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上岭村丁酉年记

时间:2024-05-04

凡一平

上岭村有钱人排行新鲜出炉。

韦宝路跃居第一。

今年四十六岁的韦宝路,坐了二十四年的冤狱,共获得二百八十九万国家赔偿。

上岭村又屌炸天了。去年屌炸天的一件事,是丑八怪蓝能跟娶了个机器人做老婆。今年蒙冤二十四年的韦宝路昭雪出狱,并获得国家巨额赔偿,这件事比那件事更屌。

这件事其实是两件事,出狱是一件事,国家赔偿二百八十九万是一件事。

上岭村的人们对这两件事都非常感兴趣,比外面发生的任何事兴趣都大,因为这是身边的事,是多少都与韦宝路沾亲带故的人们相关联的。有的甚至是息息相关。比如他九十二岁的母亲、伺候他母亲的侄子韦山、二十四年前差点成为他岳父的樊久贵,等等。他们都是韦宝路出狱后迫切想见的人。见母亲的理由自不必说了,骨肉相连,舐犊情深。而韦宝路入狱时才五岁大的侄子韦山,为什么要见呢?因为这么多年来,是韦山在照顾母亲,实际上是在照顾他的奶奶。至于樊久贵,韦宝路想见他的原因,无非是想知道,他差点成为自己老婆的女儿樊妹月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

韦宝路重现在村庄的那天,是腊月十七。

今天往来村庄的人很多,因为春节临近的缘故,在外工作或读书的人陆续返乡,留守的人要么出去采购年货,要么出去接人。出入村庄的汽车、摩托车像两列对向而行的蚂蚁队伍,一派熙熙攘攘、浩浩荡荡的景象。

那么多人出没,却忽略了站在村口的一个人。无数双眼睛,竟没有一双认出衣着光鲜、个子高瘦的韦宝路。

韦宝路站在村口,停留了很久。他怯生生地看着往来的人,期待有人注意他、认出他,然后领他回家。他当然记得家在哪里,闭眼都能找得到。只是如果有人打个招呼,指路也行,那么心情会好一些,感觉会暖一些。但是很显然,所有的人各走各的,形同陌路。谁都没看见,看见了也没想到,想到了也认不出来,驻足村口左顾右盼,像一棵向人摇摆枝条的柳树,渴望迎迓和接纳的男人,正是赫赫有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韦宝路。他背着一个沉重的双肩包,看上去像是一个远足的旅人。

失望的韦宝路将目光从行人转向村旁的一排树。树木葳蕤,芳草碧绿,即使是冬天,村庄的植物依然不败,像是一年四季保持清澈的泉水。他移动双脚,走向那排树的其中一棵,像是那棵树认出他来向他招呼一样,他来到这棵树下。这是一棵红枫树。红枫树现在不红,或者已经红过了,在他归来之前,每年都有一段色彩绚丽的时光。韦宝路当年离开村庄的时候,这棵树还小。他常给它施肥,供应牛粪,或朝树根撒尿。他最后一泡尿距今将近二十五年了,而这棵受过韦宝路培育的红枫树已经高耸入云、枝繁叶茂。它等了他二十五年。

等了韦宝路二十五年的,无疑还有他的母亲。她不可能像树一样,越是久等越是繁茂。她是人,像是燃烧的蜡烛或者油灯。所以,不能让母亲再等了。他已经在村头停留了很久。

村庄已经大变样,主要体现在建筑上。一幢接着一幢楼房拔地而起,像是冒出水面的舰艇。韦宝路从它们的面前一一走过,心里还是为村庄感到自豪,尽管他没有为村庄的富强出过力,甚至相反,在过去的二十四年,他给村庄带来的只有晦气和耻辱。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他现在已经雪耻了。他希望自己也能像钢筋和水泥,浇铸成村庄的一道实用的风景。

在村中偏北的坡岭下,一座泥瓦房出现在韦宝路的眼里。在周边的楼群中,它像群芳中的一个老女人,特别和孤独,越是靠近,越是显得没落、破败、苍老和寂寥。

这是他的家。他祖上居住并留下来的房屋。他在这房屋里出生。十五岁的时候两个哥哥与他分家搬出去住后,就只有他和母亲居住。那么他坐牢的二十四年里,就只剩下母亲了。

母亲现在在屋里吗?或许在,或许不在。从监狱放出来,又在法院安排的宾馆住了一段时间,韦宝路没有和家人联系过。家里的情况,还是法院的人告诉他的。他之所以不急着通知家人,是为了不让母亲受惊。他要等一切办妥当后,才悄悄地回来。这时候即使母亲受惊,他可以抱着她,用清白的身体、书面证明,甚至现钞,尽快地抚慰母亲,让她安定。他的想法得到法院法官的支持,他们也不希望这起即使平反了的冤案,过快过大地声张。

房屋的门是开着的,母亲在家的可能性很大。或许照顾母亲一日两餐的侄子韦山都在,因为这是正午,母亲该进食了。

韦宝路走进家门。在堂屋里,他没见到人。他放下背包,走到灶房,又不见人,生火的痕迹也没有,因为灰烬是冷的。最大的可能性是在里屋了,那是母亲的卧室,也曾是他的。

里屋摆着两张床,连接门窗。靠门边的一张床,蚊帐是打开的,看得见被褥和枕头。这是韦宝路睡过的床,基本原样保持。靠近窗户的另一张床,蚊帐垂落封闭,蒙尘烟熏,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见。

韦宝路来到靠近窗户的床前,轻轻地掀开蚊帐。他看见耄耋的母亲,在冰冷、生硬、油腻的被窝下露头,像一只甲虫。她眼睛睁开,但全部是白的,眼珠子被白膜覆盖,像是相机镜头套上了护盖。母亲难道眼瞎了吗?

韦宝路紧张地叫了声妈,妈妈,我是宝路。

母亲有动静或反应了,她把头抬了起来,在韦宝路的帮助下坐起。她伸出双手来摸韦宝路的头和脸,摸得非常的仔细,像是盲绣一朵花一样。像是熟悉自己的作品,哪怕阔别或久违几十年,她一摸索,便相信和确定是自己的作品。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得生动和出彩,嘴唇颤抖,像复苏的水井。皲裂的皮肤泛过一丝红润。眼睛虽然没有放光,却流出了泪水。

母亲果然是瞎了,但似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回来了。离开近二十五年的小儿子,切切实实又回到身边。

母亲说话已不利索,吐字含糊不清,像是岁数大了,也像是长年不和人说话的缘故。韦宝路也一样,说话迟钝、吞吐,而且是先在脑里想过一遍才说出来,都还这样。他在监狱二十四年,也极少和人说话。其实这二十四年,母亲何尝不是坐牢呢?她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应该不少于儿子。

母子俩困难地进行交流、沟通,一问一答,或答非所问,反反复复,总算讲了清楚,也听得明白。母亲已大概知道,儿子杀人的罪名,终于被证明是冤枉的。他一直是清白的身,只是现在才获得自由。母亲听明白后说,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相信,我小儿子宝路,不会杀人。

侄子韦山在下午一点过后,走进了祖屋。他在前堂看见一个既大又鼓的双肩包,预感到是小叔回来了。这之前他已经耳闻,小叔的案子已经重审,有可能无罪释放。只是没想到小叔没有通知就回家了。他迈步走进里屋,果然看见一个高瘦男人的身影,他不假思索或毫不犹豫地直呼小叔!

韦宝路回答,是韦山吧?

韦山说我不知道小叔今天回来,你也不通知一声,我好去接你。我……刚刚还上街去了呢,去给奶奶买药。他见自己两手空空,拍了拍裤兜,可到了街上,发现钱没了,被小偷摸走了。想起奶奶还没吃中午饭,又急忙回来。等下再去买药。

韦山明显在撒谎。真实的情况是,他没有上街,而是在村庄的一个赌点,输光了钱,才回来的。

韦宝路自然是相信侄子的话的。他感动和感激地看着这个二哥的儿子。他已经从法官那里知道,自从十年前母亲不能自理,便是二哥的儿子韦山前来料理和照顾,十年如一日,很不容易。

韦宝路大步走出里屋,从前堂提过背包,再进来。背包打开,里面装满物品。那一件件新衣、鞋袜、手机、糖果饼干等等,都是他对亲人的思念、歉疚和报答。

韦山接过小叔赠送的华为手机,一看正是自己想换一直没换上的那一款,高兴地笑得合不拢嘴。他当即把卡从旧手机里取出来,用新手机给父亲打电话,再给大伯打电话。

大哥韦宝丰、二哥韦宝收闻讯而来。他们三步并成一步,像是追赶时间夺回亲情,终于见到二十多年不见的弟弟。

三兄弟相见,没有像常人那样拥抱、痛哭,而是默默地相视,然后递烟、点烟、抽烟。韦宝路本来是不抽烟的,但现在抽上了。三个男人在屋里,在母亲跟前腾云驾雾,引得母亲咳嗽。于是他们都把烟掐了。韦山这时煮好了一碗面条端进来。韦宝路接过面条,去喂母亲。他每夹起面条,都要先朝面条吹气,待冷却后才往母亲嘴里送。

一大碗蛋面,母亲居然吃光了。韦山说这是少有的现象,看来药也不用去买了。

酒肉也不用去买。韦山飞快地跑回自家,拿来了酒肉,张罗欢迎小叔的家宴。

宴席还限定于小范围,也就一桌。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以及母亲和韦山。

韦宝路问大哥,怎么不见韦甲和韦乙?他所过问的韦甲韦乙,就是大哥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子。

除了母亲,韦宝路见大家的脸沉了下来。

大哥扯了扯韦宝路,将他带到一边,悄悄告诉韦宝路,韦甲、韦乙,就在不久前,因为盗窃本村蓝能跟的机器人老婆,去从事卖淫,被抓了,关在看守所里,还没有判。这个事妈不晓得,不能让她晓得。

韦宝路对大哥满脸歉疚,因为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大哥叹了叹,但没有怪弟弟的意思,他扯了扯弟弟,我们回去吧,该吃吃,该喝喝。

家宴进行很久。母亲被抱回里屋睡觉了,兄弟叔侄们还在喝,但重心或重点是谈事了。

韦宝路如实告诉亲人们,他获得了二百八十九万国家赔偿。

听到的人全傻了,很久才缓过神来。

最先气定神闲的大哥望了望四处破陋的房屋,说,那么,这老破房,可以推倒重建了。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我是主张重建过的,你二哥也支持。但是妈不让,妈说,建了新房,你有朝一日回来,就找不着家了。妈还不愿意搬出去跟我们住,她一定要住在这里,等你回来。现在你回来了,房子就可以重建了。

韦宝路说,好的。建房子的钱,我全部出。大概需要多少?

