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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日夜

时间:2024-05-04

何立伟

我那天正在楼下花园里散步,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我搬到这个小区之后,开始每天散步了。人到了花甲之年,竟然有了对健康的担忧,想起来有些好笑。但好笑归好笑,担忧却是蛮实在的,因为最近一两年,我开始咳嗽、失眠,莫名的消瘦和厌食。这显然不是好事。老婆同志严肃地对我说,你要锻炼咧,整天坐在书房里,会坐出病来的咧!我说,嗯,听你的。从第二天起,我就破天荒地每天散步了,就在楼下的花园里。这花园不算小,走四五个圈就要个把钟头。我每次也就走一个钟头。花园里散步的人不少,还有练太极拳和跳广场舞的,人影幢幢,也蛮热闹。人们都热爱生命,但未必了解生命本质的意义。人们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活得长久一点、健康一点、快乐一点。当然我也是一样。只是我觉得,长久不一定等于健康,更不一定等于快乐。

我感觉到了手机在裤袋里的振动,摸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我又把手机放回了裤袋。这样的号码,十之八九是诈骗电话或是诸如房产中介股票咨询一类不胜其烦的骚扰。昨天我还接到了一个说一口广东腔普通话的人的来电,他清楚地晓得我的名字和家庭住址,然后说,他是长沙市公安局的,问我最近是不是在杭州有一笔一万八千零五十八块钱的消费,我笑一

声,说,你智商可以不必提高,但说普通话的水平倒是要提高哦老兄。那边马上就掐断了线。我想象着电话那头那张慌张而又尴尬的脸,忍不住快意地窃笑。但我马上又想,也许那边的那张脸,根本就没有什么慌张和尴尬。操这种勾当的人,脸皮厚着咧。

但裤袋一直在振动。振完了,又顽强地接着振。

我打开了手机,那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那种好听的声音,让人想听见的声音。她说她姓钟,叫钟一淳。我马上说,哦哦哦,钟一淳,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大。

钟一淳,钟一淳,这个名字与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庞晋坤密切相关。

这名字一瞬之间让我想起了青春的往事。

我仿佛闪了一下,刹那跌回到从前。

大概是大三的时候,大家都看出来睡我上铺的庞晋坤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讲究衣着了,经常照镜子——他以前从不照镜子的,而且经常擦皮鞋,和经常梳那平时鸡窝一样的头发了。我们都不算蠢人,于是我们都问他:坤哥,谈恋爱了吧,嗯?坤哥有一张鲶鱼嘴,那嘴巴笑得很阔大地答:没咧,没咧。我们说,没咧,没咧,不老实!

于是有一天吃了晚饭,坤哥和我还有向生我们三个铁哥们在湘江河堤上散步的时候,他终于向我们承认他钓上手了一个妹子。他说那妹子是歌舞团跳芭蕾的。去年发生了一个演出事故,她从台上摔到了乐池里,腰椎摔坏了,刚刚转业到一家出版社做文字校对。他说那妹子喜欢读文学,看过莱蒙托夫和屠格涅夫以及巴尔扎克和海涅。

他大致说了一下他和她相识的过程,渲染了一把自己的口才如何如何吸引了她,然后反复强调:长得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我和向生说,不信!不信!

坤哥急了,就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拿出了一张三寸大的照片,我抢过来一看,哦,真的是一个美人。向生也抢了过去,丢了一句话:剧照,剧照。

我看到坤哥的鲶鱼嘴阔大地笑着,门牙在黄昏中闪闪发亮,脸上是一种准备接收崇拜的目光的表情。

隔了几天,周六下午,坤哥同我耳语:跟我过河去看我女朋友啵?我说,去,去!什么时候?坤哥说,现在。

我就跟着坤哥过河,也没有搭公交,从湘江大桥一直走到河东。一路上坤哥跟我谈的都是这位女朋友。他说她姓钟,叫钟一淳,等下你就叫她小钟就是。这是我第一回听到这个名字。我说好好好。他说她太漂亮了,你不要老是盯着她看,像从牢里放出来的人一样。我说好好好。

过了五一路,过了展览馆。我看到前面一栋建筑的门口有人民出版社的牌子,估计就是这里了。我正要开口问,坤哥停住了,侧过头来问,你看我的头发乱不乱?我说不乱不乱。又问,衣裤这样配搭得体啵?我上下看了一下,这才注意坤哥的衣着,上身穿的是一件灰色的确良解放装,下面是一条黄绿色军裤,一双黑皮鞋擦得乌亮乌亮。我说坤哥你今天派头很好,真的很好——我还真没注意咧。

坤哥就咧开鲶鱼嘴笑了,拍我一下,老气横秋地说,后生子,以后谈恋爱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穿衣服。人靠衣装马靠鞍,懂不懂?

我们就进了出版社。在门口的传达室,坤哥填了会客单,然后领着我走到后头院子里。

那院子里有两排相对的平房,都掩着门,中间土坪里两棵桂花树,开始有桂花的香气了。坤哥走到一间挂着半截碎花布帘的门口,轻咳一声,左手掀开帘布,右手小心叩门。那门里一个女声问:哪个呀?请进。声音清脆好听。坤哥就把门推开了,回头看看我,脑壳偏一下,示意我跟上来。我进去后根本没注意别的什么,一下子就被房子里女主人的容貌吸引住了。她比三寸照片更好看,更生动,浑身有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文艺女神的气质。这气质在那个年代是打灯笼也找不着的。我不晓得她是说第几声“请坐”我才听到,于是慌慌地坐下来。我脸上有一点热。坤哥说,这是我同学,睡我下铺的。又对我说,这是小钟。我欠起身说,你好,小钟。小钟就笑一声,说,同学好。又对坤哥说,你同学比你斯文。坤哥马上道:他是表演斯文咧。小钟笑笑,说,我看你倒是有些表演。

小钟倒了两杯开水,递给我和坤哥,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看了看她的房间。就是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一张一米来高的书架,书架上满满都是书。我眼力好,书脊上的字看得清,基本上都是些欧美和苏俄的文学名著,主要是诗歌和小说。巴尔扎克和屠格涅夫的大概有十来本。我猜这两个人一定是她的心头所好。

她的床上挂着蚊帐,很白,床单和窗帘,图案都是民间的纹饰,总之也好看。

还有就是四处地方,像她这个人一样,干净。

后来聊天的时候,我基本上没说什么话。一是我有些生分,二来我若说话会抢坤哥的风头——因为他们所谈的是文学。我比坤哥读书认真。

坤哥是我同学中最有辩才的人。聊天的时候有几处地方他和小钟起了小小争执。但我看出来,小钟更有她自己的判断,她对老巴尔扎克笔下的西卜太太的性格分析更让人信服,而坤哥停留在照本宣科上。这让我看到了小钟身上的另一种从别的女孩子——比方我的女同学们身上很难看到的知性之美。而且她的语言表达非常准确,基本上没有含糊其辞的地方。我那一瞬有一种对坤哥深深的嫉羡,怎么这么好的妹子让坤哥这厮遇上了呢?

我不停地喝水,起身倒水都倒了四五回。我一起身,小钟就连忙也起身,抢过我的杯子去倒书桌上一只玻璃壶里的凉开水。把水递给我之后又坐下去,继续和坤哥争论某个问题。她捍卫自己的观点时态度是坚决的、寸土不让的。大多时候,坤哥几乎都是处于下风。他不时拿眼角瞟瞟我,我装作没看见,只是望着手中的杯子。

我清楚爱面子的坤哥以后不会再带我来这里了。

果然,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小钟。以后的小钟,都是从坤哥的鲶鱼嘴巴里出来的小钟。我晓得那真实性肯定是要大打折扣的。

那次小钟给我的印象就是美丽、孤清、冰雪聪明、坚持己见。她的个性如同她的容貌一样令人难忘。

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过去。

三十多年,莫说是个人,就是整个地球人类,都不晓得发生了多少的事。一些总统消失了,甚至一些国家也消失了。当年明月当年人,如今徒剩下一堆零散的、大多数时候想不起来的记忆。

不过小钟我还是记得的。因为那是我年轻时节见到的第一个不同凡响的美人。再者,陆陆续续也从坤哥的口中听到她的消息。

不晓得为什么,坤哥一说小钟,我就特别留意地听。我承认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牵挂她。

那些消息总括起来,三十多年间有如下的一些事件:

首先,是小钟要结婚的消息。

小钟忍痛抛开坤哥的苦恋,要跟一个老家的姓赵的年轻人结婚了。

小钟老家在吉首,她父亲是姓赵的父亲的直接下属。那年春节小钟回吉首探亲。她母亲在她三岁那年去世,父亲至今未再娶,所以父亲是小钟在世上的唯一至亲。她父亲为人老实、胆小。初四那天,父亲带女儿去一位老同学家拜年,走在吉首街头劈面遇到了顶头上司老赵同他的儿子小赵。就是这一偶遇,改变了小钟的人生。因为就在那一刻,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小赵两目贼亮,盯上了钟一淳。回家以后,小赵跟他当区长的父亲说,你跟娘不是一天到晚要我一本正经谈个恋爱然后结婚啵?好呵,那你把老钟家的妹子介绍给我,我保证完成你们的任务。他父亲说,你是说今天遇到的老钟家的那个妹子?那么漂亮,又在省城里工作,人家看得上你吗?他儿子说,他爹是你的下级,下级要服从上级,这个你都不懂?又说,如果你不把那个妹子介绍给我,以后你跟娘就再也不要提我个人的事情了。又说,你只要让我找了她做老婆,我保证一年之内让你抱孙子。

节后一上班,老赵就把老钟喊到他的办公室,一脸严肃地跟对方提亲。老钟从上司的办公室里出来之后,一连几日心事沉沉。他一个人在家里唉声叹气,脑壳里钟声一样回荡着上司的那句话:你要认真考虑考虑。

这天老赵又叫人把他喊到办公室,关上门之后直接问他,老钟呵,那件事你考虑好了吗?老钟嗫嚅了半天,就说,这事情,关键还是要看妹子本人的态度。老赵就问他,你跟你妹子说了吗?老钟又嗫嚅了半天,说,你跟我提这件事的时候,妹子她已经回长沙上班了。老赵说,我批你两天假,你明天就到长沙去,把这事好好跟你妹子说一说。你要搞明白一点,我儿子看上你妹子,这是你们家的福气。

当天晚上,老钟一夜未合眼,脑壳里不停晃动着区长一张威严的大脸。

第二天,他就动身去了长沙。

不久,有天坤哥去小钟那里,小钟就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坤哥问她为什么。小钟眼泪流出来,背过身去,说,你不要问,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后来,在坤哥的一再追问下,小钟哽咽道:我不忍心看我老爸跪在我跟前。我受不了。我心里有一万把刀子扎。我想死的心都有。坤哥抓住她的肩膀来来回回摇,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钟哭着说,我,我要订婚了!

