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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子(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吕阳明

老谷头每天最受活的事就是盘腿坐在古城子城墙的南城门废墟上,粗糙干裂的大手慢悠悠地从小蓝花布袋里掏出卷烟纸,烟纸上还带着作业本的田字格,他将烟纸对折,再把金黄的旱烟叶均匀地撒在纸里,慢慢地捻动卷实,伸出湿润的舌头灵巧一舔,一支精巧的旱烟卷就叼在黄黑相间的牙齿间了。他掏出火柴,略侧一下身背风划着,烟卷就点燃了。他深吸一下,一股浓浓的烟气从嘴和两只大鼻孔中奔涌出来,很快就在旷野的风中消散了。他眯着眼睛望了望他的羊群,几十只羊正在外城与内城之间的草原上不紧不慢地移动着,他的枣红马早就吃饱了,打着响鼻,心满意足地朝着古城外的草原不断地点着头。

古城东面就是老谷头生活的嘎查,和内蒙古东北部草原上大多数村庄一样,虽说是村子,只是有十几户牧民的定居点,几栋板夹泥的矮房子,周围散落着破旧的灰头土脸的蒙古包。别看就这几户人家,历史却是很久远了,在地方政府正式的文件和区划建制里,它的名字叫特莫胡珠,汉语的意思是骆驼脖子,曾经有那十几年吧,不叫特莫胡珠了。据说是因为靠近边境线,更名为乌兰图嘎了,就是红旗的意思,可是不管是骆驼脖子还是红旗,远近都没有多少人这么叫,他们一直叫这里是古城子,一些研究历史做田野调查的人向草原上的牧民问路,特莫胡珠怎么走?牧人摇头,又问乌兰图嘎在哪儿?牧人还是摇头,如果说那座不知什么朝代的古城遗址在哪里,听的人马上恍然大悟,哦,你们找古城子啊,沿着这条路,往前跑,过了胡鲁斯台河上的那座桥,在右手额尔古纳河畔的台地上……

老谷头却对特莫胡珠这个名字很亲切,据他的爷爷说,这是他的爷爷那一辈时给起的名字。爷爷总是这样说,那时的这个小村子可比现在旺兴多了,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山东的、河北的、山西的旅蒙商拉着骆驼队,从张家口来到额尔古纳河畔,都在这里有自己的分号,和那些同样跨过额尔古纳河来这里红毛绿眼的俄罗斯商人做生意,用茶叶换他们的上等皮毛。老谷头的那杆猎枪,还是当时他的爷爷用两大桶东北烧酒从一个俄罗斯人那里偷偷换来的。当时往来运送货物的驼队比天上的雁群还多,每天清晨,在领房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小村里骆驼密密麻麻地站起来,遮挡了初升的太阳,只看见一片丛林般的骆驼脖子。小村子就有了特莫胡珠这个奇特的名字。

羊都趴下了,左一堆右一堆的像一群灰白的乱石块。东边城墙废墟上出现一个人影,看身材就是个到了出阁年纪的大姑娘,老谷头望着人影一时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看错了,看成他老婆了。直到顺风飘来一声脆脆的“爹,吃饭了……”老谷头才醒悟过来,心里说,这女大十八变啊,一夜之间成大姑娘了,干活那麻溜劲真像她死去的娘啊。

老谷头站起身来,向北面望去,他是想看看娃他娘的坟地,嘎查(小村)里世代劳作的人最终都去了那里,一些年代久远的老坟已经不见了,新坟就在那里接着长起来,一副锲而不舍的样子。据说当初还有几座竖着十字架的“毛子坟”,是当初来做买卖的俄罗斯人留下来的,如今早已不见踪迹了。这没什么,老谷头心里想,古时候这么高大的一座城市如今都成了两米多高长满野草的土岗子,平了几座老坟算什么呢,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老婆活着的时候是乡人嘴里的谷嫂,谷妹子,老谷头家里的,是他的“娃他娘”。这样一来老谷头几乎想不起老婆叫什么名字了。“娃他娘,你是有功的哩,要不是你,俺就铁打一辈子光棍了,是你把俺从小谷子变成了老谷头,给俺生养了这两儿两女哩。”

在古城子就是这样,娶了媳妇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划时代的,没正式拜堂成亲前,不管你胡子长了多长,偷偷钻过多少老娘们儿小寡妇的被窝,照样被称为小谷子,小李子,小巴特,成了亲就不一样了,转眼变成了老谷头儿,老李头儿,巴特老头儿,这中间没有什么铺垫和过渡,这在乡人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小谷子娶上媳妇是在古城子被叫作乌兰图嘎的时候。那一年,小谷子眼看着三十出头,一身的肌肉疙瘩,使不完的力气,恨不得去挠墙根,可就是说不上媳妇,嘎查里的姑娘们都抱着小包袱,坐着胶轮马车,兴高采烈地嫁到外地去了,当地的媳妇都是外地逃荒来的,个个都瘦得麻秆一般,面有菜色。父亲眼看着独苗苗要打光棍,着了急,呼哧带喘地四处打探,小谷子更是憋得难耐,见到村里丰乳肥臀的女人就两眼发直。一天小谷子起好羊粪砖往家走,正遇见老酒鬼的媳妇在牛粪垛的背风处撩起衣服奶孩子,女子半边白白的胀鼓鼓的乳房露在外面,小谷子的目光马上像刨在羊砖上的二齿钩一般不动了。酒鬼的女人被盯得恼了,气呼呼地把奶头从娃嘴里拔出来,两只乳房一挺,骂道,不怕瞎了眼啊!你也来吃几口?!酒鬼媳妇本来以为经她这么一骂,小谷子一定会红着脸跑走。小谷子也感觉脑袋里什么部位嗡地一声响,血往上涌,应该赶紧跑开。可实际的情形是,他喘着粗气凑了过去。女子害怕了,忙不迭把两只大奶藏进衣服里,大喊起来,哎哎你干啥,来人啊……正在家里喝烧酒的男人推开窗户跳了出来,两人在满是牛粪马粪的地上起土冒烟地就打起来。女人怀里的娃也受了惊吓扯开嗓门开嚎。

你这匹惹祸的儿马子,这几天把羊群经管好,俺去找个女人给你。父亲望着鼻青脸肿的儿子说,小谷子本来比那男人强壮多了,但因为理亏,被打败了。父亲赶上吱呀作响的马车离家去了,小谷子站在古城子的城墙上,看着马车在通向远方的路上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雾气飘动的天边。心中隐隐感到一种恐惧,似乎觉得父亲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那几天里,小谷子总是早早就将羊群赶到古城子里放牧,他自己坐在城墙上望着伸向远方的道路发呆,草原一马平川,偶尔一朵白云缓缓飘过,在草原上投下一团孤独的暗影,通向远方的路笔直笔直的直指天边,很多本地的姑娘就是坐上马车、牛车,从这条路上出嫁到远方,也有远方长得歪瓜裂枣的女子从这条路来到古城子,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小光棍老光棍们裤裆里那不安分的小鸟最终都有自己的窝。

父亲这一趟门出得时间长,漫山遍野的草都黄了,第一场雪花飘下来了,终于,一个黑点出现在天边地平线上。这在小谷子眼里,简直是天边徐徐升起的日头。凭直觉就知道这是他家的马车,小谷子心直跳,翻身上马迎了上去。果真是自家的马车,父亲蜷缩在白板羊皮袄里,拉风箱一般喘着,不住地咳嗽,看来是哮喘又发作了,车上蜷缩着一个女子,双手抄在棉袄袖筒里,听见马蹄声,怯生生地望了一眼小谷子,马上低眉顺眼地垂下头去,小谷子看见她黑瘦的脸庞面有菜色,乱蓬的头发枯草一般。

父亲坐在土炕上喝了一大碗奶茶才喘匀了气,呼哧带喘地说,这是你的女人了,明天就喊上左邻右舍给你们办喜事。小谷子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说,爹,休息几天再说吧。父亲说,等不得,俺这老棺材瓤子怕是过不了这冬了,你麻溜地把洞房入了,俺蹬腿了也闭眼,俺要是命大多活几天,没准还能抱上孙子。要是俺今晚睡觉一口气没上来,你还得守个女人为俺守孝不是,那可亏大了。

父亲歇息片刻,喘匀了气,将头侧向那女子,眼睛却盯着窗外草原上那望不到尽头的道路,说,你这女娃,莫要打逃跑的主意,这里方圆上百里没人家,狼都正饿得慌哩,你可别弄个连跑带颠的棺材。

女子低着头,手指捻着破烂的衣角,怯生生地不言语,肚子里发出连串的咕噜声。小谷子从碗橱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窝头递给女子,她犹豫一下,接过去大口吃了起来。

晚上,女子住在风楼里,小谷子准备和父亲一起在东屋炕上挤,父亲低声说,你个没出息的东西,陪俺土埋脖梗的老头子干啥,还不快去?小谷子忽然有些腿打转,结结巴巴地说,爹,不是说明天才结婚入洞房吗?老爷子说,你榆木脑袋啊?死脑筋啊?你不会……笨鸟先飞吗?