二哥心算了一会说,起码三层,最好四层,四层的话,连装修,估摸要六十万。

韦宝路说,那就四层。

二哥说在建房的这段时间里,你和妈就住到我家里。当然你们愿意去大哥家住也行。但我家比大哥家宽些。

韦甲、韦乙现在进去了,看情况三两年内是回不来,我家也宽的。大哥说。

两位哥哥在争母亲和弟弟的居住权,像是在文明地抢球,然后又把球抛给弟弟韦宝路。

韦宝路为难了,但很快有了主意,说听妈的吧,她愿跟大哥就去大哥家住,愿跟二哥就跟二哥。妈住哪我住哪。

二哥的儿子韦山说这么多年都是我在照顾奶奶,这个问题我想不用讨论了。我们讨论下一个问题。

下一个问题是什么?三兄弟面面相觑,然后看着韦山。

这还用想吗?韦山说,小叔今年都四十六岁了,当务之急,是娶老婆!

这话直抵人心,大哥二哥连忙点头说是的,对对。

韦宝路自然也是心动的,嘴里却说不急,慢慢来。要有合适的才行。

韦山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小叔。

大伯韦宝丰鄙夷地看了看侄子,说你都三十了,都没有老婆,还帮你小叔找,谁信你呀?

我至今找不到老婆,还不是因为照顾奶奶!韦山理直气壮地说,他看了看韦宝路,还有也受小叔一定的牵连。谁愿意嫁我们这样的家族呀?

对不起。韦宝路对侄子说。

二哥韦宝收打圆场说韦山这边努力,我们这边也努力,我们共同努力,争取尽快给宝路找个好老婆。

拖都拖了这么久,熬也熬过来了,都无所谓了。找老婆的事不着急的,这种事要随缘,真的,韦宝路说,他口气淡定,像是真话。

大哥说那么这事先放一放,但也不能放得太久。建房是首要的任务,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呢?

二哥想了想,说请全村人吃一餐饭,大张旗鼓地宣扬宝路是无罪释放,是清白人,很有必要。

大哥说我同意。宝路离开上岭那么多年,很多人都不记得他了,也不认得他,借这个机会,让他们认识宝路,也让宝路认识他们。

好的,听大哥二哥的。韦宝路说。

只是我们这次请酒,可能与别的请酒不同,大哥说,我们这种请酒是出狱酒,没有先例,所以最好不要来客随礼了。相反我们可能还得给来人发红包,因为宝路获国家赔偿的事,我看瞒是瞒不住的,不分点利市给父老乡亲,恐怕是遭人恨的。再说,我们建新房子,还要请很多人帮忙呢。

村里六百多口人呢,要发多少才够?韦山说。

大人二百,小孩一百,我看可以了。二哥说。

大人小孩算各占一半,人均一百五,六百乘一百五,那也要九万多十万,韦山计算说,还有请酒的钱呢?加起来不得好十几万!

没事,韦宝路说,这酒该请,红包也要发,干脆,每人都二百吧。

大哥二哥和侄子瞠目结舌,却心中暗喜,为弟弟、小叔的慷慨大方。对乡亲尚且如此,那么对至亲呢?自然是不在话下了。

酒宴从腊月二十一中午开始到晚上,来了六十五桌人。也就是说,上岭村人几乎全部到齐了。二哥韦宝收家房屋的里里外外,人头攒动,比初一的庙堂还拥挤。

韦山负责给来人发红包,一人二百。有的人领了红包后还来,他们大多是小孩,但怎么可能诓过记忆超强的韦山呢?他在牌桌上可以记住所有出过和还没出过的牌,他常输钱是运气不好而不是技术问题。更何况他早有预防,在每个领了红包的小孩额头上点了朱砂。

所有的事情均由亲人们张罗,韦宝路只负责坐立在哪里,笑眯眯地陪同母亲一起,接受人们的祝愿。

下午,群众中出现了一个人。韦宝路看见他后,坐不住也立不稳了。

这个人就是樊久贵。

樊久贵到了韦宝收家酒宴现场,却没有到韦宝路和老人的跟前来祝福。他像是忌讳什么,或歉疚愧悔什么,总之很例外地一来就在酒桌边坐下,默默地吃菜喝酒。

韦宝路还是发现了他,像是操办这么大的酒宴就是为了等这么一个人,只要他来,怎么可能不被韦宝路发现呢?尽管他老了许多,快七十的人了,头上已经谢顶,全部光溜溜的,但韦宝路仍然认出他来,因为他是韦宝路出狱后迫切想见到的人之一,在狱中韦宝路都梦见过他。如果韦宝路不蒙冤入狱,樊久贵铁定就是他的岳父。

时间从现在往回倒流,二十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一日那个冰冷的早上,韦宝路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樊久贵就在场。他们同住一屋,看上去像父子。樊久贵宣称只是韦宝路的木工师傅,事实上也是。他带他来H省S市务工,分包华夏商城二层装修的木工项目。工作时,徒弟勤快好学,吃苦耐劳。下班后,徒弟鞍前马后,悉心周到。这优良秉性深得师傅喜欢。其时师傅已经知道,徒弟是看上了他的女儿樊妹月,樊妹月也看上了韦宝路。他偷看过女儿写给韦宝路的信件。对女儿和徒弟的恋情,樊久贵是懂了装作不懂而已。

韦宝路被警察从出租屋抓走,樊久贵的反应是很震撼的。他开始以为是冒充警察的坏人入室绑票,从木工箱操起了斧头,然后被两把枪指着喝令别动。他眼睁睁看着徒弟被四五个人按在地,然后被反铐和戴上头套,拖出出租屋,像一头从猪圈里拖走的猪。

两天后,樊久贵就从报纸上知道,三天前,就是九日夜晚,发生在华夏商城附近红宫大酒店建筑工地厕所的奸杀案,就是徒弟韦宝路干的。报纸上写的犯罪嫌疑人为广西籍民工韦某,樊久贵清清楚楚地知道指的是谁。

在报纸登出消息的前一天,樊久贵被警方询问,九日夜晚七时三十分至九时十分,他的徒弟韦宝路在哪里?在干什么?

那天也奇怪,下班后,徒弟韦宝路没有和师傅一同返回出租屋。他说他要办点事,让师傅先回。什么事他没说。樊久贵回到出租屋,独自煮饭菜,照常喝了点酒,然后洗洗就睡了。通常他十点之前肯定就睡了。总之那天他睡之前,徒弟是还没有回来的,肯定是在他睡了后才回来的。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就不知道了。

樊久贵对警方如是说。他说的是事实。

师傅的叙述成为徒弟奸杀受害人的佐证。

二十多年来,樊久贵一直为此内疚和后悔。他认为在警察提供的那个时间段里,他承认韦宝路不在出租屋的证明,加强了韦宝路是奸杀嫌疑人的确凿性,就像是在一个重伤的人背后又补一刀,彻底地断送了他的前程和人生。

所以今天,樊久贵是不敢直面蒙受冤狱的韦宝路的。他受到邀请后,斗争了很久,人虽然来了,却怯懦地没有走到韦宝路的跟前。

韦宝路向樊久贵走去。他来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招呼,师傅,你来了。

樊久贵手足无措,哎,哎,宝路,宝路。

韦宝路扯了一张凳子,在师傅身边坐下。他端酒敬师傅。

樊久贵接受韦宝路的敬酒。他也回敬了韦宝路一杯。他的手由战战兢兢逐渐自如。

韦宝路从在樊久贵身边坐下后,就不再走动。他一直陪着他的师傅,多久都要陪着。

到了夜晚十点钟,喝了六七个小时的樊久贵把持不住了。临走时,他对送他的韦宝路说宝路,妹月后来嫁给了加禾村一个姓罗的男人。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安排。

