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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5-04

王芸

惊蛰前一晚,野地里呼唤“小倩”的一粗一细声音响了大半夜。雨在后半夜下起来,起初漫不经心地敲打门楣上的铁皮檐,渐渐雨脚密起来,铺排出马蹄激踏的阵势。整座仓房只燃着一根三指粗的蜡烛,烛火被门缝里挤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房顶地面落下层层叠叠斑驳的暗影。两股鼾声浮游在连绵的雨声之上,老韩醒来听了一阵,又睡沉了。

从深梦中跋涉出来的过程有点长,有一阵子他似乎神志浮游,望见天光一点点在放亮,虽然速度慢些,显然已过了平日起床的时辰,他的神志告诉依然迷睡的自己,莫被这雨水洗淋过的天色蒙骗了,可身子还是从梦里挣不出来。锁搭与铁门碰击的那一下,直戳进梦里来,让他的神志一个激灵,眼睛睁开了。他静静听了一刻,雨势不见小,鼾声却只有一股了。

流浪者13号大概就是在那个时辰走的。后来老韩在回答警察提问时,非常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挣扎在梦境边缘的过程,以证明自己说辞的准确性。他做了大半辈子语文老师,言语的准确性是颇讲究的。

几个警察在惊蛰过去一周后出现。那天上午附近的湖边聚拢了不少人,那个喜欢去湖里寻找海昏国遗物的老迂头,从水底拖拽出的不是雕花石墩,也不是刻了篆字的砖块,而是一具被泡得肿胀变形的肉身。那肉身据说像极了水泡过的馒头,手指一碰就是一个窟窿,手腕处的骨头裸露出来,细白森森的。警车从“寄物居”前驶过没多久,远处就缥缥缈缈传来了哀嚎声,一粗一细。老韩叹口气,想来是小倩的爸爸和奶奶。寻找了这许多时日,两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一层层削弱下去,焦虑却层层累积,直到这一刻爆发出来。

缥缈的两道声音,像两柄螺旋形锥子,直往老韩的耳膜钻。他寻思着警察大概会来“寄物居”,在心里仔细回忆了一番,又给儿子韩一含打了个电话。“您照实说,我最晚后天回。”韩一含显得平静。

警察在幸福新村转了大半日,临近傍晚走进了“寄物居”。分管这一带的片儿警老于对这里熟,同来的另外三位老韩不认识,他们踏进门都有些恍神。初来“寄物居”的人很少不被这屋内阵势惊到的。老韩有些抱歉地笑笑,领头的那位很快镇定了,老于介绍这是市刑侦支队的王队长。三人坐下,老韩将自己回忆起来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话间,另外两个警察散到满屋的器物中去了。隔着层层叠叠的物障,老韩瞟眼寻了几次,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流浪者13号?”王队长的眼睛眯缝一下,又睁开来。

老韩望望老于,这个说来话长,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清楚。老于接过话头,“这是‘寄物居’的一个规矩,要说明白这个还得先说说‘寄物居’……”

这一聊天就挂了黑,沉沉的夜色遍布四野。老韩点燃蜡烛,两个警察拿着手机照明从屋子深处走出来,身后拖着重重的阴影。“你这仓库真大,旧厂房改造的?”

“可不,当年说招商引资建了一排厂房,一直荒着,前年我儿子寻谋画室,找来这里,就定下来。”

“里面啥都有啊!我还是小时候见过的炸米花机、缝纫机、樟木箱子、酿酒缸……比我岁数还大,有些恐怕是我奶奶、祖奶奶辈用过的……收集这些东西,很费了些工夫吧?”

烛影飘忽,老韩的笑容也有些飘忽。“不是收的,都是远远近近的人送来的……”

年轻警察还要问,王队长将话题拉回来,“村里还失踪了一个男孩,叫于雷,十三岁左右,也是惊蛰那天不见的,你可看见过?”

“没见过。”老韩沉吟一下,仔细搜索记忆,“真没见过。”

“这几个人来,或是看见了,知会老于一声。”

送走四位警察,老韩热了中午剩的饭菜,咪了一小碗酒,将肚子填饱实了,坐在桌前听一阵收音机,又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听韩一含给下的折子戏。耳朵捕捉到一缕窸窣声,心想怕是要安灭鼠夹了,边将声量调小,仔细听来,又只听到了淅沥雨声。自惊蛰那天流浪者13号不见了,两天后流浪者7号也按规矩走了,此后都不见有人来留宿,这在平日也寻常,可有过和没有过到底不一样,阔大的仓房在一线程派唱腔里显得荒寂。

老韩将声量调到最大,手打拍子半眯起眼跟着吟唱。

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

父子们去采药未见回程。

对孤灯思远道心神不定,

不知他在荒山何处安身。

到三更真是个月明人静,

猛听得窗儿外似有人行……

仓房依然一盏烛火,忽亮忽暗。流浪者7号走到国道和村道的交汇口时就望见了,心里竟有一脉细细的暖流升腾。

半年前他从另一个流浪汉那儿知道这地方,断续来过十多次了。按照“寄物居”的规矩,每次只能借宿三天,如果逢上大雪极寒天气,可以多待两日。以前风里雨里雪里照样裹一床破被倒地就睡,自到过这“寄物居”,再回到街头竟有了辗转难眠的毛病,可见人天生不得娇惯的,一娇惯就添麻烦。

他推开虚掩的铁门,“哐啷”一声响,老韩头半眯的眼睛略睁开来,摇头晃脑的节奏没停,似冲他点下头,他也点一下头,这就算打过招呼了。他径直走进右侧的小隔间,两张铺都空着,仿佛还是他临走时的模样。

他将身上的层层装备除下一半,尽数搭在身上。收音机的声量小了。他睁着眼睛盯住屋顶上斑驳的光影,略恍一恍神,此时身心都松弛下来,所有的骨头肌肉仿佛都找到了倚靠,不再费神凑一个整体。流浪五年,他在荒郊野外的田埂上睡过,在树洞里睡过,在树枝上用一根绳子将自己绑牢也睡过,在城里银行24小时自助点睡过,在医院停尸房屋檐下睡过,在夜风呼呼吹过的大桥桥墩下睡过,在随便一处马路牙子上睡过,眼睛合上了身体却是紧绷的,随时防备着有一只脚踢上来,或是一声呵斥在耳边炸响。有片完整的屋檐总归是好的,有个不被打扰的空间也是好的,这恐怕就是他一次次穿过大半个城市折来“寄物居”的缘由。

“寄物居”偏僻,这里原属郊县的于家村,十年前被划进了开发区,开发区陆续建起了一些厂房,招商引资很是喧腾过一阵子,有的厂房进驻了企业,有的建好后一直空着。有一处据说引进的是一家效益非常可观的化工厂,从沿海迁移过来,万事俱备了,市民听到消息炸了锅,网络上层出不穷的反对帖,天天有人在市政府门前静坐示威,迫于民愤最终搁浅了。

靠近于家村的这一幢阔大厂房为何闲置着,流浪者7号不清楚。他来时“寄物居”的樟木招牌已经挂在了铁门一侧,只是那时仓房更见空旷,后来东西越堆越多,越来越杂。他从不多话,可感叹是有的,原来人们积攒了那么多平时用不上的东西,用不上又不舍得丢,不像他,带着一副皮囊可以自在来去。

到达这座城市以前,他晃荡了大半个中国,在一个地方待的日子长短不拘,喜欢的地方就多待一待。那些地方的博物馆、图书馆、医院、广场、学校,还有没人管束的江河湖海,他见识过不少,也被人驱赶过,他不贪恋,离开就是,毫无牵绊。也不知是否这“寄物居”的缘故,他竟在这座城市待了近一年,好几次准备拔腿上路了,却又莫名地折转回来,仿佛这里是一个召唤。

当初带他来的流浪汉,是这里的流浪者3号,后来在“寄物居”又遇过一次就再没见了。流浪者3号说过想去看海,他从甘南出发的,这辈子的心愿就是在海边撒个野,和海浪尽情地嬉戏,他一心一意往南走,立志要一直走到天涯海角……

他还见过几个流浪汉,有固定在这座城市的,也有像他一样四处晃荡的,他们之间没有同气相投的亲近感,舍得放弃一切的人素来不会有情感的敏感,也就不会有束缚。这“寄物居”对流浪者开放,但每人连续留宿不得超过三天。于是,他隔几日来一次,流流沓沓地也见识了不少人。并不都是流浪汉,他所知道的一个,好像是流浪者18号,大概是个瘾君子,他只一眼就看出这家伙不是过惯了流浪生活的。

流浪者18号来后就不停地打哈欠,将个木床折腾得嘎吱作响。他半夜蓦地惊醒,感觉有人在他身上盖的衣服里掏摸。他将眼睛虚虚地睁开,是那人,喘着粗气,蹲在床尾,他能感觉伸进衣服里的那只手抖得厉害。他佯作翻了个身,面朝向墙壁,墙上的一蓬虚影子退走了。

那晚他再没睡着,听见流浪者18号像只被困住的小兽在床上辗转,粗重的呼吸节奏混乱,时而像窒息了一般。后来,那人下了床,蹲伏在墙角,拿头撞墙,一下一下,哑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夜里极其骇人。他不动,一动不动地躺着……

那晚,“寄物居”的韩老板也在,一墙之隔的他赶了过来,递给那人一支烟。一缕烟的香息弥散开来,流浪者7号听见那人双唇抿紧的“吧吧”声,由急渐缓。

“天亮,就走吧。”他听见韩老板说一句,脚步声渐远。铁门撞响。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离开,经过流浪者18号,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摊手摊脚地睡死在窄窄的木床上,青白的脸颊深陷下去。那一刻,他倒是宁静的。

