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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张

时间:2024-05-04

余一鸣

张红英站在洞口喊丁兰兰的名字时,逆光,丁兰兰没看清张红英穿的新衣服,进了洞坐下,才发现俩人穿的是同样的皮夹克,一个牌子,一种款式,一样的红色,型号都是一样,当然不是真的羊皮,仿皮的。丁兰兰说,你家这张一平也太不上心了,就是为了交差。张红英幸灾乐祸,说,是哩,看样子这奸夫也当得粗心大意,没琢磨怎么拍淫妇女儿的马屁,这钱白扔水里了。丁兰兰说,你爸就那点眼光。张红英不乐意了,说,难说不是那淫妇的眼光呢。兰兰说,别冤枉我家那淫妇,你爸把发票都留在塑料袋里,怕我妈不晓得衣服的价钱,我细一看,是两件衣服总价,虚报,哄我妈呢。

张红英与丁兰兰是乡中初二的同班同学,好朋友。乡中据说从前辉煌过,一个年级有八个班,现在破落了,一个年级剩一个班,四十几号人。除了独生子女政策的原因,就是学生都转城里去了,近的到县城,远的到省城,更远的随父母去了北上广,哪怕是上民工子弟学校,也能跟父母在一起。张红英和丁兰兰这样的,父母不在一个城市打工,孩子扔给老人,像田埂上掉落的草籽,长出了苗子自生自长。不是过大年,他们与父母基本上见不到面,偶尔打电话,都说在城里打工如何累如何忙。也有中途回来的,除了家族中有红白大事,就是回来办离婚,重组家庭。张红英的父亲和丁兰兰的母亲同在省城一家工厂打工,早几年就传说俩人搞上了,那时她俩也是同班同学,读小学,为了大人的尊严,俩女生扯头发掐膀子打了一架。并没有同学看笑话,谁能保证这事不会像一泡鸟屎落到自己头上?更何况很多同学已经是苦果了。俩人打累了,坐在操场上各自哭了一场,后来成了好朋友。她俩谁都没犯错,犯错的是那对狗男女,她们应该做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团结一致,让奸夫淫妇的阴谋不能得逞。这道理是丁兰兰先弄明白,后来得到张红英的拥护。

神仙洞位置在断臂崖上,断臂崖探出的大半个身子在江水中,临江那边壁立千尺,但后坡却绵延,长着灌木丛和山草。以前烧土灶时,常有村里人上山打柴,现在烧煤和燃气,砍柴的没了,草木长得茂密,遮住了神仙洞洞口。丁兰兰放学后喜欢在野外转悠,发现这个山洞后便占为领地,起名“神仙洞”。与张红英结成死党,张红英自然被邀请成了第二位神仙。放学了或者休息天,她俩就常常钻进这个山洞,讲悄悄话、打闹,或者趴在洞口做作业,反正她俩都是没人管的孩子,爷爷奶奶即使想管也管不了。山洞其实很浅,就七八米的进深,最里面是一条暗河,就是大人们说的“山腔子河”,深藏在这山崖的肚子里,用电筒也照不见河面,能听得见隐约的流水声,这暗河应该是流进大江的支流。丁兰兰精心地布置了这个小天地,在石头上铺了塑料纸,还搬进来两个树桩做矮凳,为了赶走蝙蝠,她有时会点上几支蜡烛。地上凹凸不平,她俩会在低处铺上树枝和软草,躺在上面,俩人觉得这里简直是一个小小的家,用不着去想念远方冷血的父母亲。偶尔,这里也有入侵者。夏天,有长蛇进来,寻找掉落的蝙蝠,兰兰拽住蛇尾巴,胳膊抡个圈,把它扔到暗河里,好久才能听到弱弱的落水声。冬天,有取暖的野兔进来,拉屎撒尿,弄得又脏又臭,兰兰在洞口设了夹子,一只断腿的野兔逃跑后,再没有敢闯进的野兔。倒是有一次,有人摸进来了,留下了一股腥臭和纸团,张红英说,天杀的把咱家当厕所了。丁兰兰说,才不是,这是一对狗男女办了事,满屋子都是精子的气味。丁兰兰有发言权,她有男朋友,是有名的大佬邓品质。因为张红英的坚决反对,她才没把这地点告诉邓品质。张红英把那些纸团一脚赶一脚地往洞口踢,兰兰说,你傻呀,往河里踢。纸团落进暗河,精子的味道却还留在两个小姑娘的鼻尖,令人浮想联翩。

张红英说,张一平给了你多大红包?

以前的压岁钱都是到大年三十才有,现在变了,在外打工的大人回到家就掏了哄孩子。张一平就是她们口中声称的“奸夫”,张红英她爸。丁兰兰伸出一只手,说,五百。张红英酸酸地说,哟,还真把你当亲女儿了,我也是五百。丁兰兰说,我心里说他的臭钱我一分都不能要,可见了红包还是忍不住收,莫不是由于在微信上抢红包抢习惯了?我也知道这不是好兆头,他对我这么好,这奸夫淫妇的贼心就没死,他们还做着毁灭咱俩家的美梦。张红英说,早知道他给你的红包钱数跟我一样,我就当他的面扔地上了。

洞口的寒风一阵阵袭来,俩人裹着新皮夹克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两人抵挡不住,从洞外抱了些枯枝,点着了火塘。坐定,丁兰兰说,我想出一个办法,既能测试出他是真的对你我谁好,也能弄清楚他到底会不会离婚重组,至少,我们能打乱奸夫淫妇的阵脚。

张一平最怕面对的是沈小青,沈小青是他中学同学,初中毕业学了裁缝,出师后在镇上开了间裁缝铺。张一平在初中时就喜欢上沈小青,说不上为什么喜欢,那时其实他只是个半大小子,有个女朋友觉得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张一平放学路上总要去裁缝铺坐一会,他脸皮厚,不怕别人笑话。沈小青也喜欢张一平,有主见,个头高,长得帅,张一平没有考上大学,沈小青觉得没啥,心里倒踏实了。这时代,有张大学毕业证书,有个稳定的工作,在乡下算不上牛气哄哄了,张一平脑子好使,这种人到哪里都不会少挣钱。沈小青嫁给了张一平,张一平去省城打工,沈小青平时住镇上,周末骑电动车到张村,替公公婆婆洗洗刷刷。忽然有一天,裁缝铺没生意了,男女老少都买服装店的成衣穿了。沈小青用小三轮把缝纫机运回了张村,一心一意带孩子和服侍公婆。

张一平确实赚了点钱,在工地上做电工,刚刚把师傅的技术学到手,他就单独立了门户。他自己接活儿,胆大心细,先是承包单元,接着承包一幢楼,拉起了自己的队伍。但是做土建已经是一个薄利时代,甲方把造价压得低,而且往往是最低价中标。施工队长把水电项目分包,水电材料还是抓在手里,没有肉吃,再少的油水也当肉啃。说白了,张一平赚的就是手下几位的劳力钱。张一平不甘心,但是他在城里既没有路子,又没有铺路的钱,他几年赚下的四五十万,在当下的工程竞争市场,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张一平是有梦想有野心的人,他看不到出人头地的希望,痛苦,他开始在工地上喝酒打架,醉生梦死。认识王小凤就是在王小凤的烧烤摊上。冬天,工地在开发区的荒坡上,开发区的路修得宽,花圃和行道树也有模有样,但人气不够,商家还不敢来开店。王小凤这样的烧烤摊不认死理,不租店面,煤气罐和烤炉扛上三轮车说走就走,既没工商也没城管来撵。顾客主要是工地上的农民工,赚得少,成本也小。当然,也不是漫山放羊,最好是傍着老乡多的工地,遇上难缠的人和事,老乡们一呼百应。王小凤的烧烤摊就是冲着这里老乡多,下工后有钱过来捞串喝酒,没钱过来聊天吹牛。张一平是个奇怪的家伙,来是独自来,走是独自走。夏天是半斤烧酒,冬天也是半斤烧酒,从来不跟人啰唆。这天他要了半斤烧酒后又要了半斤,喝到摊位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王小凤要收摊,又怕得罪这位老主顾。她围着他转了几圈,看出了眉目,她大喊一声,张一平,回家了。张一平果然睁开了眼,你是谁?他揩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小凤说,乡中毕业的人有谁不知道恋爱大王张一平?初中就与女生私订终身。这说法有点夸张,但他确实在读中学时因此闻名,尽管这不是什么好名声,王小凤是张一平的小学妹,低他几届。张一平摇晃着站起身,站了一会儿,不走,帮她收拾桌椅杂物。王小凤骑上三轮车,他才肯转身,一脚轻,一脚重,不小心踩上了“地雷”,污水溅了王小凤一身,王小凤朝他摆摆手,没事,他才一脚高一脚低走了。这“地雷”,城里人都不陌生,现在讲究美化城市,人行道上贴地砖,可是有人偷工减料,地砖下面没有垫实,空处就有雨水流进去,踩上去不稳不说,运气不好,污水就如水枪直射到你身上脸上。烧烤摊的地砖下面,除了雨水,还有各种油污,客人不小心踩中了,免不了骂娘,王小凤也得跟着一连串地赔不是。第二天来到摊位,王小凤发现地面上有变化,地砖间的缝隙冒出了一绺新鲜水泥黄沙浆,踩一踩,每块地砖都踏实。谁做的好人好事?王小凤当然猜到是张一平。