一个月之后发生的事,就是小钟调回吉首去了。

这天晚上坤哥来到出版社院子里,在小钟的门外踱来踱去,小钟的门里透着光亮,坤哥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心一横,就去敲门。门开了,出来一个不认识的妹子,问坤哥找哪个。坤哥说,钟一淳,找钟一淳。那妹子哦一声,说,小钟呵,小钟她调回老家去了,前天下午走的。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只有我跟向生看出来,坤哥丧魂失魄,目光浑浊,失了往日的一切生动。我们三人傍晚时分在湘江河岸散步,坤哥一言不发,像是一个梦游人。我们说,坤哥,你失恋了。坤哥在堤上坐下来,他的头发稀乱,在河风中抖抖摆动。坤哥喃喃地说,如果我这时候跳到河里去,你们不要救我。向生说,什么事这么严重呵,一向最乐观的坤哥居然想要跳河,莫吓我好啵。我一旁说无非就是失恋嘛,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坤哥?

坤哥失神地望着对岸泊着的一条船,隔了小半天,缓缓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她把我的魂都带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天晚上,在挤满了星子的天空下,坤哥把以上发生的事说给我和向生听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星光和泪光。

再接下来,坤哥在学校消失了一个星期。他回家休病假了。

我和向生后来晓得,他其实是坐长途汽车去了吉首。

不久以后,也是在湘江河堤上,坤哥跟我们讲述了这趟吉首之行。

坤哥去吉首,带了他一位在黑社会混的发小老五一起,这老五打起架来是个玩命之徒,坤哥喊上他,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他是去一个生疏的地方,或许有难料的场面。

他们在一家小旅馆住下来,不太费力就打听到了钟一淳的工作单位是吉首图书馆。坤哥找到小钟时她正在一块“借阅登记”的牌子下低头在条形的借书卡上写字登记。她的钢笔字写得很好看。她的头发在日光灯下发出乌金般的光亮。她抬起来头来,看到了形销骨立的坤哥。她轻轻地呵了一声。坤哥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中午,对面,牛婆婆餐馆。她看了一眼,摇摇头。坤哥压低声音说,不讲感情,也要讲人情,我这么远来看你。说完坤哥转背就走了。老五在门外等他,一边抽烟一边斜眼检阅从身边走过的女孩子。

当然,小钟来了。她第一句话就问坤哥,你为什么要来?又说,你能不能把我当成这世界上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人?坤哥只是望着她。

老五坐在另外一张小桌上,点了两个卤味,叫了三两酒,自顾自地吃。

小钟说,你说话呵。你不说话,那我走了。

坤哥说,我不晓得要说什么。我只想看见你。再不看见你,我会死掉。

站起身的小钟复又坐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要说这样的话,请你,好吧,请你。

坤哥直起腰,说,那好吧,不说这个。说说你现在怎样了?

小钟说,你没有必要晓得。我现在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坤哥喃喃说,太绝情了。

小钟望着窗外,小城的街市上人影稀疏,有摩托车驰过,声音很响,飘一街蓝烟。小钟说,庞晋坤呵,你真的不应该到这样的地方来。

坤哥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要来的地方。

又说,我是不是好痴?

小钟又叹一口气:我们走不到一块来的,庞晋坤,你要死了这条心。

坤哥说,死不了,永远死不了,会死的只有我这条命。

又说,你现在到底怎样了?你真的要和那个什么姓赵的结婚?

小钟点点头,说,是的,我们已经领了证了。

坤哥大叫一声他妈的,把手捂住了脸。他的脸瘦得只剩下五指宽了。

小钟隔了一气,轻声说,现实太强大了。现实就是我们的命。

坤哥把手从脸上拿开,说,你的婚姻将是你不幸的开始。

小钟很平静,答道,我已有心理准备。

坤哥说,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跟我在一起吧!

小钟摇头,仍很平静,说,不可能了。我已经答应了我父亲。

坤哥质问:为什么要答应?明明这是你并不情愿的。

小钟说,我父亲又当爹又当娘,把我一手带大,我了解他的辛酸和苦楚。他一辈子软弱、胆小,掉片树叶都怕打烂脑壳,我看到他两只眼睛充满了血丝,我点头答应了。这是我一生对他的唯一报答,也是总的报答。我只能答应他,除此我别无办法。

坤哥说你这是害自己。

小钟说,不然我就会害他。你说,你会害自己的父亲吗?

小钟告诉坤哥,婚事准备在元旦那天办。小钟对坤哥说,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她把他放在内心最深最深处,那是谁也进入不了的地方。

说完小钟就咬着嘴唇哭了。老五从那边桌上走过来。坤哥朝他扬扬手,他又退了回去。老五的身影在坤哥的泪眼中是模糊的。

坤哥一脸苍白,什么话也说不出。后来小钟跟他说,你不要再来看我了。你就当我从来没有在你眼前出现过吧。

在朝长途汽车站走去的时候,老五看着坤哥飘飘摇摇丢了魂的模样,实在不忍,就说,坤哥,你一句话,要不要我把你说的那个姓赵的杂种砍了。嗳,要不要,妈妈的,要死卵朝天,你一句话!

从吉首回来之后,过了一个学期,坤哥慢慢才有些平复。我和向生不再跟他提小钟,他自己也不提。但我们三个人还是经常到湘江河边上散步。湘水由南向北汩汩流去,不管周遭几多变故,总之恒常地那么流去,昼夜不息。孔夫子说逝者如斯夫。我们懵懵懂懂地体会着这句话。

于是我们快要毕业了。

在快要毕业的那年初夏,坤哥找了一个对象。

有个周末我和向生到坤哥家里去,看到了她。她长得矮矮胖胖,皮肤很白,细眉细眼,总是低着头。坤哥告诉过我们,说她姓唐,在红卫织布厂当工人。

我和向生先到,刚刚坐下一阵子,她来了,进门把一个肩包挂在墙上,转过身来,我看清了她的细眉细眼。我想起了小钟,想起当初第一眼看见小钟时的惊艳。和小钟相比,小唐的模样太寻常了,满街都是。

但小唐很勤快,进门后就问坤哥跟客人泡茶没有。坤哥喷了一下说,他们是客人?笑死!小唐就给我们泡茶,递到手中,又说你看地上这么脏,忙寻了扫帚扫地。又把窗帘拉开,说出太阳咧,关着帘子干什么?然后就到后头厨房去了。

向生说,她怎么一直低着头?我都没看清她的样子。

坤哥说,挡纱工,八小时低头工作,职业习惯。

向生说,我觉得她长得蛮好,蛮秀气。

我突然说,你是没见过小钟咧。

说完我立即意识到不能提小钟。

但坤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应一句,牡丹和茶花是两种花。

我们说话的时候小唐进来了,朝坤哥说一句,葱和辣椒都没有了,我到菜场去一下。低头出了门。

向生说,贤惠呵。

我附和道,那是蛮贤惠。

坤哥点燃一支烟,吐了一口。自从小钟离开长沙以后,坤哥开始抽烟了,一天一包。我经常跟他跑腿买烟,偶尔也接过他的烟来喷几口,呛得咳嗽。

坤哥扔掉烟头的时候说了一句:毕业了,我就跟她结婚。

坤哥这话是当真的。毕业刚刚三个月,他和小唐就在又一村饭店办了结婚宴。我和向生都参加了他的婚礼。他请的人不多,总共就四桌,一桌他自己家的亲戚,一桌女方家的亲戚,另两桌就是朋友,大学同学只请了我和向生。我在酒桌上认识了传说中的老五。他那天喝得烂醉,一口胡话,说老子只要坤哥一句话,在吉首那天老子就把那个姓赵的小杂种砍了。江湖上,老子只听坤哥的。一桌人不晓得他讲的是什么。

毕业以后向生因成绩好而留校,我分在中学当老师,坤哥进了报社做编辑,我们三人常常聚首,只是不再在湘江河边散步了。毕业的第二年,坤哥生了个小胖崽,小唐也因生孩子发了胖,她本来就胖,现在更有体积感,显得更加细眉细眼。她对坤哥说,哎呀,没一件衣服可以穿得上身了。坤哥就带她上街买衣服。他自己从来不修边幅,只在那年跟小钟谈恋爱的时候特别注意过仪表,现在仍是回到了马虎的状态。但是看上去,他过上了正常人的小日子。娶妻、生崽、赚钱,为生活奔忙,没有人再跟他讨论巴尔扎克和屠格涅夫了。

有个周末,我和向生相约去看坤哥。进到他家里,小唐正蹲在地上洗崽的尿布,坤哥坐在沙发上修理老五送给他的一只ZIPPO打火机。小唐站起身,在围裙上擦擦手,要给我们泡茶。坤哥说,不泡了不泡了,我们出去喝茶。小唐说在家里喝不好吗?我还刚刚买了茉莉花茶咧。坤哥说,出去出去,老待在家里有什么味。他到五屉柜里拿了一包烟,就往外走。我们跟起也走,回头跟小唐说了声谢谢嫂子。

走到街上,我追上坤哥,说,什么意思你这是?坤哥不答,径往前走。过了两条街,找到一家茶馆,进去在墙角的一张茶桌旁坐下,拿烟点上。向生坐下来说,不正常,不正常。我说,跟小唐吵了架吧你是?坤哥这才开腔。坤哥说,小唐在家里,不好说话。向生说什么事情这么神神鬼鬼呵。坤哥说,小钟,钟一淳,她昨天到了长沙。

这是差不多两年来第一次从坤哥的鲶鱼嘴巴里听到他提小钟的名字。

我说真的吗?你见到她了?

坤哥把烟揿灭,说,她来找我了。

一个女人来找一个男人,在我们看来也许是寻常事,但对坤哥却是天大的事,因为这个女人是坤哥的心头至爱。

确实也事情不小,因为小钟跟坤哥说,她要离婚。

坤哥说,她一看见我就哭。她其实是一个特别要强的人,她一哭,我就晓得,她遇到什么大事了。

坤哥把小钟带到八一宾馆,开了间房,泡了杯水递给小钟。小钟接过水又哭了。坤哥说,莫哭,有什么事,慢慢讲。

小钟的模样憔悴了许多,但依然美丽。

她低头喝了两口水,平静了一下自己,就讲起了她这两年来的婚姻生活。原来那姓赵的年轻人是吉首有名的纨绔子弟,游手好闲,无事生非,三天两头跟人打架,虽然有个工作单位在卫生局,但从来不去上班。碍于他父亲的关系,卫生局的头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工资照发,你只要不把麻烦惹到单位上来就好。那姓赵的脾气极臭,结婚第三天,就打了小钟两个耳光。原因就是他带小钟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一桌人乌烟瘴气,粗话连天,小钟受不了这样的恶俗,站起来对小赵说,你慢慢吃,我头痛,先走一步。有个朋友怪声怪气地说,新娘子这是看我们这些人不起吧,呵?还有一个跟小赵说,你堂客这么漂亮,就是不肯跟我们讲一句话。你看刚才我们喝了这么多酒,她跟哪个说过一句话?太高傲了。小赵一听脸就紫了,对小钟道:坐下!这些人都是我的弟兄,坐下!小钟说,我头痛,各位对不起,我失陪了。就要朝外头走。小赵一把拽住她的衣摆,大声道:叫你坐下你就坐下。你可以不吃不喝,但是你要跟我坐下,陪陪我的这些弟兄们。一桌人起哄说,是呵,新娘子这么漂亮,也要陪陪我们呵。小钟把小赵的手拂开,再次不卑不亢地说了声对不起,就朝门外走。一桌人于是又起哄,新娘子,你可以看不起我们,但是你要看得起你老公呵。他是我们吉首著名的赵公子哦!赵公子的脸更加紫了。他抢过去,捉住小钟的手臂往回拖。他的力气好大,小钟差点倒在地上。她站稳了,不肯坐下,说,松手,你这是干什么!一桌子人说,干什么?陪我们喝喝酒聊聊天嘛。小钟轻蔑地笑一声,对赵公子说,这就是你交的好朋友。有个人就说,嚯,瞧我们不来呵新娘子。小钟不答白,用力要掰开赵公子的手。赵公子二话不说,扬起另外一只手,狠狠甩了小钟两个耳光。他朝地上唾了一口,然后骂道,你除了长得好看点,有什么本事瞧不起老子的弟兄?你跟老子滚!