原则上,“寄物居”只留宿,不提供饮食,所以来去的流浪汉白天得自己出去觅食,有的走远了也就懒得再返回,对于他们,有一张床和没一张床,区别并不大。有时,流浪者7号会提前备好三天的吃食来“寄物居”。这感觉倒有点像郊游,偶尔住一趟别墅。他见识过寄放者送东西来。多半是附近的村民。

村庄田地被征用大半划入了开发区,又配套建设公路,火车轨道也延伸过来,于是一征再征,于家村就剩不下多少地了。市政府建设了幸福新村来安置于家村村民,有自愿搬迁的,也有死抗着不愿迁出祖辈留下的宅基地和田地的,可最终胳臂拧不过大腿,还是迁得一户不剩。只是这幸福新村八栋贴着瓷砖亮晃晃的房子,平日里真正住的人并不多,一大部分人都进了城,也有奔了经济更发达地区。一整栋楼每天只负责吞吐五六个人的不在少数,还都是孩子老人。

留下来的老人,都是实在不愿意连根带须离开故土的,老村虽已面目全非,却还在视线范围内。一些老人心存侥幸,万一哪天落土了,也还是可以在这附近寻谋一小块地面让自己躺下来落叶归根的,毕竟是生于兹养于兹的故土。若走远了,那可就保不定了。

原来一户一宅,平房也好,楼房也好,空间是宽绰有余的。祖祖辈辈、成年累月积攒下的器物,塞在角角落落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搬进楼房,可好,都露了馅。还迁的房子再多,还迁的面积再大,也没有这些老旧物件的容身之地,尤其那些沾灰染尘被日月侵淫了又侵淫的物件,搁进粉白墙壁、家具簇新的屋子里,就像一个良家妇女活活给糟污了一般。年轻一辈决不允许一个新家眨眼工夫被糟污掉,可老人哪里舍得丢,每一样拿在手里都缀满了回忆和念想……有一阵子,于家村里吵闹声此起彼伏,多半为这个,一个不许搬,一个不肯丢。

韩老板是于家村常客,常进村或穿过村子去后面的梅山写生。听说他的画室在这处空厂房落脚有四五年了,原本想办个展厅的,考虑到位置偏远迟迟未付诸实施。眼见得于家村即将整体迁入新村,家家户户都流溢着生离死别的氛围,不时有争吵声从院落流泻出来,这景况改变了他的思路——办个可以寄放旧物的地方。那空旷的厂房仿佛是为这念头留着的。

没多久,“寄物居”的樟木牌子挂了出来,村里也出现了手绘的招贴:

“寄物居”免费存放旧物,不收费用也不支付费用,寄放物件写明清单,双方签名按手印,一式两份,各自留存,取用时按清单领取。

寄物居主

下面是一幅图,画明了“寄物居”的方位。开始村人还犹豫,渐渐的有人试探性地去仓房看了,也拿去了一两件不太作数的器物,那年纪轻轻的韩老板竟然好脾气地照单全收,而且按照承诺在清单上写得清清楚楚。于家村人渐渐知道,这韩老板是个画家,一幅画就可以卖上万元,这人不缺钱,办这“寄物居”也不为钱。他说是父亲喜欢旧物,整日里让他和这些旧物待在一处,多少是个安慰。

这话老人爱听,孝心难得。这事年轻人也欢喜,免费寄放,随时可取,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在了咱于家村人的头上。消息越传越远,来寄放东西的渐渐不止于家村人,连城里人也有慕名寻来的……

这些,流浪者7号都是听人说的。来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就凑出了囫囵情景。

韩老板和他父亲老韩,流浪汉接触一两次后,就觉出了文化人的底子。一问老韩原来是老师,沉沉稳稳安安静静整日守着这大仓房,天天听戏听不厌,没事就在这些旧器物间转磨,还真是养老的好光景。

流浪者7号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原因:这里让他有用武之地。

他喜欢木工活,自小看做木匠的父亲拉墨线、旋刨花、锯木料,天天在木香里翻滚,亲切感就渗透到了骨子里。父亲去世后,母亲也伤心过度很快随他去了,他自小在叔叔家长大,见多了婶婶的阴阳脸,一觉得自己可以自立了就决然离开了那个不算家的家,开始漫无目的地晃荡,偶尔落脚一个村庄,做一点木匠活,攒点钱再往前走,竟渐渐爱上了这样的生活。可村人请木匠多请熟悉、有口碑的匠人,他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活计,后来灰了心,索性混沌地四处游逛,也学其他流浪汉在垃圾桶里捡食了。那样倒是轻松而自尊。

来“寄物居”的第二次,恰好有人送来一张木床,寄放的人说断了一只床脚,原来用块砖头垫上,现在搬新家,儿子死活不让搬过去,只好送来这里。床被分拆开来,散放在仓房角落,流浪者7号在它跟前旋磨了三四次,下了决心,“韩伯,有工具吗,我修修这床脚。”

老韩愣一愣神,眉眼舒展开来,“那敢情好!”

一个白天一个晚上的工夫,他给床安上了木脚,可以稳稳地立在地面上,人坐上去都不会“吱”晃一下。从那以后,每逢他来,都会在满屋的器物间转磨,发现残缺的就搬出来修一修,他那手古旧的接木隼活儿,还真适合这些上了年头的东西。一样一样,他不慌不忙细细地琢磨,细细地修缮,反正有的是时间。

老韩心里不过意,喊他一起吃饭,还斟一杯酒给他。酒暖过肠胃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有点留恋。这恐怕也是他迟迟不曾离开的原因。但他从不破坏“寄物居”的规矩,住满三天就走,哪怕再想念,也要过上几日再来这里。这里两张床,他得留点余地给别人。而且,人敬他,他便也要敬人,这样才不枉这一场缘分。

夜里,流浪者7号醒来一次,依稀听到仓房深处有什么响动,被雨声切割得模糊不清,似有又无了。惊蛰过后,各种虫豸都苏醒了,他相信那些看起来没生命的器物也在苏醒,它们仿佛应和着春天的节奏和气息,在暗里较着劲。

惊蛰那晚,他在马蹄般的雨声中,听见某个木柜发出吱呀的声响,他想是风,或者是木柜子从骨头里苏醒了,在伸懒腰。流浪者13号起身时,他听见了,那时雨声正烈,天还没敞亮。这么早动身是有急事?他心里嘀咕一句,又睡沉了。

老迂头成了网红。失踪多日的小倩从湖底浮出水面是一个线头,媒体来采访时顺带牵出了老迂头和他的海昏国的故事。

于家村人都知道老迂头一心一意扑在海昏国上很多很多年,这早不是新闻了,可记者写成了白纸黑字登在报纸上,又通过网络散布得满世界都知道,原来这还是个事儿!在很多于家村人看来,这世上只有老迂头还相信海昏国至今沉睡在这大湖底下。

海昏侯墓发掘的消息在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的时候,很多人一见面就打趣老迂头,说你南辕北辙了吧,找了这么些年的海昏国可不在你天天掏摸的大湖里,那海昏侯可是躺在离这里好几十公里的地方。老迂头梗着脖子不说话。在心里,他可不认这个理。人死后的葬身之地,和他生活的地方,那可是两码事,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说不定。但他知道这话说出来没人听,而且,到底是怎样连他自个儿也闹不清楚。

老迂头和海昏国的缘分,如果追溯起来最早在他六岁那年。村里最会讲故事的二爷每晚在打谷场开讲,老迂头那时还是小芋头,坐在一帮孩子中间,他被二爷口中的海昏国给迷住了。二爷说那海昏国在汉代存在过六百多年,突然的一天,它就消失了,从此世间再无海昏国。但是,民间关于海昏国的传说却没断过,有一种说法是这海昏国被水淹了,就在挨着他们村的这个大湖湖底。二爷还说他祖上有人潜水捕鱼时,看见过水底下的城池,空无一人的街道,两旁还树立着未倒塌的房屋,县衙门的屋瓦闪闪有光,那景象啊就像海底的水晶宫,蓝莹莹的。听到这里,人丛中的小芋头只觉得心脏“轰”一下被什么击中了。二爷接着说,没有人相信他祖上的话,认为他是胡诌,他的祖上非常气闷,决心再下去一次掏摸点东西上来,可是等他再一次潜下湖去寻时,却怎么也寻不到了……

从那以后,小芋头就对这个传说中的海昏国念念不忘了。无数次他偷偷地一个人潜下水,在水草、游鱼间茫然前行,四处逡巡,却始终没有发现水晶宫一般的蓝莹莹的城池。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大约在他十八岁那年,盛夏,他被暑热蒸烤得烦躁不安,胸焦气闷,溜达到大湖边,望了一会儿粼粼闪亮的湖水,就下湖了。湖水温凉,像柔软的怀抱包裹住他,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透过水面看那太阳光,亮晃晃地灼眼,又波漾不定,竟让人有种忧伤的美。他的腿似乎被什么蜇了一下,一股酸麻迅速游窜而上,他使命挣扎起来,可是腿忽然不听使唤了,身子一个劲地往下沉,往下沉,他张开嘴,一股水猛灌进去,心不由慌了,难不成今天要葬身在这湖底?

