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棵
这条河真是安稳啊,船都不必拴在竹篙上,就可以一动不动地停在河边。
跟天气有一点点关系。夏天里的这一天没有风,河像是睡着了,从里到外没有一丝波动。倒是有三两只蝉,要挨杀了似的,用自己声音的极限叫喊。可那又能怎样呢?叫得再大声,河水也不跟它们一般见识,愣是端住了架子,不愿给出一丝涟漪。就像是,后来的人再用力呼喊,也无法喊回历史的真相。
船是老松木做的,分为前、中、后舱,前舱和中舱之间还有一个狭窄的夹舱,四个舱加起来十来米,这就是这种木船的长度。后舱是船主一家的起居室,两边用木板固定住,上面搭着拱形的防雨篷。现在这种船已经很少见了,若对它好奇,可以去通城博物馆,那儿有一条这种船的标本。
“过去是铜匠和篾匠等手艺人外出做生意用的”,这是通城博物馆对这种木船用途的解释。在现在的通城正东二十公里的王家园,这种船是用来弄鱼的。弄鱼这种手段,似乎是王家园及周边几个自然村落所独有的。这个“弄”字,听着有戏弄的意思,但其实是没有的,仅仅是一个方言而已。大家都那么穷苦,哪来的闲心思去戏弄鱼?不过,这个弄鱼的手段,跟广义上的捕鱼,还是有些不同。
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手段呢?关于这个,通城博物馆并没有介绍过。换句话说,还没有人觉得,这种奇特的捕鱼手段、这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通城东部某些乡村的百姓得已活下来的生计、这门现在几将失传的捕鱼技艺,其实是应该尽快进博物馆的。
弄鱼这种手段的独特,首先来自于器材的别具一格。
简单说来,这套器材由四个器物构成:一、卡:这是用一种极柔韧的毛竹制成的勺针状粗细、牙签形、可以捏成“U”形而绝不会折断的东西;二、芦圈:这是一种可以套在“U”的端口的东西,由晒干的芦苇剪成,大小正好可以使那般大小的“卡”固定成“U”;三、饵:它是用麸面调和了香油烤制而成,再切成正好可以塞满“U”形体的条状物;四、线:这线很长,确保可以在其中系上几百个由“卡”、芦圈和饵三者构成的钓具,每个钓具之间相隔一米五的距离。
不用的时候,这根装满“U”的、长达数千米的线就借助于一种十分难以驾驭的技巧,叠放在竹制的卡盘上。要弄鱼了,就借助于一种同样十分难以驾驭的技巧,把卡盘里系满了“U”的线一小段一小段地放入河中。
现在是1943年的夏天。这条安静的河里,停着的是旁金家的船。旁金是个七岁的小男孩。所以,准确讲这条船是王万用家的。王万用是旁金的父亲。
这是夏天下午两三点钟,王万用不在船上。他上岸已经半个时辰了。王万用每次在这条河上岸,都要花去整整一个时辰,才会回到船上来。就是说,旁金现在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待着。
旁金此刻并不在船舱里,他站在船头的浅水里,一动都不动。他的手里拿着个渔叉。前方数米远处有一群鲫鱼正在水面下欢快地嬉戏,旁金在等待一个时机,好把渔叉掷过去。
前面的鱼群全体朝着一个中心扑了过去。这是因为旁金向那儿扔过去了几只鱼饵。站在这边的旁金看着已经聚集成一团的鱼群,握着渔叉的手开始做准备。他就这样两只手一前一后用力地握着渔叉竿,确保渔叉长短不等的五个铁刺稳固、准确地指着鱼群的方向。接下来,他要奋力将渔叉向鱼群掷过去。
这条河真是安稳啊。鱼们被这种安稳迷惑了,欢快地扑打在一起。如果它们的身上像人类一样长有发声器官,此刻河面上就会有它们歌唱、大笑和七嘴八舌嗔怪彼此的声音。
动物们似乎总是活在一种亢奋的快乐中,越是低等的动物,越容易亢奋和快乐起来。在王家园,夏、秋两季,旁金还经常在竹竿上系一根线,线下面系一条蚯蚓,去那些茂盛的庄稼地和草窝里钓田鸡。旁金提着线,使蚯蚓在庄稼地和草窝里抖动,附近的田鸡就会跳进来,欢快地咬蚯蚓,直到它们被旁金钓上来。
鱼、田鸡,它们都欢快地扑腾着、跳着,单一地亢奋着,即便在最后的一刻,它们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了,也不懂得停止它们的亢奋与欢乐。
其实是因为它们那时并不知道,死亡离它们仅仅一步之遥。
旁金每次把渔叉对准鱼、把蚯蚓用钓竿放进田地,心里都会打一阵子鼓。他会像王家园里的妇女们那样,悄悄地念一句“阿弥陀佛”,才能松下一口气,再继续他的下一步。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那些妇女为什么念它,这个旁金并不懂。但并不妨碍他在心里打鼓的时候用心地念它。
现在旁金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把渔叉掷了出去。渔叉扎在了鱼群正中间的水面上,一条鱼被铁刺扎中,其他的鱼四散逃开了。一时间,那一片水面上,就只剩下了混乱、惊惶与乱糟糟的扑打。整条河的宁静都不见了。
旁金快速地把渔叉收回来。叉到的那条鱼在铁刺间最后挣扎了一下,死了。旁金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爬上船。在船上,它将鱼取下来,又跳到中舱拿到刀具,准备杀鱼。杀完鱼,他要把它煮到锅里去,这是他和王万用今天的晚餐。王万用回来的时候,鱼应该已经在锅里煮好了。
河岸上有一片高而密的玉米地,没有风的这一天,玉米秆一直是静止的,现在,它们中的几棵,晃动了起来,伴随着细碎的响声。旁金一惊,王万用今天提前回来了。
旁金连忙把杀到一半的鱼扔进河里,迅速收拾了船舱里的鱼鳞,将菜刀洗干净放到原位,把渔叉藏入舱底的隔板下。接着旁金在后舱坐好,看着岸上,等着王万用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然而旁金眼睛的余光却看到,那条死鱼在河里浮了起来。旁金是不能让王万用看到这条死鱼的,因为王万用不让旁金叉鱼。至于王万用为什么不让旁金叉鱼,这个旁金也想不明白。难道王万用觉得这河里鱼的数量是恒定的,叉了一条,他就会少卡一条鱼?
旁金挺身跳入河中,握住鱼把它塞到脚底下。刚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王万用已经在河岸上了。看得出来,他今天特别满意,浑身上下一股吃饱喝足的满意劲儿。远远看到旁金站在水里,王万用就喊:
“旁金,我跟你讲过几次了,一个人的辰光不允许下水。水鬼最欢喜吃小囡,你想给水鬼吃掉哇?”
旁金感觉到自己的脚掌已经完全被河床里淤积的软泥裹住了,这说明那条死鱼已经被他踩进了淤泥中。旁金就放心地把那只脚从淤泥里拔出来,灵巧地爬上了船。
旁金坐在后舱与中舱之间的木棱上面,身体朝外,晃着两条腿涮洗着脚,不跟王万用说话。王万用像是有轻功一样,轻身一跃,就来到了前舱,而后他踩着狭窄的船边来到旁金这儿。
“看看这两天头上有没起蚤子!”
王万用扒开旁金头上的小辫,开始翻找。
旁金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剪过头发。他头上这条小辫拆开了能有一尺长。王家园里只有旁金一个小孩留小辫,这说明他父母太喜爱他了。谁家都不会像王万用夫妻那样宠旁金。旁金上面有八个姐姐,到他这儿,才是男孩,王万用夫妻不喜爱旁金才怪。“扎辫子,活到一百岁!”每次,旁金的姆妈在旁金要求剪掉这根小辫时,就这么给他解释。“到十岁就剪!”旁金的姆妈又这么向旁金承诺。
但是旁金本人厌恶这条小辫。“旁金旁金,你是个女的。”“旁金旁金,你都九岁了,为啥胎毛都没有剃哪?”“旁金旁金,男的扎小辫长大了鸡鸡变成螺蛳卷”。王家园的小孩经常这样拿旁金的小辫奚落他。
现在旁金不情愿地配合着王万用帮他掏蚤的动作。在此过程中,他闻到了王万用身上女人的气味。看来,王万用今天在那个女人身上是用了大力气了。
王万用这次跟旁金离开王家园出来弄鱼,每隔三四天,就要到这条河里来停一下,上岸去,到那个女人家里,待了一个时辰,再回船上来。那个女人比旁金的姆妈年轻,三十来岁,她男人在外地当雇佣兵,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趟,王万用是上去卖鱼的时候跟她勾搭上的。旁金不能想象,如果姆妈知道王万用跟别的女人胡搞,她会不会寻死。可是王万用每次出来弄鱼,都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人胡搞,如果因为王万用胡搞就寻死,旁金的姆妈不得死过好几次了。
“这两天你还蛮干净的哩!”