开了这个头以后,赵公子每有不顺气,必要寻着小钟吵骂,吵骂不过瘾时,就又动粗打人。小钟的同事经常看到小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小钟跟坤哥说,而且,他每天晚上都、都、都……说到这里就放声大哭。

坤哥跟我们说,其实她说的是,那姓赵的是个如狼似虎的性虐狂。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虐待小钟,让她痛不欲生,备感屈辱,这样他才会感到满足。小钟的原话是,我连一个妓女的尊严都没有。

赵公子原先跟他爹说过,保证一年之内让他抱孙子。但是一年过去,小钟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赵公子于是天天晚上都不让小钟将息,种种折腾,为的是要她怀上他的崽。小钟说,有时候她来了例假,赵公子也照样不放过她。

那赵公子还特别小气,生怕别的男人打漂亮堂客的主意。他不许小钟跟别的男人说话。他还经常偷偷溜到图书馆去,暗中观察小钟。有一回他看到一个男同事走到小钟跟前,点了一支烟,然后跟小钟说话。说的是今天报上登的一条社会新闻。那男同事一面说话一面拿眼睛不断瞟着小钟的脸。赵公子就冲了过去,一把扯过那男人手上的烟,直接摁到他的脸上。那男同事一声惨叫,吓着了图书馆里所有的人。

小钟跟坤哥使用了“非人的生活”这样的词语。她说她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要离婚,她语气坚定地说。

她是在赵公子要她找一根条纹领带她不愿帮他找,被暴打了一顿之后跑出来的。

坤哥跟我们说起这些事,叹道,他妈的,老子心都要碎成玻璃碴了!

我和向生问他,怎么办呢?

坤哥说,所以我把你们从我家里叫出来,就是想跟你们一样地问,怎么办?

我说,如果你跟我们一样还是个单身,那还好说一点,不过你如今刚刚做了爹呵,你有什么办法?

坤哥说,我不能见死不救呵!一想到小钟每天受那姓赵的王八崽子欺负,老子就恨不得叫上老五跑到吉首把那狗娘养的一刀阉了!

我和向生听了就笑。

坤哥说,我在跟你们讲严肃的事,不要嬉皮笑脸好不好。

我们说,我们很严肃呵,只是想不出办法来。

坤哥说,如果小钟离了,那我也离,最终我们横直要走到一起来。

向生说,想想你的崽,你如果离了婚,他就遭孽了。

我说那是,你不能脑壳发热。

坤哥点支烟,吸长长一口,吐出浓雾来,叹道,早晓得有今天,打死我也不会生个崽出来,而且我也不会匆匆忙忙随便找个人结婚。

我说,小唐是随随便便找的吗?

坤哥说,当然。他找小唐,就是为了忘记小钟。但是事实上,他还是忘记不了。

真的,他说,我并不爱小唐,一点点的爱都没有。我就是要找个女人,占满我的生活,好让我不再去想小钟。你们没谈过恋爱,你们根本不能体会一个人想另一个人又想不到手的那种痛苦咧!

你们晓不晓得,他又说,我曾经站在湘江大桥上,就想眼睛一闭,跳下去算了。

向生说,没那么严重吧?

坤哥哼一声,没那么严重?我说你们根本不能体会,你们真是不能体会!

小钟回去了。她就是跑到长沙来告诉坤哥她要离婚的。她太孤立无援了,她要从坤哥这里获得勇气。同时,我猜想,她还要从坤哥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

坤哥当然鼓励她离婚。坤哥说,我找人到吉首去,废了那个杂种。

小钟摇头,你是个书生,你搞不赢他的。他是地头蛇,强龙都压他不过。

小钟回吉首去之后,坤哥庸常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了。他渐渐变得对小唐恶声恶气,时常为一点芝麻大的事就跟她吵架。我和向生有次去坤哥家里,正好碰上他们夫妻俩刚刚吵完嘴,听得小唐又怨又愤地数落坤哥,你说过要对我好的,你看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样子?天天寻丝觅缝要跟我吵架。你前世跟我有仇呵,呵?你有仇跟我结什么婚生什么崽,呵,呵?我们进去之后,小唐就不作声了,仍是低头跟我们泡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提着个菜篮子就出了门。她刚出门,隔壁房间睡着的小胖崽醒过来了,在那里大声哭。坤哥把崽抱过来,一边拍一边摇,说哦哦哦,小胖崽听话,小胖崽不哭。他的小胖崽长得虎头虎脑,两目如漆,看见我们,马上安静了下来。我和向生轮流抱着他逗着玩,他于是咯咯咯咯笑,声音真是好听。向生说,我要是他爹,听到这笑声就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我说那你赶快谈恋爱结婚嘛。坤哥嘬着鲶鱼嘴说,千万不要乱结婚,千万不要乱结婚。我说坤哥你刚刚跟小唐吵架去来?坤哥说,越来越看她不顺眼,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我说其实你晓得是为什么。向生也是明白人,也说,如果不是小钟又重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不会对小唐看不顺眼的。坤哥狡辩说,也会,因为她从来不读书不看报,我们之间根本没有精神上的交流。我说那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呢?坤哥说是呵是呵,我不是说千万不要乱结婚吗?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结婚是我一生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小胖崽在向生的手中又咯咯笑了,向生说,不过这个错误的结果还真是蛮好。你说是不是小胖崽,你说是不是小胖崽?向生噘起嘴去亲小胖崽。小胖崽又笑得咯咯的。

坤哥点起一根烟,坐下来,说,当然,我承认,这都是因为小钟。

向生问,她那边有消息吗?

坤哥摇摇头,然后说,我怕是要去一趟吉首。

我们劝他不要去。你去有什么用呢?她离得了,你不去也离了;她离不了,你去了也离不了。

坤哥说,老子就是想揍那个姓赵的王八崽子一顿。

我们说,算了吧,你打架打得赢哪个?你来文的倒还行,来武的没人怕你。

坤哥说,老五,我铁杆兄弟,江湖上有名的狠角色,我一句话,他就会跟我卸了那王八崽子一只胳膊。

我们说,你脱得了干系么?违法的事也是你干的?

坤哥不作声了。

我说,小钟那边一天没消息,你就一天烦躁,你一烦躁,就寻小唐出气,是这样吧坤哥?

坤哥仍不作声。

我说,这样不好,坤哥,这样很不好。

后来小钟又到长沙来了。

离她上次来,隔了三个月。她告诉坤哥,这段时间,她搬回家里住了。她要离婚,就连她最软弱的父亲,也说妹子,他这样对你,你不要跟他过了。那赵公子三天两头到她家里来胡搅蛮缠。先是说好话,提保证,指天发誓说下回再也不会动手打人了,说一定一定对她好,要跟她买一对最好的玉镯子。他要小钟跟他回去。他说着甚至跪了下来。

小钟坚决地要离婚,赵公子对她父亲说,她这是说气话,你不要信她的。小钟父亲说,她从小长到大,我连重话都没对她说过一句,你居然,你居然打她!赵公子说他是喝多了酒,喝多了酒人就不清白,他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动手打人了。他对小钟父亲说,你郎家就劝劝她吧,呵,劝劝她,拜托拜托。这家伙竟把小钟的父亲说动了。夜里,父亲就对女儿说,妹子,你还是回去算了。我看小赵还是有悔过之意的,他保证了,再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了。他不会跟你离婚的。小钟说,你太不了解这个人了,他就是一个地痞流氓。你呵,你一辈子太软弱了。

他父亲声音颤抖,说,是,是,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我妹子。你是因为我才答应这门婚事的。我对不起你死去的娘,我害你跳进了火炕呵妹子!

小钟无语,热泪双流。

小钟死活不肯回赵家去。结果街道居委会的主任、图书馆的馆长、父亲单位上的妇联主任和工会主席,隔三岔五来她家里做调解工作,力劝小钟不要离婚。小夫妻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我们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教育教育他,批评批评他,你就原谅一回吧。

但小钟态度极其坚决。她说她看见赵公子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又说婚姻就是一双鞋,穿着合不合适,只有脚晓得,你们不晓得脚的痛,所以你们的劝是瞎劝、白劝,我是不会再回头的。

小钟告诉坤哥,赵区长要她父亲做她的工作,她父亲说这工作他做不通,赵区长就威胁说,做不通,你要想想后果。父亲回家后心事重重,小钟看出来了,也猜出来了原因,就问父亲是不是受到了威胁。父亲点头说是。小钟跟父亲说,你不亏理,你不要怕他。老爸我希望你让我看到你一生中也有坚强和无畏的时候。她父亲就说,好,听你的,妹子,不怕,这一回,我不怕。

过了两个星期,人事科长来找老钟,说局里刚刚开了人事上的调整会,决定把老钟下到泸溪县的局二级机构去。他是奉命来通知他的。人事科长说,下周一,你就到那边去报到。

坤哥听了相当气愤,说,跟上级纪委写信,就告他赵区长,实名告,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写清楚。我就不相信老天爷没有公道!

小钟说,没用的。这事我想到过,没用的。他树大遮天,你奈何不了他。

小钟告诉坤哥,那赵公子死活不肯离婚。他先是来软的,说好话,赌咒发誓,调动他父亲的一切关系来打圆场,不过最后,他晓得小钟已经铁了心,就又露出一副衙内的流氓嘴脸。他虽然不敢再动粗,但也仍是指了小钟的鼻头恶狠狠道,老子就是不跟你离,你要怎样?你想离,老子就拖,拖到你又老又丑了再跟你离,看那个时候哪个还会来要你!

坤哥说小钟这回来找他,跟他诉说这一切,就是为了一个目的,她想和坤哥私奔,跑得远远的,不再回来。这天她把自己给了坤哥。她跟他说,她心里头只有一个男人,就是坤哥。她说她是属于坤哥的。

坤哥跟我们说,那天他跟小钟做爱,两个人都出了一身大汗。你们不晓得,坤哥说,跟自己心爱的人做爱,那是什么感觉。

小钟在床上喊着坤哥的名字,说,你带我走吧,随便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你现在就带我走。我一天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坤哥深深叹口气,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喔。

小钟说,庞晋坤,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对我们做过的事,不要后悔,因为后悔是没有用处的。何况我们当时选择做什么事,是有当时的理由的。最重要的不是回头看昨天,而是看今天和明天。庞晋坤,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这个世界只有你可以拯救我。你要我吧,带我走吧。我们今天就走!