父亲的话虽有些词不达意,小谷子是明白的。他轻手轻脚地来到风楼里,摸索着把手伸进破被窝里,女子支起两根芦柴棒一般的胳膊抵挡了一下,立刻就败下阵去。小谷子急火火的大手爬上女子胸前,却只摸到一根根突出的肋条,那胸脯活像一片横垄地,两只干瘪的乳头有气无力地趴在垄沟里。小谷子顾不得心中隐隐的失望,将女子的破棉裤一拽到底,女子低声惊叫着用手去捂下身,被小谷子掰开了。他的大手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游走,惊讶地发现女子几乎是两根骨棒支着个细腰身,瘦得连屁股都不见了。小谷子如脱缰的野马,顾不上脚下是肥沃草原还是沙窝盐碱地,只管扬起四蹄踏过,女子紧咬着被角还是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终于忍耐不住凄惨地叫了一声就没了声息。

小谷子忙活完事,一身大汗从女子身上滑下来,推了推,不见反应,叫了两声,不见应声,把手指头伸到鼻子底下一试,吓得三魂飞掉两魂半,刚才还直冒热汗的毛孔呼呼直冒凉气,头发都立了起来,一翻身跌落到了地上,哭天喊地,爹,爹,没气了,出人命了。

老头子弓着腰拉风箱一般喘着,三步两步跑过来,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从灶口抓起一根柳条棍一折两段,用尖利的断口在女子人中狠狠扎了两下,女子嗷呜一声猫嚎一般醒转过来,呜呜地哭起来。小谷子光着腚,呆立半晌,回到里屋,垂头丧气地爬到土炕上。老爷子喘成一团,半晌才缓过劲来,气呼呼地训小谷子,你个败家子,你要是把俺那两只羊打了水漂,俺就让你铁打一辈子光棍。老爷子一顿训斥吓得小谷子不敢吭声。末了,老爷子大概觉得说得有些过火,停顿了一会儿,问儿子,忙活了半天,啥感受?小谷子说,一把骨头,硌得慌。老爷子连连咳嗽,说,你知道个屁,有骨头不愁肉……

那年一入冬,老爷子喘得日甚一日,围着那条四处往外钻棉絮的破被坐在床上躺不下身子,一天晚上,小谷子说,爹,俺领你去瞧大夫吧。老爷子说,瞧个屁,俺这毛病,神仙也没辙,早死早托生,给俺卷根烟抽。小谷子说,爹,可不能抽,你这病咋得的,还不是老烟袋天天叼着熏出来的,你不都戒了烟吗,可不能抽。老爷子火了,说,俺还能活几天?!废什么话,快给俺卷。小谷子只好给父亲卷了一根旱烟,父亲深深吸了一口,舒服地仰着头,让烟从鼻孔里慢慢溜出来,一脸满足的神色,对小谷子说,这草烟真是好东西啊,等俺死了,你逢年过节啊,在俺坟头上点个烟卷就行,别整那些香啊、纸钱的,没用。

小谷子被父亲逗笑了,他惊讶地发现,抽上一根旱烟,老爷子竟然喘得不那么厉害了。老爷子抽完烟,说,你回屋睡去吧,俺还等着要孙子呢。小谷子说,爹,俺陪你再唠会儿嗑儿。爷俩就聊了几句,或许是连着几日在女人身上忙碌乏了,小谷子竟一下子睡着了,睡着了的小谷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忽然从梦中惊醒,不知已睡了多久,屋子里一片沉沉的漆黑,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息。小谷子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一骨碌爬起身去推父亲,老爷子的身躯已经僵硬了。

父亲就这样搬到了古城外的坟地里,小谷子就这样变成了老谷头,老谷头和女人就这样从风楼搬到正屋的土炕上。夜幕降临,炊烟照常升起,牛群照常从草原上回家,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在那古城子被称为乌兰图嘎的时代,到处都有吃不饱饭的人,可是在这草原深处的古城子,似乎得到神灵的保佑,牛羊肉自不必说,是辽阔的大草原对牧人辛勤劳作的回报。冬天,草原上成群的黄羊子在额尔古纳河岸边的草原上奔跑;夏天,额尔古纳河里有肥大的鲤鱼和凶猛的狗鱼。

夏天的傍晚,老谷头就在河边下好底钩,第二天早晨,底钩上了三五条大鱼是常事,女人麻利地将鱼去鳞开膛破肚,炖上一大铁锅,小屋里满是香喷喷热乎乎的鱼腥味。入了冬,老谷头宰上一只羊,再打上两三只黄羊子,冻好羊个子,一个冬天肉食不断。就这样,经过一个冬春,女人的身体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活像一只施了老面肥又放到热炕头上的面团一般发了起来,她当初黑瘦的刀条脸如今水灵灵地白里透红,胸前吹气球一般鼓起两座山丘,几乎要把衣服撑破,浑圆的屁股就是穿上老谷头留下来的裤子都系不上裤口,女人将老爷子留下的几件旧衣服毁了,麻利地给自己做了一身衣裤。

一开始的时候,每到夜晚来临,女人的眼中都会出现难以掩饰的恐惧神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情况如同女人的身体一样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女人眼中痛苦的神情不见了,代之以幸福满足的神色。小村里那时还没有电,也没有什么别的娱乐,两人心照不宣地找到了共同的娱乐方式,忙碌上一天,匆匆吃过晚饭,女人将碗筷捡下去放在锅里,碗都顾不上刷就爬上炕,油灯也不用点,正好连灯油也省了,两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翻身打滚,干柴烈火一般噼里啪啦火星四溅,常常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才摸黑抓起踢到地上的被子,心满意足地昏昏睡去。这种娱乐的结果可想而知,女人一个又两个,两个又三个地给老谷头生下四个孩子,一直到女人两只饱满挺实的乳房被吸吮得像两个空布袋一样才作罢。老谷头很高兴满足,四个孩子,不多,也不算少了,孩子吗,就像放羊,一个是赶,两个也是放。

夜幕降临,牛羊慢悠悠地从草原上回家,牛粪火燃起的炊烟照常升起,古城里游荡着古人的灵魂,古城北面的坟地里睡着谷老爷子和老去的乡人。古城子村东老谷头家热乎乎的火炕上,从炕头到炕梢,依次睡着老谷头,他的女人和他的孩子们,老谷头经常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望着忙碌的女人和满地乱跑的孩子们,想,关里家有句俗话,“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满足得不得了了,如今这方圆几百里的草原都是俺家的牧场,俺不但有十头牛还有一群羊,知足了,知足得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了。

在古城子被称为乌兰图嘎那些年,时间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要不是孩子们芦苇蹿节一般咔吧咔吧地长大,老谷头真要觉得时间是停止了,时间是不是把这草原深处的小村子给遗忘了。

那一年,据说古城子不叫乌兰图嘎了,又叫回特莫胡珠了。老谷头心里觉得好笑,古城子么,这小嘎查里的牧民,周围的人,祖祖辈辈的人都知道这里叫古城子,真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会叫这儿,一会叫那儿地改来改去,那一天老谷头坐在城墙废墟上这样想的时候,远远地望见路上有两个人慢慢地走来了。老谷头一眼就看出是两个陌生人,这嘎查里的乡人,不论距离有多远,只要望得见,哪怕是看见半个影子,没有老谷头认不出来的。

老谷头忽然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起来,他这才想起这里似乎好几年没有来过陌生人了。两个人影不紧不慢地晃着,越来越近。像两块黑不溜秋的石头扔在平静流淌的河里,很多牧民都骑在马背上伸长了脖子张望,村里的孩子们———包括老谷头自己的四个孩子———大的小的灰头土脸的一群,像家雀一般落在废弃的城墙上,兴奋得叽叽喳喳直叫,近了,走近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终于走到近前了,人们渐渐鸦雀无声了,一双双充满好奇的眼睛盯着两个大包小裹的人看,年轻人喘息着问一个面色酡红的老牧民,老大爷,您知道这附近有一座古城的遗址吗?那个老牧民听不懂汉语,确切地说他的耳朵已聋了很多年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连连摆手。年轻人问另一个酒气熏天的中年人,那人翻了翻眼睛不作声。问到第三个人时,终于开口说话了,却是一连串的蒙古语。年轻人一脸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看到老谷头,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用生硬的蒙古语打了个招呼:赛白努(你好)!

老谷头龇了龇牙,说,别费那劲了,说汉语。

你能听懂汉语?年轻人惊奇地问。

老谷头笑了,不紧不慢地说,祖籍山东,祖上闯关东到辽宁,祖爷爷是旅蒙商,来到这蒙古草原,往北跑远了,没回去,把俺们几辈人扔在这儿了。

年轻人笑了,说,大叔,你知道这附近有座古城吗?

老谷头心里说,你那眼睛还不如俺的肚脐眼哪,那古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呢,就听那老者激动地喊了一声,还问什么,就是这里了!老者头发花白稀疏,却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显得仙风道骨,超凡脱俗。老者指着老谷头身后那一道土坎激动地说着。的确是这样,当地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没觉得什么,对于第一次造访的外来人,这座湮没在草原深处的古城因为只剩下不到两米高的废墟,到处都是离离的青草,不走到近前,还真是不容易发现呢。

一老一少两个陌生人激动得像平白无故捡了个大元宝似的,几乎手舞足蹈了,年轻人紧紧握住老谷头的手,说,大叔,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是考古所的,这是我的老师马教授,我姓路,叫我小路就行,大叔,我们来做田野调查,您老是坐地户,多关照啊。

老谷头觉得年轻人热乎乎的胖手捏在自己干瘦的老鸹爪子上,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抽出手来揣在衣袖里,说,客气个啥,俺见天在这古城里放羊,有话就说,有……话就说……。老谷头的口头禅本来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如今遇到外来的文化人,生生地咽了回去。

两个人放下东西,要在古城里扎帐篷,老谷头拦住年轻人说,这古城里从来没有住过人,先前有户人家住在这里面,一天到晚闹鬼,结果疯了,把房子一把火给点了。年轻人一脸不在乎地笑了笑。老先生摆了摆手,说,咱们就把帐篷扎在城外吧,注意保护古城。

两个人就在古城南墙外扎了帐篷,活像当初闯关东的人扎下的窝棚。安顿好住处,两人就忙开了,先是用一根长长的皮尺丈量城墙的长度,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围上来,起先还只是怯生生远远地望着,后来就在年轻人笑容的鼓励下凑到近前,牧民家的孩子不会说汉语,用蒙古语大呼小叫地表达着兴奋之情。老谷头家的大凤、二凤,大小、老嘎达也围着。年轻人说:你们想不想帮我个忙,我们一起量一量这古城有多大好不好。孩子们立刻激动得眼放光芒,一开始还笨手笨脚小心翼翼的,没一会儿就掌握了技巧和方法,大凤站在城墙拐角处,大小扯起皮尺上的挂环一阵疯跑,拽得大凤手中的卷轴风车一般滴溜转个不停。

老教授看起来很虚弱,坐在内城的遗址上歇息,亲切地和老谷头聊天,问他家的情况。老谷头看出教授的心思全在这古城上,自己也把话头往古城上扯。他吸上一口烟,眯缝着眼睛,一副追溯过往时光的样子,说,这古城子可是有年头了,俺太爷拉着骆驼来和老毛子做买卖的时候就有了,依我看,少说也得有个两三百年了。