王万用没有找到一个蚤子。他放开了旁金,跳到了前舱,提起竹篙。
竹篙往河床上用力一怼,船就飞了起来。旁金在快速漂移的木船上看到,刚才停船的位置,水面上一阵气泡翻涌,紧接着那条死鱼浮了起来。
幸亏它这会儿才浮起来,没有叫王万用看见。
旁金看到船两边开始有鱼欢快地跳跃,有一条鱼跃出水面并横向跳过了船,落到了船另一边的水里。旁金想起在上海拉黄包车的小舅给他讲过的鱼跃龙门的故事。河里的这些鱼把这条船当成一个龙门了吗?
这些鱼何以会那么快乐呢?难道快乐真的是这些低级动物唯一的本能?
王万用和旁金这次出来弄鱼,已经有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旁金总结出王万用停船的一个规律。除开上岸卖鱼必须随机停船之外,王万用固定会在三个地方停船。
第一个地方就是刚才那条河。那上面,有一个王万用要去私会的女人。第二个地方,是一个尼姑庵。当然,那个尼姑庵在另一条河的上面。尼姑庵里住着一个中年尼姑。那个地方,王万用是每隔一个礼拜会停靠一次。
王万用第二次在那个停靠点停船的时候,旁金看着向岸上走过去的王万用,以及他前方尼姑庵青色的屋顶,心里面又打起鼓来。他去那个尼姑庵干什么呢?
王万用在那条河上跟那个女人胡搞的劣迹,让旁金无法不想到同样的事情。
阿弥陀佛啊,想到会是这个事情,旁金连着在心里把“阿弥陀佛”念了三遍。
说不定哪天,旁金就会跟王万用干一仗。
然而这次旁金是错怪王万用了。第三次在这条河上停下来的时候,旁金跟着王万用去了尼姑庵。远远地,旁金看到尼姑庵的大门敞得大大的,王万用拍掉身上的灰进了大门,就在正对大门的一个菩萨像前面跪了下来。
原来王万用像任何一个穷苦的人一样,到这儿是来拜菩萨的。
这次出来弄鱼的第五天,王万用在尼姑庵附近一个村子里卖鱼,听说了这个尼姑庵,说是这儿的菩萨特别灵,庵里的那位女尼,简直是神仙下凡,算得到人们的前身后世。对于升官发财、生老病死这样的事,女尼掐算起来也是轻车熟路。王万用在那个村子里听到这个消息后,万分激动,后面就每隔一个礼拜就把船停到这儿,过去跪拜一次,顺便跟女师父问点事情。“我这趟子出来弄鱼,赚得到今年秋冬一家人的粮饭钱哇?”“我婆娘的痨病今年又犯了,我这趟子出来弄鱼,她在家里挺尸,半死不活了。她这次能活过来吗?”“我还想生个男小囡,菩萨答应吗?”有时候,他也会像很多外面跑回来的男人一样,关心起时政来。“听说我们的部队也蛮厉害喽,日本人打得跑吗?”
现在,旁金和王万用又把船撑到尼姑庵下那条河了。这次旁金说他也想去。
“你去干啥?”王万用问。
“我有事情要问一问菩萨。”
“一个小囡,晓得啥叫菩萨?”
旁金不想告诉王万用他心里的想法。他跟那个女人胡搞的事情,让旁金对他产生了反感,这种反感在旁金需要对王万用说不的时候,就会跳到心头来。
就这样,旁金带着反感,跟随王万用来到了尼姑庵。这天庵子里人比平日多。七八个人就蹲在庵子的廊檐下面,听女尼给他们讲事情。女尼比旁金的姆妈年纪略长,四五十岁的样子,看起来清清瘦瘦,一张白洁的脸,眼睛很亮,用官话说话,一点土音都没有。旁金觉得这女尼跟他见过的任何妇女都不同。他挨着女尼蹲下来,听她说话。
“……上个月,美军决定攻打马绍尔群岛了,我相信,美军一定胜券在握。只要中美英三国联合起来对日作战,日军投降就是早晚的事情。我相信,这一天的到来,为时不远了。”
女尼说出来的,都不是平常人能说出来的话,可见绝非凡人。旁金如听天书。虽然旁金从学会说话的那一年起,就一直会零星听王家园的人谈及日本人,但他真正见到日本人,也只是一次。那是去年冬天,乡公所一个当官的带着两个日本兵骑着三轮摩托去保长家办什么事情,经过了王家园东边的大土路。较真说,旁金那次连那日本人的长相都没看清,其实并不算真正见过日本人。还有一两次,旁金在王家园一棵树下面听几个壮年男子历数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人攻进通城后在这个地区杀了几次人、做了多少坏事,但他们说到的那些地方,旁金感觉离自己很遥远,就没太有心情听下去。旁金还好几次听说,离王家园有十几里地的一个镇上,驻有一支日本人的队伍,一两百人的样子。但那也只是听说而已。到底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旁金还是一头雾水。总的来说,七岁的旁金对日本人知道得太少了。那么现在,这女尼说的什么“马绍尔群岛”“美军”“中美英联合”,旁金更加没有办法听明白了。
相比旁金这种小孩,大人们对日本人还是有兴趣的。只不过,他们的兴趣要在他们刚好能够得着的地方。马绍尔群岛他们是够不着的,但譬如离王家园十几里地的那个镇子上的日本人部队,他们的联想能力就够得着。他们就问女尼附近日本人的动静。
“前几天,日本人在我们旁边的那个镇上搞了一次‘清乡’,杀掉了几十个人,有一户人家,四口人,全都给日本人杀死了呀,里面还有一个女的是有身子的,肚子里的小囡一道捅死了。”“我也听说了啊。吓死人!”“日本人会到我们这边来清乡吗?”
大家其实最关心的是最末的那个问题,便纷纷用期待的目光向女尼望去,仿佛这女尼真的就是神仙再世。女尼却突然不说话了。仿佛这里面藏有日本人的奸细,她说了不中听的话,会给她带来祸端似的。蹲在地上的王万用先识趣地改换了话题:
“师父,给我看个相吧!”
“施主这次想看什么?”
“财运嘛,师父你是上次给我看过的。你说今年我的财运蛮好的,这次出来弄鱼,准保赚得到今年秋冬两季的粮饭钱。”王万用想了想,突然小声地说,“今天嘛,给我算个吉凶吧!”
旁金好奇王万用为什么要算吉凶。女尼似乎跟旁金有同样的疑惑,她目光炯炯,对王万用的脸凝视了颇长时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施主,你带着个孩子漂泊在外,凡事都要小心谨慎。我特别要提醒你的是,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
王万用惊惶地躲开女尼的注视,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师父!谢谢师父!我晓得了,晓得了。”
旁金在一旁偷窥着王万用的惊惶,觉得这女尼真是无所不知。她一定是看到了王万用跟那个女人胡搞的事情。这样一来,旁金就把女尼对王万用的警告,当成她在帮他的姆妈报仇了。旁金感激地望着女尼。女尼注意到了旁金,笑着问:
“这位小施主,你是想说什么吗?”
旁金其实想问问,每次他把渔叉掷向鱼群前的那一刻、把蚯蚓用钓竿放到田地上看到田鸡欢快地跳过来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会打起鼓来,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让心里打鼓。这种打鼓的感觉,是不太舒服的。就是,在那一刻,胸口像被一个东西堵住了,很闷,吸气和呼气都很困难的难受感觉。旁金想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旁金突然就不想问了。一来,这一问,会暴露出他背着王万用叉鱼这件事;二来,旁金认为,这无所不知的女尼应该能看出他的心声,不需要他自行说出口来。于是,旁金就沉默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女尼。女尼与旁金眼神交互了良久,把头转向王万用。
“施主,你儿子先天孱弱。他是不是心脏不太好?”
王万用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是打小身子就不太好。不过,心脏好不好,我就不晓得了,没有查过,到哪里去查都不晓得。”
女尼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孩子妈怀他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吧?”
王万用连连点头。旁金的姆妈生了第五胎后,就得了痨病,隔年复发一次。生旁金的时候,她病刚好。这女尼果真神啊,这世上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旁金敬畏地看着女尼。这时女尼把目光转向旁金。旁金就听到了她柔美的建言:
“孩子,来!你试试像我这样——”
女尼正了正上半身,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旁金看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把气吐了出来。旁金心领神会,跟着她做了一次,果然觉得身体舒畅多了。旁金在跟着女尼做完了一次这个动作后,感激地望着女尼。他无疑认为女尼是跟他心灵相通,她是在教他下次遇到心里面打鼓的情况,他该怎么做。
对!下次他就这样:深深吸一口气,再慢慢把气吐出来。再这样吸,再这样吐。多做几次,胸口就会停止打鼓。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旁金跟着王万用撑着船从这条河到那条河,从那条河又去了别的一条河,在一条一条的河里,旁金一边帮着王万用穿卡、放卡,一边就一次又一次回想女尼教他的那个动作,吸气、呼气,再吸、再呼,在做着这动作的时候,旁金会一遍一遍地觉得,那女尼知道这个世界的一切秘密。
这么一想,旁金感觉苦闷的卡鱼生活有了盼头。这个盼头就是,每隔一个礼拜,旁金就可以跟着王万用去那尼姑庵一次,旁金可以在那问尼姑他所想知道的事情、想解决的问题。
现在离再次去那尼姑庵还有几天,旁金要先应付另一个问题。就是这次出来弄鱼,王万用不是固定会在三个地方停船吗?前面两个地方有了,那第三个地方呢?这第三个地方又是怎么回事?