张一平和王小凤毫无悬念地成了临时夫妻,这在外出打工的人群中不算另类。互相帮衬,互相需要,用城里人的话说是互相“取暖”。王小凤的老公也在外打工,走得远,去了首都北京,城市越大,发财的机会越多,这个男人据说离开了工地,进了一家公司,几年下来人见不到,钱也见不到,偶尔捎个电话给王小凤,说快发财了,快了快回来了。按电话号码拨回去,却总是关机。一家老小不能喝西北风度日,王小凤才被逼着到省城来摆小吃摊。张一平也不是糊涂人,他心里一直有沈小青,工地上不少人把钱扔在洗头房里,张一平从来不去那地方,王小凤有老公有家庭,也从不贪他的钱包,不成文的规矩谁心里都明白,在这里合一个被窝,回到老家一拍两散,各回各家,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头一年王小凤做得不错,回到老家电话都不主动打一个,大年夜老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一平发一条短信问候她一下,她也不纠缠。王小凤这么懂事,张一平心里不过意,第二年回家就记着给她母女买些吃穿。沈小青也不是没听到风声,工地上难免有喜欢嚼舌头的人回来搬弄,这次回来,张一平给她买了一件羊绒衫,沈小青眼里明明是喜欢,却随手往床上一扔,说,给你讲个笑话。村东头老黑皮你晓得的,这个促狭鬼这次闹了个大事,文生是他的表哥,文家湾的,俩人在一处打工,文生给老婆买了一根金项链,老黑皮想瞧一眼,没瞧着。老黑皮买的回家车票早一天,出了车站,他不急着回家,先到表哥家报告好消息,说,嫂子啊,我表哥待你可好了,给你买了金项链,一粗一细两根。耳环,金的玉的各一副。喝完茶老黑皮回家了。第二天,文生回家了,喜滋滋地给老婆献上金项链,老婆说,还有呢?文生说没了。老婆说,别的给谁了?给狐狸精了?那至少给我留一副耳环呀。文生解释不清,老婆越想越愤怒,说男人不顾家,她不如吊死算了。文生哀求了半天,才打听出是老黑皮使的坏。他一口气赶到咱村,捶开老黑皮的门,要打死老黑皮才解气,老黑皮躲闪着说,哥,把我打死了,可就没人到嫂子面前替你洗白了。张一平也忍不住笑了,沈小青不笑,说,这羊绒衫也不知道你买了一件还是两件。声音不高,却惊得张一平的心怦怦乱跳。张一平倒是没给王小凤买一样的羊绒衣,女人买衣服挑剔,给王小凤买衣服都是俩人逛商场时,她看中了,他顺手付钱。倒是他给两家女儿买东西时,他都是买同样的,俩孩子年龄相同个子相仿,最重要的是,他要在王小凤面前表示他对俩孩子一视同仁。张一平在沈小青面前糊弄过去不难,但心里对她的愧疚一时挥之不去。

变故是由于王小凤男人,进了腊月,这个男人忽然频繁地给老婆打电话,张一平在她的出租屋里时,王小凤捏着手机摆摆手,他就知道电话那头是她男人。张一平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出门点一根烟转悠一下再回,那俩人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干仗,他回来时王小凤往往在擦眼泪了。但现在情况变了,他一根烟吸完回来,那俩人还在聊,看王小凤的表情,没有发脾气,很投入呢。如此遇了几回,张一平抽完烟干脆就走了。王小凤当然知道张一平生气了,解释说,商量正事哩。张一平说,我生哪门子气,你家两口子说私房话,合理合法。接下来,王小凤自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哄他。王小凤男人说的正事,是说他找到了发财的途径,劝老婆去北京和他一起发财。只要投入六万多元,两年后可收获一千零四十万元,真正的一本万利。王小凤说,这样的机会也只有北京那种大地方才有,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他成了千万富翁,我不稀罕,你要是有了这笔钱,就可以接工程,赚更多的钱。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也可以赔一笔钱给沈小青娘俩,心里不欠愧了。张一平心里一惊,把被子撩到一边,办事的兴致也没了。这是传销,懂吗?是骗局,张一平说。张一平在电视上见过报道,在报纸上读过报道,政府在打击这种诈骗组织。天上不可能掉馅饼,就张一平的人生经验来说,他也不可能相信有这种好事。钱,只有拿在自己手里才踏实,钱生钱,也必须像放风筝一样有线攥在手里收放自如,才能防止鸡飞蛋打。张一平专门找了有相关报道的报纸给她看,她不看,张一平读给她听,她捂着耳朵不听。王小凤说,你就是个农民,目光短浅,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不赌一把哪里还有我们翻身的希望?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你手头那几个钱。张一平心里说,我本来就是个农民,舍不得挣来的钱打水漂有什么错?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这个女人已经疯魔了。张一平心里沮丧,人家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打断骨头连着筋,明明前面是个火坑,男人放出几句软话,她就敢睁着眼睛往下跳。

做事不能慌张,做人也是。但耳朵里每天听到的都是发财的故事,让人不由得慌张,这夫妻俩想发财的心猴急,十有八九要落空。

张一平不愿意与王小凤吵架,本来嘛,俩人做的是露水夫妻,好聚好散。张一平想过了,王小凤如果真的开口借钱,一万两万都好说,情分在。多了就没办法,他的一家老小也要过日子。回老家了,王小凤头几天懒得理他,他老婆孩子热炕头,几乎忘了他还有另一个女人。张一平想得美,这天下午他喝了几杯小酒正迷糊时,王小凤的短信来了,约他明天去大王庙赶集,她在县城直接去,他呢,在三岔口先接上她女儿丁兰兰,九点钟兰兰在那里等他的车接。

张一平有一辆面包车,二手货,前面的挡风玻璃透明,两侧和后窗的玻璃都被他涂了白漆,除了驾驶室,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见里面。工地上的车很多时间是用来运送建材或者工具,偶尔载人,七座的小面包可以装进十几个工人,开这车,张一平得像老鼠躲猫一样躲着交警。但毕竟是辆四个轮子的汽车,开着回老家,总比坐在风吹雨打的摩托车上强,这么说吧,在这深山里,张一平也算有车一族,成功人士了。

三岔路口的三条路,只有一条称得上公路,水泥路面,一直通到镇上,不,应该说一直通到县城省城。另两条路是土路,像是一根树干长出的枝丫,它们往山的缝隙里伸展,一拐弯,就看不到踪影。冬天还好,如果是夏天,汽车一上土路,尘土就像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三五里外都能看见。冬天怕的是凹坑,轮胎陷下去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理。九点钟之前,太阳还没来得及将水洼子里的冰解冻,张一平准时将面包车开到了王小凤指定的地点。车子旧,开着空调耗油,张一平熄了火,坐在车上等。这块空地在几座山的山脚,右边的山叫断臂崖,依着大江,风在车窗外呼啸而过,说不清是山风还是江风,从各个角落袭击他,仿佛他是守着一间破屋。已经九点一刻,那个叫丁兰兰的女孩还没有露面,张一平顾不上寒冷,下车朝另一条土路张望。

张一平想过各种与王小凤男人见面的方式,在大街上,在工地上,甚至在王小凤那间出租屋的床上,都可以,一言不合拔拳相向,很可能一言不发就开战。张一平见过那男人的照片,长得像个娘们,打架肯定不是张一平的对手。当然,张一平心虚,毕竟是他占用了人家的老婆,张一平不会考虑真的与之干架,他只要做到体面地撤离就行了。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怎样面对王小凤的女儿。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去年暑假,雨天,工地上休息,王小凤去菜场进货了,张一平在她的出租屋里午睡,就一只悬挂的蜻蜓式小电风扇,他赤膊在凉席上睡着了。醒来,一个小姑娘脸对脸盯着他,吓得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你是,你就是我妈的那个情人?小姑娘认真地提问。还好,用的是“情人”这个文雅词,按老家口语应该称“姘棍”或者“相好”。不过,一个小姑娘,而且是王小凤的女儿这样当面发问,张一平还是猝不及防,他躲闪着眼睛点点头。小姑娘笑了,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丁兰兰,我妈肯定跟你提过我多次。张一平套上汗衫时,丁兰兰说,我妈眼光还不错,老了点,还是个帅哥。那口吻不像是王小凤的女儿,倒像是个起哄的闺密。最让张一平尴尬的一次,是王小凤在屋外做饭,他坐在床沿上看电视,屋子才十多平方,丁兰兰从床尾绕到床的里侧,张一平没在意,抬头跟她搭话,发现小姑娘就站在那里换衣服,她扒掉T恤剩了胸罩,朝他挤挤眼,这个年龄的姑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那胸没有排山倒海之势,却也有山有谷了。这女子是跟女儿张红英差不多的年纪,张一平吓得低头溜出门,丁兰兰却在他身后得意地笑出了声。这事发生后有好一阵子,张一平没有去找王小凤,他是怕遇见丁兰兰,小姑娘的眼睛亮闪闪的,他明明没有做亏心事,让她看上一眼,他也觉得像是做了亏心事。倒是王小凤熬不住,跑工地上找张一平,张一平犹豫着把事情讲了,王小凤笑弯了腰,说,你还以为现在的小姑娘跟我们那时候一样老实?思想早就复杂了。兰兰跟我说了,她想帮她老妈考验一下你的人品,恭喜你,过关了,至少不是个色鬼。张一平心有余悸,见到丁兰兰能躲就躲,这丫头片子太鬼,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再使出让人吃不了兜着走的招数?