就在他感到绝望时,不远处一条蓝色的光亮吸引了他,他的身体重新灵动起来,向着那条光带游去,光带之中竟然无比开阔,开阔得仿佛没有尽头。渐渐地,他看清了,下面是一条向前延伸的石板路,目光往两边移转,他瞧见了石础、门鼓、石兽,再往上,依稀是房屋,有的已经倾塌,可还看得出房屋的轮廓。他游得一点儿不费力气,仿佛有一股力在前面牵引着他,他简直想大笑出声了,“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斜刺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冲过来,他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坠入一片黑暗……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大湖边,半条腿还浸在湖水中,一条小腿上淌着血,血水染了一片不小的水面,水面呈渊深的墨绿色。阳光已经降弱下去。怔忡良久,他才爬起身来。

他忍不住将这事对人说了,一同泄露的是他独自紧含多年的那个秘密——他对海昏国没来由的痴迷。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事,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久之,人们将他看成一个脑子出了点毛病的迂夫子,而他也从当年的小芋头蜕变成了老迂头。

老迂头和老韩一见如故,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老韩相信老迂头的海昏国,这让老迂头如获至宝,多年的执着终于有了知音。而且,老韩帮了老迂头,他不知从哪里找来地方志,还有竖版的老迂头看得云山雾海的线装书,封面上的字他倒是认得,《一统志》,老韩说这是清朝编制的书,上面有关于海昏国的记载,更准确说,是海昏县。

老韩在查阅大量资料后,试图纠正老迂头头脑里的错误概念:“首先,我觉得海昏县是存在过的。我在地方志中查到一句民谣‘淹了海昏县,现出吴城镇’,这说的啥意思呢,明白人一看就懂,吴城镇就在这大湖边上,很可能是一次地壳运动将海昏县,这座文字记载有大约六百年历史的县城淹埋在了湖底。但是,我接下来要向你郑重说明的,海昏县并不等同于海昏国。海昏国,准确地说是海昏侯国,是西汉时将皇室成员分封到海昏县建立的一个侯国,曾有过几代海昏侯来管理。那个正在大规模发掘的海昏侯墓,葬的可能就是其中一个海昏侯。而你一直在寻找的海昏县,也就是民谣里说的沉到大湖底的,是汉高祖时期的一个行政区划。海昏侯国不能干预海昏县的行政事务……”

这番话听得老迂头如堕五里雾中,但他靠着本能抓住了与自己有关的重点:“那么,不是海昏国,而是海昏县?不管叫什么,它是真实的,历史上都写清楚了,而且它就沉在咱这大湖底下?!”

老韩点点头补充道:“它大概消失在公元四百多年。”

“距今一千六百多年了?”

“对,所以你说你看见了湖底的遗址,准确也不准确,可信也不可信,你想经过那么多年湖水浸泡,原来以木做主材的房屋哪里还能幸存,至多只剩下些石基了……”

老韩并不知道他对老迂头的精神支持意义有多重大,他只是靠着教师的职业本能想把这事搞清楚。老迂头自此打心眼里认定老韩是自己的大恩人,缠磨他大半辈子的虚飘念想而今落到了实地,这让他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知足。老迂头更加勤勉地一次次往湖里钻,既然海昏国,不,海昏县是真实可查的,而且有史料说就淹埋在这湖底,他相信终有一天能被他找到。

在“寄物居”里,有他寄放的不少物件,其中大半是从湖底掏摸来的,半截石板,写了字的砖块,碎瓦片,器形不小的破缸……但凡是这湖里出来的,他都当宝贝收存着。儿子打击他,“这个一眼就能看出是近代的,最多不会超过一百年,哪会和你的海昏国扯上干系。”老伴劝他,“一把年纪了,还在湖里折腾,哪天一不留神把命丢在湖里了也不一定,你还是安安生生养老吧。”

儿子儿媳在南方打工,村里给他家还迁了两套房,按理这些物件堆进去也不是没地儿,可儿子就是不让,死活不让,说如果将这些搬进新家,他就再不回了,过年过节都不回了。儿子犟,这话他不能不听真,于是一样不剩地搬进了“寄物居”。他并不能安心,隔三岔五转来看一看,拿手摸一摸,一颗心才又稳稳当当地在胸腔里扑腾了。

那天他下湖,潜得深了点,模糊望见前面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在一团水草里飘动。挪过去一看,骇一跳,好像是一个人。

那时他还不知是小倩,整个肉身都肿胀变了形,他想将这人拽上来,一握手腕,碎渣样的肉末从指缝里溢出,想想,他反身浮出水面,取了网,又潜下去,将那人网住时,才发现那人的腿被水草给缠住了,颇费了点劲才将整个人套进网里,拖上岸……

这些天,他被问得最多问题是那女娃最后成啥样了,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摇一摇头。人落难于水就不过是一团死肉,那鱼啊虾啊还不都来欺负你,还有水,看似柔软实际能击败任何东西的水,你说那女娃被泡了六七天还能成啥样?他忽然莫名地有些灰心,好几日提不起精神。他似乎第一次从小倩身上看清了水的残忍,水的不可小视的力量,想来,那海昏县泡在湖水里一千六百年,一千六百年啊,还能有囫囵模样吗,还能像水晶宫一样蓝莹莹发光?他第一次意识到,二爷植根到他身体里的可能真的是一个谎言。

和老韩咪了两杯酒,他将这心思和老韩说了,他以为老韩会劝慰两句,开导两句,可老韩什么也没说。良久,举起杯来,和他的一碰,仰脖一饮而尽。搁下酒杯,老韩拿指甲拨拨蜡烛芯,悠悠地说:“用一辈子做一个梦,也是值得的。”

忽然间,老迂头觉得眼眶被一股热流炙得胀痛。他赶紧仰起头来,让辣辣的一脉液体炙过喉管,让另一些液体倒流回去……

韩一含走向“寄物居”时,远远地看见流浪者7号在太阳地里修一把椅子。但凡到过他“寄物居”的流浪汉,衣着外貌都清洁许多,和街头流浪汉有了不一样的气质。若不深究,陌生人很难看出流浪者7号是一个自十八岁就四处漂泊的流浪汉。

两人相互点头打个招呼。韩一含看见了靠墙根晒太阳的韩老师和老迂头。两人将手虚拢在衣袖里,半眯着眼睛,阳光下一副安暖模样。

韩一含从小称呼父亲“韩老师”,那是父亲要求的,说父子在同一所学校不能搞特殊化。本来父亲说在学校叫他“韩老师”就可以了,可他渐渐叫习惯,再改不了口。韩老师对待其他学生和蔼可亲,独独对待他这个学生态度粗暴、方法简单、耐心有限。升入四年级,全校只一个班,他不可避免地和韩老师正面相遇,因为韩老师担任班主任。

语文他学得差强人意,数学却是一塌糊涂,不论他花费多少工夫在那些公式上,脑子里都是一团糨糊,索性就不去白花工夫了。英语也不比数学好多少。瘸了一条腿一条胳臂的他,自然不能让韩老师满意,且身为班主任的韩老师为了以身作则,避免他人说闲话,将他看管得很紧,让他感觉就像浑身上下被捆绑了数道绳索。

极度压抑之后是极度反叛,他的叛逆期忽然之间提前到来。逃学是不敢的,但他可以闭塞眼耳,这是谁都管不了的。他埋头在课本下面画画。那时他就表现出对画画的超常喜爱,却被韩老师视为不务正业,那些画被缴了当众撕碎,碎片纷纷扬扬落在他脸上身上,没关系,他可以再画……父子俩直斗得筋疲力尽,好在运气成全了他,中考数学和英语的选择题,他全靠抓阄填满的,两门课却考了前所未有的高分。他进了县城的重点中学,从此脱离了韩老师的视线范围。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来韩老师也是。学校老师和邻居们前来恭贺时,他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绝不肯踏出来半步。他听见韩老师谦逊地答话,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满足,一口一个“我儿子”。他心里腾地冒出一句:“妈的,我能活下来全靠自己,你倒是骄傲了。”

脱离了韩老师的管辖范围,他像鱼儿入了江海,鸟儿飞回了天空,自我觉醒得比其他学生都干脆利落彻底。那时他就有了明晰的人生规划,当一个画家。他抛开了课本,不管不顾地往自己想去的方向奔。他利用课余打工挣钱,也接画画赚钱的活儿,寒暑假背上画夹四处云游拜师写生,以致韩老师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更别说教训他的机会……要等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磨难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成全。没有早期韩老师的高强度管理方式,也许他像绝大多数学生一样,无惊无险地成长,按部就班地成长,他的自我也不会有淬火般的超前蜕变,他将只是庞大庸常分母中的一个。

过了六十岁的韩老师彻底向他缴了械,尤其是他母亲心脏病突发去世后,他更是成了韩老师的安慰和倚靠。“听你的”成了韩老师的口头禅。

他将“寄物居”的招牌挂起来,又将仓房充填得有了些看相后,才和韩老师说。韩老师二话不说将一应生活用品和他的宝贝书籍打包,第三天就飞了过来。他这边已一切就绪,将仓房隔出一个带卫生间的卧室,临近铁门隔出一个半敞窗的办公室,靠右侧一长溜辟出一个公用洗手间和一个长条形客房,里面由最初的一张床发展成两张床。那时留宿流浪汉的想法还没成形,他想着父亲的朋友来有个落脚安眠的地方。

容留流浪汉的主意,是韩老师提出来的。韩老师来后的那年冬天,雪下得格外猛。老迂头来找韩老师唠闲嗑,说起幸福新村的一个门洞里住进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浪汉,他猜测是从后山翻山过来的。任谁去问那流浪汉,他都不说话,看起来呆呆愣愣的,不知什么原因走上这么一条弃路子。他整天裹一床棉被窝在门洞楼梯下面,村人可怜他送些吃的和水过去,倒也不会让他饿着,可这三九寒天的,那门洞灌风,终不是长久容身处。韩老师一听动了怜悯心,转头和他说了,当天夜里老迂头就将那人领了过来,“寄物居”有了流浪者1号。

韩老师烧了热水让那人洗了,又热了饭菜让那人吃了,崭新的棉被铺在从未使用过的木床上。那人表情木木的,洗干净了一看,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小伙子,看面相还老实。那晚韩老师忙出了一身热汗,一张脸在蜡烛光下显得喜滋滋的,竟是来这里后最神采飞扬的一次。他看在眼里,有些诧异,却也有些明白。

转天韩老师提出留宿流浪汉的主意,说这床铺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恩泽那些需要的人。他没有反对,但言明必须立下规矩,若无规矩不成方圆,也难长久,以后来“寄物居”蹭食蹭住的人会越来越多,不立个规矩他们肯定招架不住……“听你的。”韩老师沉吟一下点了头。