韦宝路与樊妹月见面的地方,就在大成中学旁的河岸。中学在岸上,他们在岸下。岸下竹林幽幽,人迹罕至。加上学校已经放假,就更没人来了。

这是他们曾经手牵手来过的地方。韦宝路和樊妹月的初吻,便是在这里。那时韦宝路是高中三年级,樊妹月是二年级。学长吻学妹,两人一吻便私订终身。无论考不考上大学,无论富贵还是贫穷,韦宝路都要娶樊妹月为妻,樊妹月都要嫁韦宝路为夫。高中毕业,韦宝路以六分之差,没有考上大学本科。专科他又不愿意读。他打算明年再考,与樊妹月一同高考,万一一同考上,万一考上的还是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那真是十全十美的事情。韦宝路想得美,而天公不作美。第二年高考前夕,两人还躲在河对岸樊妹月的姑姑家复习。他们打算第二天一早再渡到对岸的中学参加考试。按往常渡河最多二十分钟,完全来得及。但就是高考这前一天晚上,天降暴雨,山洪肆虐,所有的水都往河里灌。第二天一早,韦宝路和樊妹月来到河边,一看懵了。码头上没有船,只有断绳一根。这也不要紧,岸上有备用的竹排。要紧的是,猛涨的河宽阔了一倍,把竹林都淹没了,而且水流湍急。小小竹排如何渡过河去?高考在即,韦宝路决定冒险一试。他把竹排推下河,与樊妹月上了竹排。他站着,樊妹月蹲着。竹篙在韦宝路的手上,向竹排的两边划动。竹排缓缓沿着岸边,往上游前进了一段距离,然后开始往对岸下方的码头渡去。韦宝路以为自己算准了,有超长的这么一段距离,在水流的冲击和自己的把控下,竹排是可以斜渡到对岸的码头的。可是竹排到了河中央,水情完全出乎韦宝路的想象和预算。他没想到或忘了计算河上还有风,而且是跟着水流走的顺风。尤其河心的风,大得可以排山倒海,一个竹排怎能人为操控得了呢。竹排失控地旋转,并向下游狂漂,最终在距离对岸码头十几公里外的一处河湾,被倒下的一棵大树挂靠。

韦宝路和樊妹月赶到考场的时候,第一科目语文已经考完了。缺了一科,接着考下面的科目还有什么意义呢?就算科科高分,也是很难考上了。何况韦宝路和樊妹月都不是考高分的那块料。于是两人索性不考了,来到河边抱着哭,任眼泪像河水奔流。

高考一结束,两人像正常考生一样回家,等待分数出来。公布分数的时间到了,他们便去中学看分数。然后回来,韦宝路告诉大哥,他考了二百七十分,比去年还低。樊妹月告诉她爸樊久贵,自己考了二百六十九分。因为上岭村这年就樊妹月和韦宝路参加高考,樊久贵还问韦宝路考了多少?樊妹月说比我高一分。樊久贵又问这个分数能上什么学校?樊妹月说什么学校也上不了。樊久贵说你们两个还真是不相上下呀。

就在这年深秋一个月光融融的夜晚,韦宝路拎着烟酒、鸡鸭,走进樊久贵家,拜木匠樊久贵为师。这是他取悦未来岳父的第一步,只是樊久贵还不知道而已。他满心欢喜地收韦宝路为徒,在本乡本土教学、实践了一年多两年时间后,他带上徒弟跨省去挣钱。然后不久,就发生了韦宝路奸杀女人的事件。

二十多年过去,韦宝路从监狱里出来了,他背回二百多万的国家赔偿,还叫樊久贵师傅。那天韦宝路不离不弃陪了樊久贵六七个小时,樊久贵是看出了韦宝路的心思,他还想着自己的女儿。第二天一早,樊久贵急匆匆赶到加禾村,和嫁在罗家的女儿做了一次长谈。最后说韦宝路想见你。樊妹月说见就见。

樊妹月来到岸下竹林的时候,韦宝路已经在那了。她看见一个高瘦的男人,穿着光鲜的衣服和锃亮的皮鞋,在她和韦宝路初吻和痛哭过的地方沉思,她当然肯定他就是韦宝路。宝路,她叫道。韦宝路转过头,其实他从脚步声已经觉察到她来了,只是矜持地要等她一声呼唤,才转过身来。妹月,他回应。二十多年前曾经的恋人今天重逢,这样的开场白是没有问题的,像是按剧本走的一样。韦宝路不可能上前去拥抱她,他已经没有那样的冲动。他出狱后想见樊妹月的目的,不是为了重续旧情,而是另有主题。他选择在这个老地方与樊妹月相会,不是为了故地重游,而是他只知道这个地方不易被人发现。他很怕她对此产生误会。所以,樊妹月一往他身边靠,他就退后,总是与她保持三到五步的距离。

我是不是老得让你害怕了?樊妹月说。四十五岁的她是老了,看上去非常的缺少保养。头发白了不少,干涩没有光泽。脸上皱纹密布,皮肉松弛、分离,像烤红薯的表面。身体也胖了很多,身穿的衣裤还紧绷绷的,显得更加胖,像一个沉重而又廉价的包裹。而且她今天来一定是经过了修饰的,都还这样。可见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呀。她唯一可取的是一股骚劲,而这又是韦宝路不需要的。

我也老了。韦宝路说。

听说你出来了,我很高兴。

是吗?

我爸前天找我,说你想见我。开始我还以为他骗我,因为……

樊妹月。

嗯?

我见你,主要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韦宝路盯着樊妹月,像是监督她在问题问了之后,看她说不说实话。

什么问题?

就是,韦宝路说,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九号那天晚上,我去火车站接你。你为什么没有来?

我来了,樊妹月说,但是我坐过站了。我坐了一夜又一天的火车,都没有睡觉,快到S站的时候,我竟然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S站已经过了。我在下一站下车,你没有电话,打不了你的电话。我爸也是没有电话,有也不能给他打电话。于是我在客栈住下了,想第二天再坐车到S去。第二天上车买票,钱不够了。只够坐半程。我在半道下了车,走一天路到S,找到你寄信的地方,见到我爸。我爸说你出事了。出的竟然是那种事,我气得,当时我真的很气。我不理你就回来了。樊妹月讲述这段陈年往事的时候,流利、通顺,不像是编造。

我是冤枉的,韦宝路说。我没接上你,就回去了。回去的路上,经过一个厕所,想上厕所。我进了男厕所,确确实实进了男厕所。然后我听到隔壁墙有人叫,救救我。声音很小,但是听上去很凄惨。于是我就出来,绕到隔壁墙去,进的是女厕所。我看见有一个女的躺在那,不穿裤子,脸色铁青,脖子有勒痕,已经快断气了。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盖上。然后我害怕,就走了。然后隔了一天,警察找到我,把我抓了。说我奸杀了那个女人,先奸然后用我那件外套勒死了她,要我承认。我开始是不承认的,人不是我奸杀的,当然不能承认。于是警察们打我,给我上刑,各种刑。我受不了,只好认了。后来就判我死刑,因为我一直喊冤,才判我死缓。我坐了二十四年牢,直到去年,不知什么地方的警察,抓到一个犯了许多案的凶手,他供认一九九二年十二月某日,曾经在S市华夏商城附近的一个厕所奸杀过人,这才把我救了。我才申了冤。

当时谁都不知道你是冤枉的,樊妹月说。

我妈就相信我不会杀人,我以为你也相信。韦宝路说。

所以我成不了你妈的儿媳妇,樊妹月说,她叹了叹气,唉,这都是命。

你是什么时候嫁人的?

樊妹月迟疑半会,还是说你判刑后,我就嫁了。

你爸说你嫁给加禾村一个姓罗的。

对,你认识,你们同学。

罗体亮?

是他。

为什么是他?

你们班除了你,就他相对好一些。

是不是我追你的时候,他也在追你?

我的初恋是你。樊妹月说。

韦宝路忽然觉得十分的难受,就像一个人的心爱之物被迫转让一样,时过境迁,还赎不回来了。现在这种情况,他也不想赎回。他捡起一块扁石头,朝河里扔。石头在水面上打漂,蹿了两丈远,才沉下去。

听说国家赔了你八百一十万?樊妹月突然说。

韦宝路愣怔,你听什么人说赔了我这么多?

都这么传,我爸也说。

你爸一定是喝多了,听糊涂了,韦宝路说,没有那么多,哪有那么多?

那是多少?樊妹月说,她往韦宝路身边靠近一步,像是一个值得他信赖的人。

这回韦宝路没有退缩,像一个立场坚定的人。二百八十九万,他说。

对外可以这么讲,樊妹月说,她的意思,像是韦宝路把她当成了外人,没有跟她说实数。

我对外对内都这么讲,韦宝路说,就是二百八十九万。

好啦不谈这个,再谈这个就变味了,樊妹月说,她目光转移,轻松地望着平静、清澈的河水,像一个放下包袱的人。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不知道,韦宝路说,先养一养,适应一段时间。过完年再说。

对的,你受了那么多年苦,是该享受享受,你现在也有条件享受,樊妹月说。

年货买了吗?韦宝路说,他岔开话题,问了似乎不该问的问题。

没呢。我今天是跟老罗说,我上街来买年货的。樊妹月说,她说的老罗,指的一定是她的老公罗体亮。

今天是腊月二十四,还有六天就是春节了。韦宝路说,他故意不接茬,像是不想听樊妹月提老罗也好罗体亮也罢这个人。

樊妹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罗,罗体亮前几年开始病了,她说,去医院治也治不好,还花去十几万块钱。现在就窝在家里,静养。

什么病?韦宝路说,像是关心或突然感兴趣。

说是癌,肺癌,又能挨这么长时间。不是癌,又治不好,整天病恹恹的。

那你赶紧回去吧,买了年货回去,照顾他。不能让他等久咯。韦宝路说,像是终于找到结束约会的理由。

好的,樊妹月说。像是聪明的人。

韦宝路从夹克内层口袋掏出两叠钱,目测像两万。他把钱递给樊妹月。我今天只带这么多,他说,你拿去,买些年货,剩下的,给罗……老罗买药和补品吧。

樊妹月接受韦宝路的赠予,她上眼皮朝下,羞惭地看着别人施舍的钱,谢谢,她低声下气地说。

韦宝路看着樊妹月走了。他仍然留在岸下的竹林里,踱来踱去,像一头虽然自由却找不到对手或同伴的猛兽。这是他返乡回家的第八天,到樊妹月为止,他见到了所有他迫切想见的人,还有很多他不想见或可见可不见的人。他忽然发现或突然感觉到,除了母亲,没有一个人是他真正想见的人了。这些人都怎么啦?从大哥、二哥、侄子开始,明明白白告诉国家赔偿是二百八十九万,传来传去,才第八天,就涨到八百一十万了!这个数目比癌细胞繁殖和扩散都快,这真是要命呀。