坤哥说,今天怎么能够走?我还没离婚咧。

很奇怪的是,小钟两次来长沙,只跟坤哥诉说自己的遭遇,却从来不曾问过坤哥的景况。坤哥这一说,小钟怔了一会,喃喃道,没想到你会这么快结了婚。

坤哥说,我是想彻底忘记你,所以才随便找了个人结的婚。

小钟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坤哥说,还不是因为你,我要想办法在心里头消灭你。我以为找个人结婚就可以做到。唉,他妈的!

小钟说,那你不爱她?

坤哥点头道,是,我跟她,连共同的话语也没有。

小钟说,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我们去深圳,我有个表姐在那边工作。

坤哥说,我还生了一个崽咧。

小钟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把眼睛闭上了。

坤哥又说,今天就走肯定不现实,我看我还是先离了婚再说吧。我们不争这一时。

坤哥跟小钟商量,小钟呢暂时先回吉首,等他这边把离婚的事办了,把崽安顿好,他们再到深圳或别的什么地方去。

要不了好久的,坤哥跟小钟说,你少安毋躁。

跟我们聊完这一切之后,坤哥说,我准备明天正式跟小唐提出离婚。没办法,我只爱小钟,我跟小唐没什么感情基础。

我们听完一阵怃然。半天向生对坤哥说了一句话,你这是害了人家小唐哦。

坤哥说,确实。这场婚姻完全是荒唐的。

我说,小唐很无辜,你的小胖崽更无辜。

坤哥说,谴责吧,你们尽管谴责。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他妈的混蛋,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看出来,坤哥对离婚可能对小胖崽的未来生活产生的影响还是心有戚戚焉。唉,小胖崽实在是太可爱了。

结果,坤哥的离婚远比他料想的要困难得多。

小唐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子。所谓非常传统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这种观念不晓得为什么在小唐的脑壳里竟有那么顽固,所以当坤哥跟她提出离婚的事,她的反应是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可能!凭什么要离婚?

坤哥说,我们没有感情,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们没有……

小唐抢过他的话说,这没有,那没有,那你凭什么要跟我结婚?既然你跟我结了婚,那你就莫想甩脱我,我不会同意离婚的!你想都莫想!

坤哥没料到小唐是这样的态度。但他决心已定,毫不动摇,他跟小唐说,你觉得我们这样生活下去有意思吗?我不爱你,你对我也谈不上什么爱不爱,毫无感情地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小唐说,什么感情不感情,你看到哪个家庭是靠感情过日子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就是生崽洗尿片,感情,感情是个屁呵!

坤哥说,讲道理你不听,反正,我今天就打离婚报告。

当时小唐手里抱了小胖崽,他们争吵的时候小胖崽睡得甜乎乎的,小唐一听坤哥说要打离婚报告,就把小胖崽朝沙发上一扔,冲出门去。

小胖崽惊醒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坤哥忙弯腰将他抱住,轻轻拍他的背,说小胖崽不哭呵我的小胖崽不哭呵。

吃晚饭的时候,小唐没回来。坤哥给小胖崽搅了牛奶面糊,一匙一匙喂他,之后又自己下了一碗鸡蛋面。到夜里十点钟,小胖崽早睡了,小唐仍没回来。坤哥知道小唐性子倔,也就没想那么多。他倒是一直在想,如果他把婚离了,就可以和小钟在一起生活了,那是他梦寐以求无数次憧憬过的美事呵。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会成为伸手可及的现实。

他坐在那里抽烟,一想到未来就很兴奋。

快到十一点钟了,坤哥突然之间涌出了不祥之感,浑身不安。

他走出门,来到街上,路灯昏黄,人影稀少。他想小唐肯定是回娘家去了。他准备打转回屋里,刚走几步又站住,那种不祥之感又攫住了他,让他觉得惶恐。他直觉到小唐不一定回到她娘家了,但他决定还是去她娘家看看。坤哥住在城南,小唐的娘家在城北,此刻已经没有公交车了。那个时代出租车也是很少的。他在街头站了几分钟,出租车连影子也没见着。他连忙跑回家,推出单车,跨上就朝城北奔去。

到了小唐娘家,坤哥敲开门,他岳父睡眼惺忪地问他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么。坤哥就问小唐回来了没有。岳父奇怪道,没有呵,怎么了,你们两口子吵架了?坤哥忙说没有没有,转身骑上单车,在空空的街道上狂飙。一会儿,浑身汗透了。快到家门的时候,他停下来,坐到路边抽烟。他又惶恐又茫然。他不晓得小唐会去哪里。小唐是一个没有朋友,更没有闺蜜的人。坤哥看看表,零点过去了,街上几乎没有了路人,四下里的安谧让坤哥感到害怕。远远地,传来几公里外京广线上火车驶过的声音,哐啷哐啷,如在耳侧。坤哥忽然像得到某种暗示,扔掉烟头飞身上车,朝铁路奔去。半个钟头之后,他到了平交道口,把车支起,就沿着铁轨朝南走。走了一两里地,也不晓得为什么,就觉得不对,返身又朝北走,经过刚才停单车的平交道口,再往北走,越走四野里越荒凉。夜风吹过来,坤哥心里凉凉的、慌慌的。两条铁轨,在模糊的夜色中延伸着两道冷冷的白光,他踩着枕木小步小步地走,脑壳冒着汗。不一会儿,他看见前方铁轨边的道砟上坐着个黑黑的人影,他一眼就辨出那是小唐。

后来坤哥跟我和向生描述当时的情景时一再说,把我吓死了,把我吓死了!

因为就在坤哥发现小唐的同时,他也发现了一束强光刺破黑暗远远地移射过来,并且,铁轨开始颤动了。

有一列火车由北向南开过来了。

坤哥说,他一边喊着小唐一边向她冲过去,小唐忽然站了起来,从道砟上走进两轨之间,就那么迎着车头射来的强光站着,成了一大片白色光亮中的一个黑色剪影,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火车铿锵的车轮声越来越响。坤哥不顾一切冲过去一把抱住小唐,把她强拖下铁轨。小唐又跳又咬,这时火车擦着他们的身子飞驰而过。他们的衣摆呼地飘了起来。

他们坐倒在路基下。

她是真的要寻死咧,坤哥说。

你们看看,他伸出两只手,把衣袖朝上捋。我们看到他两臂上有小唐的牙痕。

她就是吓吓你吧?向生说,不至于呵。

吓我?坤哥愤怒地望一眼向生,她是来真的咧!这妹子性格有这样绝,我才领会到,真的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坤哥说,小唐从地上站起来,朝他大喊大叫,说你为什么要拖我,你要跟我离婚就不要拖我,你打报告呵,打呵,你打报告我就死给你看!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是有蛮绝,我说,后果这么严重。那你拿她有什么办法呢?

坤哥扁了扁鲶鱼嘴,说,没办法,彻底没办法。她来真的。

又说,她没死,我倒差点被吓死了。我现在一想起当时那一刻,背上都发冷。

坤哥在铁路旁劝小唐跟他回家。小唐不肯。小唐说,那是你的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你反正要跟我离婚,我是死是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走开,不要管我!

坤哥说,回去吧,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讲可以吗?

小唐说,不回去,没有话好跟你讲的。我就坐在这里,等死!

坤哥说,你就是非死不可,也要回去写封遗书呵。

小唐说,写什么遗书?你不明不白地要跟我离婚,我就要死得不明不白地给你看,写什么遗书!

坤哥说,好好好,我不离婚,不打报告,可以吧?回去吧求求你了小唐。

小唐说,我又不是三岁两岁,可以哄着骗着,你还是离吧呵,既然你想离,你就打你的报告,反正我是不会签字,一个死人是不晓得签字的。

坤哥说,不是哄你咧,是真的咧,不离了还不行吗,回去吧。

坤哥跟我们描述他怎样好说歹说赌咒发誓才把小唐弄了回去。这时已经半夜了。小唐不肯睡,在沙发上直直地坐着,两眼彤红。坤哥又劝她躺下休息,走过去抱她。她一把甩开坤哥的手,说,你跟我写!

坤哥说,写什么呀?我不是说了不写了么?

跟我写保证书!小唐说。

坤哥问要保证什么。

小唐说,保证,这辈子再也不准提离婚两个字!

又说,你不写,我就不睡!

坤哥说,好好好,你是我的祖宗,我写,我写。

于是坤哥就写了保证书,意思就是今后保证再也不跟小唐闹离婚了。

写完了,递给小唐看,小唐说,我没文化,看不懂,你念!

坤哥只好一字一字念给她听。听完了,小唐伸手接过保证书,折叠好,说,留着,白纸黑字,有个凭证。你敢不照着做,我就拿给你们单位领导看!

向生听坤哥说到这里,感叹道,真有两手呵,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我今后不敢随便找老婆了。

要死要活呵这是,坤哥说,见过倔的,没见过这样倔的。

我说,既是如此,那你不要离婚了,把这念头结扎算了。

坤哥急了,嘬着鲶鱼嘴说,我跟她过不好呵,我想要的生活是跟小钟在一起咧。

向生说,悲剧,现代悲剧,莎士比亚级别的悲剧。

发生卧轨事件之后,坤哥当然不敢再跟小唐提离婚的事,他只能放在心里头想,越想越焦虑,然而又一筹莫展。就这样,坤哥家里貌似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小胖崽染上病毒性感冒,上吐下泻,发烧抽筋,住过一回院,把坤哥弄得手忙脚乱。我和向生提了水果和进口奶粉到儿童医院去看小胖崽,坤哥把我们带到走廊尽头的窗子边,点上一支烟,狠命抽了几口,然后说,我操,两个多钟头了,老子烟都没抽一根。又说,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日子。没意思,没一丁点意思!

我和向生听了都笑起来。向生说,从大一开始你就跟我们吹牛,说你是一个永远不会被生活打败的人。怎么样呵,现在?

现在又如何?坤哥颈根硬着,说,我也并没有被生活打败呵。我只是说,这样的生活,没有卵意思。但是我不承认我被它打败了。

我说,生活并不是一个概念,小唐是一种生活,小钟是另一种生活。在小唐这种生活里,你还是要承认被打败了。

也没有,坤哥立即回应我,我跟她的生活是战斗,但是现在正在休战。休战,你懂不懂?

我当然不懂,但我懂得坤哥的憔悴。坤哥的脸又瘦得巴掌宽了,上面就写了两个分明的大字:憔悴。

坤哥不跟小唐提离婚,然而他跟小唐的日子却进入了冰河纪。除了偶尔谈起小胖崽,他们几乎整天都不说什么话。坤哥说,他跟小唐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性生活了。这大概就是我们现在经常在媒体上看到的一个词:家庭冷暴力。

在这种冷暴力中,坤哥日渐憔悴。而小唐,照坤哥的说法,她反正无所谓,只要不当弃妇,她什么都能忍受。婚姻不管如何糟糕,她都能漠然以对。她是一个对生活从来没有过任何幻想的人。

这样又过去了两个月。

这天,坤哥接到了一封来自吉首的信。

他当晚就在我们常聚的那家小茶馆里招拢来我和向生。他说这是小钟第一次给他写信。向生就抢着先看,看完了,递给我。那信上的字迹端庄娟秀,如同小钟的气质。那信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和日期——

你知道我在等待。你知道等待就是度日如年。

但世上除了你,我不能信任别人,更不能依靠别人。

想到未来,所有的苦痛和折磨我都能承受。

但是未来离我有多远呢?

