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英布草心
一
天色正走在越来越暗的路上,沙玛寨下方低矮破陋的瓦板房上空却时不时飘出互不相让的吵架声。
长到十七岁就可以不听父亲的话了吗,我他妈的心寒!
你造出来的不孝子不应该让你心寒?我还要你的心结冰哩。
那是阿史木牛与阿史古体父子俩在吵架。阿史古体身材矮胖,声音却不矮胖。他厚着脸皮没大没小地与其父阿史木牛唇枪舌战。他们发出的吵架声在沙玛寨两块地之外都能清晰地听到。
天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阿史木牛咆哮起来。他的咆哮里夹带了苦涩的眼泪,阴森绝望的。
天的眼睛长在我屁股上呢?阿史古体挪动着矮墩墩的身子,用他那双乌黑肮脏的手在阿史木牛面前夸张地比画着。在他的举动里,似乎有种想给阿史木牛一耳光的意向。
还想打老子是不是?老子今天不活了!你这个遭虎咬的……
阿史木牛一张烟黑的老脸上跳荡着坚韧不屈与无可奈何的光芒。
你们父子俩还真要开打是不是?你们像两只被花椒涨了皮囊的癞蛤蟆。莱莱史喜是个温顺勤劳的女人,她个子不高,身材也不胖,但有一身使不完的劲。她为这个家付出得最多,却一向少言寡语。当然,她也有突然发怒的时候。此刻,她发怒了。她夹在父子俩中间,双臂撑开着,把父子俩推在两边。
反正我明后天就坐班车到外面的大城市去打工挣大钱了!阿史古体气咻咻地退回火塘边,找了个半尺高的圆形草垫自顾自坐着。
你敢走?!你敢走我就打断你的腿!
阿史木牛两片老了的嘴皮子渐渐发乌、颤抖、哆哆嗦嗦起来。
看着你们父子俩这样,我还不如把自己撕了算了?!
莱莱史喜一脸猪肝色。她一边吼一边用手使劲撕扯自己的胸襟。
沙玛阿普跟在我后面来了。
阿史木牛家的小儿子阿史古洛九岁半。他像一只小鸟,从半开着的木门外十分灵巧地飞进屋来。
沙玛阿普真来了?
一听说沙玛阿普来了,阿史木牛父子俩便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沙玛阿普真来了吗?莱莱史喜抚摸着小儿子两指宽的天菩萨,脸上生出激动。
真来了!阿史古洛一双眼睛无比黑亮。他扑闪着天真的眼睫毛十分平静地回答。
火塘幽亮幽亮,静静悄悄的。
阿史木牛一家人也静静悄悄的。
他们一家围坐在火塘周围虔诚地等待沙玛阿普的到来。
一袋烟工夫后,一个坚实有力的脚步声在屋子前面深沟般坎坷不平的土路上响起了。
那就是沙玛阿普的脚步声。沙玛阿普人还没进得屋来,其洪亮铿锵的声音却先进屋:蒲公英的飘零,不一定是没有家的飘零……
阿史木牛一家子正一心一意研究蒲公英飘零的问题时,一个紧张且慌乱的叫喊声突然在屋背后的小林子里响起了。
哪个在喊?
阿史木牛勾着脑袋从狭小的木门里走出去,心里有点不高兴。
阿史大舅,我是木呷惹。
来人是居住在沙玛寨右边的阿尔拉且家的长子木呷惹。
原来是木呷惹呀,快进屋坐!
我是来找沙玛阿普的,我家二姐被人拐卖了。
木呷惹站在一块黑黑的大磐石上,一把粗大的天菩萨覆盖着一双扑闪扑闪的黑亮的大眼睛。他的声音颤巍巍的。
青天白日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咋会被拐卖了!
阿史木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咋回事,但我家二姐确实两天两夜没有回家了。
木呷惹由于着急,吞吞吐吐的,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他二姐被拐卖的过程。
木呷惹啊,不要心急!沙玛阿普在我家坐着哩,我叫他跟着你一起去就是!