这次他去城里谈画展的事,滞留了两个礼拜。韩老师趁吃晚饭的工夫,絮絮地和他讲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警察老于留话让他回来后去一趟派出所。

韩一含知道老于是要流浪者13号的资料,本来流浪者7号的也要,可他自己回来了,一副坦荡荡的样子,想来和小倩的事不沾边。而且,韩老师回忆说,小倩失踪那天,流浪者7号一直在仓房门外修东西,倒是流浪者13号去过湖边,拿着简易的钓鱼竿,傍晚时才回。

韩一含去了派出所。“寄物居”开始留宿流浪者时,老于就来转悠过,交代他不能随随便便容留暂住者,万一和毒贩、杀人嫌犯、经济罪犯沾上边,“寄物居”麻烦,他这片儿警也麻烦。韩一含答应他,每接待一个新的流浪者,能问出点来龙去脉是最好,可那些过惯弃路子的人哪愿意聊自己,将过往敞开给别人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每次偷偷拍一张照片存档。这事,只有韩一含和老于知道。

临出门,韩老师叫住他:“一含,你顺路再买几张黏鼠垫,最近这老鼠又欢实了。前晚我安了几个,放的东西给偷了个干净,连根鼠毛都没黏住,是不是黏鼠垫过期失效了,还是这老鼠越活越精灵了……”

老于出外勤了。韩一含将U盘里的照片拷到老于的电脑里,又给老于留了张纸条。他只知道流浪者13号带四川口音,但平时不怎么说话,问五句答一句,也就两三个字。看他吃东西挺讲究的,不像一般的流浪汉,比如他随身带的筷子勺子装在一个套盒里,每次吃完都洗干净装回去。他还有一根剔牙棒,每次剔牙时用手半遮住。还有,每次从外面回“寄物居”,他都会将鞋子蹭两下,仿佛门内放了地毯……这些都是这两天他回忆起来的。细想想,流浪者13号身上还真有不少和别的流浪汉不一样的地方。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特异的细节,只是平时不刻意去捕捉,也就被忽略了。

拉拉杂杂写了一面纸,他也不知这些是否有用。潜意识里,他并不觉得流浪者13号和小倩的案子有关。还记得流浪者13号第一次出现在“寄物居”是过小年那天。韩一含记得很清楚,那天“寄物居”就他和韩老师,韩老师生了一盆旺旺的炉火,他去山上打了一只野兔子,做了个热锅架在炭火炉上慢炖,黄昏时分香气就铺满了仓房的小办公室。两人就着温热的水酒,刚一举箸,传来了敲击铁门的声音。这特殊的日子,家家都关门闭户在过小年,老迂头也不会来,会是谁?

韩一含打开门,门外一张清白的脸,半缩在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羽绒长衣里,额前的发遮住了一只眼睛。“听说,这里可以借宿?”那人的声音打着抖。韩一含点点头,将那人让进来。

那晚,三人就一同吃了,到底是小年日。那人伸筷并不勤猛,不像是饿过好多天的人,酒也拒了,闷头吃了一阵就去歇了。趁着吃饭的工夫,韩一含将“寄物居”的留宿规矩和他说了,那人点点头。第二天他问韩老师要了屋角的钓鱼竿,去湖边待了大半天,拎回三条鱼,两条放进办公室,自己剖了一条,熬成一锅鲜鱼汤,乳白的汤色上漂几星绿葱。他一个人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净。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一早,他就默声不响地离开了。

流浪者13号出现的规律像标准图表,住三天,消失三天,第四天必定出现。他喜欢钓鱼,大冬天的也喜欢握一柄细竹竿在大湖边坐上大半天。有收获总是分一大半给韩老师,韩老师推迟再三,他只简单的一句,“我吃不了”。韩老师想想浪费也是不妥,就收了,吃不完的腌了做阳干鱼。惦记鱼鲜的时候,韩老师忍不住念叨这个13号,算一算他来的日子。可是自惊蛰那天早上离开后,他再未出现了。

韩一含在超市买了点生活日用品,选了几张黏鼠垫。黏鼠垫每张都试了试,想起韩老师的话,一个念头忽然闪过韩一含的脑海,又觉得想岔了,摇摇头将念头晃走了。

警察老于这几天骑着摩托车将辖区内大湖沿岸跑了个遍。幸福新村里能问的人都问了。小倩的班主任刘老师说她是下午第四节班会课才发现小倩不在的,她趁中午的工夫去找外校的一位名师请教赛课的事儿,年届三十五岁的她最后一次机会可以参加青年教师优质课大赛,就在下个月初。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现在评职称、加工资、论资格都看这个。

多耽搁了一时,她踏着班会课的铃声进教室,小倩的座位在靠近教室门的第一排第三个,像门牙豁了口那么醒目。她奇怪班长为什么没向她汇报,班长委屈地说打了电话,没人接。她这才想起手机调了静音。

小倩的书包还在抽屉里,桌上的书本也一副平静表情。刘老师却觉出了不安。她调出小倩妈妈的电话,翻过去,她在广东打工,问了也是白问。调出小倩爸爸的电话,他在省城开了一家公司,据说天南地北跑,常年难落家,打过去,小倩爸爸接了,说他不在家,马上打电话回去问问情况,看小倩是不是临时身体不舒服旷了课。

虽然父母常年不在身边照护,小倩和奶奶一起生活,却是班里的尖子生,本分、自觉、刻苦,集中了好学生该有的优点。刘老师很喜欢这孩子,初中两年她没让人操过心。刘老师又翻出小倩家的座机电话,拨过去没人接,小倩的奶奶耳聋眼浊,小倩说过她家的电话对于奶奶就是个摆设。

班会课开得心神不宁。半小时后,小倩爸爸的电话来了,语气有点急,小倩不在家。

家里的电话不通,他只好打给了在派出所工作的侄子,侄子骑摩托车赶到家里,门擂得山响也没人应。小倩爸爸在电话那头指挥,让他去飞地看看。

飞地是于家村被征用土地后残存的一小块地,没有一块补丁大,却被几家老人悄悄地分割了,密赶密地撒上蔬菜种子。在田里忙惯了的老人们,将这一小片菜地当成了生活莫大的兴味。小倩奶奶一有空就往这里跑,摘两根杂草,松一松土,浇一浇水。侄儿警察找到她时,她正半勾着腰莳弄她的菜苗,贴着她耳朵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她将中饭热在锅里赶早就出了门。两人又折回家里,一看,吃过的碗筷放在洗菜池里,小倩中午回来过……

这丫头去哪了?她可是从来不会缺课的。电话这头的刘老师,心里头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小倩的爸爸在电话里说,已经托侄儿报了案,但因为没超过二十四小时,警方还不能立案。他马上赶回来,请刘老师也问问同学老师,可有谁见到小倩。

直到放学,也不见小倩露面,各方询问的消息汇总来,同年级四班还有个男生叫于雷的,下午也没来上课。两人的家并不在一个方向,也没人看见两人一起出现,无法判断两人的旷课是否有关联。

于雷的班主任说,于雷平时也是个挺老实的孩子,没什么言语,成绩中等,除偶尔缺一次作业外没什么不良记录。他的父母同在中山打工,他和爷爷住一起,学校已经联系了他爷爷,他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饭,爷爷对他旷课的事一点不知情。

小倩的爸爸连夜赶到,刘老师还等在学校,她被不祥的预感和内疚折磨着,晚饭也没顾上吃。两人一起打着手电筒,沿学校周边、小倩每天回家的路线、幸福新村外围都走了一遍,边走边唤,一无所获。

第三天警方正式立案,老于带着一个警察开始走访调查。这一带还没架设“天网”,老于收集到的零碎信息还是无法将小倩和于雷的同时段失踪牵连起来。案情陷入迷局。老师和家人都盼着某一时刻,两个孩子忽然出现在他们应该出现的地方,以他们惯常的模样,盼来的却是一个噩耗——小倩被一个老人从大湖里打捞了起来。

据警方推测,小倩的死亡时间在惊蛰前日午间至傍晚时段。这一推断,碾过许多人的心田,留下经年难愈的疼痛。

辖区发生命案,老于的日子就没法安稳地过了。况且还有一个学生至今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段日子,老于不管几点入睡,每天凌晨三点就会自动醒来,脑子里过片一样晃过案情资料。他觉得“寄物居”的流浪者13号有极大的嫌疑,据老韩说他那天一直在湖边钓鱼,从小倩被打捞起来的地点推断,她那天应该经过了流浪者13号的垂钓点。而且,案件发生次日一大早,准确说天还没亮,流浪者13号就悄没声地离开。按规律,他会在三天后再来“寄物居”,却没出现。这都显得反常……可破案不是猜字游戏,讲究证据确凿。

老于将韩一含转给他的照片放大,一小片一小片区域加以琢磨,磨了不下百遍。照片是用手机拍的,隔了大约五米的距离,韩一含是偷怕,自然距离不可能太近,好在他是画画的,手稳,画面没糊没虚。流浪者13号在炉子边煮东西,视线低垂,额前长发从右侧垂下来遮住了右边的眉眼,幸好露出了还算完整的左半边脸。

还真让老于发现了几点细节:这流浪者13号的左耳上竟然有个耳洞,左边的眉毛里藏了一粒小痣。他还仔细观察了他的鼻形和唇形。尽管没有实质性的突破,这发现还是让他振作了一下。

他上网查对有记录的二十至五十岁年龄段的男性犯罪嫌疑人,不分昼夜地查,直查得两个眼睛视物不清,太阳穴胀痛难忍。可他不放心交给别人,万一漏过了,等于所有此前的努力都是白费工夫。没有,没找到一个同时符合这几项特征的人。

他不甘心,又找来各地失踪人员资料进行比对。还是没有符合的。头痛欲裂,老于被一股沮丧的情绪攫住。

韩一含留给他的那张纸,上面的内容他已经可以背下来。一个一个细节被剖成单条,在他的脑海里打旋,交织,穿插,碰撞,拥有这些行为细节特征的人,为什么居无定所孤身流浪?老于脑子里一团混乱,两眼无神地盯着公交车上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老赖名单”。长而单调的一串。他忽然一激灵,这流浪者13号会不会是个“老赖”,或者情不得已跑出来躲债的?

