带的一路去了蛾子家地里,看到地锄了,没有人影。柱子锄了地,不知道又去了哪里。
赵万财带人进了草滩,几个汉子在草滩里喊,柱子,回来!
声音在草滩里显得很微茫。骑马把村周围草滩跑遍了,不见柱子的影子,回到村口,看到母亲正带着人从地里回来,有人说,柱子这回是真伤心了!要么自个儿寻了短见,要么走了不回来了。
赵万财说柱子不是能往外闯的人,十有八九是寻了短见。有人后悔,不该给柱子说亲,亲没说成命没了。母亲压力很大,但她也不能表现出害怕,对村长等人说,你们放心,柱子出不了事,咱们再找。正往村中心走,有人赶过来说柱子找着了。
柱子没去别处,相亲的人走了他默默地去了地里,天黑了,一个人坐在地头看天边,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儿贴着云边飞,他想能变成一只鸟儿就好了,飞得高高的、远远的,离开这里。
他有些恨蛾子。蛾子跟干部说离不开满贵,自然是能离开他,看她闯到村长家的样子,分明又是舍不下,那干啥还不离开满贵呢?一想这些,他就不愿意回去了!
回哥嫂家,他也不愿意。他在蛾子家住了六年,再回哥嫂那边早没了他的地方,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在地里待着。
天黑了,他才往村里走。回到蛾子家,听到蛾子在哭!他不愿意进家,扭头进了厢房。厢房里的马和骡子都是他喂熟的,看见他也不叫,也不踢,只低着头吃草。柱子蹲累了坐在马槽上,又过了一会儿,索性躺进马槽里睡了。
蛾子给三个孩子做了饭,就在村里到处找,柱子没来她家前,跟她拉过手,亲过嘴,说过话的地方,她都一一记得,一个一个地找,还是找不见。
最后她想到了马槽,那也是他们亲热过的地方,进了厢房,看到马槽里草刚添上,人却没有,正要离开,一回身见柱子站在门后,她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她闻到了柱子身上的气息,含着眼泪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两人抱着哭了很久,柱子把她抱进马槽。她脱了衣服,马的唇吻着她的额头,她闭上眼紧紧抱着柱子。那天她忘了正房里还有孩子和满贵,不管不顾地叫,喘息和尖叫把马和骡子惊得连连后退。
母亲带着村长等人回到她家,问刘满贵,柱子回来没?刘满贵摇摇头。又问,蛾子呢?刘满贵阴沉着脸说,在偏房。
母亲进了偏房,见蛾子和柱子站在牲口旁边,他们刚穿上衣服,头上挂着草屑,身上全是土。蛾子有些窘,母亲涨红脸退了出去,对村长等人说,你们回去吧,柱子在这儿呢!
那天母亲没有再跟蛾子说什么,她心里很乱,不光蛾子拿不定主意,她也拿不定主意,是该让蛾子离开柱子,还是离开满贵?回到乡里跟于化堂商量,于化堂说,她跟哪个男人咱们不能拿主意,咱们要的是一夫一妻。
母亲觉得,蛾子并不是乱搞,只是拿不定主意。她要跟蛾子谈谈心,摸摸她到底爱哪个。
蛾子两手抱着脑袋,说,两个俄都爱。今天挑柱子,觉得舍不下满贵。明天挑满贵,又觉得没了柱子也难受,俄也不知道该挑哪一个。
柱子实在,他要是有十个心眼儿,九个半是对俄好的。满贵刚瘫了时,地没人种,俄白天给孩子做饭,伺候满贵,拾掇完家里赶到地里,地有人给俄锄了一大片,第二天再去,又锄了一片。问村里人,村里人谁也没看见。有人跟俄说笑,替你锄地,肯定是看上你了。俄想,就是看上俄,也得让俄知道是谁吧?这回没做饭先去了地里,看到地又锄了,就是看不见人。
这么过了半年,天天有人干活,就是看不见人。有一天俄起了个五更,见一个男人正在地里忙,看见人来,站起身就跑,俄喊,甭跑,看见你了。他还跑。俄又喊,柱子,你站住,嫂子有话跟你说。