旁金和王万用,以及他们家的木船现在停靠在这第三个地方了。这是一条看起来特别孤冷的河。这河给人带来孤冷的感觉,是由四个原因造成的:一个原因是,从这河上看去,河岸上面不见一个房子。也就是说,它好像是远离人烟的。第二个原因是,它似乎是一条死河。即它有一个端头,是不与别的河连通的。因为是死河,这河里没有水流。每次旁金看到它的时候,这河面上只有粼粼的波纹,加上水很清澈,河面上就显得一片沉寂。第三个原因是,河岸之上,是密密麻麻的玉米地。仲夏时分的玉米秆又高又壮。这些高壮、浓密的玉米秆把这条河遮挡得像是亘古不曾有人来过的样子。第四个原因是,到这河上,王万用通常把船停在一个拱桥下,这个桥显得孤零零的,上面还长有杂草,远远看,一副凄苦、衰败的样子。
固定停靠的三个地方,就这个地方,停靠得最频繁,往往是两天就过来停一次,然而,每次停在这儿至少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旁金一个人待在船上,是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来这儿的,真是一个孤冷的地方啊。
王万用每次到了这儿之后,就迅速把夹舱里的鱼抓到一个水桶里,并在水桶里放些水,然后提着水桶上去卖鱼去了。是啊,王万用几乎每隔两天来这儿一次,是为了卖鱼。仿佛,这上面,有一个最大的买家。可是,这上面荒无人烟的,看不出有大买家的感觉。王万用偏偏把这儿选作最为重要的卖鱼点,真是难以理喻。
旁金自然是心里面存着这样的疑惑的。他甚至想,是不是王万用在这上面的某个地方,又找了一个女人,而他显然不想让旁金知道,所以每次到这儿就说是去卖鱼。可是不对啊,明明王万用每次回来的时候水桶都是空的,还拎着一个鼓鼓的小布袋,布袋里装满可能是法币、江淮币或其他某种旁金不认识的纸币,有时候甚至会有银圆,显然是卖掉了鱼而且是卖了好价的啊。要么,这上面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人,每次都顺便把鱼都买下了?
有一次,旁金在王万用拎着鱼桶上岸两分钟后,偷偷跟了上来。但是旁金刚走到桥头,就被王万用发现了。
“你上来做啥?赶紧到船里去!”王万用很不高兴地呵斥。
“我想跟你一起去卖鱼。”
“哪个要你一起去?你在船里穿卡,不然我卖完鱼回来,就没有穿好的卡朝河里下了。”
旁金只好强行将好奇压到心底,回头往船上走。王万用这样说了,旁金仍然要跟过去的话,那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了,不是吗?每天往河里下的卡越多,弄上来的鱼就越多,他们卖的钱就越多,这趟出来弄鱼挣的钱就越多,旁金少穿一次卡,就少赚一份钱。
但是旁金还是无法真正按捺住心里的好奇。这真的太令人迷惑了,上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或者是说个什么样的村子,可以每次让王万用把鱼全卖光,而且绝对卖出一个很好的价?于是,另外的一次,旁金又跟了上去。很不幸,这次又被王万用发现了。
王万用就站在那茂密的玉米地间的小路上,大声训斥旁金。旁金这次是铁了心要跟过去了。王万用实在没有办法,就拿日本人来吓唬旁金。从旁金两岁学会说话开始,他就要不停受到这样的吓唬。他几乎是被这样的话吓大的。“日本人来了!”王家园里的人总是这样吓旁金这样的小孩。
“我去卖鱼的那个村子,离那儿没有多远,有一个日本人的部队。”现在,王万用说。
“你是说你每次在这儿上去卖鱼,会碰到日本人?”旁金紧张地问。
“还真的碰到过。”
“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吗?”
“我是大人,跑得快,远处来了日本人,我就赶紧朝田里跑,躲到庄稼下面去。你一个小囡,跑得哪有大人那么快?你要是跟我一起上去,万一又碰到日本人,到时候你跑得慢,来不及躲起来,给日本人抓了,怎么办?”
“我跑得不比你慢多少。”
“总是要比我慢呀。”王万用急得要打旁金,“你跑得慢,被日本人抓走的不但是你,连我也会被日本人抓走。”
王万用最末的这个话非常有效。旁金可不想做一个连累父亲丢了性命的小孩,那样太蠢了。就这样,接下来每次王万用上去卖鱼,旁金就一个人乖乖地待在这河上。
现在旁金又要展示他的秘密绝技了。他把底舱夹板下的渔叉取出来,小心地站到了河上的浅水里。这河水太清澈了,连鱼都不敢在这儿出没。旁金在这样的河里叉鱼,是不会有什么战绩的。旁金就在浅水里站了一会儿,无趣地把渔叉收回到底舱,在船上呆坐。
突然旁金脖子上一阵疼痛。旁金下意识地伸手去护脖子,手掌却也疼痛起来。旁金吃惊地打开手掌,看到一个黄绿相间的杨辣子从手掌心里掉了下来。原来是这东西。旁金再抬头一看,正好在停船的这个位置上面的河岸,有一棵榆树。杨辣子是从榆树上掉下来的。
旁金恼火地看着落在船舱里的杨辣子。这东西此刻怒张着有毒的绒刺,静静地躺在那儿,与旁金对峙。旁金没来由想起那些天性快乐的鱼和田鸡,这杨辣子与它们迥然不同,一副伺机进攻的恶棍样子。
旁金愤怒地拿过来一只草鞋,拍死了它。
现在王万用把船停到那第一个固定停靠点了。和那天不同,今天有风。河水摇晃着,水里的金鱼藻和细而长的蕴草,随着水的摇晃在水里多姿地摇曳着。旁金把目光从一棵摇曳的水蕴草上移开,直到把它停落在河岸上一丛玉米秆上。
几分钟前,王万用刚刚从那儿走过去。当然,他是去幽会那个女人了。
旁金从后舱里爬起来,像一个杂技高手一样踩过细窄的船边,走过中舱、夹舱,一直走到前舱的顶端,再从前舱同样沿着船边走到后舱。船下水的摇晃与旁金踩踏船体的动作,使得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旁金差点从船边上掉下去。后来他钻进后舱,躺在凉席上想,王万用会跟那个女人干什么呢?
这是他特别想不明白的地方。这个不明白令旁金对王万用如此乐此不疲地去找那个女人幽会这件事,更加的难以理解。他实在不明白王万用到底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旁金就是这样什么也想不明白地躺在后舱里,最终这些无解带来的郁闷全部变成了对王万用的抵触。旁金想,他早晚要跟王万用干一仗的。
这时船身发出一阵震颤。旁金吓了一跳,一骨碌从凉席上爬了起来,下意识地钻出了防雨篷。旁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刚才船体的突然震动,是王万用的原因。是他从岸上跳到前舱的动作。此刻,他站在前舱顶端的踏板上,一只手远远地伸出去,而手的尽头,就在那个岸上,站着一个身段秀挺的女人。无疑就是那个女人了。
“我哪里敢跳呀!”那个女人嘴上这么说,语气里全是兴奋。
“你不敢跳,要我抱你上来哇?”
“你要抱我,我阻挡得了你呀?”
“你到船里来,我好好抱你。你不来,我就不抱你。”
“你这个人!”
“来嘛!抓我的手,脚轻轻一抬,不就跳上来了吗?”
“好的呀!我试试看。”
女人的手就抓住了王万用的手。王万用顺势一拉,女人尖叫了一声的同时,不得不使劲往前一跃,就这样站在了船上。船体因为女人刚才那个笨拙的跳跃动作颠簸起来。眼看着女人就要被这船的力气甩下船,王万用一把抱住她,与她一起跌到了船舱里。这突如其来的劫后余生的感觉,令女人高兴,她咯咯大笑,停不下来。王万用跟着女人一起笑了。一男一女就这样搂抱在船舱里,笑成了一团。旁金冷漠地蹲坐在后舱这儿,看着他们因为快乐而颤动的肩背,有一刹那,旁金觉得这两个善于给自己找乐子的人跟水里那些只会乱开心的傻鱼没有什么两样。
王万用和女人同时想到了旁金,动作十分一致地,猛地把头向后舱转了过来。就这样,他二人的目光跟旁金的怒视碰撞在了一起。女人有点不安,赶紧从王万用怀里挣脱出来。王万用却生了旁金的气。
“你在那儿干啥?”