读了三遍,我把它递到坤哥手中,说,言短意长啊。

其实就是一个字,坤哥鲶鱼嘴嘬得尖尖地说,催。催我赶快离婚。又或者是另外一个字,问,问我为何还没把婚离脱。

我和向生笑起来。

坤哥说,我要怎样回她的信呢?

我说,你就如实相告,把你一提离婚小唐就要卧轨自杀的事跟她讲清楚——尤其要讲那天晚上差点出了人命的事。

那不行那不行,坤哥急道,这个实话讲不得,太残忍了,等于告诉她救命没有稻草了。讲不得讲不得。

向生说,那你讲什么呢?讲你就快了,不要急?

坤哥说,那也讲不得,欺骗她我也于心不忍。

那你就不回她的信,我说。

坤哥朝我骂道,你他妈的心真狠,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

坤哥跟向生说,向生,你喜欢写诗的,文笔最好,你帮我代笔,回她一封信,反正意思就只有一个,道路曲折,前途光明。

向生说,这个我写不好,你还是自己写吧。

坤哥说,求你,求你还不行吗?我文字能力太差了,何况我现在脑壳里尽是糨糊。

我说,向生,你还是帮帮坤哥。坤哥是爱面子的人,小钟的信写得好,他不能比她写得差嘛。我们三个,只有你的文笔压得住她。写吧。

向生只好答应,说那我试试看。我回去写,明天交作业。

坤哥说,不行不行,现在就写,我明天一早寄到吉首去。

于是在小茶馆里,向生帮坤哥写了一封道路曲折前途光明坚定信念不要灰心的信。同样,不写抬头,也不题落款和日期。

其实,就是叫小钟继续等待。

后来,我才晓得,这等待是遥遥无期的。

因为时间一下子过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小胖崽都结婚生子了,生出来的也是一个小胖崽。

三十年间,坤哥从寄出那封信的第二年,从长沙调到了改革开放最前沿的深圳,在那里当了一家财经类杂志的编辑部主任,一家人都把户口迁了过去。小唐不再当挡纱工了,进了一家银行当职员,开始学着业余炒股,收入很快超过了坤哥。

去深圳之前,坤哥喊老五陪着又去了趟吉首,此时正是小钟人生最艰难的时节,赵公子觉得一个女人要跟自己离婚那是天下最没有面子的事,于是三天两头来图书馆寻小钟,软硬兼施,纠缠不放。他一来,就闹得图书馆乌烟瘴气,而且任何人都不敢接近小钟。他就是要孤立她,好让她回心转意。小钟的父亲有老肝病,在泸溪又犯了,赵区长却并没有要把他调回吉首来的意思。小钟知道父亲病得严重,于是整天忧心忡忡。坤哥看到她时,她整个人都是精神恍惚的。坤哥还是在上回那家图书馆对面的牛婆婆餐馆跟小钟见的面。坤哥说他是来跟她道别的,他很快要调到深圳去了。小钟说,毫无意义。坤哥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小钟说,你已经看到了一具行尸走肉,你可以走了。坤哥说,小钟,我一直在努力,你要相信我。小钟说,我现在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还能相信谁?又说,你走吧,什么都不要说了。

坤哥去了深圳之后,一直给小钟写信,寄到她的图书馆。没有了向生代笔,坤哥的信写得咬文嚼字,吞吞吐吐地表达他对她的无尽思念。但小钟却不跟他回信。她不回信,他照样写,哪怕泥牛入海。

这样坚持地写信,持续了大概三年,仍是没有任何回音。坤哥的杂志社由原来的月刊改为半月刊,也越来越忙,于是写信的事就渐渐稀少,及至于无。

直到又过去了三年,忽然有一天,小钟寄了一封信给坤哥。那信上只有几句话,大意就是旷日持久的离婚战终于尘埃落定,她自由了,并且她还打算辞掉工作,先暂时让自己稍稍休整一下再作打算。总之,她要离开吉首。

这封简短的信,让坤哥又旧梦重燃。他立即给小钟回信,让她来深圳,他说,我会帮你找到新的工作。深圳最不缺的,就是机会。快来吧。

半个月以后,小钟真的来深圳了。坤哥帮她在离他的杂志社不远的红荔路上租了套小二居,安顿下来,接着通过朋友关系又帮她找到了福田区文化馆,那里的一个舞蹈专干刚刚调走,正有一个缺额,不过,还是要面试。坤哥带小钟过去,对方几个负责人一看小钟的模样,再看她跳了一支洗衣舞,跳得那么专业,立刻表示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

从此小钟就在深圳待下来,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她父亲两年前因肝病去世了。她本来有个表姐也在深圳,后来嫁给了老外,移民出了国,这样一来,她在深圳,或者说她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坤哥一个亲人了。

坤哥晚上总是借口加班,从编辑部溜到红荔路上小钟家里去,两人共度良宵。

坤哥过年回长沙来跟我和向生相聚,扁着鲶鱼嘴跟我们描述他跟小钟的幸福时光,说他和小钟像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里写的苍蝇一样,飞了一大圈,最终又落在了原点上。

她最后还是来找我了,坤哥说,我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的。我后来追问她,为什么会来深圳找我。她回答说,除了你,这个世界上我还有谁呢?

向生说,你这完全是文学性描述,加工了的吧?

坤哥一急鲶鱼嘴巴就嘬起来,加了一点工是你养的!

向生说,那她没有问你为何还不离婚。

坤哥说,她不会问,她冰雪聪明,什么都明白,还用问么。

我说,这个问题绕不过去呵。

坤哥说,是,绕不过。但是小钟有天晚上跟我讲,她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够离婚,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但如果硬是离不了,我也不怨你,我只要你有时间就来陪陪我,我也会心满意足。真的,我不敢对生活有太多的妄想。我当时听了,心呵软得,就像一只烂柿子。

坤哥的样子有些陶醉。向生却说,他怀疑这样的日子未必能够持久。

坤哥说,那你是林彪,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我就笑,我说我宁可相信向生。

坤哥鲶鱼嘴噘起来,大声道,切!

事后证明,我和向生是对的。

经过了一段让坤哥陶醉的日子之后,小钟忍不住了,她跟坤哥说,你一来,我们只能窝在这个房子里,不能出去,不能进餐馆,看电影,逛公园,参观各种各样的展览,这样的日子让我感觉得憋屈,我究竟成了你的什么人?是秘密情人,还是地下外室?你得给我一个名分呵。坤哥百般辩解,小钟不听,眼中涌出泪来。坤哥一见小钟哭了,心痛得不得了,一把抱着她说,你给我一年的时间,我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小钟说,那好吧,你专心办好你自己的事,这一年里你不要来找我。办妥了,你再来,我反正等你。

但是隔了两天,小钟又打电话把坤哥叫去陪伴她。她甚至还煮了桂圆蛋给坤哥吃。她在坤哥怀里说,离不开你呵!

坤哥倒的确是想跟小唐离婚,但是苦于无计。他晓得他一旦跟小唐开口,小唐就会做出很绝的事情来,后果可怕。关于这一点,他也跟小钟探讨过。小钟说,你可以先和她分居嘛。坤哥说,这个倒可以试试,但是心里没有底。

这天晚上他回到家,小胖崽已经睡了,小唐还在电脑上复盘,看自选股的盈亏。见到坤哥,就说,我有两只股票前两天丢早了,今天,双双涨停呵。台灯的光映在她的脸上,一脸的懊丧。她刚学炒股的时候,坤哥拿了二十万给她,现在,她手中股票的市值已有一百二十几万了。她炒股的盘感异常好,善于做短线,屡买屡中,当然也时常失手。这个星期我赚了这么多,她伸出右手,竖起三根指头来。坤哥说,三千?她很大声道,三万咧!又说,我不上班算了,专门在家里头炒股。坤哥说,我见过赚大了最后又亏得输掉短裤的,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还不上班,专门炒股,算了吧你。小唐说,你从来没有正眼瞧上我过,我要叫你重新认识你堂客。坤哥说,切!小唐说,切什么,切什么,我现在赚的钱比你多得多咧!

躺在床上的时候,坤哥跟小唐说,从明天起,我们分床睡好不好?小唐说,为什么?坤哥就说,都老夫老妻了,左手摸右手了,我晚上想一个人看下子书,有时还要写点卷首语啊什么的,我在书房里开个床,就不会影响你睡觉。你看呢?小唐说,你看你的书,我睡我的觉,我不怕你影响,我反正一挨床板子就睡着了。坤哥说,我要抽烟呵,怎么不会影响你呢?小唐说,你不抽会死人呵?坤哥说,是的,不抽会死。小唐翻个身,背对着他,说,随你的便。

她并没有拿它当回事。

第二天,坤哥果然买了张行军床,架在了书房里,高声对小唐说,我今晚就睡在这里了呵!

早上起来,小唐已上班去了,小胖崽也去了学校,餐桌上摆着小唐熬好的莲子粥、煎馒头片、水煮鸡蛋和一杯牛奶、一个切开的苹果。这一时坤哥心里头涌出一股滋味。小唐那么轻易地上当,让他有些意外也有些内疚。唉,这个女人真是太简单了。小唐把早餐安排得这样周到,同样也让他五内柔软。他边吃边想,其实他的这个家庭,和中国大多数的家庭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大多数人都能够忍受,而他就偏不能忍受呢?为什么为了一个小钟,就非得把它毁得一干二净不可呢?过了一会儿,坤哥又对自己说,庞晋坤,事情才刚刚开始,你他妈就软了?你还算不算男子汉?

也正是在这一天,我们中学组织到深圳的一所实验学校参观学习,我一到,就跟坤哥电话联系上了。坤哥请我在所住宾馆附近的一家中西餐厅吃牛排。我问他近况如何,他就跟我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包括从昨晚开始的分床睡觉。我听了没有说话。坤哥说,表个态呵。我说表什么态,这是你的生活,你愿意怎样过就怎样过。我倒是想看看小胖崽,长大了吧。坤哥说长大了长大了,你肯定都不认识了。我有时候出差,也就十天半月,一回来,嗬呀,一下子就冲这么高了。坤哥比画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我说,你若是跟他妈妈离了婚,对他会有影响的。坤哥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反对吗?我说我只考虑弱者。坤哥说,虚伪。我笑一声,说,好吧,你说对了。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

我说,你和小钟的关系,是不是有了些变化?坤哥说我刚才不是跟你汇报了么,她就是想跟我结婚,她想要个正当的名分。她对我有感情,愿意对我托付终身,而且我也是她唯一的依靠。这一点是没有变化的。至于我对她,那感情,叫作一以贯之。

我说,依据小唐的性格,她是不会答应离婚的。那你怎么办?