冬天的红水河一点都不红,清水静流,辜负了它的名字。它不该残忍的时候残忍,像那年的高考。该残忍的时候,它慢条斯理,就像现在。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像这条河一样。我得善待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韦宝路心想。

这么一想,韦宝路平静了。他不再踱来踱去,而是坐如钟,站如松。或坐或立都只是一个念头,像一个一心向善的僧人或一棵菩提树。

春节过后的一个吉日良辰,具体地说是正月十六卯时,韦家的祖屋破土翻建了。

天刚放亮,旭日初升。在村中偏北的坡岭下立了一百年以上的祖屋,像一个安详闭上眼睛的老人,从人间消失。而在原地,将升起一座四层的楼房,它寄托祖宗的希望和承载子孙的梦想,将在上岭村屹立或闪亮登场。

负责楼房施工建设的,是大哥韦宝丰。韦宝路将建设费用六十万元,一次性交付给了大哥,然后什么都不管。

他和母亲则住到了二哥韦宝收的家里。

这是一种平衡。大哥拿到了项目,二哥得到了弟弟和母亲的居住权,各得其所,看上去也是两全其美。

二哥韦宝收家三层楼。母亲住在一层,二哥二嫂住在二层。侄子韦山原来住在三层,现在搬到了一层,理由是方便继续照顾奶奶。其实老人家搬到二儿子家以后,人口多了,又有小儿子在,哪里还需要孙子照顾呢?孙子表达的就是个孝心。

韦宝路住到了三层。他在最高层休养生息、以逸待劳。每天早睡早起,几乎与母亲同步。他这么做像是为了全面地照顾母亲,其实是在监狱里养成的作息习惯。他想晚睡也熬不住,不想早起又睡不着。人是自由人,心思却还是囚犯的习性。

是的,他还是常做梦。梦见自己在监狱里的生活。狱警与他的管制和服从、压迫和抗争;他与狱友从冲突到团结,从理解变成友谊;他的申诉被驳回,再申诉又驳回,一次又一次,一年复一年。一幕幕,像电影一样。恐怖、温馨、希望、绝望的场景和情节,历历在目,惊心动魄。另外,作为一个男人的本能欲求,也体现在他的梦中,因为只有在梦中,才能和谐、美好地发泄和满足,尽管醒来的时候只有一声叹息。不能否认,他梦中发泄和满足的对象,基本都是樊妹月。这个他专心致志爱着的女人,自从爱上她,狱里狱外,在梦中陪伴他的时间最长。当然他也会有出轨的时候,尤其是近些年,追星泛滥,囚犯也不能免俗,甚至更俗。即使高墙森严,无数女明星的相片照样流入监舍里,在狱友手中珍藏和传看。

准备发泄和满足的时候,可是没有入梦这么复杂,而是面对照片,直截了当。实不相瞒,韦宝路意淫过的明星就有范冰冰、李冰冰、高圆圆、杨幂、景甜,还有韩国的金喜善、全智贤,美国的朱莉,西班牙的佩内洛普·克鲁兹,等等。这么多的明星,真是罪孽深重呀。如果是真材实料,足够判多少次死刑,枪毙十次都死有余辜,也死而无憾。只是对不起樊妹月,妹月,你是我唯一爱过和爱着的人,对不起,请你原谅。每次当韦宝路感觉到不忠和罪过的时候,都这么默念。

这天晚上,韦宝路又做梦了。他梦见樊妹月年轻的时候,是多么的清纯和漂亮呀。那时候时兴烫发,韦宝路给她钱去烫发,死活不去,让头发顺其自然。她两边脸上长着酒窝,笑起来甜甜的。光漂亮还不够,她唱歌特别的好听。梅艳芳、林忆莲、叶倩文、陈慧娴、关淑怡等等,好多流行歌手的歌,她都会唱,而且唱得特别逼真。她可以从早上唱到晚上,只要韦宝路想听,她就一直唱下去。是的,樊妹月又开始唱了:笑看世间痴人万千白首同眷实难得见人面桃花是谁在扮演时过境迁故人难见旧日黄昏映照新颜相思之苦谁又敢直言梨花香却让人心感伤……不对不对,当年没有这首歌。樊妹月也没有唱过这首歌。这是谁唱的?谁冒充樊妹月?站出来!

韦宝路在梦里大喝一声,醒了。往窗外一看,早上了。

可歌声还在继续:愁断肠千杯酒解思量莫相忘旧时人新模样思望乡时过境迁故人难见旧日黄昏映照新颜相思之苦谁又敢直言为情伤世间事皆无常笑沧桑万行泪化寒窗……

这可不是做梦,是真真切切有人在唱,是村庄的人在唱,不是放录音,因为没有音乐伴奏,是清唱。谁唱的?

韦宝路从床上爬起来。他来到露台上,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小矮坡,站着一个女子,在唱着同样一首歌:勿彷徨脱素裹着春装忆流芳笑我太过痴狂相思夜未央独我孤芳自赏残香梨花香却让人心感伤愁断肠千杯酒解思量莫相忘旧时人新模样……

这唱歌的女子的身影,可真像年轻时候的樊妹月呀,声音也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韦宝路匆匆下楼,然后跑出二哥家。他来到小矮坡,那女子唱完了歌,正从坡上下来。他们正面遇上了。

你是哪位?韦宝路问。

罗细花,女子说,她一咧嘴,便露出两个酒窝,甜甜的。

你是不是樊妹月女儿?韦宝路说,你爸叫罗体亮?

你怎么知道?罗细花说。

因为你姓罗,而你长得像樊妹月。

你是谁?

韦宝路。

罗细花打量着韦宝路,我怎么没见过你?

你是在这个村子长大的吗?

没有。但是,我经常来我外公家。

你外公是我师傅。

是吗?那就更奇怪了。我怎么居然没见过你。你长年在外地工作?

是的。刚回来定居不久。

罗细花再次打量韦宝路,看你还不老,就退休啦?

韦宝路听得舒服,说不是退休,是休假。

哦。叔叔再见!罗细花朝韦宝路挥挥手,起腿准备走。

等等,韦宝路说。

罗细花停下。

你多大了?

二十岁,快二十一岁了。

韦宝路心算了一下,罗细花是在他坐牢三年后出生的。哦,这样。

再见。罗细花又挥挥手,这回走成了。

韦宝路望着罗细花走动的身影,忍不住跟着走,鬼使神差一样。为了不让她害怕,他与她保持的距离还比较长,有一百步远。在走动的过程中,他望见罗细花是回头望了他的,还送了笑脸。这笑脸太重要了,像是炽热的太阳,谁被照耀都会融化。那笑脸上的目光,像具有神力的绳子,一下子把距离缩短了。

这天的早餐、中餐和晚餐,韦宝路明显地食欲不振,像是病了。他神思恍惚,心灵或魂魄像是从身体里飞了出去。他对母亲的照顾也明显的不周到,忘了给她洗脸了,而晚上却给母亲洗了两次脚。

聪明伶俐的侄子韦山看在眼里。他来到三楼小叔的房间,对第一次不能按时睡眠或失眠的小叔说小叔,村里的姑娘还有不少,你要是看上了谁,就跟我说,我来搞定。

韦宝路说你真的能搞定吗?

韦山说如果小叔是刑满释放,我不能搞定。但现在小叔是雪了冤出狱,身家过百万,我一定能搞定。

韦宝路说年纪比我小许多的,也能搞定?

只要是小叔中意的姑娘,不管她不想嫁,还是想嫁,想嫁给谁,或者已经决定了嫁给谁,我都能扳过来,让她想嫁,要嫁就嫁给小叔,非小叔不嫁!韦山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

看你说的,太夸张了吧?韦宝路说,他表示怀疑,而内心却有了相当的自信。

但是,光凭我三寸不烂之舌还不行,韦山话头一转,小叔你得配合,该支持得支持。就是说,你得给我心中有数,你肯包干多少钱?含姑娘家的彩礼,我得找媒婆,给她介绍费、动员费,还有见面礼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

你说多少合适?我与世隔绝太久了,什么都不懂,韦宝路说,他确实不懂。

一百万。韦山竖起一根手指说。

韦宝路没有回答,像是犹豫。

可以吗?

可以。韦宝路说,他的脑海又浮现罗细花漂亮和可爱的脸,促使他下了决心。

那么,是哪位姑娘?韦山说。

罗细花你认识吗?

韦山打了一个响指,我就晓得你看中的是她!他说,好呀,很好,当年她妈妈不嫁给你,如今用女儿嫁给你,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美妙的故事!OK,我一定把事情搞定!