“我一直就在船里。”旁金顶嘴。
这是旁金此生第一次跟王万用顶嘴。
“喔唷!”王万用像是才知道旁金是他儿子、没有不在船上的理由似的,潦草地看了旁金一眼,把手举起来,指着玉米地,说,“旁金,过了这块玉米地,前面一棵梨树,你不是欢喜吃梨子吗?你去那儿摘梨子吧。多摘一点,吃好几天。”
旁金简直要被王万用气死了。他不用上去就能知道,上面根本没有梨树。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除了河岸边的玉米地,就没有几块长得好的庄稼地,庄稼都长不好,哪来的梨?王万用分明就是想把旁金支走,好让他跟这个女人安心在船上胡搞。旁金对王万用的愤怒到达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点,他恶声恶气地回应道:
“你就不怕上面有日本人,把我抓走吗?”
王万用一怔,但是他知道这是旁金的气话。他笑了起来,指了指船前方的一片水域:
“看得到哇?那儿有一片菱角,说不定已经有菱角长出来了。菱角好吃得不得了,快点去摘菱角。”
“我不欢喜吃菱角。”
旁金继续顶嘴。
王万用就没有办法了,和女人互相看了一眼。
女人就有点不高兴了,“我回去了。”
说着女人就要站起来,她才动了一下,船就晃得厉害,一下子,她就要跌倒下来了,王万用就趁势抱住她,温柔地说,“不要走嘛!”
女人就假装赌气地嘟起嘴,看了一眼旁金,意思是,“他就是不走,怎么办?”
王万用也是没有办法了,就这样和女人浅浅地抱着,坐在前舱里。
旁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搁在了舱底的隔板上,那下面就藏着他的渔叉。他看着自己的手悄悄地把隔板掀上来一点,渔叉露出了铁刺的尖头。旁金垂下眼帘,盯着那尖头,脑子里想象着渔叉刺中这个女人的画面。这个画面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因为旁金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胸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打起鼓来。旁金暗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突然想起了那女尼说的那个方法,于是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再来一次。就这样,胸口那个鼓消失了。旁金决定下船去叉鱼,他迅速抓出渔叉跳上了岸。
船上的王万用愕然地看着已经来到岸上的旁金手里的渔叉。
这渔叉是什么时候在船上的呢?旁金居然带了渔叉跟他出来弄鱼?王万用对此居然一无所知。他有点气愤。但是时间来不及,因为那个女人的男人原本在外地一个军阀的自卫队当兵,这个月那军阀迫于某些压力把自卫队解散了,他只好回家了,这就是王万用今天没有跟这个女人在她家里搞的原因。现在他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在这船上亲热一下。王万用冲着旁金沿着河滩走去的身影喊了一句“不要走远了,旁金!”就把女人拉进了后舱,把防雨篷上面一层的芦席拉低了,直到遮住了后舱,然后,远处河滩上的旁金往这边看的时候,就只能看到船的震晃了。
旁金的想象力无法告诉他,此刻后舱里的这对成年男女到底在干什么,但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们愉悦的声音,让旁金知道他们是快活的。旁金在河滩上坐下来,目光从震晃的船体那儿收过来,落到了近处的水面上。那儿,有三条鱼,另有一片漂浮的树叶,鱼们争夺着树叶,却又在眼看着咬住树叶的时候飞快地逃开,突然,一条鱼又奋力游过来,用脑袋往另一条鱼身上顶了一下,这另一条鱼就开始追赶顶它的这位,于是两条鱼在河里飞快地穿行起来,树叶旁的第三条鱼,想起什么似的,向它们追了过去。
仿佛对这三条鱼来说,整个世界在突然之间只剩下那种纯粹而难以理喻的快乐了。旁金对此感到生气。他抬起头,看到那儿有两棵杨树。杨树和榆树上的杨辣子最多了。旁金兴奋起来,快步上岸折了一片玉米叶子,再向那杨树奔去。
几分钟后,旁金手里托着已经变成一团的那片玉米叶子,来到了船前。现在,叶子里面多了一只壮硕的杨辣子。旁金本想多弄几只,但怕那女人受不了。
好了,现在旁金要开始用他的方法收拾那个女人了。他站在船头,高喊:
“日本人来啦!”
船体最大幅度地摇晃了起来,紧接着,垂下的芦席被从里面推开,王万用和女人一边穿衣服一边从后舱里蹿出来。
“日本人在哪里?”
王万用看着面无表情的旁金问。
旁金趁着他们慌乱蹿出来的时间,已经把那杨辣子放进了女人的衣服里。现在,他懒得回答王万用,只想等着看到女人穿上衣服后跳来跳去、大喊大叫的样子。就像那些傻瓜鲫鱼一样。没需要旁金等太久,刚把衣服套到身上的女人按照旁金为她设置的剧本跳了起来、叫了起来。
“哎呀!哎呀!”
王万用赶紧帮女人查找衣服里的东西。他看到了那只已经被女人的身体挤出浆汁的半死杨辣子。王万用手上老茧多,他不怕杨辣子。他抓起它来,扔到河岸上。他又跳到那儿,抬脚一下一下地踩踏它。很快,杨辣子化成一摊浆汁,融进了湿软的土里。旁金就站在河滩上,冷眼看着王万用和女人跳来跳去,胡乱发出声音。
算起来,他们这次在外面漂泊了已经有四十一天了。按着王万用的计划,他们满六十天,就带着赚得差不多的钱,回到王家园。旁金有一个姐姐今年到出嫁的年纪了,他们这趟出来之所以不是惯常的一个月,而是六十天,是因为王万用必须为旁金的大姐多挣一笔嫁妆钱。虽然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就像虽然穷苦,但出来弄鱼该找女人寻欢作乐,还是要找。若想体面地嫁出女儿,就多少是要置办些嫁妆的,那些都是钱。这是王万用的心理世界。
四十一天到六十天,按王万用来找这个女人的频率,他们还要到这条河上停靠五至六次。不知道后面旁金还有没有可能像今天这样整治到这个女人。
“说!为啥带渔叉出来?”
王万用开始了对旁金长达两天的审问。之所以要那么长时间,是因为旁金拒绝开口。但是王万用这次一定要审出个所以然来。
“你是从啥时候开始学会叉鱼的?”“哪个教你学的叉鱼?”“你晓不晓得,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小囡在河里叉鱼,脚一滑,就到深水里去了,你给水鬼吃掉了,我和你姆妈怎么办?我和你姆妈生了八个丫头才生到你这么一个男小囡。”“你见过我叉鱼吗?没见过不是吗?我为啥不叉鱼?因为叉鱼在我这儿是不被允许的,我一再告诉你不要学叉鱼,你为啥要背地里偷偷摸摸学?”王万用的诸多问题,旁金一概不回答。对于一个跟野女人胡搞的父亲,他失去了得到儿子敬重的必然性,他的权威地位在旁金心里早就不存在了。
“为啥不能叉鱼?”旁金反问王万用。
这个问题困扰他好几年了,从他的手拿得动渔叉,这个问题就在困扰他了。
王万用忽然颓唐起来,仿佛这个问题让他受到了打击。他不再审问旁金了。过了一天,他们停在了那固定停靠的第二个地点。接下来王万用跪在尼姑庵里,说了一通怪话,旁金在旁边听,这之后,旁金依稀弄明白王万用,以及王家园的大多数的成年男人,为什么排斥叉鱼了。
他们觉得,他们的这辈子,经他们的手而死的鱼,太多太多了。可是,他们出去放卡,把鱼一条一条地卡上来,再卖给河岸上的人,那真是没有办法。就这么一个能赚钱的本事啊,如果不这样,一家人都得饿死吧?这样的杀生,真的是没有办法才做的。
但是叉鱼就不一样,他们既然有卡鱼的技能,叉鱼就是不必要的杀生。所以王万用他们坚决不叉鱼。仿佛,不叉鱼是为了让心里的忏悔减少一点。
“你今天是来忏悔的!”那女尼最后端起神龛上的一杯水,用指尖蘸了点水,在王万用额头上点了一下。“只要知道忏悔,就没事了。所以,施主你莫要想太多了。”
什么叫忏悔呢?旁金对这个不太懂。但是他想起每次叉鱼、钓田鸡时胸口打鼓的感觉,就有点明白忏悔是种什么感觉了。
旁金跟着王万用离开尼姑庵,回到船上。王万用从岸上抓了一把干草来,用火柴点着了,嘴上说:“河神,船上没有香,我回到家那天就补回来给你多烧几炷香。”一边说,一边就跪下来,向烧着的干草磕了一个头,“河神,原谅我小囡不懂规矩啊!”他自己磕完了,就拉旁金过来也磕了一个,旁金不情不愿地磕了,他心里面不能原谅王万用。
一想到王万用三四天要私会一次那个女人,旁金心里就愤懑不已。
旁金要跟踪王万用了。他一定要弄清楚,在那个两天一去的停靠点,王万用上岸后,到底去了哪儿。离这段漂泊的弄鱼时光结束,就只剩下十几天了,如果旁金再不想办法弄清楚王万用的这个秘密,他怕是没有机会知道它了。
旁金正处于什么都想知道的年纪。这个世界那么多的秘密,它们吊着旁金的胃口,旁金常常感觉到它们对他的强烈吸引。