远处传来年轻人尖细的声音:西城墙长598米,城墙残高2~3米,角楼坍高4米。那声调像一个游走草原的丹门庆(货郎)。孩子们鹦鹉学舌一般跟着喊:……角楼坍高4米,像是回荡在古城里的回音。老教授在一个黑皮日记本里记下年轻人报来的数据,向着远处忙碌的年轻人和孩子们竖一下大拇指,年轻人就指挥着孩子们去丈量另一面城墙的遗址了,随着数字不断报来,老教授用铅笔麻利地勾勒出古城的轮廓,外城的四面城墙围成一个长方形,四面都有门,内城要小得多。老谷头看着教授画出的图,咂咂嘴说,这古城方圆得有个上千庹吧。教授大概没有听明白老谷头说的庹是什么意思,依旧低着头勾画着内城的轮廓。合上笔记本正想说什么,教授的眼睛忽然被草丛中的一个物件钩住了,他快步走过去,拨开草丛看了看,从宽大的帆布兜子里掏出一把像锅铲子一样的东西,小心地挖着。终于,一块黑乎乎的陶片被挖了出来,教授兴奋得像一个孩子,冲着老谷头激动地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不等老谷头回答,他已经自问自答了,这是细泥灰陶,就凭这,这古城最起码存在八百多年了。老谷头惊得瞪圆了眼睛,老天爷呀,八百多年前,老谷头感觉太久远了,超出自己的想象能力了。

教授从帆布兜里掏出个毛刷子,小心翼翼地刷去陶片上的泥土,凑到金边眼镜前仔细端详起来,那样子像捧着一件无价之宝,老谷头实在忍不住,哈哈地笑了。教授奇怪地问,你笑什么?老谷头说,就这一石头片片有什么稀奇。教授更惊讶了,迷惑地看着老谷头。老谷头说,这里石头片片有的是,前几年俺在这古城里还捡了个破罐子呢,没有盖,有一只耳朵,怪模怪样的,俺老婆用它腌了好几年烂咸菜呢。教授呆愣了半晌,急急地问,那罐在哪?老谷头说,早没了。那年秋天俺家一只小牛犊拱进仓房,把脑袋伸进陶罐里舔盐吃,犄角卡在里面出不来了,顶着罐罐没头苍蝇一般在院子里打转,俺一棒子把那破罐子打碎了事。老教授脸都白了,连连跺脚,霍,你怎么能把那陶罐打碎呢!?

老谷头不解地望着教授,说,那你说怎的?让俺的小牛饿死?

教授哭笑不得,急着问,那些碎片呢?碎片?老谷头想了想,碎片都让娃们玩“打瓦”踢碎了。这屯子里的娃们没什么好玩的,见天在这古城子里捡些碎瓦片乱踢。

教授颓丧地坐在了草地上,连连叹气摇头。

老谷头说,不碍事,那宫殿里这样的碎砖烂瓦有的是。后生们再踢个一百年也踢不完。

宫殿?宫殿在哪?你见过?教授迷惑地问。

老谷头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俺是做梦梦见的。

教授张了张嘴,望着老谷头半天没说话。

老谷头说,俺第一次梦见这宫殿是在俺老父亲咽气那天夜里。俺梦见咱现在坐的这土台子上长出一片宫殿,那个漂亮啊,又粗又高的柱子,上面雕刻着狼头,飞檐翘壁高到了云彩里,一群怪模怪样的人在里面大口大口吃肉,大碗大碗喝酒,粗脖拉嗓地唱歌,那歌唱得叫一个好,就是听不懂歌词,不知唱的什么。俺和父亲正往里面张望,跑出几个人连拉带拽让俺们进去喝酒,俺父亲禁不住盛情,被拽进去了。宫殿门前站着两个人拉住俺的袖口让俺也进去,俺见他们个个面目强悍,腰间都挎着弯刀,心里想万一喝多了打起架来动了刀子,可不是好玩的,吓得不敢进去,一挣扎就醒了。醒来一推俺老爹,已经硬了,吓得俺汗毛倒竖。当时一惊吓,把这梦忘到九霄云外了。你说怪不怪,前两天,俺又做梦,还是一样的宫殿,俺和娃们正在外面放羊呢,远远看见宫殿里那一大群人又在喝酒,跑出几个人比画着让俺们进去,我往里面仔细一看,俺老爹也在里面喝酒呢,俺在梦里还知道,心想俺老爹不是死了吗,怎么在这里喝酒呢?就连连摆手不进去。几个人就翻了脸,怒气冲冲地说着俺听不懂的话,拔出腰里的弯刀冲俺们来了,吓得俺和娃们四散奔逃,也不晓得娃们有没有被抓住的,一着急,醒了。

你看见梦里那些人长什么样子?教授惊奇地问。

老谷头说,男人个个都穿着白板羊皮袄,身材矮粗,罗圈腿,眼睛细长细长的,额头宽大,最奇怪的是他们的发型,头顶上秃头,齐耳留着一圈头发,怪模怪样的,真吓人。

这回轮到老教授吃惊了。他从挎包里又掏出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让老谷头看,老谷头一眼看见一幅白描人头像,连声说,对对,就是这个样子!

老教授灵巧地站了起来,说了声,带我去你梦见的宫殿看看,就拽着茂密的蒿草爬上两三米高的土台子,教授累得直喘,指着平台上规则排列的五六个锅盖一般的浅坑问老谷头,这几个坑是你们村民挖的吗?老谷头说,俺们可没人敢在这里动土,你没见坑里还有硬币和哈达吗?

教授蹲在坑边左瞧右看了好半天,又把他的小铲子掏出来了,在浅坑里小心翼翼地挖了起来,没挖多深就挖不动了,下面似乎碰到铁块一般铮铮有声,教授站起身冲年轻人兴奋地喊了起来。年轻人拔腿就往这边跑,一群孩子都跟着跑起来,像一群撒欢的小牛犊子。

年轻人用小铲子起劲地挖,不一会儿,一个圆溜溜磨盘一般的石头饼子露了出来,上面还有当初斧凿打磨的印痕,活像一个经年日久的切菜墩。

老谷头惊叹说,这是一块大石磨吧?

老教授笑了,说,不可能,游牧民族不事农耕,哪来的石磨?这是宫殿石柱的地基石,也叫柱础石。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观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来了几个当地的牧民,他们面色阴沉地站在圈外,盯着年轻人手里的铲子一言不发。老谷头明白了,就对教授说,你们别乱挖了,这里是俺们当地牧民经常祭拜求保佑的地方。

年轻人还想说什么,老教授已经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挖出的土填了回去,恢复了当初的样子,还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说了些什么,拎起挎包慢慢地走了。

老谷头冲二凤喊,还不快回家做饭去?孩子们就一哄而散了。

没过几天,一辆汽车开来了。这可是稀罕的物件,几年难得一见的,村人都站在城墙上,看着那辆吉普车屁股后面拖着一路烟尘,一溜烟停在古城子城墙下,下来了两三个穿中山装戴眼镜的人,几个人在古城子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天,在南城门外的废墟上立了一块石牌子,最后和教授、小路一起挤进汽车里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教授临走时,来到正在放羊的老谷头身边,把他那只墨绿的军用水壶给老谷头留下了。老谷头受宠若惊,连连推辞。老教授说,拿着吧,老哥我不是白给你的,文物所的领导已经同意了,有一个工作要交给你,望着教授严肃的神情,老谷头惊得瞪圆了眼睛,这情景似乎只有在公社广场上看露天电影时见过,那是英勇的地下党员在接受上级任务的场面啊。

教授说,这古城可是难得的历史遗存啊,是鞑靼的、辽代的,还是鲜卑的,尚需进一步考证。不管是哪个时代的吧,都有重大研究价值啊,你不是常年在这里放羊吗,把这古城看管好,这里现在已经是省级保护文物了,文物所每月给你100元钱,算是你的工资报酬,定期给你寄过来,别嫌少,我们也是清水衙门啊。

老谷头听得似懂非懂的,但有一点听明白了,他有工作了,要挣工资了。老谷头兴奋得两眼放光,搓了半天手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很后悔没记住电影里那坚定激昂的台词。末了说,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这事就交给俺了,俺有猎枪,哪个要来破坏这古城子,看俺不崩了他个狗日的。

老教授连连摆手,说,老哥,可不能动枪,要闹出人命来你还得蹲笆篱子,你就照看着,真有什么事就去苏木政府报告就行了。

从那天起,老谷头就感觉到这古城看起来像自己家的院子一样亲切了。每天把羊群往草原上一放,他就沿着城墙废墟开始巡逻了,村里的孩子们也不敢随便到古城里去挖碎砖烂瓦了,老谷头昂首挺胸地说,这古城现在是国家的了,谁也不许动!