柱子站住,低着头不敢看俄,好像干了坏事。俄走到跟前,柱子,你帮嫂子,嫂子谢你还谢不过来呢,你跑甚?柱子红着脸喘粗气。俄说,柱子,嫂子不是那种没心的人,这份人情,嫂子这辈子还不下你,下辈子当牛做马还你。
柱子红着脸说,满贵哥是为救俄们把腿残了。
俄说,那是小五点儿干的,咋能怨你。
柱子说,姐,干了活俄心里好受些。
他叫这一声姐,俄心里就明白了。他不光是冲着满贵,还是冲着俄,俄说,兄弟,你个傻实在,你跑,是不是怕别人看见说闲话。
他点点头,说,俄不怕,怕别人说你。
俄说,姐也不怕,姐都这样了,别人爱说甚说甚。老阳落的时候你在地里等姐,姐有话跟你说。说完俄走了。
回到家,想起柜里还有一块布,原是给满贵做裤子的,满贵腿废了,还不如给柱子做。那天满贵屙在了炕上,狼皮上弄得都是屎。给他洗了涮了,又做了饭,天就不早了。
吃了饭,满贵说活着拖累俄,想寻死,俄一直劝他,把他安抚好天已经全黑了。心想,柱子肯定也回了家。又一想,柱子是个实在人,万一要是死等,岂不是要在地里待一夜,就穿上衣裳往地里跑。
到了地里,果然有个黑影子戳在那里。俄跑过去,说,夜都黑了,你咋还在这儿。柱子说,姐让俄等,俄就等。俄说,姐要是不来呢?他说,姐说来,肯定来,姐不哄俄。听他这么说,俄眼泪下来了。俄说,你哥要寻死呢,俄一步不敢离,这会儿他睡了,俄才赶过来。给你,姐给你做了条裤子,你穿上。
又过了半年,俄没见他穿过那条裤子。在村里一照面他就躲着俄走。有一天,俄过去截住他问,柱子,姐给你的裤子你咋不穿?他说,姐,俄舍不得穿,在家里搁着,回家就看看,比穿了还高兴。
俄说,傻兄弟,裤子就是让你穿的,你不穿,姐还当你不喜欢呢。他说,姐,俄回去就穿。从那以后,他就天天穿着那条裤子。张妇联,不瞒你说,要不是有柱子,俄这个家咋能撑得起来。
母亲说,既然这样,你跟柱子结婚吧!
蛾子不说话,只是掉眼泪。
母亲又说,婚姻的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可是,你跟柱子这么深的感情,不结婚也对不起他。
蛾子说,话是这么说,真要跟柱子结了,又对不起满贵。对不起柱子,柱子还能往下活,他的路总比满贵宽,对不起满贵,满贵咋往下活呢?
母亲问,这事你跟满贵商量过吗?
蛾子说,他不让柱子走,让俄留下他。满贵是一百个好人,他有腿的时候这村里哪一家没帮过,哪一家不说他好,那天土匪来了,他让别人跑,自己断后。就是腿废了,你看他在家里哪一天吃过闲饭?张妇联俄跟你说实话,就是柱子再好,俄也不能扔下满贵。
母亲说,要是这样,我们再给柱子介绍对象,你可不能搅和了。
蛾子说,不了,以后再不了。
给柱子介绍的第二个对象,是板申图的。女方长得细腰大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性感,只可惜有点儿地不平。据说她在村里也有相好的,因为男方家里死活不答应才耽误到现在。
吸取上次的教训,媒人没隐瞒柱子以前的事。女方听了,只说不往这边嫁,让柱子去她们村,到女方家过日子。女方家条件不错,有房有地,有穿有盖,不用发愁。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
母亲和村长一起去看满贵,满贵一见母亲就说,俄把蛾子害了,要走俄走,绝不能让柱子走。
母亲说,满贵,蛾子离不开你。
满贵说,她是可怜俄,俄不能再拖累她了。
母亲说,一家人说什么拖累的话,这回一定要给柱子找个好女人。
满贵终于答应了,母亲又找蛾子。蛾子说,你放心吧,这回俄高高兴兴地送柱子走,俄这不是给他做了新衣裳?