现在旁金躲躲闪闪地跟着王万用离开了河岸上面的那片玉米地。大概先前那么多次,旁金没有跟过来,这让王万用对旁金彻底失去了警惕,所以这次王万用完全没有往后看,根本不知道旁金跟在后面。
走过玉米地,是一大片荒地。荒地上多数地方杂草丛生,只有零星几个地方,种了花生、洋芋之类的东西。过了这片荒地,前面是一片桑树林。如果站在荒地这儿往桑树林那个方向看,是看不到林子后面的房子的。旁金等王万用走过荒地进入林子好几分钟后,才从这边的玉米地里窜出来,狂奔过这片荒地,进入了林子。进入林子后,旁金没有如他担心的那样看到王万用在那儿等着他,这说明他在荒地上狂奔的那五六分钟时间里,王万用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林子里真静啊。一颗桑葚掉下来,那声音那么清晰。旁金捡起那颗桑葚,又爬到树上摘了几颗桑葚吃掉,接着奔跑在林子里,寻找王万用。旁金跑到这儿,跑到那儿,都不见王万用。他有点急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来到了这树林的一端。林子背后有房子。
那应该是个村子,可现在似乎不是正常的村子了,因为,有好多穿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在房子前后活动。旁金之所以能认出他们是日本兵,是因为他们和旁金在王家园远远看到的摩托上的日本兵一样。除了日本兵,就只有王万用一个人了。旁金躲在这边的林子里看到,王万用正把水桶里的鱼一条一条地抓到一个日本兵手上的袋子里。
原来这儿是日本兵的驻地。王万用是来卖鱼给日本人的。
旁金终于弄清楚了王万用每隔两天固定到这儿来卖鱼的原因,也弄清楚了王万用为什么那么害怕旁金知道他把鱼卖给日本兵。那么,王万用那天跟那女尼问吉凶的原因,也很明白了。跟日本兵打交道,能不怕吗?但是这些个秘密的揭开,给旁金带来的不是释放,而是心慌。
“卖鱼给日本兵,这总归是不好的。”旁金听到心里在这样说。他自然不知道不好在哪里。
旁金在树林里狂奔起来。他奔过树林,奔过空旷的荒地,奔过玉米地,奔过河岸,跑到了船上,钻进了后舱的防雨篷里。他就这样躲在防雨篷里,等王万用卖完鱼回来。那一天,旁金发现自己特别惊恐。
至于为什么惊恐,他并不能说得明白。
后来,王万用回来了。他并不高兴。现在,旁金大体能明白为什么王万用每次在这个地方卖完鱼回来不高兴了,一定是,他自己也并不喜欢把鱼卖给日本兵。只是,日本兵更喜欢买鱼吃,把鱼卖给他们,就很容易。而这河岸上面的人家,都穷苦得饭也吃不饱,一个人家最多十天半月买一次鱼吃,王万用如果只是指望卖给这河岸上的人家,那样去卖鱼,太没指望了。
王万用把布兜里的钱掏出来,那些不同的纸币,他把它们摊到后舱的凉席上,一张一张地数。数完后,王万用才露出一点笑颜,今天赚到的钱比计划中的要多一点。
弄鱼真是一桩奇特的技能啊,每一个环节都奇特,却又充满了美感。
穿卡过程中,穿卡人的两只手灵巧地配合,将一段段穿好的卡线准确地投送到新卡盘时,卡线在卡盘上落下时,形成一个自然优美的弧线,后期落到卡盘上的卡线,落在卡线上。这就像用线在卡盘上画一幅素描画,精细,线条清晰。
把卡下到河里去,是最考验卡鱼人技巧的两件事情之一。另一件事自然是收卡线。往河里放卡,和把卡从河里收回到卡盘上,并且在卡线上有鱼咬着的时候,要有一种游刃有余与鱼周旋的本事,这样才能确保最终用网兜把鱼捉上来。
还要在撑船的过程中,完成这些动作。通常情况下,放卡和收卡,需要两个成年人合作完成,一个撑船,另一个下卡和收卡。撑船的力度和幅度,要依顺下卡和收卡人的动作,力度和幅度稍不合适,就可能把卡下偏,或者使收卡人手里的鱼跑掉。最适合的合作人,是夫妻二人。往往,夫妻二人出来弄鱼的,最后赚回去的钱最多。但是旁金和王万用这一家,他们此次出来,下卡和收卡,都只能是王万用一个人。旁金太小了,竹篙都提不动呢,别提撑船了。下卡和放卡,旁金更难掌控。
王万用却赚到了不输于别的人家的钱。有几次,他们在河上与同时期出来弄鱼的王家园的人,互相聊了聊卖鱼的收入,最后发现,王万用卖出来的钱比这家还要多一点点。可见,王万用是一个多么技术高超的弄鱼人。
弄鱼的每一个环节都看起来那么优美,自然免不了被人围观。经常性地,河岸上就有过路的人停下来,看着河面上操作的王万用和旁金,发出惊叹。
有时候,旁金坐在中舱穿卡。一个姑娘大声喊她身边的人看:
“快点来看快点来看!这个小囡好有本事啊。我这么大的人,干他这种事,都干不了。”
的确,穿卡这样的活计,没有一段时间的练习,是无法掌握的。旁金从五岁开始就学习穿卡了呢。更别提放卡和收卡这样更高难度的活计了。
旁金听到岸上的姑娘由衷的赞叹,就忍不住心里乐开了花。他的手就兴奋起来,穿卡的动作立即有了一种刻意的美感,而一段一段撒到卡盘上的卡线,也有了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这个时候旁金想起河里轻易就能快活起来的鱼们,他觉得他的手,和飞舞在他面前又落下的卡线,就是那些快活的鱼。
快活是万物的本能吗?当然,小小的旁金是没有能力说得出这样的话的。
但是这一天旁金穿卡的手突然就不利索了。它们生硬地在空中挥舞,多次使得卡线落到了卡盘外。这次是在他们固定停靠的第二个地方不远的一条河上。这个地方,离他们固定停靠的第三个地方,就是那个上面有日本兵的地方,有二三十里地的样子。当时,他们向一户人家卖出几条鱼,收钱的时候,就听到那户人家的女人说,日本人要来清乡了。
日本人攻入通城已经六年了,但到这个位置来清乡,那还是第一次。为什么日本人突然关注到了这个位置呢?那户人家的女人是这样说的,“不晓得是啥人向日本人举报,说我们这几个村子里,有新四军。”“向日本人举报的那个人,不得好死!”那户人家的男人说。“汉奸!要是让我认出这个汉奸,我掐死他!”女人愤愤地骂。
男主人突然就盯住了王万用。“你们这些弄鱼的,成天在河里头窜来窜去的,从这条河到那条河,你们应该到过日本人待着的那个村子吧?”
王万用忽然有点紧张,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到过!”
旁金望着说谎的王万用,对他颇失望。
“有人说,最有可能举报的,是你们这些在河里头窜来窜去的弄鱼人。只有你们才有可能到过日本人待着的那个村子。我们嘛,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都是不怎么出村子的。”
王万用抓紧时间把船撑走了。
“啥叫清乡?”旁金担心地问王万用。
王万用把竹篙放矮了,用竹梢指了指夹舱。“你看到那里头的鱼了吗?日本人就像我们抓鱼一样,把人困在村子里,不让出,也不让进,然后挨家挨户搜查他们要找的人。”
“哦。那找到了呢?”
“杀掉!”
“找不到呢?”
“听说,要是找不到,他们就会气得不得了,看到村子里哪个让他们来气,就一把抓过来杀掉。除了杀人,还会放火烧房子。还会做……做那个不要脸的事。”
“啥叫不要脸的事?”
王万用想说的是强奸,但是旁金怎么听得懂呢。于是王万用只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不再说话了,就只是一脸忧愁地撑他的船。
“日本人要清乡了,我们不回家去吗?”
王万用想了想,说:“钱还没赚够。这样回去,家里的粮饭吃不到过年,会把你和你姐姐们饿死的呀。”
“你在这里不怕的吗?日本人会杀掉我们。”
王万用想了想,说:“我不怕的!我有啥好怕的?”
他大概想说,他比这周边村子里的任何村民,都更多地接触过日本人,他比较有经验与日本人周旋,所以他不是那么怕的。但是旁金误解了王万用,他想起那女人说到“汉奸”这两个字时愤愤的表情。
“你是他们说的汉奸吗?”旁金问。
王万用讶异地望着旁金,突然就变了脸。他举起竹篙,向旁金抽过来。眼看着要抽到旁金身上的时候,他及时将竹篙收了回去。
“哪个教你这么说的?”王万用的声音异常激愤,“哪个让你说这种混账话的?你个小囡,越来越不像话了。我怎么养了你这种小囡?你再这样说,我把你扔到河里去,河里的水鬼也饿,它们巴不得我把你扔下去。”
旁金吓得再不敢说话了。有一点可以确定,旁金听到日本人要在这一带清乡的事时,没有岸上的人那么恐惧。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亲眼看到过王万用跟日本兵在一起的。要清乡,除了这一队日本兵,不会是别的吧。听说,最近的日本兵,就是他们。既然王万用认识他们中的人,到时候,他们应该不会把王万用和旁金怎么样。但是如果王万用真的是汉奸的话,就算到最后日本兵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旁金也没脸回家去见姆妈了。
旁金要再跟踪王万用一次。他要去好好看看,王万用除了卖给日本兵鱼,到底还有没有做了别的什么。
有一点确实很奇怪,王万用每次卖鱼都很顺利,并且拿回来的钱一分都没少过。日本兵有那么好说话吗?卖给他鱼,就一定给钱?而且每次都给?每一次都给得那么充足?