从断臂崖的半坡上冲下来一个火红的身影,吸引了张一平,这种野山上没有像样子的路,树叶凋零,枝条稀疏,张一平一眼就能看清那是个女子。原来这丫头早就到了,等得无聊,独自上山去转悠了。张一平上车打着火,那孩子却迟迟不上来,他按了两声喇叭,车门开了,人站在车门外,喊了他一声“爸”,是红英,是他自己的女儿张红英。张一平脑袋一下子大了,强作镇定,拔了车钥匙,说,红英,你怎么在这里?红英绕过车头,盯着他说,爸,应该是谁在这里?几乎天下当爸爸的都存在一个误区,总觉得自己的女儿还是不懂事的乖宝宝,张一平在城里想到女儿,浮现的都是她幼儿园时牵着他手时的模样,每次回家,女儿的个子都蹿高一截,但女儿与父亲的交流却越来越少,事实上,女儿已经是中学生了。红英说,我知道你等的是谁,丁兰兰,我班上的同学。

张一平记得,他曾经问过丁兰兰,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张红英的同学,也在她读书的中学。丁兰兰回答他,没有,一个学校几千号学生,不可能都认识。事实上她俩同一个年级还同一个班,丁兰兰撒谎。就像工地上小年轻唱的歌词那样,女孩的心思最难猜。丁兰兰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她和他的女儿认识,张一平真的猜不出。

张一平让女儿上车说话,车上暖和一些,女儿不肯,张一平只能下来。女儿个头已经齐当爸的额头,粗一看,已经是像模像样的大姑娘。可看她噘起的嘴角,委屈的神色,孩子就是个孩子。

张一平不知道怎么对女儿解释,不作解释。

红英说,丁兰兰打电话给我,说有人带她去大王庙赶集,约我一起去。

张一平说,她人在哪里?

红英朝断臂崖上一指,说,在上面,她让我先下来,看你到了没有。

左等右等,丁兰兰都没有下来,张一平让红英打她手机,打不通,红英说,她那手机是她妈淘来的旧货,经常打不通电话。张一平等不及,说,你去上边叫下她。红英说,爸,你干吗不一起上去,活动活动腿脚也暖和些。

张一平想不到坡上有个山洞,洞口不大,洞前有一簇矮树,尽管树叶掉光了枝条也密如疯女人的乱发,不留心也难以发现洞口。洞内倒算宽敞,进得洞来,立即暖和了不少,原来中央有一个火塘,用乱石围着,灰烬已有小山似的一堆,不像是一两天的积累。张一平说,人呢,丁兰兰,丁兰兰。山洞不深,却有一波波回音,张一平发现洞内还有条暗河,本地人称“山腔子河”,回音来自那山腔子河黑暗的远处。张一平莫名地有些害怕,喊了几声,又跑出洞囗,对着山坡吼了一遍。红英看着她爸爸慌张的样子,倒没有慌张,她不时拨一下手机,关机,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做她老爸的这个男人,专注的程度不亚于课堂上眼光追着老师的尖子学生。

张一平喊累了,沮丧地在洞内的卧石上坐下。张红英说,别喊了,没了。

没了?红英的口气平淡,像是一只小猫小狗没了,张一平又惊又怕,说,什么没了?你说丁兰兰没了?

红英指指火塘边上,那里烤着一双鞋垫,鞋垫后面,是一双阿迪达斯的蓝色运动女鞋,鞋尖朝着洞口。本地的习俗,在江边寻短见的人都会事前脱下鞋,鞋尖背水,可火塘边上分明烤着鞋垫,等着暖乎主人呢。再说,这么一个活泼泼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有那种念头。

红英说,爸,您认得这双鞋不?我也有一双。

张一平当然认得,这鞋是他亲手在专卖店买的。这是去年春节回家给俩女孩买的,张一平本来想买白色的,可是俩人都托各自的老妈转告,蓝色,不约而同。王小凤说,蓝色是当年时尚。王小凤要求替丁兰兰买的鞋买大一码,已经三十九码了,她的脚还在长。说这丫头在旧社会,怕是嫁不出去。鞋大了走路不方便,王小凤有办法,她几天就赶出了一双鞋垫,用彩色丝线绣了荷花藕脚图。张一平不只认得鞋,还认得鞋垫,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说。

红英说,她有两个爸爸,两份父爱,这对我不公平。

红英说,你只有我一个女儿,本来我应该有两双阿迪达斯,不仅有蓝色的;本来我也有两件皮夹克,不光是红色,就是只有一件,也买得起真羊皮;本来我过年有一千块钱红包,现在被抢走五百。她是您的女儿?爸,我恨她,我就是巴望着她在这个世界消失。

红英说话的腔调像沈小青,慢条斯理,却是一个字像一支钉,直扎张一平脑门。大冷的天,张一平浑身上下直冒冷汗,他连到暗河边张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张一平说,红英,是你?是不是你?

红英说,怎么了?如果是我,你就去报警?把亲生女儿抓去枪毙?

张一平搂住女儿,捂住她的嘴,手掌抹到她嘴角满满的泪水。

当下最要紧的事,得告诉王小凤,丁兰兰没来,联系不上。张一平走到山下,冷风一吹,镇静了好多。他发出短信一会儿,王小凤回了:

没事,我也打不通电话。昨天她跟我吵架,说要去北京找她爸,去北京过大年。都是手里有了压岁钱烧包,不过,也该轮到她爸爸受几天罪,这女儿生下来他就从不关心。

这是什么时候,春运时节,有钱也买不到车票。当爸的糊涂,当妈的更糊涂,没人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张一平哄女儿上车,往回开。下了一个坡,停车,给王小凤发一个短信:车坏了,来不成大王庙了。发出去就匆匆关了机。毕竟心里搁下事,车开得慌张,在一个村口车被人拦下了,张一平听不清那些人嚷嚷什么,看到地上躺着一只轧坏了的母鸡,明白了。张一平说,直说,赔多少钱。那几人听到他是本地口音,知道捞不到多少油水,开价两百。张一平二话不说,掏出钱包付了。

车开出几十步,红英说,爸,停一下车。红英下车,赶回那村口。一会儿,她拎着那只死鸡小跑着回来,那只鸡耷拉着脑袋和翅膀,摇晃中羽毛乱舞纷飞,血水一滴滴往土路上掉。红英说,爸爸,咱不能便宜了他们,我好久没吃红烧鸡块了。

那两百块钱,本来预算是那母女俩在大王庙赶集的花费。

山脚的雾气还没缩回山顶,太阳还没有在山凹露脸,正是冬天睡懒觉的好时光,沈小青早就起床了。她给父女俩弄早饭,玉米粥白面馍,外加煎鸡蛋。红英喜欢吃煮鸡蛋,张一平喜欢吃煎鸡蛋,三个人团聚的日子,沈小青就都是煎鸡蛋,不是偏心,是沈小青喜欢,油在锅底的脆响,金灿灿的蛋黄,满屋子的香气,这才是过日子的气象。新婚之前,母亲就在耳边嘱咐过,凡是男人做那事后的早餐,都要给男人补两个鸡蛋。自从男人进城,鸡蛋就专属女儿红英,煮成茶叶蛋带去学校。回来第一夜,张一平交了作业,马虎潦草,打个比方,是交了一篇敷衍的作文,别说文思泉涌、天马行空,连基本的起承转合都偷懒,缺章少法,了无波澜,沈小青当然只能给他不及格的分数。按年纪,论身板,张一平都应该如狼似虎,何况久旱逢甘霖。沈小青心理阴影面积如日落西山后的山坳,黑屏。但是,她不露声色,再怎么,这事沈小青一个女人也没法子开口计较,他做与不做,每天都是两只煎鸡蛋等他。沈小青坚持认为,吃在肚里,他心里有鬼就应该有愧。

她吃完早饭,喂鸡,喂猪,然后到后院开工。

当初沈小青嫁到张村时,是和公公婆婆挤在祖屋里。山里的村庄,不像平原一马平川,一个村庄能扎下几百户几千人口,山里是见缝插针,在山谷里觅块相对平坦的坡地,高不能太高,出行吃力,低不能太低,洪水来了洗劫一空。村子没地儿扩大,要建新房就只能另觅场地。张一平出门挣了点钱,就来到距张村一里外的坡地盖了房。这坡地本来是张一平家的自留地,有一亩多,挖一点,垫一点,盖了房还有宽敞的前院后院。张一平盖的是楼房,但只盖了一层,钱不凑手的人家都这样,迈一步算一步,有钱了再往上加盖。张一平不是没钱,在山里盖个两层楼的钱他不缺,他把钱主要用在承包水电工程上,承包承包,是承接下来包干,干完了才给钱,碰上耍赖的把钱拖上几年才肯给。张一平每年都说,来年我们把楼加上。下一年又对沈小青叹苦,老板又没按合同付钱,再等等吧。沈小青相信男人的话,城里干活拿不到钱是常事,电视上经常播农民工爬塔吊上寻死觅活,都是要不到钱回家过年给逼的。沈小青安慰男人说,不急,不急,咱们现在反正没宿在露天里。