母亲说,新衣服你就别做了,穿着你的衣服,他怎么能跟人家过踏实,还不一见衣裳就想你。这一说,蛾子又哭起来。
她一哭,西屋里的满贵和村长,院里的柱子都不言声了。幸亏她心里明白,哭了两声止住了,对母亲说,俄哭哭就没事了,你们张罗吧,衣裳不让俄做,俄也不做了,走时让他把家里的马骑走。本来想让他骑走骡子,一想骡子不能下驹,还是马好,那个马跟他也亲着呢。
母亲说,村里都想着呢,他哥嫂也不能让他空着手去。到时候你就在家里守着满贵,哪儿也不要去。行不行?
蛾子点头,行。
相亲那天,他们给柱子把头重新剃了,胡子刮了,由他哥嫂陪着到赵万财家。一进门看见一个女人在板凳上坐着,见了柱子站起来,脸已经羞红了。柱子的嫂子上前拉住女子的手,一口一个大妹子。她对这门亲比上一次热心,因为柱子跟着女方走,地带不走,房带不走,他们自然愿意促成。
那女人穿的衣裳是洋布的,扣子不是盘的,是白铜的,一看就知道有些家底,人长得没挑,要不是跛脚,算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村里孩子还记得上一个女人是三寸金莲,这一个却是大脚片子,不过鞋也是绣的,针脚很密实。她的性格跟蛾子差不多,敢说敢当,一见柱子红着脸问柱子吃了饭没,地里活儿多不多,受得过来不。离开你们村,愿意不。
她问一句,柱子答一句。看他们聊得不错,母亲和他哥嫂退了出去。
母亲心怦怦直跳,想自己相亲也没这么紧张过。又想,蛾子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儿,便打发村长老婆去蛾子家。没想到赵万财老婆刚走,蛾子就闯来了,母亲立刻迎上去说,蛾子,你怎么来了!
蛾子说,俄心里乱得慌,过来看看。
几个人往外拉蛾子,蛾子不走,正揪扯着柱子从屋里出来,蛾子说,你咋出来了,快进去!往里推柱子。柱子不进,说,回家吧。蛾子说,让你相亲,你回甚的家。柱子说,俄想回家。母亲一看心彻底凉了。
没想到这时女方从屋里出来了,说,你就是蛾子吧?
蛾子说,你认得俄?
女方说,不认得,听旁人说过,正想见见你呢。
女方这么一说,村长和母亲都安静下来,暗想,这女人行,蛾子遇上对手了!
蛾子说,旁人说甚?没说俄好话吧?
女方说,说你挺不容易的。俄知道柱子帮了你们,你们也帮了柱子,俄跟柱子要是成了,头一个就得谢你。
蛾子说,快甭这么说,有甚谢的?