旁金跟着王万用,直到进入了那片桑树林。这是在旁金第一次听到“汉奸”这两个字之后的第三天。旁金来到上一次远远观望王万用给日本兵卖鱼的林子边,实际上,这也是最好观望那边情况的一个地方。为了看得更清楚,旁金爬到了一棵桑树上,扒开枝杈往那边看。
王万用此刻正站在一个房子前。这个房子是这支日军队伍用来做饭的屋子。王万用在等一个姓忍成的日本兵,忍成的军衔是下士,别的日本兵都叫他忍成伍长,王万用也这样跟着叫他忍成伍长。他好像是负责这支部队每天伙食采购的,因为他买王万用的鱼,给多少钱,甚至给不给钱,都是他自己说了算,没见他跟比他军衔高的日本兵请示。像王万用这种穷苦惯了的人,忍成伍长对伙食说了算的这点门道,他是有能力看得出来的。
王万用第一次来这儿卖鱼,是由于不小心,是撞过来的。上岸后,穿过林子,看到这儿有房子,以为是个正常的村子,就过来了。没想到这个村子现在是日本兵的驻扎地。但是王万用已经没有退路了,日本兵已经看到他了。王万用就等着日本兵像传说中的那样过来抢走他手里的东西。事实也正是如此,一个日本兵看到提着鱼桶的王万用,就“咿咿呀呀”说着王万用听不懂的日语,很凶地抢走了王万用手里的鱼桶,然后冲他用力地挥手。王万用理解他的意思可能是,“你可以走了,滚!”但是王万用有点不甘心,就试着问这兵要钱。这兵当然是听不懂的,还有点愤怒,他冲进房子拿出一把菜刀来,朝着王万用挥舞。王万用读懂了他的动作,大概是,“赶紧滚!再不滚我就劈死你”。王万用吓得向桑树林奔去。就在这个时候,忍成伍长出现了。
总之,那一天,忍成伍长力排众议,给了王万用鱼钱。他之所以能够力排众议,是因为他有一个意思很能服众。忍成伍长告诉大家他的意思:我们不给他鱼钱,下次他就不过来送鱼了,而大家都喜欢吃鱼。这支日本兵队伍中有很多兵,来自北海道的一个县,那儿靠近海,人们喜欢吃鱼。这些来自北海道某县的日本兵一想到以后可以一两天吃一次鱼,一下子很激动。就这样,忍成伍长说服了众人。会说简单中国话的忍成伍长还答应给王万用比市场价略高的鱼钱,只要王万用同意隔两天过来送一次鱼。王万用当然求之不得。
但是有一个长得贱贱的上等兵觉得就这样放过王万用好像损失了什么,于是他提议让王万用表演个节目。王万用这样一个在这些日本兵眼里什么都不是的中国农民,能表演什么节目呢?当然只能是不上路子的节目。他们让王万用在地上爬,学狗叫、鸡叫、鸭叫、猫叫、田鸡叫,学林子里惊飞上天空的鸟叫,学妇女难产时的哀号,学小孩子的啼哭。他们还让王万用像蛇一样扭曲地在地上扭动,像窑子里的女人那样手叉在腰上妖娆地走来走去,像一头笨象那样,鼻孔里插两棵葱摇头晃脑地走路,像被闪电击中后那样倒地抽搐。反正他们有的是想象力,而王万用只需执行。他们还拿来一个瓢,让王万用张大了嘴,给他往肚子里灌水,然后强迫王万用撒尿,如果不能马上撒出来,撒得不够多,就要割掉他的命根子,当然这是吓唬王万用的,这一次他们的路子是戏耍王万用,他们被这种纯粹是由戏耍带来的乐趣迷住了,陷在这种戏耍的兴奋里出不来。总而言之,王万用最后被他们戏耍够了,拿着鱼钱走了。接下来,这样的事情,过两天重复一次。
现在,王万用终于等来了忍成伍长了。和往常一样,王万用在交接完鱼之后,开始向几个日本兵表演夸张的动作。这一天的王万用对这种表演,已经轻车熟路了。所以,他的表演堪称精彩,引得两个日本兵鼓掌叫好。王万用在某一瞬间居然也被自己的表演带动得兴奋了起来,当然,马上他就觉察到了羞耻,这种兴奋让他羞耻。就是这样,王万用在那个房子前面的空地上,卖力地表演着。
他觉得王万用此刻像一只犯了傻的田鸡,还有那些鱼。对的,那些鱼,在旁金丢过去一片饵的时候,就是这样欢快地扑来扑去的。
旁金的目光忽然俯视到了桑树下的渔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渔叉过来,也许仅仅是出于对日本兵的警惕。现在,旁金想起,每当渔叉就要刺向鱼群的时候,对此一无所知的鱼,总是那么欢腾着的。旁金心里一凛,他们要杀王万用。杀他前,先让他乐一乐。
他们要杀王万用。他们最后要杀掉王万用。旁金心里面重复着这个声音。他们一定会杀掉王万用的。
旁金得赶紧去救王万用,赶紧啊。旁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呼出去,这样过后他一点都不紧张地爬下桑树,捡了渔叉,高叫着向着王万用和日本兵们冲了过去。
在离他们不到十米的时候,旁金作势要掷出手里的渔叉。
旁金是一个使用渔叉的高手。只要他顺利把渔叉掷出去,最靠近他的那个日本兵,一定脸上开花。但是王万用第一个发现了旁金。王万用急切地大喊起来:
“旁金,把渔叉放下来,放下来呀!哎呀!快点放下来呀!”
旁金没有放下渔叉,继续快步跑过来。渔叉已经被举到了旁金的头顶。
王万用有点知道旁金的心理了,他赶紧制止,“他们是跟我闹着玩儿的。”
旁金怔住了。渔叉掉到了地上。旁金就这样站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日本兵们看到一个突然出现的小孩,都有点惊喜。一个日本兵快步走过来,一把将旁金拎起来,放到肩上旋转。全世界的坏人都是这么吓小孩的。旁金吓得叫都不敢叫,头被转得晕眩。
晕眩中的旁金看到另一个日本兵把他抢了过去,接下来的一阵子,这个日本兵和第三个日本兵开始把旁金当成一个篮球或者一个什么东西,掷过去,接过来,掷过来,接过去。被他们不断掷向空中的旁金胃中翻腾,很快他就吐了起来。最后接住旁金的那个日本兵看到这个孩子吐了,就把他放到地上,像抚慰一只小奶猫或小奶狗一样,抚摸着旁金头上的小辫子,用一种挤出来的嗓音安抚旁金说话。
他当然说的是日本话,而且是日本北海道某县的土话,旁金根本就听不懂,他只是觉得这个日本兵的笑非常古怪。旁金想起那些在水面上翻腾的鱼,感觉这个日本兵想杀他,杀他之前先向他笑一笑。旁金惊恐地从地上爬起来,奔向王万用。王万用赶紧抱紧了旁金。旁金把头埋进王万用怀里。这样,旁金头上的小辫,就成为日本兵关注的焦点了。
他们“叽里呱啦”地讨论起旁金的小辫,有点辩论的意思,大概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孩头上要留辫子,但是他们又特别想弄明白。最后,有一个兵不想辩论了,他有点不耐烦,走过来抓住了旁金的小辫。他就这样抓住辫子把旁金用力一拉。旁金疼得立马要脱离王万用的怀抱。王万用赶紧向这兵求情。
“长官!他是我的小囡。不要玩他了,玩我好了。我比小囡好玩的呀。”
这个兵大概在刚才的辩论输了口才,此刻陷入一种气恼中,哪有心思玩人。他突然拽着旁金的小辫,直到把旁金拎到了半空中。旁金疼得大叫起来。
“爹啊!”