沈小青是个闲不住的人。

沈小青搬到这个新房,基本上宣告了她裁缝生涯的终结。尽管那台蜜蜂牌缝纫机还摆在堂间,但几乎是一件摆设。偶尔,沈小青为了缝补一下旧衣服,踩动踏板,机器转动已很滞涩,仿佛是她自己的身体,常年没有男人的滋润,僵硬而枯乏。沈小青必须找到打发日子的事做,白天那么长,她只需要烧母女两人早晚两餐,夜晚那么长,她既要担心野物和坏人的入侵,又要抵抗身体的饥渴。有一天她在后山割猪草时突然眼睛一亮,后山的水泥厂被叫停了,说是为了保护山上的植被,人去厂空,却留下了一堆没被轧碎的石料。沈小青有了主意,她用板车往家里拉石头,石头重,她身子单薄,她少拉一点,多拉几趟。石头拉回来做什么?沈小青用来垒院墙,前院后院,都需要有院墙。石头不规整,该破片的破片,该去棱的去棱,沈小青硬是把自己练成了一位石匠,大榔头小榔头使得呼呼生风,只可惜,女裁缝细皮嫩肉的手现在粗糙如树皮,沈小青常常猜测张一平是不是嫌弃她这双手。可是,院墙已经垒得有半人高了,水泥砂浆抹缝,不仅坚固,而且看上去很像是一组组几何图案,很洋气。张一平也由衷地赞叹,真是美观又实用,只是太辛苦你。张一平不知道,那些独守空屋的时光,她不找点事做,每分每秒都难挨,那才是辛苦。沈小青特制了一个头罩,连着披肩,戴在头上只露两只眼睛,为了防止被碎石击伤,她干活时还加戴一副墨镜。女儿说她像穆斯林妇女,她自己很满意,眼不见,耳不闻,省了很多烦恼事。

但闲话如季风,该来还是挡不住。有一回娘家弟弟来送鱼,他在叉江里用网箱养鱼,鱼市不景气时,他会想起嫁在大山里的姐姐和外甥女。弟弟说,姐,姐夫怕是在城里有人了,我们村里有人和他在一个工地,可不是捕风捉影,说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弟弟以为姐姐会愤怒,会追根刨底问是哪个狐狸精。姐姐却对弟弟板了脸,说,外人给你姐夫泼脏水,你做舅老爷的怎么也跟着起哄,你把这话咽回去,在我面前不准胡诌。弟弟灰溜溜地走了。

沈小青知道错怪了弟弟,弟弟是为姐姐打抱不平。可是,沈小青只能选择装聋作哑,捅破了窗户纸,她一个山里的妇女又能拿几百里外的那对男女怎样?据说在城里打工的男女互相勾搭已经成风,沈小青试探着提出,她也要进城打工,哪怕在街头坐小凳做缝缝补补,男人不置可否,更加重了沈小青对他的怀疑。沈小青做过很多次噩梦,梦见张一平回家跟她离婚,醒来都是以泪洗面。

沈小青除了弄不懂这个世界,还弄不懂自己的女儿。自己身上掉下的那块肉,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眼看着长成像模像样的姑娘了,却变成了动不动就奓刺的刺猬。读的是乡中,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出息,不讲究她的成绩。可她讲究,讲究吃讲究穿,讲究有钱人家孩子的那些讲究。家长会上,老师说孩子这年龄正处于叛逆期,她俩一吵架,红英就住爷爷奶奶家,或者住到同学家。她一个人在大山里守着空屋,心里会觉得这个世界离她越来越远。女儿也有乖的时候,跑过来与她挤被窝,人小鬼大,扯着扯着,会劝妈妈去村里打麻将,说她长期不接触别人,怕她得忧郁症、孤独症。放肆的时候,她还会质疑,妈妈,爸爸这么长时间不回家,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沈小青在女儿面前坚决维护男人,说你爸不是那种人。红英反驳,他是哪种人?妈,你这是鸵鸟战术,自欺欺人。沈小青也是初中毕业生,懂女儿说的那意思,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沈小青一上火,母女俩就吵得不欢而散,结局是红英扭头跑回自己的房间。

太阳出来,沈小青去了车库,面包车不在,张一平开走了,喊张红英,也没人应,父女俩不打招呼就没了踪影。说是车库,其实是原来的柴房,现在不种地,也没那么多的秸秆麦秆,柴房就成了张一平的车库。沈小青会开车,想趁着有车在家,到后山多运点石头回来。面包车的后两排可以拆卸,方便运货。沈小青学开车就在自家院子里,张一平提心吊胆,沈小青只十几分钟,就把车开得得心应手。沈小青说,这开车与踩缝纫机一样的道理,车的方向盘在正面,缝纫机的圆盘在侧面。车的动力在脚下,缝纫机的动力也在脚下,只是比开车还费力气。开车只要看前方不偏道,我缝纫机走针偏一丝一毫都不行。这番话,张一平想想也在理。

沈小青回到后院,继续干活。右眼莫名地跳了几下,她晃晃脑袋停下,眼皮又跳了几下。左跳财,右跳灾。沈小青免不了有些慌张,她扔下榔头,在地上捡了一根草叶,掐断,蘸上口水,贴到右眼皮上。

张一平这次回来莫非真要闹离婚?

父女俩突然出现在后院时,沈小青很是意外。这两个人在家里的日子,除了吃睡,就是埋头玩手机。沈小青以前用过手机,打电话发短信都会。从镇上回来,不做裁缝生意,手机就闲了。父女俩用的手机比她的高级,有游戏有电影电视,把这俩人的魂都勾走了。现在这俩人站在太阳光下,手中都没有捏手机。做老爸的一只手搭在女儿的肩上,一只手握着女儿的手。都说女儿长得随爸,确实,这父女的眉眼、下巴,还有扇风耳真是一脉相承。张一平讨好地对女儿说,今天,咱俩和你妈妈一起干活,我整石头,你妈垒墙,你呢,负责为石头缝抹水泥砂浆。沈小青说,今天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呀。真要让女儿出来干粗活,她还是不舍得,想不到红英今天很听话,她走到围墙边拎了泥刀,在刀把上试了试手,挺开心的样子。

后院也不小,只是被沈小青弄成了石匠作坊,看上去乱。按张一平的设计,是要学城里人别墅的设计,栽些花花草草,移植几棵常青树木,可沈小青不答应,说抬头是青山,低头是青草,满眼的绿像是把谁的苦胆捅破了,看够了。好不容易有了块山地,见了泥巴的本色。好不容易有了块平地,走路不担心磕碰,你怎么就看不惯了,真以为自己是城里人?张一平反正难得回来住,再说,将来屋顶加楼,院子里还是会弄得乱七八糟,只得先由沈小青说了算数。张一平接了老婆手中的长柄铁锤,面对石块,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试着抡了几下,石头大白天飞起火星,碎石迸溅。沈小青说,放下放下,在石头上先替他指定位置。沈小青几年下来,干活熟能生巧。这石头看上去坚不可摧,内里却有分层,沈小青的眼睛能找到石头的纹路,把握好轻重,顽石一会儿就变成平板的石料,这女人毕竟裁缝出身,心灵手巧,张一平回头对女儿说,红英,你妈就是比老爸聪明。

红英对着妈妈竖起大拇指,说,老爸,我妈比您聪明一千倍,比您好一万倍。

沈小青一瞬间有些恍惚,院子里这一幕她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太阳当顶,天蓝山青,屋檐下成串地挂着风干腊肉、火红尖椒,石堆上晾着过冬的白菜,这确实是她的家。女儿站在灿烂阳光下,脸蛋与红衣服一样红红火火,生机勃勃;男人在她面前,上身只穿着羊毛衫,虎背熊腰,每次展臂抡锤,都在她耳边虎虎生风。她喝停男人,将自己的头罩解下,帮他戴上,又绕到他背后帮他系紧扣带。她有多久没有站到男人身边,她有多久没有这么近地站在自己男人身边,她记不清楚。做裁缝时她给顾客量尺寸,一把卷尺或收或展,她的心思全在尺子的数字上。只有第一次给当年的高中生张一平量尺寸时,心慌手抖,让张一平看出了破绽,一把将小裁缝沈师傅搂在了怀里。她有了在男人这背膀上靠一会的冲动,当然,也就念头一闪,她其实做不到。她是沈小青呀,何况女儿就在眼前看着。张一平斜着脑袋,对女儿晃了几晃,手中比画着说,八格牙路,鬼子进村了。

红英夸张地笑弯了腰。这一家人,难得有这样开心的场面。

太阳没下山,张一平提出今天他下厨,山区的习惯,一进腊月肉都腌的腌,熏的熏,风干的风干,过长远日子得有打算,这样存下的肉可以给男人带着出远门,可以长期供女儿带在学校吃的午饭菜。想不到张一平今天特意去镇上买了鸡,亲自给女儿做了一个红烧鸡块。张一平就着酒,啃着鸡头鸡爪,殷勤地给女儿夹鸡块。沈小青不由得责怪自己,过日子过得慌张,这些年疏忽了对女儿的关心。倒是这个当爸的男人对女儿比她上心。