如果人家不同意,实在不愿意,不要勉强。钱只是辅助,不是万能的。韦宝路说,有一定的哲学意味。

韦山说小叔,有钱的那些女明星,都还选更有钱的男人才嫁。何况我们这里的姑娘家,谁家有钱呀?罗细花家,最缺的就是钱。

经过一个多月反复、耐心、努力的谈判和协商,韦宝路和罗细花的亲事,取得重大进展,基本上算是定下来了。

罗细花同意或愿意嫁给韦宝路。但是得等她明年大学毕业之后,才登记结婚和举行婚礼。

罗家提出要求,彩礼六十八万,先付。

韦宝路同意了。他指示韦山先把六十八万彩礼费支付给罗家,因为一百万包干费用已经在他的账上。

罗细花开始是不同意的,不同意自然是不愿意。她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学生,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五岁的高中文化的男人,首先年纪和学历就不搭。第二,身份地位悬殊,一个天之骄子,一个阶下囚。没有第三。因为第一第二犹如几座大山阻隔,再有第三毫无意义。

在攻克这重重障碍的婚姻谈判中,媒婆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媒婆是韦山找的,他像帅点对了将或像组织部长用对了人。媒婆姓陈,叫陈双喜,好吉利的名字。关键是能力强。罗细花的母亲父亲思想工作,她很快就做通了。那无非是面子的问题或者说是伦理的问题。罗细花的妈妈樊妹月当年,如果不发生意外,就成了韦宝路的妻子。后来樊妹月没嫁成,如今要把女儿罗细花嫁给韦宝路为妻,母女同夫,这可是有乱伦的意思。而罗细花的爸爸罗体亮,和韦宝路是高中同学,曾经称兄道弟,如今女儿嫁给了兄长,兄长还得称学弟岳父大人,这……总之社会舆论这道坎,看上去是很难翻得过去的。但陈双喜核心或重点就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咦,通了!

焦点人物是罗细花。

陈双喜对罗细花说,杨振宁和翁帆晓得吧?一个八十二,一个二十八,相差五十四。你和韦宝路相差二十五,差距小多吧?再说文化,你大学生,宝路高中,姑娘,这是学历差距,不等于文化知识的差距。宝路坐了二十四年牢,监狱也是一所大学呀,他天天在里面学习、思考,整整二十四年,你想博学到什么程度?我看跟非洲总统曼德拉有得一比。不说别的,光说法律知识,大学法律教授就没法和韦宝路比。韦宝路法律知识要是不强,他能从死刑改成死缓,又从死缓改成无罪释放吗?

陈双喜做罗细花的思想工作是在罗细花外公家里她专有的房间。外公樊久贵特别宠她,她也很爱外公。她坐在电脑桌前,本来是背对媒婆边玩电脑边听讲的,现在挪了半边的身子,但手里还握着鼠标,眼睛也还瞄着电脑。

我们下面接着讲身份和地位,陈双喜说,她走到罗细花的后面,把手搭在罗细花肩上,语重心长。姑娘呀,所谓身份和地位,都是钱和权抬上来的,有权就有钱,钱也可以买到权,关键还是钱。我们先不说韦宝路。先说马云,马云为什么能被美国总统特朗普接见?还不是因为有钱。再说王健林的儿子王思聪,为什么都叫他国民老公?还不是因为他爸有钱。好,下面说宝路,我们上岭村的韦宝路。韦宝路有钱吗?有钱。现在是我们上岭村的首富,据说有八百多万。八百多万呀罗细花姑娘,我的公主小姐,你要嫁给了韦宝路,那都是你的。

罗细花的脸转动了,她回头看陈双喜,嘟着嘴说阿姨,你怎么懂那么多呀?曼德拉都懂。你举这么多例子,我都快心动了。

干我这一行的,就像学校里的老师,要让学生服气,就得多举例子。没有例子,是说服不了别人的,陈双喜说。下面我再举例子,你家的例子。

罗细花停止游戏,身子完全转了过来,听陈双喜阿姨举例。

你爸爸身体有病,治病花了十几万,欠别人也十几万,对吧?你还在读大学,还在花钱,对吧?就是说,你家现在非常非常的困难。怎么办?嫁给豪门是最省心省力省时的一条路。韦宝路家算不算豪门?当然算。大成乡有几个像他家有钱?想嫁给韦宝路的人多了去了现在,但韦宝路看不上呀,就中意你。你也不要觉得韦宝路这呀那呀不般配。有一首山歌唱得好,“你丑我不嫌,只要你有钱,你老我不怕,死了我再嫁”,好听吧?

罗细花扑哧一笑。然后,她收敛起笑容说,那必须等我大学毕业,才能结婚。

这是没有问题的。罗细花今年是大三,也就是还等一年而已。她是广西艺术学院声乐系的学生,这学期是教学实践活动,于是她来到山歌之乡的上岭,一面采风一面在小学上课。她住在外公家,在村里练嗓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富翁韦宝路。说来也是缘分,就是缘分,此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彩礼先付,也是没有问题的。韦宝路还巴不得这样,付了彩礼钱,就不容易有反悔的事发生了。韦宝路很怕罗家反悔,因为他是太喜欢太喜欢罗细花了。

韦宝路可以名正言顺地见到罗细花了。她是他的未婚妻。只要不睡在一起,就没有人说闲话。他有时候是去小学看她,而且被罗细花允许坐进教室里,看她教学生识谱唱歌。学校缺钢琴,他捐了一台。更多时候,他是到她外公的家里去,因为她住在她外公家。她的外公就是他的师傅呀。偶尔,他故意说漏嘴,也跟着她叫外公了。樊久贵也答应,他没有理由不接受这门亲事。自从外孙女同意,愿意嫁给了韦宝路,他压抑在心里二十多年的对韦宝路的歉疚和不安,就彻底地释放了,就像一个人还完债一样,不欠了,谁也不欠谁了。

韦宝路和罗细花也常去河边走。这是韦宝路和罗细花的妈妈樊妹月曾漫步的同一条河流,有些地方也有重叠,但时过境迁,心情和感觉是不大一样的。与樊妹月是同学恋,而与罗细花是老少恋,就像年轻的时候读一本书,到老了再读,读这本书的续集,感受和受益肯定是不同。

罗细花不知道韦宝路和妈妈谈过恋爱,这一点知情人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其实二十多年前的男女恋爱,花前月下,放到现在不过是芝麻大的事,又有几个人发现和愿意捡起呢?不过韦宝路还是想等恰当的时候,跟罗细花坦白。现在不是时候,也没机会。两人在一起,罗细花总是问韦宝路在监狱里的事,他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在监狱里二十多年可怎么熬?想死过吗?她问得很仔细,也很认真地听。这是个极好的信号,说明她对这个曾一度排斥的男人,关心和感兴趣了。

韦宝路总是很耐心地跟罗细花讲述他蒙冤入狱以及他狱中的生活,虽然这无异于再揭伤疤,重新遭受一轮痛苦,但他就是乐意。而且讲得还非常生动传神,就像作家讲故事,末尾了还留悬念,第二天相见的时候再接着讲。

罗细花就这样被韦宝路和他的故事吸引着,一天又一天来到河边,聆听身边的男人讲述他的传奇。

这一天,韦宝路的故事讲完了。泪流满面的罗细花,突然亲上了韦宝路,像和平少女亲着九死一生的英雄。从她主动的亲吻看得出来,她同情他,佩服他,崇拜他,敬爱他,更愿意嫁给他了。

轮到罗细花讲自己的故事了。她的故事很简单,二十一岁的女孩能有什么复杂的故事呢?跟韦宝路的故事比,平淡乏味,讲两下罗细花就不愿意讲了。

韦宝路说那你讲讲你将来的打算吧?还有理想什么的。

罗细花说我将来的打算,是回大成中学,当一名中学音乐老师。理想嘛,是想在毕业之前,开个个人演唱会,录像保留,刻印些光盘送给朋友。还有,她看着韦宝路,将来把光盘放给孩子们看,让他们晓得,他们的妈妈也风光过。

开演唱会这个想法好,韦宝路说,我支持你。

罗细花说想法好不等于能实现。

需要多少钱?

高我年级的一位师姐,去年办了个人演唱会,请了明星来助阵,一共花了五十万。

韦宝路说,我给你五十万。

罗细花看着韦宝路,像审视。

你就认真准备吧。经费的事你不用担心。

第二天下午,罗细花正在给小学生上课,她的手机叮咚响了一下。她偷偷看手机。最新的短信显示:您尾号*8104的卡于06月01日15:08收入(跨行汇款)500000.00元,现余额为500367.16元。【交通银行】

韦家祖屋的翻建进展迅速,已经到了第三层,准备倒板浇铸混凝土。工程过半的楼房粗犷、雄壮,像半艘在建的航母。

韦宝路对负责房子建设的大哥很满意,正想去鼓励和感谢大哥,大哥打来电话,请韦宝路一个人去他家。大哥特别强调韦宝路一个人去,是为什么?