老于连蹦带跳地蹿下车,往回跑,跑了一段才想起来可以坐公交车回去。等不及,忍痛叫了一辆的士。派出所的干警吓一跳:“老于,你不是刚说给自己放个假,怎么又杀回来了?”

老于脸上洇一层难以名状的表情,坐到电脑前,再不与人说话。他从四川口音这一点切入,先查四川的“老赖”档案,连带四川失踪的、破产的、欠债的、跳楼的老板……还真让他撞上了大运,原来这个流浪者13号是成都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板,曾是当地的政协委员、青联委员、优秀青年人才,去年夏天因为一家医院的医疗事故,连带被查出从境外购买翻新的旧医疗器械销往国内的医院,被媒体报道过。

老于大喜过望,但不忘谨慎行事,又查找了多帧此人的照片,一一仔细比对,确信正是流浪者13号。他马上联系当地派出所,将此人的资料调来。流浪者13号的清晰面部照片通过网络发布到全市及邻近县市的警察局、派出所、保安系统。

很快,在一座跨江大桥的桥墩下,有人发现了流浪者13号。

赵诚那夜没睡踏实,远处一粗一细呼唤“小倩”的声音,让他脑子里的一根神经又跳疼起来,每隔几秒跳疼一次。他患这毛病快一年,流浪到“寄物居”后一度缓解了,那夜的复发被他视为不祥的预感。辗转大半夜后,他决定离开。这念头一出,他就没法再多待一秒了,似乎下一秒危险就会轰然落于他头上。

“寄物居”里有真正意义上的屋檐、床和睡眠,但这不是他留念“寄物居”的理由。“寄物居”那么空旷、杂乱、渊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传自久远的浸透了尘埃的气息,一点儿不像真正意义上的家,却给他一种时光倒流的恍惚感、安慰感,让他莫名地心安。

他已经是不配有家的人,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还是可以一直流浪下去耗尽余生。出来后他未与任何人联系过,彻底地斩断,怕连累,却又知道这连累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只是没有勇气回头去面对。

他去了一家银行,翻看当地的日报晚报,如果有消息,报上也许会有一个豆腐块来报道此事。他的预感没错,女孩还是遭遇了不幸。原来她叫小倩,那个男孩呢?那个同一天失踪,却至今未被人发现的男孩。

他看见他们沿湖边公路往西走,男孩拉扯着那个女孩,女孩似有些不情愿,却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只是被动地被男孩拽着往前走。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是安鱼饵时无意地一扭头,望见了这一幕。一丛芦苇将他隐蔽起来,男孩和女孩都没注意到他。他默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外。

看到消息的一刻,他心里又悲伤又庆幸。如果当时他走上公路,也许就能改写这个女孩的命运。可他做不到,上天让他目睹这一幕,却又让他无能为力。他也庆幸自己及时地离开了“寄物居”,警察一定会找去那里,一定会知道他当天出现在女孩走向死亡之路的大湖边。他无法自证清白。

夜里,裹衣睡在桥墩下,他心里冒出过回大湖边去看看的念头,或许他应该站在那个女孩被打捞起来的地方,请求她的原谅。自那事后,他变得迷信,无比地迷信,觉得世间真的有因果轮回,真的有命运的怪圈无法逾越。

理智提醒他,他必须尽快离开,虽然“寄物居”的人不知道他的底细,可进入警察的视线总是危险的。他不能冒这个险。脚底却踟蹰着,仿佛等待着什么到来。果然,警察先一步找到了他。

被人拍醒时,他正梦见女儿,两岁大的女儿被他扛在肩膀上看花灯。“爸爸,去那,去那!”女儿两只小腿踢着他的前胸,声音娇嫩。

他从羽绒服下探出头来,还沉浸在一股甜蜜的情愫中,懵懂地看着半蹲在他面前的那个人。“你叫赵诚?”那人问,他茫然地点头。瞬间惊醒过来,正待否认,那人握住了他的手腕:“我是警察,请跟我们走一趟。”

他没有一点挣扎。坐进那辆越野车里,他还在思考一个问题,女儿上个月刚过完十三岁生日,怎么在梦里回到了她两岁的样子?这梦有寓意吗?

虽然不明白这梦的寓意,可它像幼时父亲递给他的那一粒糖果,模糊消解了他内心的恐惧。他曾经多么恐惧被警察带走的一刻,无数次在脑子里设想过,伴着不由自主的战栗。他望着窗外快速滑动的街树、江面、人丛、光影,心里居然无比平静。在外流浪了快一年,这一刻他才感到了骨子里沉淀下来的疲惫,原来他那么厌倦流浪,厌倦逃亡。该结束的就让它结束吧,至少,回去他可以见到女儿,看看她过完十三岁生日的模样。所有的罪责理当由他来承担,让她们母女结束担惊受怕的日子。

这一刻,他相信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在他的手掌心里翻转。

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给妻子孩子优裕无忧的生活,那是奶奶走后他全部的理想。他的童年不曾安稳过。四岁那年,父亲突然面目胖大起来,经常哇哇地呕吐。母亲越来越频繁地抹眼泪,背着他。他知道,几颗石子在他手里颠过来颠过去,像他的一颗心,他不敢回过头去看。夜里,他被母亲的啜泣声惊醒,父亲母亲在小声地争吵,他听不清楚,一颗心又在暗夜里颠动起来。他小心翼翼观察母亲的脸,母亲眼泡肿大,眉头紧锁,父亲似乎好些,整个脸鼓胀起来,有种少见的富足气象,只是脸色越来越黑。忽然的一天,父亲递给他一粒糖果,莹亮的玻璃纸包着的透明糖果,他喜得跳起来。那粒糖他咂么了一整天,整个人沉浸在晕乎乎的甜蜜里,直到傍晚被母亲的哭号声惊破,他看见父亲躺在卸下的门板上,盖着一床被子,似乎睡着了,一张脸从未见过的黑,黑中带紫,母亲跪伏在地,哭得直不起身来。他被奶奶揽在怀里,艰难地吞咽唾沫,水果糖留下的滋味在嘴里发酵成了满腔苦涩。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父亲得的是尿毒症,每次三百元、每周两次的巨额透析费最终让父亲主动放弃了生命。他不知道该不该怨怪父亲,他走后留下的空白与负债累累之间,哪个更残忍。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他只有承受。母亲的眼泪在他的记忆里没有断过,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大一笔财富,他从这眼泪知道母亲至少是爱着父亲的,只是不堪命运捉弄。

六岁那年,一天清晨醒来,他再看不到流泪的母亲了,奶奶将哭哑了嗓子的他搂在怀里,用她粗砂般的手来回抚摸他的脸,“我苦命的崽,苦命的崽啊!”他哭得回不过气来,直到昏睡过去。好在孩子的愈合能力是惊人的,身量小小的奶奶没让他饿过一顿,寒过一天,奶奶成了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人。

填报志愿时,他一点没犹豫报了医学院。奶奶发愁,她听说当医生要读五年书,还有昂贵的学费,他对奶奶说“我有办法”。他去了所有亲戚家,对于那些慷慨相助的,跪下来端正地磕三个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赵诚来日定当重谢!”从考场出来,他就进了餐馆,餐馆收工后,又去了夜宵店。他攒够了第一笔学费,成为一名医学院学生。临行时,那么些年从没在他面前哭过的奶奶,老泪纵横,他伸出手不停地揩抹那些爬满沟壑的眼泪,哽咽着说:“奶奶,等我,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奶奶没能过上好日子。他在医学院野心勃勃地朝着自己的梦想狂奔时,奶奶佝偻着腰在地里翻耕,在公路边摆摊,在四乡八村收破烂,她颠动着一双小脚闷声不响地奔波着,从没向他诉过一声痛一声苦。等他毕业实习时,奶奶已经将自己透支成了一具空壳,风一吹就能将她吹倒。她果真被一阵风刮倒在山路上,翻滚下十米高的坡坎,全身八处骨折,其中一根肋骨刺穿了肺叶,脑腔内部两处瘀血,急需巨额的手术费。

这时他才感到后悔,如果不是奶奶拼了命地挣钱,又将这些钱填进了他自私的梦想,即便奶奶被命运之手推下山坡,也还有挽救她的可能。现在他两手空空如也,只有一身还没实践过的医学知识,面对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奶奶深感无能为力,懊丧不已。

他再一次跑遍了亲戚家,一言不发先跪下来磕头,如果不拿出钱来他就不停地磕啊磕,可是这一次借来的钱还不足以支付奶奶一次头部手术的费用。每晚夜深人静时,他守在奶奶的病床边,握着她干枯似柴的一双手,为自己一双手的白皙丰润饱满而痛苦得泪流不止。无能为力,他眼睁睁看着奶奶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在疼痛中虚弱不堪地挣扎。奶奶已经不能说话,眼帘整日低垂,只有她的手不时在他的手里轻微颤抖一下……

在消失十八年后,他再一次看到了母亲。

护士将他叫出来,他来不及整理疲惫的表情,脸上的泪渍,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妇人站在三步之处。她望着他,那眼神和表情让他在瞬间认出了她。他折转身,她追上来,“诚诚……”

她拉住他,在他手里按进一个塑料包,他似乎猜到了那是什么。早在他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就知道她过得不错,再嫁的老公下海经商成了万元户,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她送了一笔钱来,交给奶奶的,他拒绝见她,也拒绝用她的钱。他发了狠,第一次冲奶奶发脾气,“这钱不退给她,我就退学!”