张红英吃完饭回自己房间,沈小青也吃完,她不着急,等男人喝完吃完再刷锅洗碗筷。张一平却将杯中酒一口吞了,空了杯,不加酒,匆匆忙忙将厨房的门关了。张一平说,沈小青,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沈小青的右眼皮及时地跳了一下,像是故意提醒她什么。厨房是外搭的披间,房间大,没有客人,屋子中间摆着方桌,家人就在这桌上用餐。厨房的窗户原来是用塑料纸对付,这次张一平回来,车上装回了几扇旧房拆下的木框窗子,看上去油漆还没掉,装上去尺寸还是有出入,风从缝隙里吹进来,桌子上方一根电线吊着的灯泡左右晃悠,让沈小青头晕眼花。她努力镇定,看张一平的脸色,涨红得像鸡冠。这点酒对他来说,只是毛毛雨,不至于上脸。沈小青定下神,白天的一切都是作秀,是表演,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婚姻真到了尽头。白天的一切不是梦,是相当于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张一平这是要摊牌了。

张一平说,小青,我对不住你,几年前我在城里找了女人。

沈小青低着脑袋,好像是她犯了错。

张一平说,我最初也没想会与她处这么长时间,可是没能把持住身子。

沈小青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男人在外面找女人,开始是偷腥,开始就是想玩玩。但是鱼儿上了钩,甩也甩不脱,死就死在你手上。怎么办,回家离婚,男人用的都是这套路。

张一平说,女的就是丁村的,在城里摆烧烤摊,有一个女儿。

沈小青打断他,别说了,我不要听。你不就是想离婚?女儿你别想带走,归我。

张一平说,我说的事不是离婚,比离婚这事严重一万倍。

张一平说了上午发生的事。

沈小青从凳子上站起来,说,你是说,你是说,红英把那个丫头推下了山洞的暗河?

张一平说,我没有这样说,而且,咱家红英也没有这样说过。但是,如果公安上门查问,红英有作案动机。

沈小青说,我自己生的女儿我知道,她从小胆子小,不可能做下这种事。

沈小青嗓门大了,张一平朝她摆摆手,关键时刻,男人就是男人。张一平说,红英当然没做那事,我们必须相信自家的女儿。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让红英也相信,那事不是她干的,那丫头是自己掉下去的。

沈小青说,现在,红英最在乎的,是她爸爸最爱的是不是亲生女儿。

沈小青明白了男人白天在家的表现,明明这个人是事发的罪魁祸首,她面对着他,却没有了仇恨。

张一平说,在红英面前,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错了,本来就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天晚上,张一平夫妻睡得很迟,红英的房间亮着灯,估计又在玩手机。沈小青说,要不这几天我陪她睡?张一平说,别,我刚说过别招惹她,我们平时该干吗就干吗。一直听见红英拉灭了灯,俩人才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张一平试着用手臂搂过沈小青,沈小青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沈小青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抚慰她,赶走她受的惊吓,但是沈小青不能这么快原谅他,毕竟祸水是他引来的。即使原谅他,也不能是今天。

半夜,沈小青迷糊中,张一平推醒了她。张一平说,你听,你仔细听,女儿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沈小青凝神听了一会儿,是有人说话。沈小青说,估计是她在手机上看电视剧。张一平说,不对,我听着是另一个女孩的声音,耳熟。沈小青顿时头皮发麻,张一平的意思,是不是指是他那淫妇的女儿。红英的房间与他俩的房间隔着堂间,沈小青想也没想,起身,鞋带也顾不上系,拉开门,踢踏着冲到红英房间门口,想喊门,房间内并没有任何声音。沈小青不甘心,站了好长时间,听得见山上树梢的声涛,听得见墙角风过的哨声,就是听不到女儿房间内有动静。

张一平跟出来,替她披上棉外套。她忘了推开,双手抱紧自己,听任男人搂着,悄悄地回到房间。夫妻俩倚着床头,更加难以入睡。

王小凤这些日子实在忙。

回来的第一件事是讨债。过完春节上北京,空着手肯定发不了财,偷鸡还得手里有把米。姓丁的说要准备六万多,其实是六万九千八百元,等于七万。王小凤算了算,她的积蓄连本带息能凑齐。王小凤娘家在山外,平原上的人家日子一直好过山里,出门有公路,名下有水田,脑筋转得快。计划生育抓得紧,王小凤属于独生子女,嫁到丁村时父母给了一笔陪嫁,俗称“压箱礼”,本来只有两万,这些年她借在外边本生利,利生利,已经翻倍。老丁知道有这笔钱,几次打它的主意,都被王小凤把门关得死死的,一丝缝隙不留。王小凤把钱分几份借出去,利息比银行高三倍,有开店的,有买船在外江跑运输的,反正都是她的熟人,不是沾点亲戚,就是同学闺密。王小凤不信任陌生人,也不贪那种蛇吞象的黑心高利,这几年乡下不少人想钱想疯了,想人家的高利,连本金也被卷走。骗子远走高飞,告到公检法,也是天不应地不理。王小凤谨慎,把钱分几家借出去,等于把鸡蛋放在几只竹篮里,即使打翻了一只,只是一只篮里的蛋没了,别的竹篮里还存着希望。

乡下有乡下的规矩,金钱上的账目一年一结,这年是指农历大年,冤有头,债有主,腊月里哪怕大年三十,债主也能上门拍桌子吹胡子催债。但到了大年初一,债主就不能登门讨债,哪怕打电话发短信讨债,也被熟人视为不厚道。欠的是钱,不是欠你命,让人活着就得让人欢欢喜喜过大年。欠债的主,有些就干脆大年初一才进家。借王小凤钱的这几位,开店的都是坐山虎,年底是做生意的旺季,不想店堂上坐个债主,都答应得爽快,有家直接将本息付清。倒是她最好的闺密,在长江跑运输的那家船户,她几次上门都吃了闭门羹。水上讨生活的船户,夫妻都在船上,王小凤打通闺密的电话,回答总是说“就回”,王小凤心急,骑电动车跑十几里上门,铁将军把门。闺密说,我们在等客户的钱到账,没钱,我也不敢面对姐姐。王小凤气得把电话掐了,气呼呼地再骑回家。

这天,闺密主动打电话给她,说回来了,说话的口气不咸不淡,没有从前的热乎劲。王小凤顾不得多想,推出电动车往她家奔。来拿钱的不止王小凤一个,堂屋里坐了五六个人,王小凤来得迟,只捞到一张小矮凳坐。大家都脸熟,以前常在这里遇见,取当年的红利。也有不取走的,将借据换一张,利生利。王小凤这次不同,她电话里通知闺密,说等钱用,本利都清算。王小凤耐心等着,等到别人都走了,才到方桌边的条凳上坐下。

王小凤说,不好意思,实在是老丁那边催得厉害,我这样,乱了你们家的安排。

王小凤知道这半道上撤钱,确实是给人家添了麻烦。

闺密去了厨房,她男人说,谁家都有个着急钱的日子,何况,这钱本来就是你的。

王小凤在路上编了几个用钱的理由,老人生病,女儿转学,乡里乡亲,一不小心都会被戳穿,老丁远在北京,而且,说是投资也不算撒谎。没想到,闺密这位当家的根本不追问理由,显得通情达理。

这男人喝了一口茶,说,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这钱就这么多,你这边我多给了,别处就有了缺口,要补上缺口,我只能去想办法弄钱。哪里有什么办法,我从放贷公司借钱,五分利,把你两万本金借来了,都在这。

按照约定的利息,利息一分半,有三千六百元。听他那口气,是没了。

这男人又说,就是钱存在银行,定期存款改成活期,也拿不到什么利息。

王小凤明白闺密为什么躲开,这夫妻俩事先商量好了。王小凤不吭声,低头将两扎百元大票点了一遍,又抽出几张朝门口亮光照了照,说,把这几张换一换。这明显是在使气,猜疑假钞,其实是把对闺密的情分彻底割断,撕下脸了。男人笑笑,依她换了几张新钞票。

王小凤的电动车还在半路,雨就兜头盖脑地浇了下来。由于走得慌张,王小凤既没带伞,又没带雨披,只能将车停在一棵树下躲雨。小学课本上就读过,树下躲雨,容易被雷电击中。山里人不当回事,满山遍野都是树,雷公击中的那棵树几乎是中了彩票,哪里轮得上普通人。王小凤心疼那三千六百元,说没就没了。她和闺密是中学同学,十几年了,一年的交情抵不上两百块人民币。王小凤摸了摸背包里的那包钞票,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本金毕竟掌握在手中,放出去的鸽子飞来了,再说,前几年到手的几茬利息款,将今年的空头扯平,还是比银行多。王小凤以前会做噩梦,梦到闺密家的船在江里沉了,她的两万块钱打了水漂。至少,她以后不会在梦中再受这种煎熬。王小凤掏出手机,想给姓丁的打个电话,长途,心疼话费,她按了两个数字又放弃了,忽然想起女儿说的事,女儿说她爸答应了她去北京过年,她得问个虚实。按完数字,照例是忙音。忙音省了长途话费,她轻松过后又懊恼,凭什么他打电话她都开着机,她打电话过去却总是没人接,鬼知道是他那公司保密,还是他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老丁这人,从认识他开始,他就不是省油的灯。