沉寂了不知几百年的古城慢慢开始人多了起来,有来做田野调查的学者,有来野游的年轻人,也有一些居心不良的人,老谷头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是什么人,给考古研究的学者做向导,提醒野游的年轻人注意保护文物,对于最后一种人,老谷头盯得比自己家的羊群都紧。一天,几个人趁着老谷头打瞌睡时溜进了古城,挥舞着几把小铁锹就在内城台地上挖了起来。老谷头猛然惊醒了,冲过去阻拦,几个人不听,说,老东西,关你屁事。几个人很快就扭打起来,老谷头寡不敌众,鼻孔流血倒在地上,一伙人还不解恨,骂骂咧咧又踢了几脚,回身又去挖土了。老谷头爬起身来,抹了把鼻孔里流出的血,撒开腿就往家跑了,几个人看着老谷头的背影都哈哈大笑起来,可是没笑几声就不笑了,冻僵了一般愣在那里,老谷头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一般跑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杆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像一只愤怒的眼睛,盯着一伙人扫来扫去。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几个人扔下小铁锹抱头鼠窜,只恨爹娘少生了腿脚。从那天起,老谷头巡逻时就背着猎枪,只是听了教授的话,枪里没上子弹。

那年夏天,沉寂了多年的老谷头家着实热闹了一番。孩子们都长大了,老谷头扩建了老房子,原来狭小的房子变成了宽敞的三间房,这让老谷头很是满意。那年夏天,沉寂了几百年的古城子也忽然热闹起来了。就在老谷头家扩建完工的第二天,一辆大卡车往来几趟送来了几十号人,差不多比古城子的人口还多,消息迅速传开,古城子要通电了。这可是古城子有史以来开天辟地的大事。用不了多久,祖祖辈辈点油灯、马灯的古城子也能像大地方那样点上电灯了,整个村子沸腾了,村民们每天都聚拢在城墙上看新奇,孩子们更是围着工地疯跑。这一群穿着一色蓝布服装的人在古城子南门外搭起了几顶大帐篷,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工作了。

二凤和老嘎达每天在工地上转,大凤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多了一分女孩子与生俱来的羞涩。她总是忙完家务才站在远处看一看眼前新奇的变化。大小也已经有了小伙子模样了,方正的脸越发地像老谷头了,嘴唇上长起了细细的绒毛,他自告奋勇地帮助蓝服装们从汽车上往下卸红砖。

在村子的南边,一座红砖的大房子如雨后草原上的蘑菇一般长了起来,一个面色黢黑的蓝服装男人,头上见天戴着一顶黄色的钢盔,挥动着一双大手指挥着工人们干活,大凤的目光被这个男人吸引住了,大凤觉得这个男人神气极了,每个动作都那么好看,粗脖拉嗓的声音还怪好听的。在那蘑菇疯长的日子里,大凤经常带着老嘎达远远地偷看。这是一座大牛棚吗?当房顶上开始安放人字架的时候,老嘎达仰着脖子问。大凤说,傻瓜,这是发电机房。黄钢盔听见姐弟俩的对话,转过身一脸惊讶地夸赞说,这姑娘有见识啊!大凤的脸一下子红透了,这个词她是听黄钢盔说的,偷偷记住了。大凤心怦怦直跳,拉着老嘎达慌里慌张地跑开了。黄钢盔一双眼睛牢牢地粘在姑娘逃远的背影上,胶皮糖一般好半天收不回来。

村里村外的草地上挖出了一个个很深的土坑,老嘎达在土坑之间跑着玩,趴在土坑边看那些掉在里面的蛤蟆和蚂蚱,大凤照看着老嘎达玩时,黄钢盔就凑过来了,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夸老嘎达可爱,这么一夸,大凤就高兴了,就不紧张了,两人就有共同语言了,黄钢盔就讲自己的儿子小时候如何逗人,大凤就讲现在的老嘎达如何可爱。最后黄钢盔仰天长叹,说自己的孩子命苦啊,大凤就问怎么了。黄钢盔就说孩子妈妈病死好几年了,大凤望着黄钢盔胡子拉碴的沧桑的脸,心里一处软软的地方很微妙地疼了一下,几乎就要落泪了,黄钢盔又挥了挥手说,你看我说这些干什么?不说了,不说了,看你这么会照顾孩子,将来一定是个好妈妈,大凤的脸就又刷地红成一个太阳了。

那天晚上,大凤失眠了,在父亲眼里,她还是个孩子,可是她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有心事了。她开始盼着带老嘎达出去玩,这样她就有机会见到黄钢盔了。过了几天,每个土坑旁边都多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松木,黄钢盔说是电线杆,老嘎达把它们当成了练习平衡的独木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走着,黄钢盔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名义上是给老嘎达讲的,实际上他讲的那些奇闻轶事五岁的老嘎达根本听不懂,大凤被那闻所未闻的外面世界吸引住了。她在心里暗想,难怪古城子的姑娘们都头拱地嫁到外面去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大凤就有些魂不守舍了,对外面充满了渴望,黄钢盔似乎揣摩透了大凤的想法,问,你说婆家了吗?大凤脸更红了,低了头不说话。黄钢盔问,你属啥。大凤小声说,俺属兔。黄钢盔就伸出一只手握了拳,另一只手在拳背上凹凸里点来点去的,一副能掐会算的样子,末了郑重其事地说,你适合嫁一个属蛇的。大凤惊讶地说,真的?黄钢盔说,当然是真的,蛇盘兔,越过越富啊。这真是一个神奇的说法,大凤低头想着,黄钢盔凑近大凤,正想说什么,远处传来大凤娘的呼唤,大凤,快带老嘎达回来,当心中了暑。

从这伙人来到古城子,老谷头就越发忙了,白天放羊,晚上还要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出门,来到古城子里看一圈,来了这么多陌生人,保不齐哪个晚上会来挖古城里的宝贝,自己如今是拿着工资的半个公家人,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啊。旁的事情,老谷头根本没放心上,倒是大凤娘是过来人,很警觉,那天把大凤叫回家后,就说了,凤,那个戴黄帽子的男人怎么老往你身边凑乎?你是大姑娘了,要长个心眼啊。大凤不作声。大凤妈接着说,俺看那个男人不像好东西,想了想又补充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大凤一边应着,知道了,真唠叨。一边拎着奶桶挤牛奶去了。

发电机房盖好了,工人们忙着往电线杆上钉横梁,拧上瓷瓶,埋好电线杆,这是技术活了,不用卸红砖了,大小伸不上手了,他坐在院子里的木头墩上,趁着父亲不在卷了一根旱烟抽了起来,他对正在挤牛奶的大凤说,姐,俺真想去外面看一看,和这些外地人唠嗑,真是长见识啊,大凤没有作声,院子里静悄悄的,在牛奶刺射在桶壁上响亮的声音里,姐弟俩都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大凤一连两天没有带老嘎达出去玩,那天早晨大凤打开院门,将牛撵到野外去,出了门没走几步就看见黄钢盔从远处篱笆墙角闪了出来。黄钢盔问,怎么看不见你了?大凤红着脸不吱声,慌乱中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自己家低矮的窗户,她担心母亲正从厨房的小气窗里监视着自己。黄钢盔似乎明白了什么,说,今晚太阳下山后,我在古城里等你,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说完就转身走了。

一整天,大凤的心里像长了草似的,去还是不去,像有两个顽童在她的脑袋瓜里不停地打架。夏日的北方,白天本来是很漫长的,可是这一天速度似乎加快了,太阳一溜烟升起来,刚升到最高处就像滑冰板的孩子一般出溜到西边的山冈上去了,当太阳疲惫的红脸慢慢躲到山峦后面时,大凤走出了家门。黄昏的静谧笼罩着小村,大凤感觉自己双腿有些打颤,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她慢慢往古城里走,几次想停下脚步转身回家,却停不下来。大凤禁不住在心里认命一般叹息一声,是哪路神仙把俺送到这来的啊?

大凤走过古城墙的废墟,就看见黄钢盔正坐在草地上东张西望呢。看见大凤来了,黄钢盔像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一般蹦了起来。

大凤远远停住脚步,说,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说吧。

黄钢盔满脸堆笑地凑过来,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就是属蛇的。大凤脸一红,说,别逗俺了,属蛇有你这么老吗?

黄钢盔说了声,我才不老呢,就一把将大凤拦腰抱住了,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凤啊,做我媳妇吧,我带你去大城市,住高楼房,吃山珍海味,要什么有什么。

大凤从没经过这阵势,拼命挣扎,可是黄钢盔一双大手铁钳一般钳住她,根本挣脱不得。大凤喘息着问,你说的……都是真的?黄钢盔赌咒发誓说,骗你天打五雷轰。大凤感觉心里甜滋滋的,说,那你放开俺,现在跟俺走,去跟俺爹俺娘提亲去。黄钢盔油腔滑调地说,今天可不行,我得选个黄道吉日,拎几瓶好酒才能去。大凤说,那你先放开俺……。话还没说完,就被黄钢盔散发着烟臭的大嘴给堵上了。大凤惊慌地“唔唔”了两声,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黄钢盔一只蛇一般的大手已经从她衣襟下钻了进去,在她两只雪兔一般跳跃的乳房上游走,大凤遭了电击一般挣扎了一下,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就浑身酥软不清醒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凤慢慢清醒过来,天已经快黑了,黄钢盔坐在旁边的草地上,正心满意足地抽着烟。大凤摸索着穿起凌乱在草地上的衣服,一边穿一边眼泪就流下来了,这是自己日夜憧憬的爱情吗?那些故事里让人羡慕的王子和公主,难道也是像今晚这样吗?恐惧、耻辱、疼痛、无助、疑惑一股脑涌上来,大凤终于忍不住,号啕一声,扑到黄钢盔身上连撕带打起来。黄钢盔一只手捂住大凤的嘴,另一只胳膊又把大凤死死抱住了。莫哭莫哭,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等工程一完事,我们就一起走,一起走……,快回家吧,有人看见就不好了……

大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二凤已经睡了。大凤摸黑把散发着异样味道的短裤洗了好几遍,才软绵绵地爬上炕,怎么也睡不着,下边丝丝拉拉地疼。这是自己的爱情吗?大凤一遍遍在心里这样想着,大凤禁不住想起在村子里看见过的两只连在一起的狗,看得人羞愧难当,原来人也是这样的。大凤就又流泪了,一直翻来覆去到深夜,大凤似乎认命了,想,只要他娶了自己,带上自己走,也没什么,大概早晚都是那么回事。这样一想,大凤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恍惚惚做了个梦,说是黄钢盔趁着夜色逃跑了。大凤啊地叫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心怦怦直跳,再也睡不着了……

大凤早早就起床了,给牛圈里填好饲草、饮水,用小推车把牛粪推到院子外面的草地上。大凤干活心不在焉,她的眼睛总是往村外那一溜木板房那边瞭。终于看到工人们鱼贯而出了,看见黄钢盔走出来,指挥着工人开始干活了,大凤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黄昏时分,有一只小羊没有回来,这给了大凤充足的理由。她走出家门,绕了一圈,来到刚刚建好的发电机房旁边,黄钢盔已经等在门口了。黄钢盔把大凤拽进那座高大的房子,里面没有窗子,只有几个通气孔投射着微弱的亮光,昏暗中一股没有干透的潮气扑面而来。大凤说,俺一宿没睡,俺以为你跑了。黄钢盔在黑暗中笑了,说,怎么可能,我发过誓的,等这工程完事了就带你走。大凤问,你什么时候去向俺爹俺娘提亲?黄钢盔说,可不敢让你父母知道,你爹看我这年纪,快赶上他老了,一定不会同意,我们就见不着了。大凤愣了半晌,想想似乎也有道理,气呼呼地问,那你说怎么办?黄钢盔说,再过两三个月,一通上电咱们就一起走,到大城市里把婚结了,过两年我再领你回来看咱爸咱妈,不就结了。