坤哥说,我老实回答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一提离婚,她肯定会寻绝路。要是她这样做了,我就是跟小钟结了婚,一辈子欠下这样的账,我也会过不好的,无法原谅自己的。

我又拍拍他的肩,说,两难呵。

又说,向生不太看好你跟小钟的事,他说你们会有疾而终。

坤哥说,乌鸦嘴。不说这个事了,说起来烦躁。吃完牛排,我带你到世界之窗玩玩。

事实证明,坤哥的分床策略最终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小唐每个星期还是要爬上一次坤哥的床,向他索要夫妻生活。她跟坤哥说,庞晋坤,我不管你在外头有没有别的女人,但是你每个星期至少要喂饱我一次,反正你不能让我守活寡。

坤哥有一次试探地跟她说,唐素兰,现在社会进步很快,社会进步快的一个标志是什么你晓得吧。

小唐说,不晓得,你告诉我。

坤哥说,就是离婚的人越来越多。

小唐说,狗屁,这叫什么社会进步?这叫社会变烂了。

坤哥说,为什么社会越进步离婚的人就越多呢?是因为人越来越独立了。人一独立,就不需要依赖家庭。

小唐说,狗屁,哪个不依赖家庭?没有家庭,哪来的小孩子?没有小孩子,哪里来的未来?

坤哥说,过去,人是以家庭为单位,现在是以个体为单位。

小唐说,听不懂。

坤哥说,我是说,人没有婚姻的约束,会更加幸福。

小唐说,狗屁咧,我不同意这样的讲法。人没有婚姻,那不成了流浪狗一样?那有什么意思?

坤哥说,哪一天,我们试一下离婚,看看会不会生活得更好。要是不好,我们再复婚就是。

小唐跳起来,说,不可能!想得美!要试你试,我不会试!离婚,只要你敢开口,我就敢死给你看!

坤哥忙说,我没说离婚,我只是说,那么多人都敢走出这一步,一定有他们的道理。我只想试试重新回到一个人的生活。

小唐说,你哪一天不是一个人生活?你去出差,去参加朋友的生日宴,参加同事的婚礼,到别人家打牌打电脑游戏,什么时候带过我一起?你都是一个人生活,我干涉过你吗?你现在,连睡觉都是一个人单独睡,你还嫌不够?

说得坤哥无言以对。

而小钟那边,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有一天,她跟坤哥说,你以后不要来了,你在这里一分钟,我就一分钟感觉自己是个第三者。这样的角色我扮演不了,太难受了。

当然,隔了几天,她仍是打电话叫坤哥过去陪她。她已离不开他,离开了,会更难受。她自己说,她这是饮鸩止渴。坤哥自嘲地说,是的是的,我是毒药。

坤哥就这样在夹缝中求生。他两边都有歉疚。当然,他内心的天平更加倾向小钟。为了安抚小钟,也为了减少自己的歉疚,他决定跟小钟买一套房子。小唐自从学会炒股以后,挣的钱已远超坤哥。她是她们单位有名的股神了。许多同事跟着她买股抛股,都赚了不少钱。这让她在经济上对自己颇有信心。所以坤哥早就不把自己的收入交给她了,她也无所谓,对坤哥说,你的钱你自己用,抽好一点的烟,喝好一点的酒,对得住自己的身体,但是你不能伸手问我要钱。

坤哥带小钟跑了几个楼盘,小钟看中了靠近荔枝公园旁的一个新楼,从楼上朝南望出去,是公园汪汪的一片草绿。而且这地方,闹中有静,确实宜于人居。坤哥说,满意吧?小钟点点头。坤哥说,那就买!他拿出所有的积蓄,交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的七成房款,剩下三成,办了十年按揭。签购房合同的时候,他只写了小钟的名字。小钟很感动地望着他。坤哥伸出手,在她后脑上抚了一下。

回到家,一进门,小钟一把抱住坤哥,拿脚把门关上,给了坤哥一个滚烫的长吻,然后说,你是真心对我好。

你,也是我,坤哥说,我们有了自己的窝。

小钟说,我今天很感动,我要喝酒,我要把自己喝醉。

隔了半年,坤哥跟小唐说,他有个朋友在东莞办了个厂子,邀他入股,他把钱凑了,还差四十万,你能不能从股市上套点资金给我。小唐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套现四十万出来给了坤哥。坤哥拿它提前把按揭款还掉了。小钟说,你再次让我感动。我要喝酒,我今天要再次把自己喝醉!

这以后,很长很长时间里,小钟不再对坤哥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坤哥每年都要从深圳回长沙几趟。比方清明节,比方国庆长假或春节,比方他父母的生日,都会回来。回来,我们必定要在一起聚首。后来,我和向生都发现,坤哥越来越少跟我们谈他跟小钟的事情了。我们问起来,他只是敷衍地答,还好,就那样。我们问小胖崽,他倒是有话说,他呵,读初二就开始泡女同学了,还是班花咧。我们就笑,说还不是你遗传得好。坤哥就扁着鲶鱼嘴笑得一脸灿烂。我们问小唐——我们还是按老习惯这么叫小钟小唐小胖崽,改不过口来,其实他们早已不能称小了。坤哥说,小唐嘛还那样,越来越胖了。去年牛市,她赚猛了,至少翻了十倍。他妈的老子现在差不多变成吃软饭的了。我们又笑,说不可能,坤哥怎么会吃软饭呢?他也笑,说当然不可能,我庞晋坤就是当乞丐也不会吃他妈的软饭。不过坤哥也承认,小唐的经济地位变了,他二人的关系也变了,从前是坤哥寻丝觅缝擒着小唐吵,现在变成了小唐有事没事找坤哥吵。有一回竟然对坤哥吼道,你跟我从我家里滚出去!

你看,这样的口气,坤哥说,我家里!

向生说你跟小钟还是一直地下党,从来没被小唐发现过?

坤哥沉默了一下,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才开口道,其实呵,小唐并不像我一直想象的那样天真,她心里实际上是清楚的,她晓得我在外头有一个人。她不同于别的女人的地方是她不去寻找她的情敌,然后大吵大闹。她脑壳里头的观念是旧式妇女的观念,可能她认为一个男人有些拈花惹草,这是正常的。她无所谓,前提是,只要他不抛弃这个家。所以她忍着,忍得从从容容,忍得波澜不惊。他妈的,我都不晓得她是如何做得到的。从这一点来说,我倒真是有些佩服她。

我说,我也佩服,甚至有点不可思议。

坤哥说,不过她如今脾气变得越来越大,我都有些惹不起了。

向生说,那你们岂不经常吵架?

坤哥说,那是必定的。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现在不是我吵她,而是她吵我。我吵不赢她了。

向生又说,你再也没有跟她提过离婚的事了?

坤哥说,提过呵,有回吵架的时候我说老子要跟你离婚,把你休掉。结果她怎么说,她指着我的鼻子骂,庞晋坤,你这个王八蛋,你的保证书还在我的保险柜里放着,白纸黑字,你敢跟我提离婚,你再提一句,信不信我晚上就把你那东西一刀阉掉,你信不信?

向生听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女人永远不可理喻。

向生仍是单身,我却早已结婚生子,过着和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差别的日子。我的生活是介于坤哥和向生之间的那么样一种生活。他们有各自不同的选择的期待和烦恼,而我已没了选择的资格,也因此没了期待和烦恼。我总觉得向生一直单身,他多多少少是否受到了一点坤哥的命运的影响?当然,向生就是受了影响,他也不会承认。他有一点婚姻恐惧症。我有时劝他还是早一点成个家算了,他说成家有什么好,你看看人家坤哥,鸡飞狗跳的,有什么好,还不如一个人清清静静。

世界上的事,拗不过一个“变”字。三十多年过去,该发生的,必定会发生;将发生的,也必定会到来。

三年前的夏天,坤哥跟小唐终于把婚离了。

这中间的曲折、变故,和向生形容的鸡飞狗跳,坤哥并没有跟我们详述。向生逼着问他,他也不肯细说。他现在抽烟更凶,喝酒更猛。他的鲶鱼嘴巴经常是酱红色的,从那嘴里吐出来的,经常是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他变得更加不修边幅。他说他已经净身出户。他也刚刚办了退休,于是索性回到了长沙。他大概还是有点钱的,在靠近湘江边的一个楼盘买了个顶层公寓。从阳台上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带江水,和对岸我们曾经读书的大学,和我们曾经散步的长长的堤岸。

小唐和小胖崽当然还在深圳,小胖崽生了个小小胖崽,小唐就带孙子,同时一如既往地炒股。坤哥说,她已经比股神多了一个字:股神经。如今逢人就谈股票,除此之外就是谈孙子。

坤哥很少跟小胖崽打电话,小胖崽也不跟他爹打电话,父子感情十分冷漠。坤哥说,这都是小唐在中间使的坏。小唐从不跟小胖崽说半句坤哥的好话,总是把他描摹成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恶棍。所以小胖崽从小就憎恨他爹。

但是小唐回长沙找坤哥吵过一次,说离婚是坤哥设的骗局,她要跟坤哥复婚。坤哥当然不会同意。小唐再找他,他就躲了起来。小唐大概明白一切无可挽回,就在坤哥家门口的墙上恨恨地拿红漆写了两个大字:骗子!从顶层坐电梯哭到地面,然后回到了深圳。

小唐走了,坤哥就现身了。他叫人把门口的墙重新刷白之后请我和向生在南郊公园吃饭。坤哥呷醉了,捶着桌子说,没意思,没意思透顶呵!

我说,发神经!

坤哥说,继续呷酒!指着我说你怎么不一口干了,什么酒德!

向生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和小钟的事到底怎么样啦?

莫提她,坤哥说,呷酒,呷酒!

坤哥对小唐的态度是鲜明的,但对小钟,却诲莫如深,不知究竟。我劝向生,不要问了,关你屁事。其实,我的好奇心并不比向生小。

坤哥有时候在长沙,有时候却不知所终,消失好一阵子,又忽然冒出来。向生说坤哥你变得神出鬼没了呵,是不是在外地又找了什么女朋友?

坤哥说,莫乱讲。我终生只有一个女朋友,就是钟一淳。

向生就问,你和她到底怎样了?你离了婚,怎么没跟她结婚呢?

坤哥说,女人善变。晓得么?女人善变。

向生又问,变成怎样了?

坤哥王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今晚上到河边上去吃口味小龙虾好不好?

我们就真的到河边上去吃了口味小龙虾。夜色里,湘江河落入无数的星灯。河中的橘子洲和对岸的麓山与我们相对而坐。河那面一线堤岸有一线灯光。我们说起我们当年总在堤岸上散步,风吹动我们青春的头发和衣襟。年轻几多好,青春几多好,那时的河风几多好。我们借着啤酒的泡沫开始怀旧,同时慨叹时间真他妈的过得太快,转眼我们都老了。

向生的眼眶有些湿亮。我和他干了一杯,说,你还是找个人结婚算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也不是个事。

坤哥说,或许他是对的,结婚是错的呢?

我说,不管对与错,尝试一下呵。人生总是不断试错的嘛。

向生朝我说,你说你的婚姻对不对?

我说,我不晓得,真的不晓得。

向生就说,我不要不晓得的东西。

坤哥说,来来来,呷酒呷酒,婚姻这东西不要讨论,不值得讨论。婚姻是个屁!

又说,呷酒呷酒呵,快活万岁!

向生不举杯,幽幽地说,坤哥,你快活吗?

坤哥快不快活我不晓得,但我晓得,坤哥越来越像个刘伶之徒了,天天都要纵酒,而且一呷就醉。向生天性好奇,总爱时不时地问坤哥和小钟的事。我懒得问。我不是不关心坤哥,我是觉得一个人应当有他自己的秘密。探寻一个人不愿示人的秘密,相当于对他的侵犯。何必呢?