老丁确实老,相对于小他十一岁的王小凤而言没有夸张。王小凤认识他那一次,是初中毕业拍毕业照。老丁那时候穿着花衬衣,剃光头,头顶抹了什么油,很亮,王小凤和同学们站在临时搬出的课桌上,看着那颗脑袋像一只足球在操场上滚来滚去。老丁是学校请来拍毕业照的摄影师。他身上背着一个照相机,镜头像炮筒一样伸出一截,尽管这相机从头到尾也没见他使用,拍照都是用三脚架上那罩着黑布的机器。但是,身上斜背的那相机使他威武,使他有了艺术家的生猛。你,坐这里。你,靠左一点。他挥舞着长臂,吆五喝六,别说那几位老师,连校长都乖乖地听他指挥。拍完集体照,老丁在山墙上挂一块红布,给学生拍证件照,用在毕业证书上。轮到王小凤拍照时,她头抬得过高,身子坐得不正,老丁嘀咕了一声,笨。王小凤听见了,冤得眼泪汪汪。不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嘛。拍完毕业照,老丁还不走,继续揽生意。老丁说,三年的初中生活,是将来最珍贵的记忆。人的一生中,中学同学的友谊是最纯洁的友谊,不留下几张纪念照,将来一辈子都要后悔。老丁忽悠了好一会,无奈学生没钱,老丁说,可以拍合影,几个人凑钱拍一张也行。没人响应。王小凤出场了,王小凤说我拍两张,假山前一张,双杠边上一张,这是学校的最南边和最北边,老丁屁颠屁颠地跟着她忙活完,再不敢说那个“笨”字。

王小凤是在怀上孩子后老丁不得不娶的,老丁是山里人,只有姑娘往山外嫁,没有姑娘肯往山里投,前者是糠桶里跳到米桶里,后者是睁眼往火坑里跳。老丁兄弟四个,他排行老四,父母好歹把三间老屋留给了他。土坯屋,茅草屋顶,家徒四壁。老丁值钱的财产就是照相器材。王小凤她爸来过一趟后,心口上流血,人家过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闺女这结了婚是一夜回到解放前。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王小凤铁了心要嫁老丁。老丁其实无所谓,他走街串巷照相,吃穿不缺,女人也不缺。但是有个女人肯嫁他,虽然没像歌词里唱的,带着你的妹妹坐着马车来,却是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带着丰厚的嫁妆来。这让老丁在家族中很有面子,一改他留下的二流子印象。但是,二流子终究是二流子,老丁婚后基本不着家,更别指望他养家。没过几年,手机拍照普及,老丁的照相生意不景气,他摇身一变开了广告公司,其实就是印横幅,在墙上刷大字,还是混不下去,从县上去了省城,说在报社做记者。照相机又挂在身上,回家见人就发名片,唬不住别人却唬得住王小凤,他给王小凤看了他的记者证,钢印虽不清楚,细看那名头,几个字也是确凿。老丁说在省城花费大,租房吃喝都贵,剩不了钱带回来,愧对老婆孩子。王小凤不怨恨,但是也不松懈,自己的那几个钱手里攥紧不放。老丁在家更多的时候是展望前景,他要在城里买房买车,把老婆女儿变成大城市人。王小凤既不相信,也不挖苦,偶尔会心酸,夸夸其谈的这个家伙就是她选择的男人。老丁最近一次露面是在四年前,说记者没得做了。但这次带回了一笔钱,整十万,不知是他在哪里骗来的,还是报社给的遣散费,一扎百元大票摆在桌面上,让王小凤对他过去的表现有了原谅。过了一个星期,老丁又出发了,说是去伟大首都北京。老丁对王小凤又是一番展望前景,首都天地更大,前景更辉煌,赚钱机会更多。其实他用不着多说,王小凤知道,老丁是那种永远待不惯鸟笼的鸟儿,说得好听点,是干大事的人。他带走了三万,后来又说找到工作了,从事一桩保密的投资项目,一本万利,需要钱。老丁说,我年龄到这里了,再不赌一把就永远没机会翻身。王小凤毫不犹豫地把他剩下的七万汇给他。王小凤也想过,他这把年纪,摔一跤,很可能就站不起来了。也好,由着他折腾吧,累了他那不安分的心就不慌张了。说实话,她从来就没想过用他的钱养家,王小凤已经习惯了独立生存。

王小凤母女俩不能靠喝西北风度日,何况老丁父母健在,老丁不孝,她当儿媳的不能撒手不管,得替老丁尽那四分之一的赡养责任。王小凤毕竟是山外的女子,等到丁兰兰读小学,她开始在镇上中小学门口做文具生意,拉一板车,车上摆着笔纸橡皮,兼带着教辅。但山里学生穷,心思不在读书上,赚不上钱。她心一横,把女儿交给爷爷奶奶照顾,去县城摆摊。卖文具改成卖烧烤,生意有了好转,但她不满足。偶尔听在省城打工的食客说,工地上的工人有钱找不到吃食,揣着钱没地方消费,她的心思又活络,反正在县城也难得回家,不如直接去省城,树挪死,人挪活,做生意也得挪动才有商机。王小凤敢想敢做,真的把烧烤摊挪到了省城的开发区工地。王小凤有时候也有宿命感,从镇上到县城,从县城到省城,她是追着老丁的脚步越走越远,那天老丁让她到北京会合,她也不敢全信老丁的蛊惑,但总觉得是命,老天安排好的。其实,她不知道,这都是老丁在她脑子里多年灌输的效果,潜移默化,她早被老丁一次又一次洗脑。用丁兰兰奶奶的话说,一张床上不睡两样的人。

老丁的电话打不通,雨还在下,王小凤按张一平的电话。

如今这世道,外面有个人已不算个事,电视上的人这样演,身边的人这样做,见惯不怪。打开眼界,男人女人都梦想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觉得这一课落下了,赶紧补上。王小凤不在此列,王小凤年轻时与老丁的婚姻已经够叛逆,已经够爱情。王小凤是一个燃烧过的煤球,早冷下来了。她选择和张一平在一起,是找一个依靠,心理和生理,生活和生意,都需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男人。她没打算和张一平有什么未来,未来总是需要想象力,老丁让她一次次失望,却能让她再一次憧憬,这不是一般男人拥有的魅力。张一平有张一平的好,和张一平处久了,她心里踏实,遇事有他商量,难事有他帮衬。张一平的电话也打不通,不是忙音,是关机。按心照不宣的规则,回老家俩人是不该联系的,可是王小凤实在忙不过来了,光顾了出门讨钱,家里的年货没有备下。好在年底,各种庙会大集一个连一个,那天约张一平去大王庙赶集,就是想借用他的车,把年货一下子采办了。

张一平车坏了,手机关机了,王小凤觉得,这人平时像个男人,骨子里还是怕老婆。可是,吓得把手机关了,这也怕得过度了。

王小凤想找个人说话,她按下女儿的电话号码,居然也是关机。她这阵子忙,女儿还是住爷爷奶奶那里,才见面一两次。为什么这样,这是老天故意欺负她,三千六百元泡汤,遭遇这场半途上的大雨,又遭遇三个电话关机,王小凤的怒火实在忍无可忍。

山路遇雨,变成了泥塘,王小凤骑一截就得下来抠出轮胎罩壳里的泥巴。若是自行车,干脆扛肩上。这笨家伙,她拿它有什么办法。等回到空荡荡的家,碗空灶冷,王小凤饥寒交迫,眼泪哗一下倾情而出。

这一夜,王小凤拨出了一百一十一个电话,都是由同一个女声接听。其中一百零九个是打给张一平,手机没电了,她才罢休。

按惯例,腊月二十八工头得请客。请谁呢,请手下的工人。这年头,有工头炒工人的鱿鱼,也有工人反过来把工头炒了。明年还干不干,就看今天这顿酒来不来喝。天麻麻亮,张一平跟沈小青说,要不,今天咱不请客了,我打电话通知他们别来了。沈小青一骨碌下床,穿衣,套鞋,说,没有不请客的道理呀。

昨天张红英去爷爷家了,这两天张一平和沈小青一直暗中观察女儿,提心吊胆,看她的脸色,关心她的一举一动,还好,这孩子可能神经大条,也可能她是真没做亏心事。她说想去爷爷奶奶家住,沈小青与张一平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意了。明天家里客人多,顾不上她。

反正离家这么近,就住一宿。沈小青说,最迟明天吃过晚饭回家。

沈小青准备这顿晚宴,已经有几天了。沈小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露脸的日子就这一天,工人们嘴甜的喊她老板娘,套近乎地喊她师娘,齐齐地夸她做的菜好吃,端上最后一道菜,喝醉的装醉的都闹着敬她的酒,沈小青酒量大,来者不拒。歌词上唱的,今儿个高兴。就算那三百六十四天,她沈小青都受了那狐狸精的欺负,但今天这一天张一平只属于她一人,大家在台面上只认她沈小青,有这一天垫底,她才能对付那些漫无边际的孤单。

沈小青两天前就到山上挖来冬笋,冬笋还没冒出地面,是胚芽那时候的嫩,挖了整整一筐,看上去很多,剥出来笋肉也就一两盘。沈小青第一件事是剥笋衣,剥早了笋肉口感会老,剥迟了来不及浸水口感会涩。腊肉蒸冬笋,是沈小青的拿手菜。她第二件事是做肉圆和煎蛋饺,肉都备下了,昨天沈小青磨了豆子,做了新鲜豆腐。山区的肉圆子不都是肉,还得掺杂豆腐,蛋饺里除了鸡蛋,也得加进豆腐。为了保存时间长一点,做完后另加一道工序,用菜子油炸一遍。张一平睡不着,也起床进了厨房,想插手又插不上。沈小青说,我习惯了一个人干活,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都是算好了时间段,旁人帮一手,却是给我添乱。张一平看她有条不紊的样子,不是假话。沈小青又说,你是做惯了老板的,活儿分到人头你就甩手了。在家,你也继续当你那老板吧。这话有调侃的意思,沈小青平时不开玩笑,她今天突然幽默了,张一平一下子难适应。

大清早,院门外传来了喇叭声,惹得张家的狗也不高兴,叫个不停。来得这么早,估计是张一平手下某个乖巧的小伙子,来帮厨的,现在在城里面闯江湖的年轻人,都学会了献殷勤。这也太早了吧,张一平嘀咕了一声,去开前院门。想不到,人骑着电动车进来了,停住,下来一个女人。沈小青从窗子里看去,是一个愤怒的女人。

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你疯了。张一平压低了声音,但在这宁静的早晨,沈小青能听得清楚。

你为什么关机?为什么躲着我?