大凤还想再说些什么,黄钢盔已经迫不及待了,一把抱住大凤,三下两下扒光了,按倒在一摞编织袋子上……

电线杆子都架起来了,电线划着美妙的弧度悬垂在一根根电线杆之间,一群群小鸟好奇地落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那情景就像古城子里激动的村民。大卡车又拉来了一个叫发电机的大家伙,又来了一伙新的工人,开始忙碌着把发电机安装到那座大房子里去。黄钢盔更忙了,也更神气了,在村民们仰慕的目光中大呼小叫地指挥着工人们干活。

大卡车卸下发电机,把第一批来的人拉走了,还多拉走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大小,大小和这些工人们早已称兄道弟打得火热。大卡车一来,大小就和父亲老谷头说了。那是在晚饭的饭桌上。大小说,爹,俺有事和你商量。老谷头看着大小正儿八经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大小说,俺想去外面闯一闯,他们说外面开放了,像你给俺们讲的,又在和老毛子做生意了。老谷头没有作声,禁不住想起了父亲在世时讲的,当初在额尔古纳河边和俄罗斯人做生意的情景,一块青砖茶能换一张上等的狐狸皮,一桶烧酒能换一杆猎枪啊。老谷头心中一动,禁不住暗想,难道说那个时代又要回来了?大小接着说,他们几个要搭伴去边城口岸,说给人家倒包,一天能挣上百元钱,俺也想去扛包,在这小村子里窝着有啥意思。老谷头惊讶地抬起头望着儿子,儿子真是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肩膀宽宽的,小黑胡子也长起来了,越来越像他的爷爷了,真是自己的种,就是瘦一些。

老谷头想了想,端起酒盅说,你把这杯酒喝了!大小说,爹,俺没喝过酒。老谷头说,放屁,别以为俺不知道,俺那瓷坛子里的酒都让耗子喝了?大小的脸红了,接过酒杯就喝了。老谷头说,你去吧,男娃子出去闯荡一下是好事,大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当时就高兴了。一听这话,大凤妈抹着眼睛就哭上了。老谷头骂道,你傻啊,他太爷像他这个岁数时,已经一个人往额尔古纳河边拉骆驼了,人应该一辈比一辈尿性,俺大儿子有这志向,是俺老谷家的种!

就这样,大小跟着几个工人上了大卡车,在通往远方的土路上扬起一路烟尘,不一会儿就没影了。留下大凤娘坐在城墙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湿了两条袖筒子。二凤和老嘎达站在娘的身后,向着汽车远去的方向张望着。二凤好羡慕大小啊,她真想跟着一起走,去看看那比天边更远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老嘎达还不懂事,忙着跑到草丛中去抓蚂蚱了。老谷头没有来送儿子,他早早就出去放羊了。当大卡车开向远方的时候,老谷头在马镫上站直了身子,默默地看着,忽然间好像有些后悔了,他真想快马加鞭追上去,把儿子拦下来,可是踌躇一番,还是看着大卡车开远了。

大凤没有来送大小,她顾不上了。趁着家里没有人,她心惊胆战地给自己缝制了一条又长又宽的布带子,把肚子紧紧缠了起来,已经来了三五年的那个,忽然就不来了,大凤起初还纳闷,后来终于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吓坏了,慌张地找到黄钢盔,哭着问他怎么办。大凤看见黄钢盔脸色一变,就像一团云朵在草原上投下暗黑影一般,随后就挤出笑容安慰说,别着急,过个一两个月咱们就离开这里,你要是不想生,我就带你去旗医院打掉。大凤愁眉苦脸地回了家,没人时就又蹦又跳,还从草垛上往下蹦,折腾了好几天,什么事也没有,这个小生命继承了黄钢盔的品性,死皮赖脸地扎下根了。

发电机安装完了,家家户户开始安装闸盒和入户线,灯头、灯泡、拉线开关,这些新鲜玩意弄得每个人都情绪激昂的,忽然间都对生活充满期盼。大凤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了,就开始偷偷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流泪,觉得这样偷偷走了对不起父母亲,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先这样,过几年回来再说吧。

这天早晨,大凤起了床,来到院子里,漫天的大雾,迷茫一片,村子周围什么也看不见,清凉的雾气打在脸上,让大凤打了个激灵,随着太阳慢慢升起,浓雾慢慢消散了,高大的发电机房梦幻一般慢慢显出了它的轮廓。大凤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愣愣地看了半晌,猛然间清醒过来,那一排木板房不见了!大凤疯了一般跑过去仔细看,真的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被踩得不长草了的黄土地和周围四处凌乱的垃圾。大凤气喘吁吁地跑到发电机房,只有两个一身油污的人围着那架高大的机器忙碌着。房子呢?房子呢!大凤惊惶地问。一个人看了大凤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你是说那活动板房啊,昨天晚上拆了,拉走了,工程完事了,撤退了。大凤如五雷轰顶,问,啥时候回来?那个人龇出一口的白牙笑了,说,还回来干啥,等调试好发电机,发上了电,我们也都撤退,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再也不来了。

你们的……工长……也走了?大凤不甘心地问,黄钢盔告诉过他,说他是这里的工长。

不走还做甚,早走了,这会儿没准正搂着老婆睡回笼觉呢。另一个人油腔滑调地说。

他……他老婆不是早死了吗?大凤脱口而出喊道。

两个人哈哈地笑了,说,死什么啊,活得好好的,活蹦乱跳的。这家伙走到哪都说老婆死了,他好风流快活,天天晚上当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啊……

大凤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一头栽倒在坑上,灵魂出窍一般一动不动。大凤娘奇怪地问怎么了,大凤应了声伤风了,头疼。大凤娘也没放在心上,就忙活家务去了。工程队撤走了,那个找机会就和大凤搭讪的男人也走了,这让大凤娘心宽了不少。

一直到夜幕降临,大凤悄无声息地爬起来了,平静地洗了脸,梳了头,把自己准备好出远门的那套衣服穿上了。她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家里人都不知忙活什么呢,只有老嘎达蹲在院子里玩土。大凤看见老嘎达,眼泪就流下来了,她蹲下身抱住老嘎达亲了又亲,弄得老嘎达一脸的眼泪鼻涕,直往旁边躲闪。大凤放开老嘎达,推开板栅院门,慢慢地向村北去了。

暮色笼罩四野,看不到一丝光亮。大凤走了一段路,就来到额尔古纳河边了。奔涌的河水在黑暗中反射着微茫的天光,哗哗地流淌着,偶尔有一条鱼噗拉一声跃出水面。大凤坐在河边哭了很久,心中暗想,河啊,你把俺冲得远远的吧,听说每条河最后都会流到大海里,最好把俺冲到海里去,别让人发现才好。大凤就站起来向河里走去了,冰凉的河水很快就漫过了她的膝盖,又漫过了腰,渐渐漫到胸口了,远处村庄里忽然传来一阵吓人的轰鸣声,家家户户的窗子忽然之间白亮了起来,传来一阵嘈杂欢呼的人声。大凤知道,村子通电了,那全村人热切盼望的时刻到来了,这也是自己曾经热切盼望的时刻,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关系了,大凤回过头再看一眼养育自己的村庄,身子一歪,消失在冰冷黑暗的河水中了……

那天晚上,老谷头正在炕桌上喝酒时,发电机轰轰隆隆地响了,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棚顶上的电灯泡刷地一下就亮了,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喊了一句什么,都被晃得睁不开眼睛。老谷头一骗腿下了地,头晕目眩的,一头撞在地当间的顶梁柱上。真亮啊,这半地窨子的板夹泥房子从来没有这样亮堂过,孩子们的脸上都是兴奋的神色,一个个像小假人一样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咦,怎么不见大凤,大凤娘跑到院子里喊了几声也不见回应,老嘎达说,大姐出门往河边去了。大凤娘心里慌了,猛然想起女儿这一天的反常,心急火燎地就往河边跑,老谷头没怎么当回事,只是让二凤也出去找。一直到半夜,老谷头才慌了,抓起破旧的手电筒,披了衣服出了门,砸遍了村里所有的人家门,找遍了村外漫山遍野,不见大凤的踪影。

两天后,大凤的尸体在距离村子很远的一处河湾里被边防部队的巡逻艇发现了。大凤妈和老谷头赶到河边时,周围已经围了不少村民,河水把大凤身上的衣服几乎冲光了,几乎是赤身裸体了,只有肚子上的布带子还牢牢地绑着……,大凤娘只看了一眼就大叫一声倒在河滩上人事不知了。

大凤娘自那以后就有些神智不正常了。白天还好些,一声不吭忙里忙外地干活,只是眼睛有些发直。到了夜幕降临,尤其是听到发电机房那边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大凤娘就开始筛糠一般浑身哆嗦,电灯一亮,她就发起疯来,跳着脚,又哭又笑的,扔东西砸电灯泡,逮着什么摔什么,老谷头长叹一声,大骂一句“操他发电机八辈祖宗的”,索性就把入户电线给剪断了,仍旧是点油灯。那以后的夜晚,小小的村子灯火通明的,唯独老谷头家是昏暗的油灯。到了这一年冬天,大凤娘开始每天念叨大小的名字,老谷头也开始想儿子了,儿子走了半年,只往家寄了一封信,说是在口岸城市一个什么贸易公司找着活儿干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出国了。斗大的字歪歪斜斜地写了两篇方格纸。没办法,古城子里的孩子小学毕业就算是有文化的了,孩子们的方格本一多半都被老谷头卷烟抽了。临近年关,老谷头热切地盼望大小能回来过年,儿子要是能回来,大凤娘的病兴许就好了。

从大年三十到元宵节,再到二月二龙抬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不见大小的影子,老谷头就安慰大凤娘说,你儿子到外国去做大买卖去了,忙,人家不像咱还要过年过节的。大凤娘似乎听懂了,不怎么念叨了,在二凤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了。