大哥韦宝丰正在家里愁眉苦脸。他的身旁坐着一个人,经大哥介绍是一名律师,姓黄,是为韦甲、韦乙的事情来的。

黄律师说韦甲、韦乙犯盗窃罪、组织妇女卖淫罪,已经被县检察院提起公诉了。如果这两项指控成立,被法院认定,那么按照法律,两罪并罚,韦甲、韦乙就可能面临十五年以上的刑期。

这可能的判决结果太重了,大哥韦宝丰受不了,请韦宝路来帮忙想办法。

韦宝路先前也大致了解了两个侄子的犯罪情况,他说韦甲、韦乙盗窃的机器人价值七万左右,按照法律,六万元以上不满七万八千元的,属于数额特别巨大,处有期徒刑十年到十一年。组织妇女卖淫罪,处有期徒刑五年以上十年以下。那么两罪加起来,是要十五年以上。

黄律师听见韦宝路讲得头头是道,不禁多看了他一眼。韦宝路就是你?他说。

韦宝路说是。他看看韦宝丰,这是我大哥。

难怪,黄律师说,他言外之意,是韦宝路懂得法律并不奇怪,因为他坐了那么多年冤狱,自学成才。

韦宝丰看着黄律师,说你就直接跟我弟弟讲你的想法吧。

黄律师说好。是这样,盗窃罪是免不了了,数额也不能减,因为受害人蓝能跟提供的机器人发票是一万一千美金,折合人民币也就七万左右。组织妇女卖淫罪,这项我们可以做工作。因为,韦甲、韦乙盗窃蓝能跟的性爱机器人,拿去卖淫。那么问题来了,机器人是机器,还是人?如果认定是人,组织妇女卖淫罪就成立。如果认定是机器,就不成立。现在检察院认定是人,要按组织妇女卖淫罪进行定罪。所以,我们可能做到的,就是推翻这项指控。

韦宝路立即说我认为可以推翻,机器人就是机器,是工业产品,属于财产范畴。把机器人当人不对,法律也没有哪项条文规定机器人是人,要推翻这项指控不难。

老弟呀,难度大得很哪,黄律师对韦宝路说,你在里面待久了,闭塞得很。又刚出来,社会的复杂你不懂。

韦宝路听律师这么说自己,便闭嘴了。他的确不知道现在的社会变得有多复杂。

所以,该走动的得走动,该打点的不能忽略。各种利害关系,各个重要环节,不疏通不行的。黄律师说。

怎么疏通?韦宝路说。

办法,我已经交代你哥哥了,黄律师说,他看看表,你们兄弟商量,同意按我的办法办,就来找我。

黄律师说完,站起来,夹着包走了。

韦宝丰对弟弟说,黄律师要我们出五十万,由他去疏通,把韦甲、韦乙组织妇女卖淫的罪名推翻掉,至少可以少判五年。

这律师是不是骗人呀?韦宝路说,他把他的第一反应和盘托出。

他怎么可能骗人呢?大哥说,他是正牌律师,南宁请来的。

谁请的?

谁请的,说你也不认识,是我在南宁打工时交的一个朋友,非常信得过。他介绍的,错不了。

大哥,这个事情,你要亲自核对才行。你……

你就不要管这个了,大哥打断说,显得焦急和不耐烦,现在关键是凑钱,救人!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

我跟你借行不行?大哥红着脖子说,将来有钱还你。

这不是借,也不是还不还的……

韦甲、韦乙是不是你侄子?

是。

你想不想让他们少判几年,早点出来?

想。

如果不出钱活动,打点疏通,妈妈还要活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两个孙子出来?

我给,我给钱。韦宝路慌忙说,一提到母亲,他脑子全部乱成一团。

给钱的事,你还不能告诉宝收。

我晓得。

韦宝丰递给韦宝路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律师的姓名、开户行和卡号。你按这个汇过去,越快越好。

是。

韦宝路见时间还够,便去乡信用社,汇出了五十万。

到目前为止,韦宝路获得的二百八十九万的国家赔偿,只剩下不到五万了。

他看着存折余额,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只剩那么少?

仔细算算,请村里人吃酒、发红包,交给韦山二十万,建新房一次性交给大哥六十万,亲事包干一百万,给罗细花办个人演唱会五十万,给律师疏通费五十万,春节前给过樊妹月两万,给学校捐钢琴一万,这几项一加,是二百八十三万,再有零用一些,剩下不到五万,是对的。天哪!韦宝路脑袋一阵子旋转,就像二十多年前法庭宣判他死刑时候的感觉,弱不到哪去。

罗细花教学实践活动到期了。她要回学校去,操办个人演唱会的事。

临别,罗细花对韦宝路说,我十二月份的演唱会,你一定要来。

韦宝路强颜欢笑,好的。

现在是九月,韦家祖屋翻建的第四层已经封顶了。

大吉大利,自然是要请酒的。凡是为新建的房屋帮过忙的,都请。一下子请了二十桌。

请酒之后,大哥站在新房的楼顶,对韦宝路说,原来六十万里,没有房子封顶请酒这笔预算,这二十桌酒席,属于额外开支。再加上这几个月钢筋水泥突然涨价,我们又没有提前备料,多花去了不少。那么,剩下的钱,已经不够房屋的装修了。

韦宝路说,大哥,我已经没有钱了。

大哥不惊讶,平静地说宝路,我晓得,这栋房屋属于我们三兄弟共有,新房建设你出了六十万,按理,我和宝收也是要出一部分的,这才公平。但是,我实在是没有钱,宝收估计也没有。那么只好你全部先垫了,我们记着。

大哥我真的没有钱了。就剩下不到五万了。韦宝路说,他难受想哭。

大哥哼了一下。

要不我给你算算,大哥?韦宝路说。

于是他开始算,算出开支二百三十三万。

那不是还剩五十多万吗?你怎么说只剩五万呢?大哥说。

有五十万开支,我没算进去。

为什么?

不好说。

哦,我晓得。你给宝收了。大哥说,他的脸一沉,为小弟的分配不公。

不不,你不要乱猜。我没有给二哥,绝对没有。

那给谁了?韦山。那还不是一样。

我给罗细花了,韦宝路说。

罗细花家的六十八万彩礼不是包干在一百万里面了吗?剩下的我都不讲了。让韦山拿去。

不是给罗细花家,是给罗细花,另外加的。

为什么?

她要办个人演唱会,要花五十万。我给她了。

大哥看着韦宝路,愕住了,像傻子看着傻子。

加上这五十万,就是二百八十三万,与二百八十九万一减,再减去零花,就剩不到五万了。

二百八十九万,是你的说法,大哥说,

我真的就得赔二百八十九万,大哥!你怎么不信呢?

大哥笑了笑,反正这房屋装修的钱是不够了。你看着办吧。你要想把这里当婚房,就尽快。

大哥说完下楼去了。

韦宝路想跳楼。

他看见垂头丧气的侄子韦山,朝新楼走来。他想到什么,急忙下楼去,迎接韦山。

韦山,亲事包干的一百万我全交给你掌握,给了罗家六十八万彩礼钱,这我晓得。给媒婆了一些,我也晓得。现在还剩多少?韦宝路说。

你打听这干什么?不信我?韦山没好气地说。

不是不信你,现在有急用!

什么急用?急用也不能动这笔钱呀。

这房子要装修,钱不够了。

建这房子是大伯管的,怎么跟我要钱?

超支了!

超支你就给他呀,他要多少你给多少。

我没钱了。

小叔,韦山看着韦宝路,哼了一声,你把别人当笨卵蛋可以,我可不是笨卵蛋。

韦宝路只好把刚才跟大哥算的,又当韦山的面算了一遍。但是他把给罗细花的那部分算进去,而把给律师的那笔五十万隐瞒了。为了家族团结。

就算你只得赔二百八十九万,开支了二百三十三万,那不是还剩五十多万吗?韦山说。

有五十万开支,我没算进去。

为什么?

不好说。

哦,我晓得。你给大伯了。

不不,你不要乱猜。我没有给你大伯,绝对没有。

那给谁了?

给了一个律师。

为什么?

韦甲、韦乙不是进去了吗?要判了。可能要判得很重,所以给了五十万给律师,让他去疏通打点,争取少判几年。

那不是等于给大伯了吗?还不是一个样。

韦甲是你堂哥,韦乙是你堂弟,我们不能不救对吧?

韦山说对,你做得对。

那么,我的的确确是没剩什么钱了,韦宝路说,把你手上剩下的,先拿出来装修房子?

我也没钱了,韦山说,他摊开两手,还耸耸肩,像极了无赖。

那剩下的钱都到哪去了?韦宝路严厉地说。

赌,输光了。韦山简明扼要地说。

韦宝路哑巴了,他陷入了沉默。他把愤怒压迫在脖子以下,还在继续往下压。因为他觉得愤怒已经没有用。

韦山也奇怪,小叔怎么不愤怒呢?难道他相信我真的是赌博把钱输光了吗?难道他理解是赌博就会有输赢?就像是奋斗就会有牺牲和成功一样。

小叔,你运气好,你去赌肯定会赢。韦山说,见小叔不吭声,他继续解释,你想呀,你都被判死刑了,改成死缓。人是死不了了,但得坐牢呀。你坐了二十多年牢,申诉来申诉去,都没有用。你都绝望了,准备把牢底坐穿了,是不是?哎,忽然一个笨卵蛋的凶手,承认你奸杀的那个人,是他杀的,把你给救了。你说这是不是运气?国家还赔你那么多钱,你说你是不是运气好?相信我小叔,你去赌肯定赢!

韦宝路开口了,我拿什么去赌呀?

你不是还有五万吗?不到是吧?韦山说,我们凑够五万,你拿去赌。五万变成十万,十万变成二十万,四十万,八十万,一百六十万,然后继续翻倍,我们失去的钱,不是都回来了吗?还赚!

我不会赌。

我指导你呀!韦山说,你摸牌就行,我就需要你的手气,其他你不用管。

真的能行?韦宝路说,他的欲火已经被侄子煽动起来了。

不就是五万块钱嘛,你不拿去赌,肯定很快就花完了。花完就什么都没有了。还不如拿去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摩托变宝马,宝马兴许变成三十层大厦。这种例子多得很,起死为生,这就是奇迹。奇迹已经在你身上发生过一次了。小叔你要坚信,奇迹还会在你身上发生!

韦宝路只觉得自己的胸腔热血沸腾,像开发的油田一样,财源广进,势在必得。走呀,他招呼韦山说。

叔侄俩骑着摩托车,先去乡信用社,把存折上的钱全取了,又东拼西凑,正好五万。

他们杀进村里最景气的赌点,会计潘兴周家的后楼。之所以说这个赌点景气,是因为来这里赌的人相对比较有钱,门槛也高,没有一万以上不能进。

大名鼎鼎的上岭村首富韦宝路来了,谁敢不欢迎?求之不得。没有人认为或没有人想到,韦宝路此刻其实已经快山穷水尽了。只见他大方地坐下来,掏出五万块钱,轻轻往桌上自己面前一放,谦虚地对众赌客说我不大会玩,就玩这点钱,图个乐。这些动作和语言,都是侄子教他的。

玩什么?有人问。

你们想玩什么?韦宝路说,这也是侄子教他说的。

三公怎么样?