你疯了,你这女疯子。张一平厉声斥责。

女人拿起手中的拎包,砸向张一平。那包大得像个蒲包,上面有一些闪亮的金属佩件。女人追,张一平跑。沈小青家的前院大,有镇中的篮球场大,女的追,男的跑,像是在演恋爱的电影。沈小青明白这女人是谁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狐狸精。她是来找奸夫,还是来找奸夫要她的女儿?都不行,沈小青都不能答应。沈小青停了手上的活,手上沾着豆腐和猪肉的碎屑,她认真清洗了一遍,脑子也捋顺了。这是我的男人,在我家的院子里,要打要骂轮不到她。打上门来,打的其实是沈小青的脸,太欺负人。沈小青打开柴房门,发动面包车,踩一脚油门,车便吼叫着冲到了院子里。张一平意识到了危险,朝院门外跑。来不及了,面包车准确地将王小凤从背后撞出去七八米,驾驶门打开,沈小青提着一柄大锤,朝地上的人一下接一下抡了十几下。

你疯了。张一平吓傻了,还是重复这三个字。

我没疯。沈小青说,把院门关上,锁上。

沈小青将大锤扔下,拽住那女人的脚,拖到面包车后面,打开后厢门,弯腰,把她抱进了后厢。车开回柴房,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回来,扶着把手,把那辆电动车推进了柴房。前院空荡荡的,石块,泥块,稀疏的残草,鸟在天空飞过,风将坡上的树枝一摇三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阳光灿烂,没有月黑风高,没有凶神恶煞。这和张一平记忆中留下的影视剧命案场景风马牛不相及。张一平得做点什么,他不能让沈小青看笑话,他是男人。他拎起地上的大锤,黑色的金属锤和土黄色的木柄上都有些红红白白的斑点。他敲碎一块冻土,手掌里握满泥巴,一遍又一遍涂抹大锤,像是给脏孩子的身体涂抹肥皂。抹完,他又拎来一把铁锄,将那块地面翻了一遍,踩实。看不出什么痕迹了,他忘了没有洗手,抹了一把脸,脸变成了花脸,他的脸上不是汗水,是泪水。他走到水池边,池子接的是山上的细泉,用一根贯通的竹筒衔接下来,涓涓细流,池面满满的,像一面镜子,张一平不想看自己的脸,伸手将那面“镜子”戳碎。

张一平回到厨房的时候,沈小青已经在捏肉圆,案板上摆着一只脸盆,她右手卷着袖管,握拳将肉末和豆腐搅拌在一起。沈小青说,她这是自己找死,找你,找丁兰兰,都是找死。

张一平说,她只是找我。

沈小青冷笑一声,说,那也该死。一个有老公的人,占了我的男人,还要打上我的山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沉默了一会儿,沈小青说,不过,张一平,我还得谢谢你。我刚才细看了,她的衣服从里到外没有一件与我是同一个牌子,同一款样式,同一种颜色。她戴的项链也与我不是同一家金店的牌子。她是金大洋的,我是老福贵。我不想有一样东西和这个婊子一样。每次你给我买东西,我都疑心她有一份同样的,浑身上下不舒服。

张一平不能说什么。

沈小青说,你心疼了?也难怪。奸夫淫妇日久了生情,也行,这会儿没人来,你去陪她说说话。一会儿你那些工友来了,你就只能陪他们了。我想好了,今晚人走完,我们就送她到山腔子河,也算让她母女团圆。

这个女人,张一平真是没看出来原来如此厉害。想想她的安排,也没有别的选择。沈小青曾经跟他说过,一块布料摆在她面前,她看一眼,就知道是做上衣还是做裤子,就算计好了每一寸布的位置,即使剩一点点边角料,那肯定也能做个鞋面或者做个香包。每个裁缝的脑子内都藏着一台计算器。

沈小青说话的时候,将右手抽出了脸盆,她的手指上爬上了红红白白的碎屑,张一平只看了一眼,立即从厨房逃了出去。

对农民工来说,在家的日子是一年中难得的惬意日子,睡懒觉可以睡到太阳晒屁股,早饭午饭合成一顿,太阳没爬到头顶,七个人都在张家聚齐了。平时寂静的屋子顿时热闹起来。别看张老板是小工头,带的是支小水电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连他在内八个人分成两小队,电工队和水电队,设小队长,工人也分取料工、安装工、调试工、材料员和会计。会计一职当然是工头张一平兼。分工其实是个说法,干活时谁都不分彼此。张一平说,将来队伍大了,你们就是各自工种的队长。人一个不少,说明大家觉得跟着张老板有奔头,或者说张老板待大伙不薄。沈小青在堂屋架了火塘,在一大一小两张桌子之间,小桌子是从厨房搬来的,离晚餐时间还早,光嘴上吹牛手闲得慌,当然得打牌,这不,刚接了年薪,该交的交了,手里多少留点私房钱。牌桌都上不了的男人,让人疑心这一年在城里没挣上钱,打脸。输赢不大,比工棚里大一点,平时袋里揣的那点钱是发的生活费,不敢大。但与那些嗜赌的赌徒相比,就算不上赌了,这几位不是养家带口,就是要储钱娶老婆,能承受得起的就是输几包烟钱。和张老板坐一桌的人交了财运,张一平不是忘了出牌,就是出错牌,正应了这种三打一的叫法,斗地主,张一平钱夹里的纸币很快被分了“浮财”,输得惨,他回卧室取了两次钱。三位心里都明白,平时张老板打牌可精明了,今天他是装糊涂。他是东家,这顿饭他请得开心,也得让大家玩得开心吃得开心,他输钱是故意的,今天在这桌子上要是赢不到钱,那你就永远别上牌桌耍钱了。

今年与往年不同,老板娘与老板同时上桌喝酒。菜都早做好了,卧在大灶蒸笼里保温。菜多,方桌摆不下,撤一个添一个,没有炒菜,沈小青说,等过了大年,你们肚子里油水厚了,再讲究吃蔬菜雅菜。水工陈是张一平的徒弟,说,师娘实在,这冬天的蔬菜,都是大棚里的货,化肥农药喂出来的,少吃为妙。酒是本地大曲,红薯高粱酿制,比化学酒厚道,沈小青搬出来一箱。老规矩,张一平先敬大家三杯,扫完,沈小青站起来,说也要敬大家三杯,女人一旦捉酒杯,那肯定不是小量,难得老板娘今天豪爽,都干了。接下来,该轮到大家敬老板的酒,张一平酒量大,挨个儿往后喝。沈小青在一边着急,说慢点慢点,给他夹菜垫底。张一平缓一缓,吃了一只肉圆,突然扭过身子,将肚子里的酒菜吐了一地。大伙都说,老板喝慌了。沈小青扶他进卧室,让他躺一会儿,又从灶腔里扒出柴灰,将那些秽物盖了。沈小青坐回凳子,说,没事,他是今天把私房钱输光了,心疼那钱呢,咱们继续喝。当然是说笑,当老板的有谁会在乎这点输赢?况且是输给了手下的工人。沈小青代张一平将后续的敬酒一一受了,又单独回敬了各位。

酒多话就多,水工陈说了一个段子,说隔壁工地上电工王老板父子刚到家,两张嫖娼的罚款单子就追上门,各自五千。儿子是做工头,老爷子是替工地看仓库,王家老娘心疼钱,骂完了儿子骂老子,当爹的不服气,说,这钱要看花得值不值,同样的钱,儿子进去了几分钟就出来了,我呢,坚持了半个钟头。要说浪费,最浪费的是你儿子。

电工队长不高兴了,说,不兴这样埋汰我们电工,你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代销店那姑娘手上的玉镯子,我前一天看你塞在枕头下,咋第二天就到她腕子上了?

水工陈脸红耳赤,反击道,那你呢,你呢。

闹归闹,哥俩碰个杯,一杯酒喝下就言和了。沈小青喝了酒,脸色红扑扑,抹了胭脂一般,看他们笑闹,催他们别光顾喝酒,多吃菜。沈小青说,我这做菜手艺不咋的,莫非还真比不上野摊子上的烧烤?