二凤感觉自己就是在那一年忽然长大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变化,她不但长得漂亮,还继承了母亲健康的那一面,与姐姐比,她的身上多了一些泼辣和野性,干起活来风风火火的,说起话来针扎火燎的。

这是一个雨水丰沛的夏季,草原绿油油的,在夏风中像一片波动的绿海。几场暴雨之后,出蘑菇了,漫山遍野的蘑菇圈黑绿黑绿的,白蘑、草蘑、花脸蘑嫩嫩的挤在一起。二凤忙完家务,就漫山遍野地采蘑菇了。这天,二凤背着柳条筐刚刚走出村子不远,就见一辆吉普车沿着土路开来了。车子开到二凤身边,嘎的一声就停下了。下来一个瘦高的戴眼镜的年轻人。年轻人拘束地望着二凤,说,同志,问个路,前面是古城子吗?二凤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捋,说,是啊,你们是干啥的?年轻人还没开口,车上又下来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大背头梳得油亮亮的,大嗓门说,可算到了,我记得没这么远啊,几年没来,找不着了。二凤看着男人觉得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正迟疑间,男人把墨镜摘下来了,问二凤,你是古城子人?二凤说,是啊,咋地?墨镜就又戴上,说,跟你打听个人,有个老谷头,还在吗?二凤不高兴了,说,当然在,活得比你还结实呢,那是俺爹。年轻人赶紧说,同志你别生气,我们路总不是那意思,兴许搬家了,到大地方享福去了也不是不可能。二凤龇牙一乐,说,你这样说还像句人话。把年轻人弄个大红脸。

黑墨镜就又把墨镜摘下来了,看着二凤说,你,你是老谷头家大姑娘吧?二凤没好气地说,俺是二丫头。墨镜说,啊,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你还认得我吗?几年前,我来过,和马教授一起做田野调查,你还帮我拽过皮尺呢。二凤想起来了,说,俺说怎么看着眼熟呢。

墨镜说,上车吧,领我们去见你爹。二凤就上车了。

墨镜一见到老谷头就握住他的手摇了摇,说,大叔你还好啊。年轻人看老谷头一脸的迷茫赶紧介绍,这是我们路总,前些年来过。老谷头还是一脸迷茫。墨镜说,大叔,你真忘了,我那时在文物所,和我老师一起来的。老谷头恍然大悟,说,啊,是小路啊,改名叫路总了?看俺这记性,马教授来了吗?路总说,马教授不在了,去世好几年了,他可是一直惦记着古城子啊。

老谷头想到了,可还是很难过,几乎要流泪了。他擦了擦眼睛,说,马教授可是个好人,他交给俺的任务俺一直记着,这些年古城子连一块瓦片都没丢过。路总就又把老谷头干瘦的手握住了,说,太好了,太好了,老人家,这是功德无量啊,这一路上我还担心呢,有你这句话,我这心就放肚子里了。老谷头问,你们又来做田野调查?路总就笑了,说,我不在文物所了。不用做什么田野调查了,老人家好记性啊,把这词记住了。年轻眼镜说,我们路总是来投资的,路总现在是古城文化传媒公司的总经理了。

投资?投什么资?老谷头奇怪地问。

路总说,投资就是发展旅游业,把这古城打造成草原特色旅游村,你想啊,草原就够吸引人的了,再推出这一个多年前的契丹古城,保证能火。

什么古城?老谷头没听清问。

年轻眼镜说,契丹族,古代草原上的一个民族,建立过辽国。老谷头听明白了,就是和杨家将打仗的那些人?教授不是说是什么鲜卑人建的吗?

路总说,管他是哪个民族建的呢,能挣钱就行。现在是辽文化热,咱就说是契丹古城,要是过几年蒙元文化火了,咱再找几个专家考证它一下,改成蒙元古城就完事了。老人家,等这旅游点建起来,你就接着给我看门,工资我比原来翻三倍。你女儿、你儿子都是我们公司的职工,开工资加提成,你家还能在这古城边开个小卖部或是草原特色小饭店什么的,用不了两年,想不发财都难啊。

老谷头听得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说,真能行?

路总说,那有什么不行的,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明白吗?市场经济。路总兴奋地举了举拳头,好像那市场经济是一把能砸碎一切的大锤子。

老谷头听得云里雾里的。路总又像领袖那样挥了挥手,说,明后天我的大队人马就上来了,资金已经到位了,你就给我下夜,看着点砖瓦水泥什么的别丢了就行,我要是高兴了,把整个古城都复原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老谷头瞪圆了眼睛,似乎真的看到梦里见过的那高大的宫殿在古城的废墟上嗖嗖地长了起来。倒是二凤被路总那夸张自负的表情逗乐了。她说,吹吧你,俺才不信呢。人们一时都挺尴尬,讪笑着不知说什么好,老谷头板起脸训斥二凤,闭上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怎么能这样和小路……总说话呢?真没深浅。二凤一梗脖子,转身走了。

真就像路总说的,没两天古城子就热闹起来了。大卡车、拖拉机拉来了砖、水泥、钢筋、铁丝等各种物件,也拉来了一车人,那些人在路总的指挥下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像牧民搭蒙古包一样搭起了一溜活动板房,埋锅做饭,一副安营扎寨的样子。大凤娘站在院子里直勾勾地望着搭起的房子,脑子就又不清醒了,他爹,快,那些王八犊子又回来了。俺去杀了他们。她操起院子里一把打草钐刀冲了出去,老谷头听见二凤惊叫声跑出屋子时,大凤娘已经挥舞着钐刀杀气腾腾奔那些人去了,大凤娘感觉自己就是杨家将里烧火丫头杨排风,英姿飒爽杀入敌阵。一伙人正嘻嘻哈哈地坐在草地上吃饭,路总正冲着古城指指点点,对年轻人说着什么,猛见冲过来一个举着钐刀的女人,眼睛里闪着疯狂愤怒的火苗,披头散发,无常下界一般,人们饭碗一丢,四散奔逃。老谷头追了上来,拦腰把大凤娘抱住了,路总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问是怎么回事,老谷头连连赔不是,说,对不住啊,吓着你们了,从大丫头出事,娃他娘就落下了这毛病。路总明白过来,就又神气起来了,说,老谷啊,这你可得看住了,多危险啊,这要是出了人命,算谁的?老谷头自觉理亏,赔着笑脸连连道歉,二凤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夺下母亲手里的钐刀,回头对路总和年轻眼镜说,砍死谁活该!谁请你们来了?路总和年轻人被噎得直瞪眼。老谷头气坏了,你妈发疯你也跟着发疯?领你妈回家去!

古城子有史以来最大的工程开始了。第一件事情就是围着古城遗址四周竖起一圈水泥桩,随后在水泥桩上拉起了铁丝网,不是普通的铁丝网,是那种被牧民称为“刺鬼”的,铁丝网上满是铁刺儿,以防人翻越和牲畜剐蹭。古城就这样被隔了起来,似乎一下子和这个叫古城子的村庄无关了。苏木领导来了,旗领导也来了,还整了个开工剪彩,领导说古城旅游园区是旗政府招商引资的重点工程,也是带动当地牧民发家致富的好项目。古城南门外开始修建砖砌的大门和小房子,门外立起一块高大的石碑,正面写着蒙汉对照文字“契丹古城”,背面洋洋洒洒地刻满了小字,在南门废墟与砖砌大门之间,几个工人忙着挖地基,像是也要修建什么。

喂,眼镜,你们要把这古城闹成啥样子?二凤问年轻人,眼镜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二凤漂亮的杏仁眼正盯着自己,年轻人有些不高兴,说,我不叫眼镜,我有名字,你就喊我王哥吧。

二凤咯咯地笑了,还装老成,小王,俺看你喊俺二凤姐还差不多,俺问你,你们瞎折腾个啥样?

小王犹豫了一下,就把手里的图纸递给了二凤,二凤举着图纸看了半天,还真看明白了。景区大门里面是一座高大的塑像,是一名骑马的武士,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做昂首长嘶状,武士方面大耳,脸庞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秃顶的头上缠着一根装饰带,一只粗壮的手臂高高举起,手里紧握一把宽阔的弯刀。

二凤斜着眼睛望着小王,问,你画的?小王说,怎么了,有问题?二凤大咧咧地说,还凑合吧。

你家丫头好大的口气啊,我们小王可是难得的人才,是博物馆专业的大学生啊!二凤和小王回头一看,是路总和老谷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了。

二凤有些不好意思,就把图纸扔回小王手上了。

路总对小王说,还有件重要的事呢,你得抽空搜集一些关于古城的传说,将来搞旅游,没有传说典故是不行的。年轻人说,路总,我的专业不擅长这方面啊。路总说,不是还有老谷大叔吗,让他帮你找,实在没有,就瞎编一个,就是糊弄一下游客,又不当真,谁还去考证是真是假吗?