韦宝路看了看侄子,侄子眨眼。三公就三公。

谁坐庄?

当然是谁钱多谁坐庄。韦山抢答。

众人一看,就韦宝路面前的钱最多。

小叔你坐庄,韦山说。

韦宝路懵了,不懂什么是坐庄。

韦山说就是你一个人对付在座所有的人,在座的人只针对你一人,比谁的牌大。谁的牌大过你的牌,你赔。小过你的牌,赔你。都大过你的牌,你通赔。所有人的牌都小过你,你通吃。明白吗?

韦宝路点头。

还有赔率,韦山继续教导,雷公是赔十倍,地公是九倍,大三公是八倍,三公是七倍,小三公是六倍,九点是五倍,八点是四倍,七点是三倍,六点以下是一比一。点数相同的话,比花色,黑桃最大。

这也太复杂了,什么是雷公地公?点数又是怎么算?韦宝路说,他一副懵懂的样子。

韦山说这个你不用管,有我帮你看,大家也盯着你。你发牌就行。每个人发三张牌,包括你。这牌很简单,也很公平,做不了老千,纯粹就是赌运气。

那开始吧?韦宝路说。

大家看着庄主韦宝路,摩拳擦掌,各自开始押钱。

韦宝路发牌,每人发三张。

拿到牌的人开始看牌、翻牌,放在自己面前所押的钱上。

庄主韦宝路最后看牌、翻牌。他得到的牌是一张大王、两个Q。

雷公!韦山惊叫。

众赌客也很惊讶,哀叹庄主运气好。

大家别乱,一个一个来赔,每人十倍。韦山一面维护秩序一面说。然后,他开始一个一个收钱。

第一轮,韦宝路赢了将近一万。

第二轮,韦宝路得小三公,赢了六千。

第三轮,韦宝路又赢。

第四轮,韦宝路还赢。

众赌客见韦宝路运气太好,要求换座位。一换座位,韦宝路运气更好。

于是大家都不愿意和韦宝路赌了,主要是大部分人的钱都输光了。

这一天,韦宝路赢了四万块钱。

走回家的路上,韦山说小叔,我说你运气好,没错吧?

偶然性太大,才一次。常胜将军,才是运气好。韦宝路说,他已渴望下一场胜利。

第二天,叔侄换了一个赌点,也是在村里。韦宝路摸牌,韦山指导,又赢了三万。

两天一共赢了七万了。韦山喜不自胜,说这回没话说了吧?你就是走运!

韦宝路说可是,赢本村的钱,过意不去呀。他们又认为我那么有钱,还赢他们的钱,遭人恨呀。

你总不可能退给他们,或故意输回去吧?那你以后可是要真倒霉,我跟你说小叔。

以后不赌了,到此为止。韦宝路说,像是心里话。

叔侄俩又走了一段路,一直思考的韦山忽然拉住小叔,小叔,我们可以到外面去赌,跨县去赌。那样,你赢钱就不会有心理障碍了。

韦宝路看着侄子,哪个县?

叔侄俩说走就走。他们怀揣十三万巨款,骑摩托车两个多小时,来到邻县的马山镇。时至午夜,这里的赌场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要比上岭豪气和霸气许多。

韦山对赌场相当熟悉,显然是来过这里多次。他领着叔叔先观看了一圈,然后才指定小叔在他认为合适的赌桌边坐下。他对小叔附耳说在这个地方,我们的钱不算多,所以不要坐庄,就个人搏斗,打游击战。

准备开始。韦宝路问韦山,这回押多少?韦山说先一万试试。韦宝路就押了一万。

庄主开始给对手们发牌。他给韦宝路发了一手九点,而庄主才是六点。

庄主按五倍赔率给了韦宝路五万块钱。

韦山哎呀,你要是放多,比如五万……

我晓得。韦宝路说,他心里也很后悔,要是押五万,五五二十五,就赢二十五万哪!

第二轮,韦宝路不由分说,押了五万。

他得了一手八点的牌,也不小。

但是庄主得的牌更大,是三公。这意味着韦宝路要按七倍赔率赔付三十五万。

愿赌服输,韦宝路把身上一共十八万赔出去后,还欠十七万。

欠钱怎么办?跑是跑不了的,赌场里有维护规矩的打手。两个人,一个留做人质,一个回去拿钱。当然有实力或值得信赖的赌客,可以写欠条,或借高利贷。对韦宝路叔侄俩来说,一个人留下,另一个人回去拿钱有用吗?家里没钱。

韦山指着韦宝路对庄主说,晓得他是谁吗?庄主摇头。晓得韦宝路吗?那个从监狱里无罪释放,国家赔了八百多万的韦宝路,韦山口若悬河地说,就是他,我小叔。

庄主眼睛一瞪,双手抱拳,久仰久仰!

韦宝路只能顺水推舟,说正是我。我今天没带够钱,真不好意思。

庄主说那就先欠,写个欠条。当然,你也可以贷款,旁边就有。庄主一举手,就有人走了过来,对韦宝路说贷吗?一毛二分利息一天。

韦宝路看看韦山。韦山说贷。

贷多少?

十七万,韦宝路说。

韦山说五十万。他接着对小叔附耳,还了十七万,剩下的拿来博,不然输掉的怎么扳得回来呀?扳回三十五万,我们就停。

韦宝路同意了。于是办手续,签字画押。

五十万贷款到手,还了庄主十七万后,剩余三十三万。

韦山聪明,带小叔去了另外一桌赌。一个小时,扳回二十万。

韦山见小叔手气正好,提议说干脆放手一搏,把这二十万,全押了。要是赢了,本全回,还小赢。如果翻倍呢?大赚。万一……没有万一!小叔,你要相信自己!相信奇迹!

韦宝路已经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韦宝路了,他身上的赌性已经被彻底开发或焕发,像喷涌的火山岩浆,不可阻挡。

他把扳回的二十万押上了。

韦宝路得的是六点。

庄主七点,赢三倍。

韦宝路下的赌注是二十万,按三倍赔,就是六十万。二十万加上没动的三十三万本金,也就五十三万,还不够赔,差七万。

于是又跟刚才贷款的债主借了七万来赔。想多借,债主不干了,说你今天手气背,明天再来。他言外之意,明天连本带息还完今天贷款后,再说。

叔侄俩离开马山镇的赌场,天已蒙蒙亮。韦宝路坐在摩托车上,搂着前面开车的侄子,像行尸走肉。

韦宝路睡了两天,起来对侄子说韦山,我考虑了两天,决定不结婚了。那么,你能不能去找罗家,由你去做工作,把六十八万的彩礼钱,退了。不全退也行,要个整数,六十万。这样,我就可以把高利贷给还了。

看着沮丧的小叔,韦山真的相信小叔是穷光蛋了。小叔惨成这样,自己也有责任,甚至是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他反思检讨后,说小叔,我一定把钱给你要回来!

又过了一天,韦山回来了。他只要回四十万。韦山说罗家答应退婚了,六十八万也同意全退。但是,六十八万已用出去二十八万还债,和给罗体亮重新去医院治病,就剩这么多了。

虽然只要回四十万,韦宝路却很感动,说罗家有好人呀。

韦山知道四十万是不够还高利贷的,就说小叔,你不是还给罗细花五十万办个人演唱会吗?要不,也要回来?

韦宝路立即说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婚退了,你就没有义务和责任支持她办什么……

你住嘴!韦宝路打断韦山,不让他说下去。

那怎么办?韦山嘟囔说。

韦宝路又缄默了一会,说我总感觉,你大伯请的那个律师,是个骗子。

韦山说我也觉得。走,我们找他去,把钱要回来!

韦宝路坐车去县法院,韦山陪着他。

韦宝路无罪释放之后,受过高院领导的接见。某高院领导还给他一张名片,说你回去以后,有什么事情或有什么困难,请找我,或者去找当地的法院,出示我这张名片就行。

韦宝路来到县法院门口,出示了这张名片。像是出示尚方宝剑一样,门卫果然放他和韦山进去了。

法院院长亲自接见韦宝路。韦宝路恭恭敬敬地说院长你好!院长说我姓毕,你叫我老毕就行。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们帮你解决。

韦宝路一五一十地讲了韦甲、韦乙的案由,但没有提及律师。

毕院长立即叫来刑庭庭长,调出韦甲、韦乙案的卷宗。检察院的公诉书,并没有组织妇女卖淫罪这一项指控。

韦宝路说这份公诉书,关于组织妇女卖淫罪,是现在才改没有呢?还是原来就没有这项指控?

刑庭庭长黄江说你什么意思?一直就没有组织妇女卖淫罪这一项指控。把机器人当人,就算检察院提出指控,我们法院也是要驳回的。何况检察院根本没有!

那我上当受骗了。韦宝路说。

毕院长听了韦宝路给律师汇了五十万元钱的事,立马叫执行查控室的人查韦宝路提供的账号。反馈是账号清零,就是说钱已经被全部提走。律师是姓黄,但卷宗里律师的照片跟韦宝路见到的律师根本不像,也就是说不是同一个人。

的确是上当受骗了。

韦宝路告别法院院长,离开县法院。他去县公安局报警。公安局对敏感人物韦宝路的报警,自然也是不敢怠慢,当即立案。但是要立刻抓住骗子,也不是容易的事。否则骗子就不是骗子,而是傻子。公安局领导让韦宝路回去等,保证尽管破案。

走出县公安局,韦宝路抓着立在大门外的石狮子,不走了。韦山推着摩托车跟上来,说小叔,天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韦宝路说,我累了。

韦山听出的意思是小叔不想回家。那好吧,我们就在县城住它一夜,不回去。永远不回去最好,让放高利贷的人着急见鬼去吧!