女方说,谢你们帮柱子,也谢你成全俄们,你要是不成全,俄跟他今天也见不上面,你要是不成全,以后俄们也成不了一家。你去板申图打听打听,俄就是从小腿有毛病,要不,俄也不能算难看的,俄爹是个郎中,在村里算不上富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放心,柱子跟了俄日子差不了。
蛾子说,俄过来,就是听你这句话的。
女方说,蛾子姐,你把心放得宽宽的,以后咱们就是亲戚,柱子的姐就是俄的姐,柱子的哥就是俄的哥,以后俄跟柱子回来看你,到时候你看看他是瘦了,还是胖了,是壮了,还是蔫了。
蛾子说,大妹子,没见你俄心还不稳,今天一见,一百个心也稳了。今天这顿糕,咱们算是吃上了。张北的风俗,订婚要吃炸糕,蛾子这么说就表示她同意了。
母亲万万没想到事情是这个结果,她对村长说,赶紧张罗,今天就定了吧!村长家立刻准备炸糕,蛾子踮着一双小脚,把自己家一瓦盆鸡蛋,一罐子油都拿过来。村里人说,那天的炸糕吃得最香,两个村没有不高兴的。
相亲的人走后,村里人都说柱子命好。蛾子本来挺纠结,这会儿反而踏实了,在家一心一意给柱子做衣裳,等着给柱子办喜事。
女方那边是有心人,打听到柱子还在蛾子家住,心里不踏实,没几天就打发人来跟赵万财商量,下个月挑个黄道吉日,接柱子过去。赵万财说俄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还得再跟柱子商量商量。
过来的人不走,说,你们商量,俄在这儿等你回话。
母亲和赵万财到了蛾子家,蛾子果然有些不高兴,说,他们也太急了吧?这是成亲,又不是抢人!
赵万财说,他们着急,咱们也着急,赶紧给柱子办了好,省得夜长梦多。
蛾子说,总得给柱子做身衣裳吧?
赵万财说,衣裳你就甭做了,他哥嫂做好了。
蛾子不干,说,这么多年他哥嫂没管过他,这会儿给他做起衣裳来,俄跟柱子说,不穿他哥嫂的,就穿俄的。
母亲说,蛾子,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亲哥嫂,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再不好受咱们得为柱子着想,还是赶紧办了吧!
看蛾子点头,赵万财立刻给女方回了话。
蛾子嘴上同意,却整天郁郁闷闷的,见了人没个好头脸。柱子看她的样子,也不言声,整天在地里没日没夜地干活,从黎明一直干到天黑才回来。到了蛾子家,手也不闲着,自己打坯把院墙重新垒了,猪圈也起了,清出的粪肥运到了地里,又从地里拉来新土,把猪圈垫上。东西两个偏房,他把地下的牲口粪都清了,垫上新拉来的沙土。蛾子说,他这是让牲口也想他呢!
茅房也重修了,铺了土坯,垫了新土。蛾子家成了一个新院,蛾子看着他干活,只是想流泪,跟母亲说,你看看这是个冤家不?就不知道跟俄吵一架,也让俄冷冷心!
这时已经是秋收大忙时节,村里人天天忙着收割,割完莜麦割胡麻,割完胡麻起山药,谁也没注意到满贵有什么反常。
村里人觉得,全村人谁不愿意,满贵也不能不愿意。只有蛾子看出他心里郁闷。不过,蛾子也没心思理他。有一天,他跟蛾子说,你跟柱子说说,甭让他走了。
蛾子抢白他,甭让他走,你走哇?
满贵说,这个家没俄行,没柱子不行。儿女是俄的亲儿女,你是俄的亲老婆,俄这么带累你们,心里不好受。
蛾子说,这是命。
满贵说,你认命,俄不认这个命。俄走。
蛾子问,他走还有个地方,你走往哪里?往天上走?
满贵说,俄去庙里,找道尔基。
蛾子说,你一个废人,去庙里不是给人家添麻烦。
满贵说,菩萨就是救苦救难的,道尔基不要,菩萨也要俄呢!
蛾子走过去抱住他的头,满贵,再好的地方,俄也不让你去。菩萨再好,是众人的菩萨,老婆才是你一个人的老婆。
满贵听她这么说,反而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满贵来到河边,村里能下地的都下地了,街上除了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没一个大人。母亲一边检查秋收,一边帮助村里劳力少的人家收割。她在蛾子家地里干了一会儿,见蛾子来送饭,想给蛾子留下说体已话的时间,去了别人家地里。
满贵就在这时离开了村子。他没有腿,用嘴叼着马缰绳,两只手抓住马蹬,身体吊在马肚子下面。村里有孩子看见,在马后面跟着,跟到村外马跑快了,孩子们不跟了。
满贵手劲儿挺大,走进草滩已经满头大汗,他松开马蹬坐在地上喘息,歇了一会儿,又抓着马蹬赶马走。歇一会儿,走一会儿,走到河边,已经过了晌午。
他把马拴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茫茫草滩,这时候,草滩里的草已经没过了他的头顶,他挺起身子才能看到远方。
他曾经是这草滩里的好汉,夏天在草滩里骑马奔驰,冬天在草滩里扛枪打猎,是远近闻名的猎手,蛾子娘家在八里地外的一棵树村,放羊时免不了碰上。
那时蛾子长得多俊哪,像一棵葱,又新鲜,又干净,他们在草滩里见了互相调笑,比谁放的羊肥,说将来长大了,要干什么?