“给奶奶做手术吧。”她在他身后说,他用力将手抽回来,让钱自由落体砸在地面上,哑闷的一声响。他关上病房的门,任护士来敲了几次也没开。第二天护士长告诉他,奶奶的手术排在周三上午,他疲惫而虚弱地“嗯”一声,没有追问。

这一切,躺在病床上的奶奶不知有没有感应,她赶在手术前咽完了最后一口气。

带着满身伤痛的奶奶,却走得平静,只在临终时使尽全力般握了一下他的手,就松开来。彻底松开来。

那笔充填到医院账户上的手术费,结清所有账单后,还退回了一部分,刚好可以将奶奶体面地安葬。这是奶奶应得的,她辛劳的一生应该有的体面收尾。他没有纠结,也没有挣扎,只在心里对那个女人说,“我们两清了”。

那是他第一次生出憎恨,对母亲,对命运。那也是他第一次原谅母亲,原谅了命运。

他只当了三年外科医生,他当初选择医学院是想让奶奶有个幸福健康无忧的晚年,可是现在没有人需要他守护了,他在世上孤零零一个人。

遗憾深入骨髓。如果当初他有足够的钱,也许就能将奶奶留在这世上。他下了海,进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老板是个官二代,公司在几年之内迅速膨胀,而他从公司普通职员到经理助理到总经理助理,再到分公司经理,攒下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也攒下了足够的人脉。这期间他顺利地娶妻生女,妻子是他曾经的医学院同学,他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似乎他拥有了自己曾经梦想的一切,独独缺少了奶奶。

他住进阔大的屋宅,拥有美丽的妻子、娇嫩的女儿,各种荣誉纷至沓来,蜕变得少有人看得出他的过往。他在当地最高档的酒店遍请当年资助过他的亲戚朋友,当场还清了欠下的所有债务,以三倍的方式。他翻修了奶奶的墓地,水泥砌墓圹,大理石立碑,墓前蹲守两只石雕的小狗。奶奶喜欢狗,最窘迫的日子,遇上路边的野狗也会给它匀些吃食。他也翻修了父亲的墓地,让他紧挨着奶奶的,那是奶奶的心愿……

而今回过头去,他才看清命途上的幸或不幸是互为伏笔的,其中玄机无法预知,无法勘破。他一度鬼迷心窍,迷上了一个生意场上淬炼得百毒不侵堪称完美的女人。激情是一种毒,解药唯有苦难。这解药来得非常迅速,也彻底。

妻子远比他想象的坚韧也决绝,在洞察之后提出了离婚,这让他始料未及,他原以为温厚的她可以容忍一切,只要他给她安逸无忧的生活。可是她提出离婚,而且申明只要女儿。这让还处在恋爱晕眩中的他,遭受了强度更烈的又一场眩晕,他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只是不能相信。在极度的眩晕中,他来不及看清自己的内心,就与妻子办结了离婚手续。她果如自己的承诺,只带了女儿和自己的三箱衣服回了娘家。

在流浪的路途上,他一次次回看自己的半生,带着局外人的一份客观与冷漠。那些隐伏的已经被命运揭示,却无法逆转。他深爱她们母女,在奶奶走后她们就是他生活的重心,生命的全部,他却轻易地伤害了她们,错失了她们。可越过此后的一系列震荡,离婚对于她们何尝不是一种解救。那是命运对她们的怜悯吧。

几台伽马刀、磁共振、CT设备的国外供货商是那个女人帮着联系的,价格确实比市面上优惠。而他,熟稔国内市场,与几家大型医院建立了稳定的合作关系,这笔业务做得一点儿不艰难,甚至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他一度觉得如有天助。没想到一场突发的医疗事故,引发了一系列震荡,一家惯于秉持独立立场的新媒体执着不断地深挖,最后挖到了他这里,挖出了由他提供的伽马刀原来是国外医院淘汰的二手医疗设备……他感觉自己只是整个事故链上被抛出的“替罪羊”,却无法自证清白。

等到事情曝光,那个让他晕眩的女人才坦诚了真相,媒体所报道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这才明白,自己只是她生意场上排兵布阵的一粒卒子,可以冲过楚河去冲锋陷阵,也可以舍弃性命以保城池稳固。可叹他自以为商场历练多年,最终却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公司陷入全面瘫痪,账户被冻结。他将自己反锁在家里一整夜后,仓皇出逃。他不愿意被推上警车,被押上法庭,在监狱里残喘数年,也许隐姓埋名舍弃一切,他还能保住自由和最后一点尊严。

于雷躲在路边一块广告牌的夹缝中,眼眶含着泪水,双拳攥紧,紧得身子一个劲地打抖。

他想过跳下水,可他是个旱鸭子,在水里无法自保,更别提救人。他看见小倩在湖面沉浮了几下,涟漪缭乱不堪地扩散开来,一个入侵另一个,可是很快,平静了,湖面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可他知道不是错觉,他犯下了大错,他不该在这个中午去找她,他不该拽她来这湖边,他不该强行去抱她。她滑下湖的那一刻,他被一团火烧灼着,那团火在无力地望着她沉没的过程中慢慢熄灭。现在,他浑身冷得发抖,将身体蛰伏在广告牌那狭窄而阴暗的空间里,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过来。他竟然睡着了,蜷曲着的身体一动,立刻感到一股强烈的酸麻。可他的身体和心已经平静下来。天黑透了。他探出头去,四野黑魆魆的。他呆呆望了一刻,又将头缩了回来。

忽然,他听见远处传来一粗一细的呼唤声,“小倩——”“小倩——”,每一下呼唤都像一柄锥子,戳着他的心。他抬起头,瞧见了两点光亮,在黑暗中缓慢地移动。他绕开那两点亮,埋着腰向前蛰进。他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看见一点稳定的烛火,那是“寄物居”。

在黑暗中犹豫一下,他绕到“寄物居”的后窗,站在几个垫起的砖块上,摸到一个松动的窗户翻了进去。灰尘味扑鼻而来,他险些打出个喷嚏,赶紧用手捂住嘴鼻,将它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摸到一个大木柜那儿,门打开时发出“吱”一声,在静夜里听来相当惊心,他的心脏差点停跳,屏息了一刻,一动不敢动。良久不见有人走过来,他才慢慢折着身子躺进柜子。柜子里比想象的更宽大,他居然可以蜷腿躺下来。

雨开始敲打窗玻璃,慢条斯理的。他听着这雨声,睁大眼睛,白天的一幕又来到了眼前,一点一点演进……小倩滑下湖的那一刻,雨声变得无比稠密,狠狠地砸在四野的万物之上,像千万马蹄奔腾着,而他躺在马蹄之下,心被踩瘪了踩空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子了。马蹄不停地踩踏踩踏踩踏,渐渐将这空壳子送入了一片虚无……

那几天他都蹲坐在木柜子里,半梦半醒地,什么都懒得去想,什么前路,什么学习,什么小倩,什么爷爷,什么爸妈,什么猫狗,他都懒得去想。他能听见“寄物居”里外的动静,辨别得出声音的不同,却听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似乎有人走近过,他听见有脚步声在不远处转悠,身子使劲地往柜壁上贴,生怕下一刻柜门洞开,一只手从灼目的光亮中伸向他……可是没有,四周又恢复了安静。

夜里他听见细微的声响,是周围那些物件发出来的,一把椅子的榫头松动了,一个木箱的搭扣落下一半,缝纫机的踏板兀自动了一动,老式的摇柄电话机机筒失了平衡,一颗螺帽没承住最后一丝压力……那些细小的部件是怎样隐秘地蜕变,是个谜。他在夜里仔细打量过它们。等“寄物居”里再没有了人走动的声音,他从柜子深处出来,在窗口透下的月光里活动活动手脚,晒晒月亮。他将手浮在这些老旧的物件身上,轻轻地抚过,他不敢将手落在上面,怕拂掉灰尘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这些东西很多他没有见过,有的知道用途,叫得出名字,却是与他生活中使用的模样大不一样了。这里真像是时光博物馆,让他看到岁月的流逝。

他们家送来过几样东西,去世的奶奶的嫁妆箱和半箱奶奶的衣裳,爷爷一直不舍得丢。还有爷爷使过的一把锄头、两把镰刀、一把铁锹,它们对于新崭崭的家来说是空洞多余的摆设,爷爷没了土地,而且每月有父母寄回的钱,爷爷的双手不用再在土里刨食,每天只负责在牌九桌上耕耘,完全使不上它们了。

送它们来的那天,爷爷将它们一个个擦得锃亮。他找到了它们,交错躺在角落里,腰身上贴着“于海波家”的标签,上面的字是他写的。现在,它们浑身披挂着灰尘。

他饿了两天,眼前似有金星在旋转。第三天,他发现了黏鼠贴,他小心地拈起贴上的肉粒、米饭,怕有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在舌尖上舔了舔,终于控制不住大快朵颐起来。所有黏鼠贴上的吃食都被他搜罗干净,不舍得一口气吃完,在口袋里存留了一些。

还算幸运,虽然一只老鼠也没被黏住,黏鼠贴却依然盛满食物出现在仓房的角角落落,不止数量增加了,食物的数量也大增。这简直是对他的成全。不过吃得多拉得就多,他只能翻窗出去解决,让排泄物消隐在四野的草木中。怕进出时落下脚印,他找出奶奶的几件旧衣物,嘴里念一句“奶奶对不起”,将它们垫在桌上和窗台上,每次回时再收好。水不能不喝,也不敢多喝,他趁每次出去方便时找点水喝。