叔侄俩在大排档点了菜,点了酒。边吃边喝边聊。

韦山,我坐了二十四年牢,出来不到一年,就变成现在这个落魄样子。二百八十多万,都花没了,还倒欠钱。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也想不通,二百多万,我开始还认为你讲假呢,不止这些。怎么说没就没了呢?韦山说。

我在牢里,觉得外面好。一心想出来,无时无刻不想着出来。可是出来了,终于出来了。外面好吗?

怎么也比坐牢好呀。在外面混得再差,也肯定比进去强。我堂哥韦甲,堂弟韦乙,不就是怕坐牢,为了少坐几年牢,你才被骗走五十万的吗?

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不懂什么?

牢里面也很好,韦宝路说,他端着酒杯,除了没有酒喝。

废话,放屁,韦山说,现在让你重新进去,你愿意吗?

韦宝路瞪着侄子,你怎么晓得我不愿意?

那你再奸杀一个人试试呀?韦山说,或者把赌场那个放高利贷的杀了,又不用还贷了,又能进去。开什么玩笑你。

你以为我不敢?

你敢,你敢,韦山说,他端起酒杯,喝酒,小叔我敬你。

韦宝路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二哥打来的。

二哥说宝路,妈走了。

上岭村荒芜的玉米地里,鼓起一座新坟。对地上的蚂蚁看来,它就像一座大山。而对坟边披麻戴孝的亲人来说,却像是被切割掉的骨肉。疼呀,痛呀,眼在流泪,心在滴血,尤其是韦宝路。

这新坟里,安息着他九十二岁的母亲。她在四十六高龄的时候生下他,又在九十二岁高龄的时候离他而去。这中间的四十六年,至少有二十五年不和他生活在一起。而且,她永远都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她不等看小儿子最后一眼就走了,像是以为小儿子在外面忙,忙着恋爱和准备结婚,不能打扰他和拖他后腿。她是不是想,活了九十二岁,也该走了。小儿子用二十四年,证明了自己是清白的人,堂堂正正地出来了,正在好好做人呢。而她也用了二十四年,坚信自己小儿子的清白无辜,没白想瞎一双眼睛。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那就走吧,走吧。她真的走了。二儿子发现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安详,双眼闭合,看上去毫无痛苦。

追债的人也来到了坟边。他们看着悲痛欲绝的韦宝路,竟然不上去逼他,而是悄悄地走了。或许债主以为,之前韦宝路已经主动还了四十万了,剩下带息的二十来万,他也会还的,只是时机的问题。还得早还不好呢,无利可图,就像国家银行,客户要提前还贷,还得付违约金。那就放韦宝路长线吧,他上钩了就跑不了。这可真是一个聪明而又仁慈的债主呀,他的名字叫廖红一。他的随从或马仔的名字,就不知道了。

十一

日历翻到十一月,在九月封顶的韦家新楼依然没有装修。它像某国因缺经费停建或废弃的半艘航母,让一些人惋惜,而让一些人幸灾乐祸。

好消息还是有的。骗走五十万的律师骗子,被抓住了。但也只追回三十万元。三十万元也好,够还高利贷了。韦山拿去还,取回借据,被韦宝路撕了。

韦甲、韦乙的案件也宣判了,韦甲被判十年零九个月,韦乙被判十年零六个月。这听起来是坏消息,其实是好消息,因为比预想的十五年以上的刑期,少了五年。这兄弟俩的经历和命运,与他们的小叔相比,要简洁很多。小叔是蒙冤入狱,他们则是罪有应得。只是遗憾的是,他们没有看到小叔出狱,就进去了。他们应该不会在小叔服刑过的监狱服刑,因为他们比小叔幸运。

但韦家的风水一定是出了问题。不管冤狱也好,罪有应得也罢,一个家族里在三十年内有三个人坐牢,而且是一个人出来,马上就另有人进去,衔接得那么紧,连缝都没有,说明风水一定在什么地方犯煞。

是韦宝路父亲的坟葬得不对吗?可能是,应该是。韦宝路的父亲也就是韦甲、韦乙的爷爷,在韦宝路三岁的时候,被毒蛇咬死,那时候穷,连棺材也没有,就裹一张竹席,草率地葬了。那时候当然还没有韦甲、韦乙和韦山这帮孙子,但是也祸害到了。应该重新安葬他。

韦宝路将剩下的钱交了出来,请了大成乡最著名的道公樊光良来择址择时和做法,重新安葬了父亲。

樊光良看着被青山环抱的韦绍达之墓,十分的得意,像是建筑设计师中意自己的作品。他对初中同学韦宝路说宝路,你将会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韦宝路说谢谢。

十二

十二月九日这天一早,韦宝路一个人来到母亲的坟前,给母亲上完香,然后就走了。

他坐车上南宁,在中午到达南宁。然后他慢慢地往教育路的方向去。教育路实际上只有一所大学,就是广西艺术学院。他在学院的门口徘徊,东张西望,没有发现让他感到振奋的东西。然后他跟随人流进到学校里面去,眼睛一扫,满目都是他期待的海报。海报上是罗细花比真人更美丽的照片,以及“罗细花个人演唱会”“神秘明星助阵”“12.09 20:00 学校大礼堂”等醒目字眼。他在每张海报面前观看了一会,笑眯眯的,然后又笑眯眯地走了。

晚上七时三十分左右,城中一处停工的建筑工地边上,一个这个时候走过的女孩,突然被一个人拽进了工地里边去。她被捂住嘴巴,直到一把小刀抵住她的脖子,才可以张嘴。但是她不敢喊呀,哪里敢喊。一个男人拿刀抵着她的嗓子眼,一喊肯定没命。男人四五十岁年纪,瘦高个,轻声说你保证不喊,我就把刀拿开。女孩眨眼,男人把刀拿开。他先要过女孩的挂包,从挎包里搜走钱,大概有两三千。然后他把包扔在女孩脚下。可是,男人拿了钱后,还不走,也不放走女孩。女孩像明白了,她自动地开始脱衣服,脱得差不多的时候,男人说停。女孩停止脱衣服。男人说姑娘,我不碰你,但是我被抓住以后,你能不能跟警察说,我强奸了你?女孩一愣,哪有这种愚蠢的男人?或者,难道我丑到连奸污我的欲望都没有吗?女孩其实不丑,但罗细花比她好看些。男人说能不能?女孩点头,说能,能。男人又说,我还抢劫了你的钱,这个你也要跟警察说。女孩说好的。男人接着说钱我带走,现在不能给你,因为我怕你不去报警。你想要回你的钱,就去报警。女孩彻底地悲催了,难受想哭,或者说哭笑不得。你看清楚我的相貌了吗?男人又说。女孩说看清楚了。男人说你最好八点以后再去报警,越晚我越感谢你。然后男人把身上的夹克脱下,蒙在女孩的头上。五分钟内不许掀开,男人最后说。

韦宝路来到广西艺术学院大礼堂的时候,罗细花个人演唱会已经开始了。出入口已经没有人进出,只有一个保安守着。身着毛背心、白衬衫的韦宝路从容走来,像一名迟到但显摆的老师。他进入礼堂里,在后排坐下来,开始观看罗细花的演唱。

罗细花正唱的又是《梨花香》:笑看世间痴人万千白首同眷实难得见人面桃花是谁在扮演时过境迁故人难见旧日黄昏映照新颜相思之苦谁又敢直言梨花香却让人心感伤……

这罗细花呀罗细花,你怎么又唱这首歌?还唱这首歌?你唱这首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你唱的歌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发现我进来了吗?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已经退婚了吗?难道你不恨我?

一连串疑问和难道像鞭子一样抽打韦宝路,使他越来越难受。他不能再问下去了,也不能再听下去。他站起来,转身就走,然后飞跑着离开礼堂,离开学校。

他在青秀公安分局附近溜达,直到警察把他抓住。

当晚值班的副局长陆治江亲自审问韦宝路,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知道。

说。

抢劫,强奸。

有前科吗?

有。

什么前科?

强奸,杀人。

坐了多少年牢?

二十四年。

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去年。

你已经坐过一回牢了,为什么不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因为,我想继续坐牢。

副局长陆治江懵了一下,随即停止了审问。他派手下送韦宝路去市第五医院,那是全南宁市唯一的精神病院。医生对韦宝路做了细致的检查,鉴定的结果是,韦宝路精神正常,就是说脑子没毛病。

韦宝路又被带回公安分局。副局长陆治江重新审问他,严格来说不是审问,而是谈心、交心,像朋友一样循循善诱。

韦宝路将自己的经历和遭遇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像是把警察当成了知己一样。

韦宝路最后说:我出狱这一年,对什么都不适应,不习惯,觉得还是监狱的生活好。于是我想办法回到监狱去。我声明这跟二百多万国家赔偿被骗光、花光没多大关系。我真心想念我还在服刑的狱友们,他们对我是真心好,比我亲兄弟对我要好许多,没有算计,不坑害我……反正我已经送走了我母亲,已经没有牵挂了。我估摸我这回抢劫、强奸,应该能判个十五年以上,最好是无期徒刑,这样我就可以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

陆治江听完韦宝路的倾诉,头大了。他挠头,也无法使让他头疼的问题梳理出排解的渠道来。韦宝路呀韦宝路,你只是不该在我的地盘上犯案,我也不该在你归案的时候值班,我现在想放你不敢,不放你我于心不忍,你害苦我了,他暗自抱怨道。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