满贵说,俄长大了,要让家里牛羊满圈,骡马成群。
蛾子说,俄长大了,跟着小五点儿干,腰里别上枪,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满贵说,你想当土匪?你爹不打死你!
蛾子说,俄就想当土匪,当了土匪,爹娘在村里没人欺负。
满贵说,发了家,村里也没人欺负!
蛾子说,那也不如自己腰里别上枪!
满贵说,到时候土匪把你抢了,让你当压寨夫人。
蛾子说,要抢,也是俄抢他们,俄让他们给俄当压寨男人。
一旁的孩子们听了都笑,说,满贵,你就像个压寨男人。一句话把蛾子说红了脸,赶着羊跑远了。
蛾子后来真嫁了他,两个人和和美美的。哪知道他那年出外打猎碰上了小五点儿,几个打猎的人都看着他,他说,你们往东边跑,千万甭打枪,俄往西边跑。别人跑的时候,小五点儿正要追,他的枪响了,打倒了小五点儿身边一个汉子。小五点儿带着人冲过来,他边打边跑,只可惜给枪灌药太费时间,跑不快。小五点儿追上了他,三十来个土匪把他围住,他猎枪里已经没了药,倒过枪来拿着准备拼命。小五点儿说,好样儿的,跟着俄干吧!
满贵说,呸,没门儿!
小五点儿说,你小子不要命了?
满贵说,俄知道你枪打得准,给个痛快的!
小五点儿说,你打死了俄两个弟兄,俄不想让你死。
满贵笑了,说,要不你放了俄?
小五点儿说,肯定放你,不过,放你以前得先让你当不成男人!
满贵竖起枪,拿枪托子护着裆。
小五点儿笑着说,不打你的蛋,也能让你当不成男人,当不成男人你就生不如死,比打死你还强。说着小五点儿给了他一枪,抢了他身上的狐狸皮。临走时小五点儿说,俄知道你是乌兰一支更的,以后再去找你,替你睡你老婆!
那时他天天担心小五点儿再来,解放军来了,小五点儿逃走了,他的心才踏实了。
他一点儿不恨柱子,没有柱子,这个家不知道有多难,柱子不是来占便宜的,村里人管这叫拉边套,一辆大车太重了,驾辕的马拉不动,旁边有一个牲口帮着拉。车是人家的,车上的东西也是人家的,这么一想,拉边套的人才是吃亏的。
满贵觉得千错万错都是自己错,柱子岁数越来越大,以后总得有个归处,听见村里人议论《婚姻法》,就知道张妇联住到他家,是奔着柱子来的。
他跟蛾子说自己走,蛾子舍不下他。他跟张妇联说,张妇联说要尊重蛾子的意见。现在,他只能自己把这事儿了了。
草滩里的草已经开始发黄,在风中摇着摆着,呼着唤着,他看着像哭。悲天抢地地哭,撕心裂肺地哭。万事万物都有个了,草也到了该了的时候,秋天过去就是冬天,草的一辈子就算了结了,下一个春天,长出来的都是新草。他相信自己下一辈子还会来这里,说不定还能跟蛾子在一起。
这么一想他就没有痛苦,没有伤感。他把马缰绳解开,抱着那块拴马的石头,自己滚进了河里。那时的河差不多有齐腰深,满贵坐在河里,要是使劲儿伸出脖子,河水也淹不死他。有人说,他是让石头砸晕了才淹死的,还有人说他是成心想死,不肯把身体探出来。
蛾子怎么也想不到满贵能走出那么远,村里人说,满贵仁义,他不肯跳村里的井,蛾子听村里孩子说满贵怎么吊在马蹬上,就知道坏了。骑着骡子赶到草滩,远远看见那匹马在河边吃草。
人们把满贵捞上来,蛾子抱着满贵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她说,满贵,你把俄领走吧,俄也死,俄不能离开你,你不能丢下俄一个人呀!