不过,实话说,我同样地对坤哥与小钟的事好奇。

坤哥呷着呷着酒,忽然问我明天是不是八月二十九,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日历,说是呵,怎么啦?坤哥说,差点都忘记了,明天要到白马铺去,跟老五烧包。

老五就是曾经跟坤哥去吉首的那个人,坤哥的发小,没有固定职业,一直在社会上混,以好勇斗恶在南门一带著名,额上颈上都是疤痕。早几年,他单刀赴会,帮一个朋友到欠他债的人的公司里去要债,那人也是黑社会混的家伙,两人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结果那人的公司里冲出来十几条汉子,手里都拿着家伙,围着老五,打成一团。老五拿一把三角刮刀捅翻了六个人,他自己也被对方的乱刀和铁棍打翻在地。对方的人把他拖到街上,一顿乱扑乱砍,当场老五就气绝身亡。老五没爹没娘,也没有兄弟姊妹,最后就是坤哥把他火葬了,骨灰埋在白马铺公墓里。老五死的那天是八月二十九,以后每年这一天坤哥都要去给老五烧包,在墓碑前放供果,放两瓶白酒和一条香烟。坤哥说,老五是为朋友死的,老五是个义道人。坤哥这么说时满面哀戚。

一下子又过去了好长时间。这期间,小唐回长沙又找过两次坤哥,她还是想复婚。看来她仍是没有死心。坤哥当然不肯。第二次小唐来,坤哥又干脆躲起来,避而不见。小唐倔脾气来了,在坤哥家门口坐了三天,坤哥就是不回来。小唐也算明白坤哥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就悲痛欲绝地回了深圳。不过这两回她都没有拿红漆在坤哥家门口的墙上写字。

向生问我,为什么小钟不来长沙找坤哥呢?

也就是这天晚上,我在楼下花园里散步,接到了小钟的电话。

那是一个漫长的电话。

小钟在电话里说,我晓得你跟庞晋坤是老同学,他老是跟我提起你,说你们关系非常好,经常在一起,说你了解我和他所有的故事。而且,他的知心朋友中,只有你见到过我。我想跟你说说我跟他的事。我犹豫了好久,才决定跟你打这个电话的。

她的声音很好听,这声音里浮出来的是三十多年前她的一张清寂美丽的脸。她跟我说了好多话,我静静听着,偶尔嗯嗯两声,最后,她说,我说这些,就是想请你这位老同学劝劝他,不要再这样子纠缠我了,我也是没办法才想到请你帮忙的。能帮上这个忙的,我觉得也只有你。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吧?

我沉默了一瞬,说,好吧小钟,我答应你,劝劝坤哥。

她那头轻叹一声,我已经不是你见过的小钟了,我老了。

小钟她跟我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呢?要言之,她是说她实际上在四年前就跟坤哥分手了,因为这之前发生了好几桩让她对坤哥失望的事。她回顾了他们之间的一切过往,考虑再三,终于下定了分手的决心。她说她当初跟坤哥郑重提出来时坤哥是答应了的。但坤哥自从跟小唐离婚之后,就又回过头来找她,要跟她重归于好,并且向她求婚。她坚决不从,坤哥就不断纠缠她。他经常从长沙回深圳,她不见,他就打电话,不停地打。她换了手机卡,坤哥仍能找到她的新号码,继续打,到后来,完全就是要死要活地威胁她了。小钟说,坤哥说的那些话真是很难听,完全不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说的语言。但她态度依然坚决,她跟坤哥说,我和你,哪怕连普通朋友也做不了。你不要再跟我打电话,我也不会再接你的电话。她果然不接,坤哥就换手机打或是拿公用电话打,她只要听到坤哥的声音就挂掉,立刻关机。接下来,坤哥开始给小钟周围的朋友打电话。小钟虽然是一个不太爱社交的人,但这么些年来,她在深圳仍然有那么两三位比较知己的闺蜜,而且像她一样,也都是单身。坤哥跟她们大骂小钟,说小钟不要脸,说小钟是骗子,说小钟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等等等等,总之把小钟骂得一无是处。坤哥跟她们说,你们不要再跟钟一淳玩了,不然的话总有一天她会像背叛我一样背叛你们!

小钟在电话里跟我说,我背叛了他什么?我至今单身,从来没有移情别恋过他人。我就是觉得我不能和他一起生活。他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他只是嘴甜,没有任何人生目标,就是天天喝酒,混日子,我绝不会将就着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

小钟央求我,劝劝坤哥,叫他不要再来纠缠。太下作了,他不应当是这样的人。请你明白地告诉他,这样纠缠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我静静听完她的诉说,然后答应了她,我会劝劝坤哥的。

最后,我在电话里说,我真不愿意相信你说的这是坤哥。他不应当是这样一个人。

小钟在那边说,我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请你相信我!

挂了电话,我沉默地上楼回家,坐在阳台上抽闷烟。

我回想小钟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我觉得她说的是另一个人,一个令我不齿的陌生男人。那不是我们的坤哥。但我同时想起小钟的话:请你相信我!我又不得不相信,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坤哥变了。时间在改变我们每一个人。今日之我,已远非昨日之我。细思起来,坤哥确实已不是大学时代的坤哥。有时候,他说的话,他做的事,让我有陌生感。我们三位老同学虽然走得近也走得勤,但我们之间也确是有许多令我不解之处,只是我不愿意多想这其中的原委,我只是愿意我们的友谊之树常青,并且一以贯之。我愿意想象我们还是昨日的我们,什么变化都没有。

我在阳台上坐了好长时间,我心里有一点难过。

小钟发了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我应当相信她。于是我也应当找坤哥好好聊聊。

我没有叫向生,他是老好人,我不想让他晓得这件事。我只身去找的坤哥。当时他正从外面回来,刚刚落过了一场小雨,他坐在沙发上拿一条毛巾擦湿津津的头发。我看见他额前的一绺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花白。他的脸是酱红的,鲶鱼嘴巴也是酱红的。我说你又呷那么多酒。他笑笑,说只有酒让我清醒。我说你清醒个屁呵你。他说哎,这你就有所不知,酒嘛,你越喝就越明白苏东坡的一句诗:事如春梦了无痕。什么都是一场梦,你不呷酒就不会搞清楚人生的本质。来,抽烟,我们不谈哲学。

我接过他的烟,点上,吸了深深的一口,朝他脸上喷去。我说,小钟跟我打了电话。

他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小钟跟我打了电话,她说了你们之间的一些事。她说你对她死缠烂打,要跟她结婚。你跟我老实坦白,是不是有这回事。

坤哥先是愣了一会,突然笑起来,又突然收住笑,说,鬼话!鬼话!你不要信她的鬼话!妈的,她居然打电话给你!她是叫你来劝我吧?

我说,是的,她叫我来劝你。我听了她说的,也觉得应当来劝你。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坤哥说,你信啦?

我说,她跟我发过誓,她说的都是真的。

坤哥勃然大怒,说,狗屁!无耻之极!我都没跟你们说她一句坏话,她倒是先朝我身上泼粪,做得出来呵这个婊子!

我说,未必她说的不是事实。

坤哥扔掉手里一直抓着的毛巾,站起来,一脸愤怒,指着窗外,仿佛窗外就站了小钟一样,大声说道,她,我都不晓得要从哪里来说她!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我把她调到深圳,我安排她的工作——起码,我跟她换了五个单位!她在哪里都跟别人搞不好!孤僻、自私、刻薄、冷漠、自我中心!这些先不说她。她的房子是我帮她买的——我跟她买了两套房子!她身上穿的凡是三千块钱以上的衣服全都是我给她买的!还有项链、耳环、钻戒、信用卡……数都数不清!

我说,这些就不要说了,我又不是来跟你算账的,我要晓得你们感情的真相。

坤哥说,好,不说这些,说这些也没意思。说感情,好好好,说感情,她一直要我离婚跟她过。你是晓得小唐的性格的,只要我一提离婚,她就要去寻死觅活。她卧过轨你是晓得的。我跟钟一淳不说假话,我说离婚我一时恐怕做不到,小唐她坚决不肯离。她听了就气恼,不理我,后来又找我,说,她想通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名分什么的不重要,在一起就心满意足。她反正跟定了我。我当时还很感动,觉得小钟对我是真情。接着她就叫我跟她买房。买就买吧。后来我一直跟小唐说,我在外头拈花惹草,得了性病,不能跟她过性生活。小唐就开始厌烦我,鄙视我,跟我吵。后来我找了个人,给了他两万块钱,叫他勾引小唐。那段时间我故意经常不回家,有天那人发了短信来,说今晚你来捉现场。我当晚回去就抓了证据。当然,你晓得,这叫不择手段,卑鄙下流。是的,我就是这么做的。我不管小唐怎么哭,怎么哀求,反正提出了离婚。这下应当好了吧,钟一淳,我们熬了这么久,总算熬出头了吧。我第二天就去找她。在此之前,我们确实分开了蛮长一段时间,我们经常是这样分分合合,好了又分手,分手又好了。结果,我跟她说钟一淳,你以前盼望的事,我现在终于做到了。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我们结婚吧。你猜她怎么跟我说呵,她说庞晋坤,我们根本不适合做夫妻,何况我们已经结束这种男女之间的关系了。我当时脑壳都大了。我说你不是一直盼着有这一天吗?我费了这么多周章,想尽了办法,甚至设了恶心的圈套,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怎么可以突然变卦了呢?她说什么叫突然,我们分开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了,我们的关系早就结束了。她还说,难道你还不清楚,我们的感情其实早就死了吗?我说,我的感情从来没有死过,我还是从前那样对你,虽然我们经常分分合合,但我内心里始终只有你。她很冷酷地说,那是你的事。我的感情已经死了。我不想再跟你在一起了。我想我们今天就连普通朋友这样的关系干脆也一起结束了吧。我都呆了,问她什么原因,我什么地方对她不起。我要她跟我说清楚。但她不肯说。她用拒绝的目光望着我。我那时候真是觉得心寒,觉得世界他妈的就是一个深深的冰窟窿,我掉进去了,出不来了。这种不明不白的从天而降的变故,你晓得吗,那一瞬间,我真的想掐死她。我盯着她的脖子,一直盯着,我听见我的手骨节都发出了响声。她吓坏了。她说,庞晋坤,我们好聚好散,你千万不要做出不理性的事情来。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一种缘,我们只是缘尽了,并没有发生什么。

缘尽了,坤哥说,她就是这样对我解释的。这么多年的感情,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她就是这样一句话,缘尽了。你叫我怎么想?