水工陈说,强多了。

电工队长说,强一百倍。

沈小青说,那就多吃点我烧的菜。

几位互相看一眼,说,吃,太好吃了,今天我们敞开肚皮吃。

丁兰兰这几天必须“潜水”,不露面,张红英要检验一下她父母是不是真的最爱她,丁兰兰也想试一试王小凤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丢了女儿。丁兰兰有地方去,丁兰兰的男友邓品质是初三学生,家在乡中所在的镇上。邓品质父亲在南方做生意,那边有家有儿女。他母亲不甘示弱,去了省城,据说也有了男人有了小孩。邓品质常常吐一口烟,深沉地说,一个奸夫,一个淫妇,还跟他俩合作生产的儿子谈“品质”,荒唐不荒唐?惹得大家一通狂笑。邓品质独自住一幢两层小楼,平时是他那帮人的据点。邓品质的手下基本上也是乡中的学生,考高中的希望太小,再说这年头,考上高中考上大学也未必能过上好日子,大部分学生就是混日子等毕业证书,向家长交差。过年了,那帮人作鸟兽散,邓品质的父母不会回来,就是回来,也从不在他们的老巢停留,大儿子让他们头大。邓品质那里吃住不愁,是丁兰兰藏身的首选。

邓品质打开院子门,眼睛还盯在手机屏上,抬头一看是丁兰兰,高兴地大喊,老婆,你来了。看样子是真的孤单了。丁兰兰任他搂住,别过嘴巴,说,老公,我陪你过年来了。

现在谈恋爱的孩子都喜欢称“老公”“老婆”,这风气也蔓延到了山区。世界变化太快,人心慌张,大人急着挣钱,谈恋爱的小年轻急着把不能做的提前做下,把不该喊的提前喊下。

邓品质名声不好,喝酒抽烟,旷课打架,敲诈勒索低年级学生,可以说无恶不作。班主任管不了他,校长懒得管他,反正一个学期混到头,这混世魔王与乡中就拜拜了。讲良心话,邓品质与丁兰兰谈朋友这事,邓品质倒没有使什么手段,丁兰兰看上去就一个普通女生,说俊不俊,说丑不丑,邓品质这样的“大佬”眼睛里没她。倒是丁兰兰主动贴上去的,人大了时兴傍大款,丁兰兰人小,想在校内外不遭人欺负,她选择傍大佬。

乡中小虽小,但池浅王八多。校园内的混混队伍不止邓品质这一支,出了校门,不同的路段有不同的人收“保护费”,到了星期五放学,丁兰兰回家的路上有三处设了卡,每处交两元就是六元,不是万不得已,丁兰兰一般不回家,反正那当爸当妈的都不在家,只有想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想他们的零钱和吃食时,她才不得不就范。有时候钱实在用完了,搜也搜不出一个硬币,小喽啰把她带到大佬前,大佬伸手探进衣服摸几把胸,也免费放行。有一回,与她同行的一位女生被拦了,小喽啰挨了大佬的巴掌,大佬给那女生赔礼,千万别告诉邓老大,这小子不知道你是邓老大的人。丁兰兰沾光,也没人敢搜她身上的钱。丁兰兰明白了,只要加入邓品质的队伍,就可以免费放行。女生笑了,你一个小女生,能耍狠还是能打架?我是邓品质的女人。丁兰兰那时就有了一个梦想,做邓品质的女人。天遂人愿,不久,那女生转学到县城去了,丁兰兰有了梦想成真的机会。

其实很简单,丁兰兰走进邓品质的楼里,说,我要做你的女人。邓品质一愣,他的喽啰们起哄,收了她,老大收了她。邓品质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在场的人作证。丁兰兰朝他认真地点点头。那一夜她就住在那楼里,邓品质并不像传说中的凶恶,有时可以称得上温柔。丁兰兰的态度很端正,邓品质像一位耐心的老师,她像一个听话的学生,让她用手她就用手,让她用嘴她就用嘴。丁兰兰知道邓品质身边肯定不止她一个女生,她的容貌打不上高分,但她可以靠学习态度加分。那以后,邓品质还真的收了她。

邓品质的电饭锅里剩饭已经长霉,菜橱里空空如也。桌上是一箱方便面,零散摆着的,有的泡面碗里还有残汁,有的撕开了面块被啃了一只角,明显懒得烧开水泡,干啃。邓品质钻进被窝,脑子沉浸在他手机的游戏里,嘴上召唤她,上来,上来呀,被窝里暖和。

成了光杆司令的邓品质忽然让丁兰兰觉得可怜,平时再牛皮哄哄,现在也是爹不亲娘不疼的弃儿,丁兰兰想到自己,同病相怜。她轻声说,老公,别急,我先出去买些吃的。

俩人除了吃喝做爱,就是捏着手机玩游戏,几乎分不清白天黑夜。这天邓品质在床头起身拉开窗帘,问兰兰今天是什么日子,兰兰想了想说,该是腊月二十八。邓品质说,那对狗男女,是把老子彻底忘了。

丁兰兰知道他骂的是他爸妈,嘴上骂,心里是盼。丁兰兰说,还没到大年三十,说不定呢。我们来求笔仙吧。

这是外地学校传到乡中的游戏,据说很神奇,有的同学考试或者遇到难事都会向笔仙求问。丁兰兰找出一支木制绿色铅笔和一张干净的白纸,将白纸横放,在纸的正上方中间位置,用铅笔横着写上“唐、宋、元、明、清”五个字,然后在纸张的上半部分左侧竖着写上“是、否”,在纸张上半部分右侧竖着写上“男、女”,再将纸张的下半部分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分按普通书写顺序写上阿拉伯数字,在下部分按普通书写顺序写上二十六个大写字母,用来代表拼音。邓品质耐心地看着,难得他有这样的好脾气。这是两个人的游戏,丁兰兰说,开始。两人双手交叉,把笔夹在两手间,将笔立在纸上,两只手自然悬空,将手肘胳膊离开桌面,丁兰兰口中念念有词:前世,前世,我是你的今生,若要与我续缘,请在纸上画圈。兰兰不停地念,铅笔终于动了,她激动地问,笔仙,您来了吗?没有声音回答,那铅笔居然划向“是”。兰兰问,邓品质的爸爸会回老家吗?铅笔这一次划向“3”“0”和“h”,这不就是除夕夜回吗,邓品质放开笔,转身亲了一口丁兰兰。丁兰兰说,我还没问你妈妈回不回来呢。邓品质说,有一个肯回来我就满足了。丁兰兰按规矩将那纸烧了,抬头看邓品质,他那眼神清亮如初一小男生。

毕竟是小孩子过家家,俩人好的时候好,翻脸的时候说翻脸就翻脸。傍晚时分,丁兰兰躺在床头打游戏,邓品质把脑袋挨了过来,丁兰兰知道他又要做那事,但避孕套已经用完了。丁兰兰说,你今天已经做三回了。邓品质说,狮子一天要做三百回,不诓你,电视上有解说词。丁兰兰说,胡诌。邓品质上下其手,一会儿就把她剥光了,丁兰兰知道挡不住他,任他折腾,她双手擎着手机,仰面继续玩游戏。想不到邓品质突然停了,摘了她手机,掴她一耳光。邓品质说,连你也不把老子当回事,应付我。完了事,邓品质说,滚,老子不想看到你。

这纯粹是生事,是拿她撒气,倘若年三十他老爸不回来,这人渣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丁兰兰嘀咕一声“滚就滚”,出门投奔张红英。等她骑到张家,天也已经黑了。她可以翻窗户进红英房间,以前她们曾多次里应外合。

月色如霜,霜如月光,铺洒在张家院子里。兰兰进来时狗朝她摇摇尾巴,看来狗今天的心情也不错。张家堂屋里亮着灯光,有人在大声说话,红英的房间里也亮着灯光,丁兰兰侧身贴到柴房栅栏下,她想从这里迂回到红英窗下。她闻到了一股隐隐的香烛味,山里人焚香只有祭祀死者时才用,她从栅栏空豁处看一眼,两支香烛星火闪烁。她听红英说过,这柴房已经是她家的车库,朝里看,果然有面包车的轮廓。丁兰兰有些害怕,想赶快离开,却有低沉的哭声袭入耳门。她寻声看去,一个男人正跪在地上哭泣,看身影像是她和红英常提到的那位“奸夫”,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她没来得及捂住嘴,就有一双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进了柴房。

沈小青把她拖进柴房,一双手不敢松开。张一平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们不知所措。眼看丁兰兰就要挣脱沈小青胳膊的钳制,张一平突然一跃而起,扑上去狠狠掐住了丁兰兰的脖子,他摇晃着丁兰兰的身体,像是摇晃一个木偶人,歇斯底里喝道,你,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丁兰兰双手挣扎向前,够不着张一平,任凭张一平摇动。

张一平说,告诉我,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月色中,沈小青发现丁兰兰穿的红色皮夹克,红英有一件同样的。

张一平说,告诉我,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丁兰兰腰上的五星金属皮带,红英也有。

张一平还在说,告诉我,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丁兰兰踢荡着腿,脚上剩下的一只皮鞋,那款式沈小青也熟悉。

张红英冲进柴房时,张一平还在晃动丁兰兰,她没有顾得上看一眼面包车,大喊,爸,妈,她是丁兰兰呀,她就是丁兰兰。

张一平和沈小青撒了手,丁兰兰像一堆烂泥倒在一边。

女儿的叫喊把他们惊醒,柴房突然幽静了。

张一平站在那里,说,红英,老爸爱你。

沈小青说,宝贝,老爸老妈都爱你。

这肉麻的话只有电视剧里的人才说,红英觉得,这两个人说这种话显得不真实,像院子里的月光一样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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