老谷头连连摆手,这活儿俺可帮不上忙,俺是听了教授说的话才知道这古城存在快一千年了。路总打断了老谷头的话,说,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讲过你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吗,马教授还说你与这古城有奇怪的缘分呢,你把你的梦让小王记下来,加工一下,就说这古城时常闹鬼,一到晚上就阴风森森,几百年前的古人都跑出来打打杀杀的,那多刺激啊,哈哈……

老谷头哭笑不得正想说些什么,远远地听见大凤娘歇斯底里地又喊开了:二丫头啊,快回家,快回家……二凤说,俺回呀,俺娘又要犯病了。

二凤跑回家,说了声,娘,俺回来了。二凤娘这才慢慢平静下来。自从路总他们来到古城子,大凤娘的病发作得日见频繁了,她总是充满恐惧和戒备地观察着四周,一时看不见二凤就会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夜晚到来,她毫无倦意,像一只机警的猫一般趴在窗台上,支棱着耳朵,瞪大了眼睛倾听、观察屋外的动静。没过多长时间,女人瘦得活像个骷髅,那样子比刚来到古城子时可吓人多了。

老谷头起先还开导安慰老伴,后来发现纯粹是对牛弹琴,就只剩下长吁短叹了。他感觉到女人有灵性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失,像一盏古旧的油灯,慢慢耗尽着灯油,忽明忽暗地摇摆不定,就差着吹来一阵夜风了。

这天夜里,老谷头正朦胧地睡着,被女人一声哭号吓得魂飞天外。他慌忙点亮油灯,看见女人正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绝望地哭着,二凤也被母亲的哭叫惊醒,披了件衣服跑过来,抱着女人说,娘,娘,你怎么了?俺在这儿,俺哪儿也没去。女人哽咽着说,俺,俺看见你哥,被……被一群怪模怪样的人拽进古城里去了,刚拽进去的,他爹,你快去找他,迟了就来不及了,那些人可凶了,披头散发的,都挎着刀呢!老谷头猛然想起自己做的梦,禁不住头皮发麻。强作镇定安慰女人说,你是做梦了,没有的事,大小在外国做买卖呢。女人说,俺没睡觉做什么梦啊。老谷头说,你是出现幻觉了,不吃不喝不睡的,铁人也不行啊,不见鬼才怪呢。好了,睡吧,俺知道你是想儿子了,明天俺就去把他找回来,咱不让他去外国了,就在这儿搞旅游,坐地挣钱多好。女人孩子一般天真地问,真的?老谷头把干瘦的女人搂在怀里,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女人终于平静下来,睡着了。

过了一个心神不宁的白天,当太阳慢慢接近西边山冈的时候,一幅奇异的景象出现了,昏暗的天空中忽然簌簌有声,人们惊奇地抬起头四处张望,一群乌鸦如铺天盖地的乌云一般在古城上空盘旋,足有成千上万只,它们扇动着黑色的翅膀,许久才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

就在这天黄昏,路总来到了老谷头家,他说,你准备一下,我用我的车送你到旗政府,刚才民政局的人打电话给我,说有急事让你去。老谷头问,什么事?怎么找俺,俺最怕见官家人了。路总欲言又止,说,人家没说,咱们到了就知道了。老谷头浑浊的老眼望了望小路,没有说话。

天刚亮,老谷头就出发了,女人问,你是去接大小回来吗?老谷头说,是。女人催促说,快去,晚了俺就等不到了。路总对年轻人说,你多费点心,照顾老谷大叔家,我陪大叔走一趟,就钻进了驾驶室。

车子在草原自然路上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老谷头问,你告诉俺,是不是俺家大小出事了。路总转过头来在墨镜后面望了一眼老谷头,没有回答。老谷头眼泪流下来了,说,俺知道大小是回不来了……

大小真的回不来了,他给走私商人倒包,在外国遇见黑吃黑,几个光头的俄国人冲过来时,十几个中国背包客一哄而散,只有大小死命抱着包不撒手,被暴打一顿抢了包,他非但不跑还追上去往回抢,外国人就下了死手,抡起一根粗木棒打在大小后脑勺上。

老谷头在口岸边城殡仪馆的冰柜里只看了一眼硬邦邦变了形的大小,就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娃,是爹害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啊……世道变了……噢嗬嗬……

老谷头在路总的帮助下在边城处理了儿子的后事,就变得像个木头人一般了,记不起是怎么回到古城子的。进了院子,女人冲出来问,大小呢,大小呢?老谷头强打精神说了声没找到。女人眼中热切的光芒便慢慢黯淡下去,嘀咕一句,俺知道大小回不来了……就像一片树叶一般轻飘飘倒在了二凤怀里。老谷头将女人抱起来,看见女人无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已经没有了气息。二凤和老嘎达都号哭起来,老谷头倒是从一路的迷迷瞪瞪中清醒过来,说,行了,别哭了,你们娘享福去了,早死早托生啊。老谷头干瘦的手几次把女人的眼睛合上,一松手眼睛就又睁开了,老谷头流泪了,说,俺知道你闭不上眼,行了,你安心去吧,你就当没来古城子,没嫁给俺之前就早早饿死了。这么一说,女人的眼睛还真就闭上了。路总好人做到底,开来一辆拉材料的拖拉机给女人出殡,这在古城子里可算是最隆重的葬礼了。村民们都跑来帮忙看稀奇,拖拉机“突突”地吐着白烟,出了村子往古城北面的墓地里去,没走多远就陷在一处沙土地里,吐着黑烟不往前走了,人们涌上来使劲推,用铁锹挖,还是越陷越深,车身歪在沙土地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老谷头想了想,让二凤和老嘎达跪在地上磕头,自己点起旱烟,猛吸一口,高声说,娃他娘,俺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吧,俺把两娃看紧紧的,再不让他们出古城子。司机踩油门,拖拉机就又突突地向墓地前进了……

老谷头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头发刷刷地变白了,往日里鹰一般的眼睛也变得浑浊不清了,他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子了。经过这些事情,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凤也长大了。父亲外出的那几天,二凤真的害怕了,弟弟还小,母亲又接连犯病,原来生活这样艰难啊。

小王是个信守诺言的人,路总交代的话,他是真当回事了。老谷头走的第二天,天刚亮就来到老谷头家了。二凤没好气地问,你来干吗。小王嗫嚅说,路总让我照顾你们……二凤斜着眼睛看了看小王,说,你能干吗?你会挤牛奶?小王说,不会。二凤说,你会填草饮牛吗?小王想了想说,你教我我不就会了,你天生就会啊?这一句还真把二凤问住了。二凤说,好好,你来压水,院子里有口洋井。

二凤引上了水,小王就吱嘎吱嘎地压水,水流到一个大铁槽子里饮牛羊喝水。给牛羊饮水可不是个轻松活儿,小王没干过体力活儿,压了上百下洋井就气喘吁吁了。二凤在旁边看见,哧哧地笑,小王怕二凤笑话自己,越发逞强,脸红脖子粗地坚持着,终于没坚持住。手一滑,洋井压柄脱了手,下巴磕在井葫芦上,疼得“哎哟”一声,眼泪几乎流下来了。二凤慌了,怎么了,你怎么样,扒开小王的手去看他的下巴,好在只是碰了一块皮,没什么大碍,再看小王的手上磨起了几个大水泡。二凤心疼了,嘴上还是硬的,说,谁让你逞能,干不了就别干,没有那弯弯肚儿,非要吞镰刀头!小王很尴尬。二凤说,喝碗奶茶吧,倒了一碗奶茶给小王,小王说了声谢谢,就文质彬彬地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看得二凤哧哧直笑。二凤惊奇地发现母亲对这个年轻人竟然不反感,只是木然地看着他不作声,不像看见路总那样发起疯来。二凤本来觉得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那几天她是真的怕了,冥冥之中她感觉到哥哥一定是出事了,姐姐已经不在了,老嘎达还不懂事,母亲又是这个样子,二凤觉得自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一种无着无落的感觉,一种惧怕忧愁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在小王来的时候才减轻许多。在她的心里这个单薄的小伙子成了自己的依靠。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二凤心里空落落的,只能在干不完的家务活中打发时光,古城子里与二凤年龄相仿的姑娘小伙几乎没有了,都离开了古城子去外地闯荡去了。几十户的村子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十几户了,又不知不觉就剩下几户了。很多房子人去屋空,丢窗弃门,一副破败的样子。二凤经常坐在古城墙遗址上,出神地望着远方,远方是什么,远方有什么,她不知道。父亲回来了,小王的任务完成了,不再来了。二凤两天没见到小王了。她故意躲着不见,不出门,不出院子,给自己的活计排得满满的,可是没用,小王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悠,洗衣服时,她狠狠地拧衣服,狠狠地说,瞅你那样,看俺不把你拧成麻花喽,把牛犊往院外赶时,看一只牛犊瘦得屁股溜尖,上去就抽了一柳条子,骂道,瘦狗样,来阵风能把你吹个跟头!

二凤在想,工程一完工小王就该没影了吧,好在工程似乎遂了她的心愿,慢慢悠悠看不出什么进展,武士纪念雕塑还看不出个模样。二凤三天两头去看小王,给他拿点咸菜了、肉干了什么的,家里没什么稀罕物,黄羊肉干啦、牛肉干啦不缺。工人们看见二凤就逗小王,说,怎么不给我们?二凤眼睛一瞪,说,美得你们,你们又没帮俺饮牛压水,凭什么?路总说,我可给你家出力了,我那份呢?二凤说,你那份找俺爹要去!路总就笑,说,看样子我是吃不上喽,明天我要去跑材料了,什么时候回来难说呢。

路总就再没回来,不见了踪影。小王天天打他的手机,起先是不接,之后是关机,最后就是空号了。干活儿的人都炸了窝,围着小王要工钱,小王彻底蒙了,起了满嘴大泡。之后是政府的人,法院的人来调查,路总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带着巨额钱款不见了踪影。

热闹的工地刹那间冷清了下来,工人们都被旗政府连安抚带吓唬地遣散了,留下半拉子的烂工程和满地的垃圾狼藉。二凤找遍了古城,才在瓮城的废墟里找到了小王,小王正颓丧地坐在那里,双手投降一般抱着脑袋,凌乱的头发前撅后翘的像只炸窝鸡。二凤呆立半晌,不知怎样安慰小王,憋了半天,总算说了一句,你……要想开些。小王摇了摇头,说,这就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一份工作,给骗银行贷款的大骗子打工,真是可悲。二凤说,人心隔肚皮,谁有那前后眼?你就别瞎想了。小王说,当初我还奇怪呢,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开发旅游,谁来啊?连条公路都没有。游客在草原上颠簸四五个小时,就为了来看一个不知哪朝哪代的古城废墟,路总真是傻,要把这白花花的银钱扔到这荒郊野外了,简直是傻透腔了。现在才明白我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小王说到这儿就流泪了,眼泪哗哗的。二凤的心像被春风吹过的雪人一般软了,软得直淌水。她轻轻跪在小王身边,很自然地就把小王乱蓬蓬的脑袋瓜儿搂到自己柔软的胸脯上了。小王似乎挣扎了一下,二凤搂得更紧了。小王的呼吸就急促起来了,两手就笨手笨脚地搂住了二凤的腰,两人像两个笨拙的摔跤手,扭在一起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二凤痴迷地问,你稀罕俺不?小王就在二凤怀抱里点点头,拱得二凤的心里痒酥酥的。二凤喘息着说,俺要你像电影里那样稀罕俺。小王就把头挣扎出来,要去亲二凤的嘴,角度不对,没有亲到,再要试时,又被眼镜碍事挡住了。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滚雷一般敲打着草原,小王和二凤吓得慌忙站起身。说时迟那时快,一匹枣红马长嘶一声,噌地一下跳过城墙的废墟冲到了眼前,马背上的汉子须发飘飘,坚毅的脸刀削斧凿一般棱角分明,简直就是施工图上那武士雕像复活了,看得小王目瞪口呆。那人影一闪就到了二凤面前,粗壮的手臂一伸把二凤夹上了马背,红马前蹄跃起,又是一声长嘶,在二凤惊慌的喊叫声中绝尘而去,剩下小王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古城里,恍如在梦中。