母亲从村里赶过来,她的心慌乱地跳着,盼着满贵还能救过来,到了河边看见满贵的尸体,觉得脑袋上一块巨大的冰压下来,手脚都凉了,蛾子哭满贵的话,她一句没落都听见了,顿时晕了过去……
一九八六年,母亲办了离休手续。离休前,她想到自己工作过的地方看一看,我跟着她来到乌兰一支更。
母亲调动过五个乡,三个部门,都是当副职,这大概跟她当年受过处分有关。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乌兰一支更时时涌上心头。
我跟她进了村,打听满贵,村里人已经不知道了。打听蛾子,也不知道。蛾子的大儿子金锁改名留念,蛾子成了留念娘,留念有了儿子叫长顺,蛾子又成了长顺奶奶。
问柱子,村里人还知道,但没人知道他跟蛾子原来不是一家,都说柱子的老婆,也就是长顺奶奶是个不简单的人,村里办互助组,她是第一个参加的,村里办初级社,她也是第一个报名。后来成立高级社,她是社里的妇女社长。
她在村里当过妇女主任。改革开放,她在村里建了面粉厂,不过,那个面粉厂没办多久就垮了,她不会经营。
母亲一边打听,一边往村里走。见到蛾子,两个人好半天认不出来。她问蛾子,还记得我不?蛾子手搭在眼眶上,看了好半天。母亲说,想想年轻的时候。蛾子还摇头。母亲又说,一九五二年,宣传《婚姻法》。蛾子一拍大腿,说,你是张妇联?
母亲说,老得你都认不出了。
蛾子拍着腿,你走了,俄们一家还常念叨你呢。
母亲说,骂我吧?
蛾子说,咋能骂你,你是为俄们好哇!
母亲说,我就是来问问,你还怨我不。
蛾子说,怨甚呢?怨也是怨满贵命不好,谁让他一时想不开呢?
蛾子领着母亲回了家,见到了柱子,柱子也老了,谁能想到眼前这个驼着背,满头白发的老汉,是当年那个一天能锄五亩地的后生?
几十年来母亲一直在纠结,看到他们现在的生活,母亲总算踏实了。跟这无边的岁月相比,个人的失误就像风中的一片羽毛,早就飘远了。蛾子一家感念母亲当年的辛苦,后来蛾子当了干部,也是因为母亲当时给她讲革命道理。那些道理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听,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一代农民。
临走时,母亲要到乌兰一支更河边看看,蛾子和柱子跟着她。我听出来,他们去的是满贵跳河的地方。母亲在那里烧了纸,上了香。她觉得对不起满贵。
乌兰一支更河已经成了一条浅浅的河,到了枯水期,河水几乎断流。很难想象这条河能把人淹死,但是那个烈性的汉子在这里告别了人生。母亲、蛾子、柱子,三个人站在河边,念着满贵的名字。
我问村里人,这里为什么叫乌兰一支更。人们说,因为河叫乌兰一支更。至于河为什么叫乌兰一支更?没人说得上来。
方志办的同志告诉我,一位参加过一二·九运动的学生,到草原宣传革命,叛徒告了密,他被追捕,一边跑一边还击,一直打到乌兰一支更河边,汉人跳进了河里。赶来的官兵朝河里射击,那条河就染红了。
那时,村里还是蒙古族居民占多数,他们把那条河改名为乌兰一支更,翻译成汉语就是——红色的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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