如果不是那件事镌刻在记忆里,这可以说是一段不错的时光。

他梦见了小倩,她目光幽幽地望着他,他也回望着她,眼里满是悔恨、疼惜和爱意。

他们好过。初一那年学校组织春游爬山,几个班的学生都走散了,他在一个山坡上摔了一跤,手掌蹭掉了一大块皮,忽然身后伸过来一块手帕,从那以后他认准了这个爱脸红的女孩,知道她叫小倩。他数学好,她英语好,他们约了周末到山上补课。后来发展到每天见面,不见就仿佛心里缺了个洞,漏风。

每天,他们提前一个小时到校,在校园一角隐蔽的树林里碰面。等其他同学来到学校时,他们已经完成了每天的晨间一会。两边家里都只有一个孤老照护,老人们各有自己上心的事情,记忆和精力也差,没人觉察他们之间的秘密交往。那年她生日,他半夜爬起来,去山上采了一大束带露水的野花,放在她上学的路中间。她看见那束野花的惊喜,他至今不能忘。那天,他们第一次接吻,在大湖边,露水打湿的草丛上。

今年过完寒假回到学校,他兴冲冲地给她带了礼物,他爸妈从南方给他带回的平板电脑,送给她学英语听音乐,她的不就是他的?她却向他提出分手,说她爸准备将她转入一所省城重点中学,她得抓紧时间学习,否则到了那里会跟不上。而且,他们这样偷偷摸摸地,要瞒着所有人,让她觉得很辛苦……他从山巅直坠到谷底,呼啸的风声在耳边日夜停不下来。

从那天后,她再没提前到校了。他等了她一个又一个早晨,连绵的失望堆积成绝望。他感到这么些年自己觉得最为珍贵的东西就要失去了。他不甘心,一次次在人群中大着胆子望向她,她总是迅速地躲开视线。她的躲避简直让他抓狂,看来她是铁了心。她身边忽然多出一个女孩,每天上学放学她俩都结伴而行,这让他失去了接近她向她乞求和解释的机会。

他跟踪她一段时间了。他早出晚归,没有人注意他。终于让他找到了缝隙,这天中午陪伴她的女孩没有出现。他埋伏在她回校的路边,等她走过时冲上去一把拽住她,拉她走向通往大湖边的路。他只是想好好和她谈一谈,他可以一如既往地帮她学英语,而且他打算说服父母将他转学到省城中学,哪怕只进一所普通中学也行,这样他还能时时见到她。也许需要不少的费用,但这是他们欠他的,他有把握他们会答应……

小倩慌乱了一刻,就镇定了。她赌气似的一言不发,由着他拉她走。到了湖边,她也不言不语,任他怎么说,都沉埋着头,不给他一点回应。一团火烧灼着他,快将他烧焦了,来前他想了很多种方案,还有最最绝望的一招,他冲过去抱住她,吻她。她这才活过来一般,剧烈地反抗起来。两人揪扯着,忽然他感觉她身子一歪,往后跌去,他想抓住她,却抓了个空。

小倩坠向湖面的那一刻,他看清了她的表情。那注定让他余生无比疼痛的表情。

韩一含接到了老于的电话,这老汉还真行,流浪者13号让他找到了。

老于说流浪者13号叫赵诚,是一家医药器械公司的老总,遇到大麻烦了走上弃路子。他是被一家银行的摄像头拍到,才被警察找到的。

“不过,他不是犯罪嫌疑人,小倩的死和他没关系。现在,最大的嫌疑人是那个男孩,叫于雷的男孩……”在他的追问下,老于略透露了一点法医鉴定结果,但不肯再往深里说。“你和老韩再细想想那几天,‘寄物居’有没什么可疑的人出现,仔细想想……”

放下电话,韩一含心里的猜测更清晰了一分。那夜他独自布黏鼠贴,只留下一个,其余的都撤掉了。

蛛丝马迹是有的。比如,他在仓房一处窗户下发现了一叠堆起来的砖块。草丛里有新鲜的粪便。再是每次被拾掇得干干净净的黏鼠贴,那老鼠就是成了精,也做不到那么完美。这几日他没刻意去找,心里想留点余地,也许有一天,他会自己走出来?

那个他,韩一含一度怀疑是流浪者13号。他怀疑他根本没有离开,只是隐匿到了仓房深处。现在,韩一含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那会是谁?为什么躲起来?是不是那个失踪男孩?或者,真的只是老鼠作怪?他并没十足的把握。

人生若有余地,人就多一些选择,就不会走向极端。这是韩老师灌输给他的,当了那么多年老师,他从不将学生逼到墙角,让他们退无可退,他留的那点儿余地,不知挽救了多少学生,让他们从弃路子边上走回来。

每年教师节的时候,韩老师都会被成堆的祝福包围,以前是学生来拜访,打电话,寄贺卡,后来是邮件、短信、微信消息。这一天,韩老师一准会多喝两口小酒,会回顾自己的教坛生涯,会少有地嘚瑟一番。韩一含曾经对此不屑一顾,不以为然,这两年却暗暗被感动了。“寄物居”没有电脑,他画室里有一台,每年教师节,韩老师会戴上老花眼镜,凑近电脑屏幕,一个字一个字读成堆的信件和消息,还有手机短信。

韩一含在一旁画画,不时地瞥一眼韩老师。他从镜片后面费力地瞅那些大同小异的字眼,嘴里呢喃有声。有那么一刻,韩一含会停下手中的画笔,呆呆地望着,直望得眼眶发热胀痛。

这一天,维系了韩老师全部的骄傲。除此之外的三百六十四天,他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安度晚年等待既定结局的老头儿。经历了一些世事后,韩一含才觉出了韩老师作为一个老师的伟大:可以选择,代表了一个人还具有主动性,还握有主动权,那是人之为人必要的尊严。

当他看到于家村的老人失去了自己熟稔的土地、房屋,失去习惯了大半辈子的生活方式,还在为即将失去相伴多年、积淀了太多念想的物件发愁时,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个选择——放弃展厅,办“寄物居”。

在收容那些老物件的过程中,他渐渐想通了“寄物居”的真正意义。这些老物件对于那些老人,就相当于教师节那一天对于韩老师所具有的意义,之中可能维系了他们全部的骄傲。它们以实物的存在形式讲述着他们的来处,他们的情感牵系,他们的精神皈依。如果尽数剥夺,他们将何以寄放已经承受了连根拔起之痛的身心?

夜晚如期降临“寄物居”。今天这里只有韩一含和韩老师。他炒了两个韩老师喜欢吃的菜,陪他多喝了两杯酒。末一杯时韩老师拿手盖住杯子:“今天没人,我要守屋。”

“没人还守什么,这满屋子的老东西还能乱跑不成?而且,有我呢。”韩一含拨开他的手,倒上盈盈满满的一杯。韩老师面颊微红,洋溢着一脸的满足表情,将第四杯酒慢慢地咪了下去。

韩老师喝多酒就嗜睡,没多久扯起连绵的鼾声。韩一含锁好画室和仓房的门,坐在办公室里看了会书,就敛收了步子慢慢走到放黏鼠贴的地方,上面的吃食还在,他往月亮地里挪了挪,再找个隐蔽的角落坐下来。从他坐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黏鼠贴,却不会被人发现。

整座仓房显得安静,只有不远处韩老师的鼾声在起伏。他不敢瞌睡,耳朵竭力舒张开来。

先是一抹影子探伸过来。韩一含不由地攥紧了拳头。影子移动得很慢,像是一个人的头,支棱着两撇耳朵,韩一含终于看清,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蹲在黏鼠贴旁,小心翼翼地挑捡上面的吃食。韩一含一动不敢动,怕惊到他。他叫什么来着,姓于……于、雷?

等影子消失不见,韩一含又多坐了半个小时,听见不远处“吱”的一声响,似是柜门的开合声。他这才起身,悄没声地走回大门口,就在客房床上睡了。

韩一含仔细考虑了一夜,决定在第二个夜晚到来之前,为一个生命留出点余地。

他掏出电话,走进仓房那一排排驳杂而有序的器物中间,缓慢地转悠。

“哦,于警官,案件有进展吗,还在调查是吗?又排除了一个犯罪嫌疑人?那个失踪的男孩还没找到?法医报告结果出来了,那个女孩不是死后被丢进湖里的?身体上也没有钝器伤害?那有没可能是失足落水?……”同样的意思,他啰里啰唆重复了几次。手机被他握得微微发热。

第二天夜里,他打算如法炮制,将韩老师灌倒,让他早早地躺上床。韩老师紧紧捂住了酒杯:“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哪有什么事敢瞒着韩老师?”韩一含给自己斟上一杯。

“知子莫若父……”韩老师悠悠地说,拿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望定韩一含。

韩一含内心挣扎一刻,索性说了。他压低声音。韩老师大惊,也压低了声音,拿手往仓房深处一指:“就在那儿?好些天了?你确定是那个中学生?”

韩一含点点头:“虽然没十足把握,九成是有的……”

父子俩凑近商量一番,韩一含决定将此事移交给有多年育人经验的韩老师主持。

父子俩早早地就位,韩一含还坐在昨天隐身的地方,韩老师则坐在另一处。如何不惊吓到这孩子,两人想了多种方案,反复斟酌后定下一种。

于雷出现的时间比昨天晚,父子俩不时地交换一下眼神,两人相伴,倒不觉得时间难熬。影子出现时,韩一含先看到,忙冲韩老师打个手势,两人都屏息凝神。待那孩子吃饱,仓房深处传来“吱——”的一声,两人才站起身,回办公室拿了手电筒,大声说着话往仓房深处走。

“你记得放哪儿了?”