王万用猛地跪到了地上,哭着说:“放了我小囡,放了我小囡吧,长官,求你放了我小囡呀。”
那个兵就当听不见,继续拎着旁金转。旁金感觉再这么转下去,那小辫就要连根拔起了。
王万用突然看到忍成伍长回来了,赶紧跪着扑向忍成伍长。
“忍成长官,你让他放了我小囡吧。他是我小囡呀。我养了八个丫头,以为我绝后了,老天爷开眼,给了我这小囡,我这才没有绝后啊。他是我的宝啊。”
忍成伍长本质上跟这些兵并没有任何区别。不一样的是,他只是会觉得大家每天能吃鱼特别好,如果得罪了这个中国农民,他不再送鱼,他们就有损失。于是忍成伍长立即对那兵好言相劝,那兵就把旁金放下来了。
这个时候,玩兴才从那个兵心里升腾起来。他看着地上的旁金,微笑着蹲了下来,要求旁金像王万用经常做过的那样,给他来一个表演。他说的不是中国话,旁边有会几句中国话的兵给旁金做了翻译。旁金刚听明白,就听到王万用在严词拒绝。
“长官,不能这样呀,不能这样的呀。”
那个兵哪里会理会王万用的拒绝。
王万用就换一种委婉的方法拒绝,“长官,他小,太小啦!不会那个,我会,我做给你看!你看,长官,你看我,我会,看我做给你看呀。”
王万用在地上表演着,像先前旁金在桑树上远远看到的那样,像他此次漫长的弄鱼时光后他隔两天在这儿不断表演的那样。他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卖力。但是,那个兵眼下的兴趣全在旁金身上,王万用的表演再生动,也打动不了他。他盯着旁金,说:
“快来!不然我剪掉你的小辫。”
那可是长命辫啊,旁金姆妈是这么说的。长命辫怎么能随便剪掉?旁金可是忍着同龄小孩的羞辱把它从出生留到了七岁。然而,王万用想都没想就说,“剪!长官!可以剪!”
“真的可以剪?哈哈!”
王万用说,“可以剪!可以剪!”
旁金被王万用的坚决迷惑了。
那个兵就进了房子,一分钟后拿着一把菜刀出来了。旁金还没明白过来呢,他拎起旁金的辫子,像割一棵萝卜白菜那样,瞬间发力,一割,那辫子就离开旁金的头顶,孤零零地被他抓在手上了。
旁金“啊”地大叫了一声,捂着头蹲到了地上,大哭。仿佛命被剪掉了一半,疼死他了。王万用却劫后余生般地一把将旁金拉到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辫子剪了,他们就放你回去了。”
王万用忽然发现情况并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发生任何的好转。那个兵把手里的辫子扔到地上,用脚踩了一下,然而拎着菜刀目光直直地看着旁金的头。
他开始说话了。还是先前一样的要求。他要旁金表演给他看。王万用又哀求,但依然没有用。怎么办呢?王万用没有办法了。他就流着眼泪,上牙齿用力地咬住下牙齿,就这么用力地咬,仿佛如果不够用力,心里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会从齿缝里迸溅出来。突然,王万用听到了旁金的声音。
“我做给你看!”
旁金深吸气、呼气,迅速做好了准备,而后,他脑海中闪着先前所看到的王万用匍匐在地的画面,趴到地上学起狗叫来。叫了两声,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叫。
王万用闭上了眼睛,不想看下去。接下来的时间变得特别漫长,王万用听到耳中传来日本兵动物般欢腾的笑声、叫声,还有旁金屈辱的哭泣声。后来,这些声音停了,王万用睁开流泪的双眼,看到一切停止了,一个日本兵居然从房子里拿出一个烤土豆,居然是,他很仔细地剥了皮,让旁金吃啊,太可怕了,他居然这样做,他想干什么呀?旁金不得已紧张地接过土豆,一边哭泣,一边吃了起来。兵们看着旁金的样子,又嬉笑了起来。有个兵甚至过来亲了亲旁金的小脸。王万用突然走到忍成伍长面前,装作最恭敬的样子,说:
“忍成伍长,让我小囡回去吧!”
忍成伍长痛快地答应了王万用,那些兵大概也已经玩得尽了兴,也同样痛快地答应了忍成伍长。于是,旁金就在王万用的眼色下,飞快地奔向了桑树林。在奔跑之前,他听王万用说:
“一直跑,不要停!”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你先回去!赶紧回去!”
旁金就这样按照王万用的意思一直跑,不停地跑,跑过林子,跑过那片荒地,跑向玉米地。到玉米地的时候,旁金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玉米叶随风摇摆,有一片叶子在旁金贫瘠的小脑袋上抚动。旁金站在那儿,不敢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慢慢地,他感到一阵凉意。突然,又传来一声枪响。这一声之后,连着一迭声的枪响。“……远处来了日本人,我就赶紧朝田里跑,躲到庄稼下面去。”旁金想起王万用曾经说过的话,他赶紧趴下来,跪爬着在玉米地里寻找躲藏的地方。
就在那个房子前,王万用身上带着好几个枪眼,躺在地上。世界此刻变得特别的静,但王万用已经与这个现实的世界无关了。王万用的身旁,躺着那个眼睛部位深深地插着渔叉的日本兵。就在刚才,王万用琢磨着旁金已经跑到了玉米地了,就捡起渔叉,往那个羞辱旁金的日本兵头上奋力来了那么一下。
旁金本来想回去看看那枪响是怎么回事的,但是突然荒地上出现的日本兵,以及他们搜找着什么的样子,让他知道王万用肯定有事了,他们此刻搜找的,无疑就是旁金。
旁金就从玉米地里爬起身,开始继续奔跑。跑过了玉米地,来到了船上。拿起竹篙,他开始撑船。太可气了,他居然从来没有学过撑船。他太小了,船那么大,加起来有两吨重,竹篙都有好几斤呢,他提起它来都会吃力呢,他怎么可能被王万用安排学撑船呢?现在怎么办呢?旁金不会撑船,就没有办法带着船离开这条河,这条已经危机四伏的河。船对王家园任何一户人家来讲,是最大的财产啊,如果旁金不把船撑出这条河,就有可能失去这条船。但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撑走这条船、与它一起远离这条危险的河。除非他想和船一起被日本兵逮住。要么不要船,要么就不要自己的命。没有第三个选择。
但已经容不得旁金选择了。
日本兵已经追过了玉米地,来到了河岸上。旁金把竹篙扔到了河里,自己也往河里跳去,在日本兵还没有真正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钻进了船底下面的水里。
接下来的一切是旁金根据船的摇晃,而产生的一段想象:几个日本兵跑过河岸,来到船上,他们迅速因为缺乏控制船的能力,在摇晃中站立不稳,要掉到河里去。船上没有旁金。再说了,就一个小孩而已,找不到,就算了,回去吧。日本兵最终用打火机点着了一团草,扔到了后舱里,凉席和床褥瞬间被烧着了。日本兵在岸上看了一小会儿,离开了。
旁金拿着一把卡线,失魂落魄地游走在一条大河的河岸上。卡线是旁金最后从失火的船上抢救出来的。卡线也是弄鱼人家的财产啊,一家子的人都要靠着它来养活。但是现在旁金手里的卡线是废物了,它们被烧得稍微一用力就能断掉。旁金在河岸上站住了,哭泣地望着波浪起伏的河面。他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从这条河,走到那条河,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不认识回王家园的路,来的时候,他只顾在船里睡觉,不知道王万用到底撑过了哪些河、多少条河,才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这地方离王家园有两三百里地呢,旁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可以走到王家园。他在路上遇到的人,也说不清,他们敢于指出方向的,只能是一二十里地远的那些个地方。谁知道哪里有日本兵啊,旁金可是不能随便去两三百里外的地方的。
旁金就这样在河岸上走啊走,他觉得自己就这样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身边的河啊树啊庄稼啊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他的亲人,他向它们索求关心和温暖,于是有时候他就躺到一片玉米地或花生地里发呆,有时候他就跑到河里去,寄希望于有鱼从他身体上滑过去。动物和庄稼们都很配合旁金,但是旁金最终还是觉得它们不是真正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他要多孤独有多孤独。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孤身一人了呢?旁金还处于恍惚中。
在1943年夏末的某一天,驻扎在旁金和王万用弄鱼所经过的某个村子里的那支日本队伍,开始向周边十公里的所有村子,发动了一次清乡行动。这一次,他们在两个村子里有杀人、焚烧和强奸行为。旁金也是在游荡的路上,听到路人以惊恐的语气谈论起日本兵这次行动的。甚至于,有一天,旁金正趴在一个草丛里找虫子吃,他亲眼看到了十几个日本兵坐在几辆摩托上,去往一个地方。旁金一边害怕着,一边恨着,一边想着王万用和他们家烧掉的船,大哭了一次。
旁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怎么办呢?他又在田地里、一个又一个的村子内外游荡了几天后,心里面想到,在这个地方,唯一能与他有点关联的,就是那个尼姑庵和那个女人的家了。回不了家,但如果能去尼姑庵,或者那个女人的家里,那也比在这些全然陌生的地方晃着好。更何况,日本兵随时会出现的呀,如果没有一个让他放心的房子供他在危险的时候躲着,他会丢了小命的。那些日本兵中,可是有一些人是认识他的。
旁金就决定去找尼姑庵和那个女人的家。相比于找到王家园,找到这两个地方要容易得多。毕竟,当时他们的船固定停靠的三个地点,相距都只有一二十里地的样子。旁金顺着河找。河流是旁金唯一的记忆。就这样,旁金花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一个他要找的地方,就是那个尼姑庵。可是,尼姑庵已经不是尼姑庵了,现在,它是一幢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破房子,那名女尼不见了,几个泥菩萨,伤痕累累地躺倒在断壁残垣间。
据说,那些日本兵搜找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一无所获,哪个村子里都没有他们要找的人,最后他们准备找个地方落个脚休息一下,正好前面出现了一个尼姑庵,带队的中尉高兴了,就直奔尼姑庵来了。这个中尉是信教的,部队到了哪个地方,他第一件事是找教堂和寺庙。看到尼姑庵,他想过来拜一下。他确实是拜了的,但随后与女尼的交谈,令他变了个人。
这中尉发现女尼有非凡的谈吐。在这穷乡僻壤,这个对当前日军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战况都略知一二的女尼,在这个中尉看来太不正常了。她难道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吗?中尉一声令下,把女尼抓走了。又一把火,烧掉了庵子。
女尼被他们抓走后,他们把她怎么样了,确切的情况无人知道。但是人们可以根据日本兵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进行猜想。所有来自猜想的情节里,都有日本兵对女尼的百般侮辱。事实也正是如此,没有什么是这些日本兵做不出来的。
“可恶啊,可恨!”