我沉默地听着坤哥说话,同时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他的愤怒是真实的,他的伤心也是真实的。他没有像小钟那样对我发誓,但我相信此刻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谎言。

坤哥承认他打了很多电话给小钟,坤哥说,失去小钟,让他觉得世界都是空旷的,就像《红楼梦》里说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忍受不了这种一无所有的空旷。他对小钟寄托了真感情。他说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对她那么好,我不相信这样的好没有在她心里留下温暖和印记。我当然想争取她回头。我承认我对她至今都抱有一丝幻想。

坤哥也承认他威胁了小钟。他说他只是那么说说而已。他怎么可能对心爱的女人做下三烂的事。坤哥还承认他在小钟拒绝接听他的电话之后找了她的几个闺蜜,并说了小钟的坏话。坤哥解释,那只是想把他的愤怒通过她们向小钟曲线转达罢了。

你不晓得她把我伤得有多深。我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吃安眠药都睡不着。

我说,你以后最好不要再打这样的电话了。

坤哥不作声,望着窗外。下过雨的天空,一片灰黑。对岸的麓山,隐然不可见。客厅里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我又重复了一句,小钟那里你不要再打电话了,徒劳。

隔了好一气,坤哥才说话,徒劳,徒劳,我这一辈子就收获了这个词,徒劳。

但他的鲶鱼嘴巴并没有答应我不再打骚扰电话。

当我拧开他的门准备离开的时候,坤哥从背后的沙发上轻轻说,回来,陪我呷点酒。

声音有点哽咽。

深夜躺在床上,我脑壳里交织回味着小钟说过的话和坤哥说过的话。我分不清谁真谁假。他们都有愤怒,都有悲切,他们倾吐出来的时候,你无法不相信。

但他们之中,谁是受害者?

小钟没有再来电话。看样子,坤哥没有骚扰她了。

向生是根本不晓得这回事的。有一回我们三个在向生的教职工宿舍对面的一家小餐馆吃饭的时候,他还问起了坤哥,怎么坤哥现在提都不愿意提小钟了?我看了看坤哥的脸色,他很平静,把酒杯举在眼前,看着它,咳一声,咧开鲶鱼嘴巴,说,呷酒,呷酒。

向生评上教授了。我们祝贺他。我说你最好还是找个老婆吧。向生说,有劳二位,帮我介绍。我的生活圈子太小了。

我望着窗外,远处的河堤依然蜿蜒,湘水从它下面向北流去,无声无息,夹着无尽的时间。我想起了我们的大学时代,那时候我们几多年轻。那时候,我们没有现在的烦恼。

暑假的时候,我们中学组织老师到沿海几个城市去游玩。我们到了深圳。我想起了小钟。那天她给我打电话,我留了一个心,存下了她的号码。晚饭后回到酒店,我拨打了她的手机,她接了,听不出她的情绪,问了我酒店的地址,然后问附近有没有咖啡吧。我说出门右边就有一个。她说,好吧,过四十分钟,你去咖啡吧等我。她是从香蜜湖那边打的过来的。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隔着玻璃看着她下的车。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身材依然姣好,盘着发髻,一袭白色的连衣裙。我站起身,目光迎了过去。她显然没有认出我,但她知道我是谁。她浅浅地微笑着,在我对面坐下来。卡座顶上的射灯把淡淡的黄光投在她脸上,我还是看出了一朵鲜花的凋谢。她的额头和眼角有清晰的皱纹。但她风韵犹存,有一种凛然的气质。我叫了南山咖啡,她却只要了矿泉水。她说晚上喝咖啡,她会失眠。我经常睡不好,我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她瞧着手里的杯子说。

我说,你想不起我来了吧,当年我去过你在出版社的宿舍。

她说,对不起,我有脸盲症,老是记不清人的样子,很容易得罪人。不过我不怎么在乎,人和人总是相互误会的,人家怎么认为你,那是人家的事,我没有办法。

我说,你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没有变呵。

她说,我已经老了。

我连忙说,没有没有,你还是我当年见到过的老样子。

她笑笑说,老样子,老样子,就是老了的样子。

我也笑了。我说自然规律,任何人违抗不了。不过,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还是很独特的。

她小啜了一口矿泉水,放下杯子,说,我要谢谢你。你帮我规劝了庞晋坤,他没有再打电话来了。

我说,是吗,他真的没有再打了?

她点点头,望着窗外,轻声道,其实,我和他之间并没有恨。我们没有必要相互仇视。我就是对他失望。他不是我可以寄托终生的男人。

我说,是吗?坤哥不是对你很好吗?依我对这位老同学的了解,他这辈子爱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呵。

她轻吁一口气,说,唉,真是一言难尽。

她摇了摇头,接着说,人非草木,我怎么会不晓得他对我有真感情?但是他确实不是我愿意嫁的男人。

我说,听坤哥说,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嫁给他吗?甚至没有名分你都愿意跟他在一起吗?

她看着我说,确实曾经如此。你不知道,女人对男人是有幻想的,你只要存着这份幻想,你对面的男人就是不真实的。人生这个过程啦,就是渐渐认识真相的过程。我是一个对生活寄望不低的女人,我对我要托付终身的男人其实是有期待的,他应当有志向、有理想、有追求,至少,他是努力的、朝气蓬勃的。起初,我幻想中的庞晋坤就是这样的人。他挺能说,又还有些幽默,有些体贴,聪明就不用说,何况我们相识的那个年头,念过大学的人是不多的,我从小就对“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深信不疑。所以他身上具有的这些特点,我以为就是我期待的那些东西的基础,或者,就是那些东西本身。这正是我需要的。后来,一天一天,时间长了,我渐渐看出了他真正的底色,他就是一个混日子的男人。他有不错的工作和收入,他也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他满足于此,成天只晓得吃喝玩乐。深圳这地方和内地不一样,几乎每个人的状态都是打拼的状态,人人都在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和梦想。那么多成功的榜样,还没成功的也都在努力,有好些人甚至兼两三份工,为了什么?追求。人要有追求。而庞晋坤的追求就是每天有饭局、有牌局、有卡拉OK和酒吧。他甚至连书也不爱看了——他一年恐怕都没读过三本书!他们单位,被他调进来的小年轻,都升为了他的头,他竟然无动于衷,我行我素,照样的吃喝玩乐。我看不下去,就激励他,他反而嘲讽我,说我有野心,是漂亮的野心家。他说人一辈子很短,每天快活,就是幸福,其他的都是过眼云烟,拼什么拼。还说人不要为难自己,要顺其自然,要无为,无争,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问我读没读过老庄的哲学。他到我这里来,从前还跟我讨论诗歌和小说,后来,一来,我就闻到他一身的酒味和烟味,和我没说上三两句话,倒头就睡,有时候连鞋子都不脱,睡得鼾声起伏。我看着他的样子,不晓得要说什么,我的心就是这样渐渐凉了。他成了一个让我失望的男人。

她问我,你来过几次深圳?

我说,是第二回来。

她说,如果你上次来没认真注意,好,那你明天走上街,仔细瞧瞧深圳人的脸,你会发现深圳的人意气风发,满身斗志,瞳孔里甚至都有光芒。没有谁像庞晋坤一样,浑身透着颓丧、消极和混日子的行尸走肉气息。对,有一回我和他吵起来,我说的就是这句话,我如今每天面对的是一具精神尸体!

她停顿了一下,又小啜了一口矿泉水,轻放下杯子,从桌上拿过餐巾纸拭了拭嘴角,然后接着说:

可惜的是,他不能理解我,永远都无法理解我。我渐渐对他冷淡起来。我已明白,他是无望的。他的生活逻辑已经固化了,我无法改变他,我只有改变我自己。我考了会计师证,考了建筑工程师证,甚至还考了律师资格证。我终于成了一个只有我炒老板,而老板不会炒我的人。他总是嘲笑我,说,一个女人,她的资格和本钱就是漂亮,这个证那个证有屁用。他还说,你不要出去工作,我养活你就是。他怎么可以如此这般地庸俗呢?所以当我提出我们分手的时候,他完全不能理解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是一辈子的事,我再也无法跟他在一起生活了。

所以,他就来纠缠我,我不见他,他就打电话来,先是央求,后来是臭骂,再后来就是威胁——他说他要与我同归于尽。他甚至打电话给我的闺中密友,把我说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坏女人。这些你都已经晓得了。

我说,他不是再也没打电话来了吗?

小钟说,是的,在你规劝之后,他的确没有再打电话来。但是,我还是担心,我总是恍惚之中有种预感,觉得有些事情的发生,是或迟或早的。风暴有时候是躲在平静的云层后面的。真的,我相信预感。

我说,不至于,我了解坤哥,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

她说,是呵,有许多杀亲的刑罪案例,犯案者本质上也很善良。考律师资格的时候我翻阅过不少这方面的案卷。

又说,我永远记得我拒绝他的那一刻,他盯着我的那种目光。那目光是杀人的目光。而且,是那么样那么样的真实和强烈。

我说,在我听来,你们真是一场悲剧。

她马上纠正:不,是一场误会。我们都错误地认识了对方。不过,我认识了他的真相,而他并没有认识我为什么不能跟他在一起生活的真相。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坤哥真相,一直要等到他离了婚才告诉?他是为了你才离婚的。

她低眉看着桌上的杯子,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这可能是我的错。说老实话,庞晋坤对我很好,让我也很犹豫,再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产生了一种生活习惯,日子就在这种习惯中过了下来,突然一下离开他,我总是难以下决心。我开始想,我自己过好就行了,就当他是我身边的一个陪伴。我内心里有两个我,一个就是这种态度,另一个是另外一种态度,就是叫我坚决离开他。两个我一直缠斗着,有时候一个战胜了另一个,有时候又胜负难分,所以时间就是这样延宕下来了。当然,最后那个要离开他的我彻底赢了,但确实也误了庞晋坤,误了他,也就是伤了他,所以他骂我,我不回他的嘴。我晓得我有错。他离婚确是为了我,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对他已经没了感情,甚至,连感觉都没有了。

她停了一下,又抬眼看着我说,我相信他有杀了我的心。

我说,你不要担心坤哥会报复你——我看得出你还是蛮担心的。回去,我会再找坤哥好好谈一谈。我至少对你有了新的认识。

她说,谢谢你,难得你能够理解我说的一切。不过……

我说,不过什么?你还是担心坤哥会怎么样你?

她望着我,嘴唇动了一下,却没说话。眼里闪动着隐隐的不安。

我说,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她沉默了一气,说,他不来骚扰我了,我反而觉得这份平静来得不祥。

我说,你太敏感了。这样会自寻烦恼。

她叹了口气,说,唉,随他吧,我信命。

又说,我确实有一种不太好的直觉。但愿是我错了。

我要结账,小钟却抢着埋了单。她说在深圳,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我送她到门口,她转过身对我说,谢谢你来看我。庞晋坤经常跟我说起你。我觉得我对你是熟悉的。

我说他更是经常跟我说起你。说了三十多年。你影响过我们的生活。

她说哦,是吗?

我笑了笑,说,千真万确。你至少影响了我们的另一个同学,向生。

我没有说你差点成了我当初择偶时的一个标准。

我看着的士后窗里她的白色的背影。车顶的出租车灯亮着,慢慢融入前方一大片灯海之中。

夜风吹来了,灯火跳动起来。

我身后,咖啡吧的转门里转出了一对年轻男女,走到我的前面等的士。他们站在马路旁,互相搂抱着,女孩子的裙子飘在凉凉的夜气里。我看着他们,心里想着,坤哥和小钟,他们当年必定也是这种样子。他们有过这样的甜蜜的时光。这样的时光,在人的一生中,其实是非常短暂的,回头一望,都是电光石火。拥有这一刻的人,却不会知道,珍惜眼前是多么重要。

我站在夜风中,感觉很凉快,却一时迈不开脚。

我看到了便利店的灯箱,我想进去买一盒烟。我现在很想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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