“瞧我这记性,还真不记得了。应该是在哪个柜子里。”

两人一个柜子一个柜子往深处游溯,每次打开柜门前,彼此交换一下眼神,交言两句。那个宽展展的衣柜出现在面前时,韩一含忽然有了预感,他向韩老师点一下头,示意他略往后站,由他伸手去开柜门。两人不约而同将手电筒往下压了压。

“咦,这柜子有点像。”

“我来看看。”

等了几秒,韩一含才伸出手去,“吱——”一声拉开柜门。一个脸色刷白的男孩靠坐在柜子里,紧紧贴住柜壁的身子在抖个不停。

“于——雷——?”韩一含尽量柔和语调。

他看见男孩点了点头,睁大的眼眶里瞬间胀满了泪水。

韩一含将于雷搀扶着走向办公室的过程中,于雷一直在哭。他能感觉这个男孩此时脆弱得像个婴儿,他几乎是抱着他往前走。他将男孩安放在椅子上,给他倒来一杯温度适中的茶水,水里放了一朵菊花。这些都是他和韩老师设计好的。菊花会让孩子摆脱被审问的感受,获得心理上的慰藉。

父子俩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男孩体内的潮汐退下去。

良久,男孩抬起布满泪渍的脸,“她,死了?”伴随着这句话,泪水再一次将他的脸淹没了,他埋下头去,肩膀颤抖个不停,“我不想害她,我真的没想害她,我、我、我……”泣不成声。

韩老师拿过他手中的茶杯,递给他一条毛巾。“孩子,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现在你要老老实实说出当天的情况,才对得起她,也才能救你自己。”

于雷的讲述被泪水泡成了隔夜的汤面,韩老师以一个资深老师的耐心一点一点地询问,拼接出了事情的原委。韩一含拿纸记录下来。

说出了一切的男孩,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泪,但停止了颤抖。

“明天我们陪你去派出所自首,你只要如实地说出前因后果,你属于过失方,而且不足十四岁,又是自首,警方会酌情从轻考量……”

这一夜,于雷和韩一含就睡在客房的两张床上。韩一含听见另一张床板“吱呀”响了多时,终于静了,男孩发出了绵细的鼾声。而办公室里的韩老师,却安静了一夜。

次日一早,韩一含看到了韩老师连夜写出的三封信,分别写给小倩的父母、于雷的父母和警察老于。“哎,很多悲剧其实是可以避免的,责任不只在孩子身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这男孩,他会不会被这件事彻底毁掉……”

一夜之间,韩老师似憔悴了许多。

“爸,我们只能尽心而已。”韩一含也不知怎么安慰他。

蝉声在野地里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老韩穿一件白汗衫,和光着膀子的老迂头坐在门前的树荫下纳凉。他们在说海昏侯墓。听说墓主的身份已确认,在主棺遗骸的腰部位置发现的一块玉印上,刻着“刘贺”两字。

老韩絮絮地和老迂头讲述刘贺悲催的一生,十八岁的他仅当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权臣以“荒淫无度”之名贬为平民,二十九岁那年被封为西汉第一代海昏侯,仅四年暴亡,他的两个儿子继位也都相继暴亡,豫章太守上奏朝廷“宜以礼绝贺,以奉天意”,认为是天意断绝海昏侯,汉宣帝以为然,下诏废除了海昏国……这刘贺虽生在帝王家,却是大悲无福之人,一生无法安妥。老迂头听了“啧啧”感叹。

一男一女走来时,他们以为是路过“寄物居”去幸福新村的。两人却在“寄物居”门前停了下来。

“您是韩老师?”女人客气地问。韩老师礼貌地站起来,“您,认识我?”

“我们是海昏影视城的,来找您和韩老板,我在报纸上看过您的照片。”老韩和老迂头对视一下,刚还在聊海昏,马上有人应声来了。

海昏影视城建在南郊,即将在“十一”正式开业。女人说他们的老总从一则新闻报道上得知“寄物居”,那个杀害女同学的男生在“寄物居”的一个大柜子里藏匿了半个月,后来主动自首……老韩不愿提及旧事,拦住话头:“你们找来‘寄物居’是……?”

“我们想收购一些旧物品。”

“您弄错了,这些东西我们不对外出售的,只是别人寄放在我们这儿的。”

“我们听说了,所以想和韩老板细谈此事。”

“他在城里忙画展,半个月后你再联系他吧。”

韩一含画展开幕那天,老韩锁了“寄物居”,带上老迂头去了城里。大热天的,老迂头在白汗衫外面还套了一件西装,松阔阔的,说是借儿子的。老韩一件短袖T恤,看老迂头热得满头是汗,劝他脱了。开幕式挺热闹,空间不大,多是年轻人,穿着各式不羁的服装,不少扎着马尾,两个老头子扎在人堆里显得挺隔涩。老韩只待了一刻就出来了,他答应带老迂头去省博物馆,报上说海昏侯墓里挖出来的铜器、马蹄金、玉器,搁在省博展出。

到了省博,两人进去却遍寻不着,一问工作人员,展览早就撤了,海昏侯墓里的东西全部运去了北京,不过明年估计还会回来办展,墓址所在地还要建一个博物馆……老迂头笑呵呵地一拍胸脯:“好歹念了一辈子海昏国,我一定要挺到那时候,去看看这可怜的海昏侯主死后住在哪。”

老迂头赶下午的班车回去,老韩独自折回画展。韩一含不在,他的两个学生在照护。下午参观的人不多,上午被人影遮住的画作安静地悬挂在墙上,老韩一幅一幅作品看过去。这些画他有的看过局部,但不清楚画的啥,这时候才瞧了个仔细,瞧了个明白。画展的名字叫“寄物居”,分三个版块:居、物、寄。

“居”一组画了很多老宅,它们或肃穆或静谧或萧瑟或颓萎地立于画面中,有的仅仅是屋宅的局部,一截雕满花饰的房梁,沉穆透光的窗棂,被铲去人物面部的门楣,结挂蛛丝的雀替,烟熏火燎烟雾袅袅的厨房,挂在门外土墙上的黄灿灿玉米和火红辣椒,狭窄的街巷露出一抹湛蓝的天光……不知韩一含何时将它们移植到了画布上,而今它们已消失不见,随着厂房建起来、道路铺过来,它们都成了某些人的记忆碎片,并将随着那些人消散无影。老韩久久地伫立在每一幅画面前,将它们摁进自己的记忆。他有些后悔,真该带老迂头来看看的,这个念旧的老头一定会喜欢它们。

“物”是“寄物居”里的各式静物。每一样老韩都熟悉,他经常在它们中间走动,闻一闻它们散发出的混沌复杂又让人安定的气息,看一看它们烦琐扑拙又不失精美的细部,怀想多少年前一双手曾细细致致地盘弄它们,雕琢它们,磨制它们,那时的匠人将手中的器物当作有生命的东西来对待,每一件器物都渗透了制作者的体温和气息,不论被岁月磨损多少年,那体温和气息还在器物的骨子里。不像而今机器批量制作的东西,只有冷冰冰的手感和温度。

“寄”一组画面比较抽象,没有熟悉的物的影子,也没有稳定的屋的结构,画面中的一切似乎被一股力拉扯变形,混杂在一处,它们在旋转,在飞驰,在沉坠,在飞升,在消逝,在重建……老韩觉得自己看懂了,一幅一幅他都看懂了,甚至从一些画面他仿佛听见了韩一含的啸叫。

经常,坐在阳光下和烛光中的他,听见隔壁画室传出的啸叫声,一声叠加一声,尖锐而连绵,大有冲决屋顶之势。现在他明白了,那些啸叫隐匿在笔触里,尖锐于色彩中。他也明白了韩一含取名“寄物居”的含义——人之一生,不过寄居一世,物亦人,人亦物,安居为要,安心是福。一时间,似有绵绵无尽的感喟在心里起伏。

走出来,门口的学生将留言簿递给他。他沉吟一下,用端正的板书体写下——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盛夏韩老师录《诗经·国风·葛生》句

赠韩一含画家

没等韩一含忙完画展返回“寄物居”,动荡先至。陆续有人来“寄物居”,要求将寄放的东西搬走。起初一两家,老韩没在意,秉持原先定下的“寄物居”规矩,所有物件按主人意愿来去自由,他取出寄放时签的一纸约定,当面撕碎,允那人将东西搬走了。

来的人渐渐多起来,老韩心中起了疑惑,又不便在此时打扰韩一含,一个人将这疑惑闷在心里。

老迂头帮他打听到消息,原来是海昏影视城的人给幸福新村的住户群发了短信,也在住户组成的微信群里发了消息,他们愿意以适宜的价格收购这些老物件。尽管老人们一致反对,对网上的事却一窍不通,没法干预,年轻人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远在外地的他们通过网络就谈定了交易,收取了预付款。等老人们知道再想反对时,已经板上钉钉,如果违约需要支付几倍于定金的违约金。于是,一户户相继瓦解。

等老韩弄清楚这事,“寄物居”里已搬空了大半,剩下的一些物件多是影视城无意收购的。一度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寄物居”重新露出了厂房的面目,显出萧瑟荒芜之气。

老韩每看一眼仓房,苍凉之感就在心头叠加一层。

他等着韩一含回来“寄物居”,他知道韩一含不会怪他。从创办“寄物居”,韩一含就没想过扭曲人与物的意志,否则不会拟那样一纸约定。随缘而来随缘而去,都是自然。

流浪者7号在这里住了三天,临走前向他郑重告别。“你打算去哪儿?”流浪者7号笑了笑,抬手指一指南方。老韩发现,流浪者7号嘴角的胡茬里竟然隐伏着两个酒窝。这笑容和这酒窝莫名地让他有些心疼。他伸出手去,握一握流浪者7号的手,“小伙子,一路走好!”

半年后,在城市的另一端又冒出了一个“寄物居”。樟木板上刻写的三个字,和曾经挂在于家村的一模一样。被废弃的厂房从空旷到被一点一点填满,花费了不长不短的时日。老韩坐在里面,一部老旧的收音机整日播放着拖腔缓板的戏曲,夜里一点烛火亮起来,随风摇曳,将浓重驳杂的影子刻印在屋顶、地面上。

在“寄物居”木牌下面的墙壁上,墨书了两行字,极其端正的板书体。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诗经·国风·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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