在一个村子里,旁金听到几个村民在谈论前阵子日本兵清乡时抓走女尼的事。这个女尼很可能是这周边的人最敬仰的一个人。日本兵抓走了他们最敬仰的人,去百般侮辱。这让大家简直不能接受。
旁金站在那个村子里,想象女尼可能受到的羞辱,他的想象力必然不可能达到女尼被羞辱的最严重的那一种情况,他就只能把女尼想象成当时被日本兵戏弄的自己,他们也会这样戏弄她吧?仅仅是这样,旁金就无法接受。
旁金想起那些杨辣子,它们带着满身毒刺蠕动的画面。想着想着,日本兵取代了那些杨辣子。连女尼都要侮辱的日本兵,比那些杨辣子毒一百倍。就这样想着想着,旁金感觉到心里那个经常会出现的鼓又出现了,让他整个身体变得沉重。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然而这次没有用,那个鼓再也不走了。
现在旁金已经失去一个可能的栖身之地,他只能去找那个女人了。但是旁金的身体很沉重,特别是脑袋。这个状况一直持续,直到他突然发现自己脑子转不动了。就是这样,大概是连续受了刺激,加上饥饿和恐惧,旁金发现好多事情想不清楚了,就不用说去找那个女人了。
旁金就只有胡乱走着,碰运气。他还真走到了先前他和王万用的第一个停船点。但是旁金站在河边,只是依稀觉得这地方熟悉,并不知道这就是他正在找的地方。旁金的脑子现在出了点问题。不过,就是这个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旁金觉得自己该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反正他也无处可去,在哪儿都是待着。就这样旁金在河岸上寻了个草窝,躺了下来。这时已经是深秋了,旁金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冷得哆嗦。旁金就这样在这个河岸的草窝里待了三天,那个女人出现了。她是来河边洗衣服的。
女人的男人听说了女人跟王万用胡搞的事,回来后没几天,就把女人打了一顿,然后他又去外地,找那些可以当兵的地方去了。端着洗衣盆过来洗衣服的女人一眼就认出蓼草窝里的旁金。她放下洗衣盆,跑过来抓旁金。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爹呢?你家的船呢?”
旁金怔怔地看着这个女人,他的脑子确实出问题了,他居然不能认出这个女人。
“你爹呢?快点说呀!”
旁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爹给日本兵打死了!”这个事情旁金还是记得的,他的脑子再不对劲,最关键的几个事情,他还是能记得的。
“他死了?”
“他们向他开枪!开了好几枪。”
“开了好几枪?”
“是呀,我爹就这样被他们杀掉了。”
就是那一天的夜里,旁金穿过那片玉米地,越过那片荒地,去找王万用。他并不十分确定王万用的生死,他甚至对此抱有幻想。他要想办法去桑树林后面的村子,那个房子前面,去找找看。然后,旁金就只是走到那片荒地与桑树林之间,就看到了冰冷的王万用。他们连掩埋都没有,就这样把王万用丢在了那儿。
女人一把将旁金搂在怀里,哭着说,“不怕!不怕!我在,我在。”
旁金说,“我要回家。”
女人说,“你家在哪里?”
旁金皱起眉头费劲地想了想,只是想到他是王家园的,至于他是哪个县的,哪个乡的,他根本想不起来了,“王家园!”
“姓王的那么多,叫王家园的村子哪里都有。你到底是哪个王家园?”
旁金忘掉了。过了许久,女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一下子对旁金充满了同情和爱怜。
“找不到家了,就跟我吧。”
这个女人是没有生育能力的,白捡了一个儿子,这也算是她穷苦岁月中得到一个惊喜吧。
旁金站在那个女人家西侧几十步远的那条河边,看着寂静的河水发呆。这个情景一直从1943年的秋天持续到1977年的夏天,在这中间的三十四年里,收养旁金的女人死了,旁金娶了这村里一个比他更傻的姑娘做了老婆,他们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幸运的是,两个孩子都不傻,都像旁金很小的时候那么有灵气。穷苦人家的孩子好养,即便父母都是傻的,他们居然也靠着邻居偶尔的接济,靠着父母四处讨饭,活了下来。
在这三十四年里,先是日本人走了,后来又是各种各样的事情,一直不能消停,旁金一年又一年站在河边,潜意识中是想等到一条从王家园来的船,这样他就能跟他们回到王家园,但是1943年夏天王万用和旁金的消失很快让王家园的人不再敢出来弄鱼,就这样,旁金白白在河边站了
三十四年。
旁金现在生活的这个村子,及周边的村子,是靠养蚕为生的。养蚕需要种桑树。村子周边,是大片大片的桑树林。旁金学不会养蚕,他什么都学不会。但是,有一件事情,这四乡八邻没有一个人会,旁金却是会的。那就是,旁金会穿卡。当然,他并没有一整套的卡具,他只是会做穿卡的一系列动作,而且做得非常流畅、优美。大约在旁金三十五岁的那一年,他像是受到某种灵光的指引,突然知道怎么做出那一整套卡具了。
他沿着河岸一直走,从这条河走到那一条,最终在一条河岸上看到了茁壮的芦苇,他打了一捆芦苇回去,剥掉外壳,晒干了,把芦秆剪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环形物。他又去一个家里有毛竹林的人家,要了一根毛竹,然后用刀把毛竹削成一根根的卡。他又问一户人家讨到一件旧毛衣,他让他的傻老婆把毛衣拆成线,把线绕成团。三样东西都准备好了,还缺一样。是的,旁金要用他讨来的珍贵的麸面做鱼饵了。这很容易,他两个孩子早熟,帮他做出来了。
接着下来的一天又一天,旁金开始坐在家门口,坐在一张矮凳上,另一张矮凳上放着一个面盆,他就重复地做穿卡的动作。毛线和卡线是有区别的,旁金的卡也削得不像样,但是旁金的动作是专业的,所以任何一个来到旁金家门口的人,看到旁金的动作,都会啧啧惊叹。
“旁金哪里都傻,就是手不傻。你看看他,做这个事情,灵活得不得了。”一个人说。“他这是做的啥事情?”另一个人问。过了几天,有个年纪大一点的人说,“应该是穿卡吧,我们通城地区靠西南一点的一个地方,用这种方法弄鱼。我小的辰光,年年夏天看到这些人撑个船,从好远的地方过来,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弄鱼。”
什么时候王家园的人再到这儿来弄鱼呢?只要他们过来弄鱼,就必然要上来卖鱼。只要他们上来卖鱼,就很有可能经过旁金的家门口。看到旁金熟练的穿卡动作,他们一定就把旁金认出来了。只有王家园和他旁边的几个村子,会这种活计。他们看到旁金会这个动作,自然就知道旁金是王家园的人了。这样旁金不就能够回家了吗?不就能够见到他或许还在世的姆妈和姐姐们了吗?
旁金脑子是不清楚的,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潜意识中没有这样的思绪。
在旁金四十二岁那年,远在一两百里地外的王家园里,开始有人捡起卡鱼这桩旧活计了。他们按照老辈人的指导,特别爱去旁金家周边那些个河流,就像当年王万用所喜欢的那样。那儿靠近东海,鱼多啊。
接下来的几年,越来越多的王家园人捡起卡鱼的旧活计了。
有人说,如旁金所愿,他终于在自家门口因为娴熟的穿卡动作,吸引到了一个来自王家园的卖鱼人的注意。更巧的是,这个人是旁金最小的姐姐。就这样,她认出了旁金。
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说这话的这个人,显然属于那种喜欢在穷苦的生活里寻找亮光的人,就像当年的王万用那样,再穷再苦,也要去找点乐子。也许找乐子不是目的,也并非只是受了本能的驱使,而仅仅只是想驱逐穷苦带来的愁烦。有意思的是,很多人是倾向于认同这个人的说法的。说到底,很多人都要么苦在身上,要么苦在心里,大家都要找点光亮,这样就可以不那么苦。大概是这样的吧。
却也有个别人不喜欢应景,他们说,其实旁金在1943年夏天就已经死了。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