老谷头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按着不断挣扎的二凤,一溜烟跑回自家院子里,翻身下马,进了家门,把二凤往土炕上一扔,二凤还在哭喊,爹你干什么,你疯了……,老谷头弯腰抓起炕前一只破布鞋,在二凤脸上左右开弓啪啪地打了两下,二凤哭叫一声,满嘴都是血沫子。老谷头把鞋一扔,对目瞪口呆的老嘎达说,你姐中邪了,给俺看好了,甭让她出家门,俺要是看见她出了院门,连你的狗腿一起打断。

二凤哭了一宿,嗓子都哭哑了。第二天上午,院门一声响,竟然是小王出现在院门口。二凤惊喜地从窗子望出去,随后就低了头不语。老谷头梗着脖子望了一眼院门口的小伙子,眯缝着眼睛,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小王一副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样子,进了房门,被屋子里浓烈的旱烟味呛得连连咳嗽。

老谷头坐在客厅的破椅子上,问小王,你来干什么?有屁赶紧放。小王说,大叔,我来和你解释,我和二凤……是真心的。老谷头说,甭放屁了,俺算是看透了,你们这帮王八犊子,一波一波地来,都他妈是大骗子!要不是你们勾引着,俺家大凤和大小也死不了。小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二凤没敢出来,在里屋隔着门玻璃向外望。小王看见二凤肿得如烂桃一般的眼睛,忍不住提高声音对老谷头说,大叔,你不能这样对待二凤。老谷头就笑了,说,好小子,有骨气,来教训俺了是不是。来,来,你过来。小王不知道老谷头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了过来,毕恭毕敬地伸着脖子做出准备倾听的样子。老谷头抡圆了胳膊就是一个大耳雷子,打得小王从客厅直直地飞到了风楼里。二凤哭喊着从里屋跑出来,要去看小王,老谷头一回身山一般挡住了二凤的去路,一巴掌又把二凤扇回里屋去了。

小王四脚着地慢慢爬起来,把一颗牙和着血沫子吐在风楼的泥地上,说了句,你这个暴君……,就摇摇晃晃出门去了。从那天起,小王就从古城子消失了,就像从没来过一样再没出现过……

古城子里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围了一圈的铁丝网很快就被放羊的牧民剪得支离破碎,水泥桩也被挖出来去盖牛棚、厕所了。只有那扔了一地的碎砖烂瓦和那修成底座的武士雕像还在诉说着曾经的喧嚣和躁动。羊群又开始在不知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古城里悠闲地吃草了,牧民们又开始骑在马背上唱起悠扬的民歌长调了。那年夏天,一个炸雷击中了发电机房,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个大火球炸裂成几个小火球,沿着电线四处游走,在一连串的爆炸声里,发电机房和整个供电系统被彻底摧毁了。旗供电局派到古城子的那两个职工欢天喜地回去和家人团聚去了。沉沉的黑夜来临,古城子重新飘起几簇鬼火一般的摇摆不定的灯光。

二凤从小王消失那天起,就不和老谷头说话了,每天默不作声地干活儿。天一黑,油灯也不点,往自己屋里一钻就没了声息,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老嘎达转眼初中毕业了,考上旗里的高中了,老嘎达在学校里得的奖状贴满了墙壁,成了昏暗的土房中唯一的亮色,老谷头只有看见这满墙的奖状时心里才亮堂一些,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才挤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老谷头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二凤早晚是人家的人,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老嘎达身上了。秋天来的时候他把羊群卖了,又把一半的牛卖给了牲畜贩子,老谷头专门去了苏木里的信用社,把钱都存了起来,这些钱够老嘎达上大学了,余下的牛也够将来给二凤做嫁妆了。

老嘎达临开学时,老谷头对二凤说,老嘎达没出过远门,你去送他到旗里上学吧。二凤在搓衣板上搓着衣服,不作声。老谷头心里想,这古城子里的人家都要搬光了,也没个像样的小伙子了。就又说,你也该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了。二凤停了下来,抬起头望着父亲,把垂在眼前的一绺头发向脑后一捋,目光中有一丝挑衅。她说,你不怕俺不回来?老谷头愣了一下,底气有些不足地嘟囔了一句,你不回来还能上哪儿去。

二凤真的就没回来,把老嘎达送到学校,二凤在街上正遇见去领低保的老酒鬼,就对老酒鬼说,你回去告诉俺爹,俺不回去了,俺去打工去咧,就走了。

到这年春节前,老谷头收到一张汇款单,是二凤寄来的,足足两千元。老谷头乐坏了,高兴得快跳起来了。村子里已经渐渐看不到人烟了,只剩下他和老酒鬼两个老头儿了,老谷头就跑去找老酒鬼,冲老酒鬼显摆说,看,俺闺女给俺寄钱了,俺闺女发财了,老酒鬼醉得垂头耷拉脑,前仰后合的,说,你……你就那么放心你家二丫头。这世道,早他娘的变了……。老谷头说,有什么不放心的?老酒鬼说,俺可听说那些年轻姑娘们到城里打工,都是靠卖肉挣钱啊。老谷头听不明白,问,卖肉?卖什么肉?老酒鬼嘻嘻地笑了,说,就是卖身。

老谷头脸红脖子粗地骂老酒鬼,操你妈的,俺撕了你的嘴。老酒鬼说,你急啥眼啊?俺又没说你闺女怎样。俺不过是提醒你一下,给闺女早点找个婆家是正事,你不想听,就当俺放了个屁。

老谷头想了想说,俺他娘的明天就去城里找二丫头去,俺背着枪去,她要是不走正路,看俺一枪崩了她。老酒鬼说,吹吧你就,还背枪去,把你……能耐的,猎枪早就都收缴了,也就是在这古城子,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把你忘了没人管你,你还要背枪进城?不等到城门口就得让警察五花大绑去蹲笆篱子了。

老谷头真的去寻找二凤了。他骑马来到旗里,再坐长途汽车,再倒火车来到口岸城市,二凤的汇款单就出自这个城市。上次来是料理大小的后事,又有那个骗贷款的路总陪着,这回不行了,老谷头进了城就有些发蒙了,他穿着光板大皮袄,一个饭店一个旅馆地打听,饿了就吃碗面,渴了就喝军用水壶里自己带的水,拉屎尿尿就趁人不备在旮旯胡同解决。两三天过去了,根本没有见到二凤的踪影,老谷头发现,这城里热闹的地方都是一阵一阵的,暮色降临时分,小饭店小旅馆都慢慢安静下来,另一些地方开始灯火辉煌了,霓虹灯一闪一闪的,老谷头远远看见里面仨一群俩一伙的年轻姑娘,各个都搔首弄姿的。老谷头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推了转门走进去,门口一个女子披着件棉外套,半截白生生的胸脯晃得老谷头睁不开眼睛,他刚开口说了句“同志俺打听个人儿”,两个戴着大檐帽的人就跑过来把他塞回到旋转门里,再把门往外一转,老谷头就又晕晕乎乎地站在门外了。

老谷头就站在马路对面盯着旋转门看,看见一群群喝得摇摇晃晃的男人钻进旋转门,门里面此起彼伏地传来南腔北调的歌声,老谷头就在门外等,老谷头实在想不明白这些人遇到什么好事高兴成这样,三更半夜地扯着嗓子嚎。滴水成冰的夜晚,老谷头冻得双脚直跳,就想找个背风的地方,回头看见身后一家熄灯关门的店面,大玻璃上贴着血红的大字:麦饭石、鸡血石、巴林石,字是像贴窗花一般竖着粘上去的,老谷头习惯横着念,只念了第一行就吓坏了,感觉裤裆里有一股阴凉的风吹过,天妈啊,原来这城里的市场经济真是什么都能卖!老谷头吓得头皮发麻,落荒而逃了。

返回古城子的路上,刮起了白毛风,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老谷头缩脖低头躲在马背上,老马识途,驮着主人无精打采地往回走,一直到太阳落山,风雪停息了,远远地望见古城子了,一片死寂湮没在积雪中,槁木死灰,杳无人声,低矮破旧的土房像一片无主的坟墓。走到村口,远远看见雪地里坐着一个人,正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地冲着老谷头笑,戴着破皮手套的手里还握着一只酒瓶子。一看就是老酒鬼,老谷头笑了,说,你这酒鬼还挺够意思,在这儿接俺呢!老酒鬼不说话,还是瞅着老谷头笑,老谷头下了马上前一推,硬挺挺地像一截木桩一般倒了,已经不知冻死多长时间了。老谷头惊吓得大叫一声,顾不得骑马,连滚带爬地往自己家跑了。

夜色降临了。老谷头也不点灯,穿着翻毛老羊皮袄和毡嘎达,围着一条破被瑟瑟发抖。忽然,屋外漆黑的夜色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玻璃窗上人影晃动,人喊马嘶,杀声四起。老谷头趴在窗台上,看见古城里跳起无数个怪模怪样的秃头人,已经坍塌了不知几百年的城墙眨眼间长了起来,狼旗飘扬的垛口,浓烟四起的烽火台,战鼓震天的瓮城,秃头人策马冲上城墙,拉弓射箭,滚木石雷,抵抗着城外另一伙人的疯狂进攻。老谷头定睛一看,那群侵略者的首领正是路总那个大骗子,身后跟着穿蓝工装的、戴黄钢盔的、卡着大墨镜的一群人……王八犊子们,俺正找你们还找不到呢!还敢来送死!老谷头跳起身来,须发直立,眼睛血红,从柜子里翻出猎枪,麻利地压好子弹,端起猎枪冲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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