阿史木牛给木呷惹说了些安慰的话,便勾着脑袋从狭小的木门进屋子去了。
木呷惹的母亲叫甲拉瓦则,一年四季,总喜欢穿一身半旧的蓝黑相间的老式服装,中等身材,脸形长瘦,性格固执,且有时蛮不讲理。此刻,她听说自己含辛茹苦养育大的二女儿被人拐卖了,便不顾左邻右舍苦口婆心地劝慰“咚啊咚”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撕心裂肺地哭号了:
傻子坐屋子,响雷掀房顶!我甲拉瓦则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肉自己吃了哟!我是林中的布谷鸟,我只会下蛋不会孵蛋哟……
你这个不长心不长眼的死婆娘烂婆娘,连自己的女儿都看不住,在这里哭给鬼看吗?你再哭的话我把你活活砍死,让你变成鬼去找你的不争气的二女儿去!
阿尔拉且明亮的太阳穴上两根手指粗的青筋暴突着,两只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像两个拳头那么大。
我早就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甲拉瓦则听了阿尔拉且的训骂,变本加厉地闹得更凶。她的两个牙帮子咬得咯咯地响。她的两只手交替撕扯自己的衣服。
阿尔拉且从屋子一角捡了把烂了的扫帚高高地举过头顶向甲拉瓦则掷来。
不要拉他,让他把我活活打死!甲拉瓦则在左邻右舍中间探出个狰狞的面孔。
什么?真想死……
阿尔拉且扒开拉劝他的左邻右舍,再举高一把烂扫帚对准甲拉瓦则的脸狠狠地掷去。只听“啪”的一声,扫帚落在了一个人的脸上,甲拉瓦则之外的另一个女人尖叫了起来。
你们不好好商量怎样去寻女儿,还有心思在这里干架!你们要干架平时不是多的是时间吗?
中间拉劝的左邻右舍们拉下脸来嚷嚷。
你家咋回事?要死要活的你们两口子闹个毬!
被扫帚打在脸上的,是寨子右边居住的拉巴阿以家的老婆阿支嫫。
走!我们干脆都回家去,看他家真能谁把谁打死?!
沙玛阿普来了!
左邻右舍们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时候,活泼可爱的木呷惹“笃笃笃”地从外面跑进院子里来了。
石头长翅膀,如鹰天上飞。
沙玛阿普人没走进院子,神秘莫测的语言却又先撞进屋来。石头怎能长翅膀?石头怎能天上飞?沙玛阿普的谜底,可能与石头有关,也可能与石头无关。
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里面有这样一段远古的记载:恩体古仔家,开九大海子,淹地上人类。大水淹七天,人间万物灭。所罗阿菊山,只剩狐狸大块地;惹乎火吉山,只剩麂子大块地;沙玛莫获山,只剩竹林大块地。毋庸置疑,在彝族人民世代生活着的大山深处,沙玛莫获山自古以来就是实实在在的名山。
山清水秀、风光旖旎的沙玛寨就坐落在沙玛莫获山下一块凸出来的“凸”字形的小山坡上。沙玛寨子里的房舍也呈“凸”字形布置着。
沙玛寨的下方,有一条山沟。山沟里,有一条清清亮亮的小河叫吕古河。一年四季,吕古河翻着洁白的浪花,唱着节奏缓慢的歌谣向西一直流淌。涉过吕古河去,对面却也是一座山。山叫什么名字,似乎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人们记得的,在吕古河另一边的山的半腰上,有一个寨子,好像叫窝加寨子。沙玛寨子里的人,只要涉过吕古河,爬过窝加寨子,就可以到达山的另一边。在山的另一边,只需走两袋烟工夫的山路,就可以看见一条凹凸不平、蜿蜒曲折的乡村公路;站在这条公路上,只消等上半袋烟的工夫,就可以等上一辆去A市的班车。到了A市,有火车有飞机,只要你愿意或条件允许,去北京上海或英国美国都成。
那天,沙玛寨子里居住的阿史木牛家的大儿子阿史古体就是掩着天亮前的夜色涉过吕古河的,他爬过窝加寨子,走了两袋烟工夫的陡峭山路后,站在凹凸不平、蜿蜒曲折的山区公路上,又等了半袋烟的工夫,才搭上一辆去A市的班车。阿史古体一边尽情地欣赏着车窗外的美丽风景,一边深情款款地吼着他心爱的《阿惹妞》。
阿史古体的歌声随着车子的颠簸,像颗粒饱满的金黄色豆子般撒了一路:
阿惹妞妞哟,
两个不爱的人不能装,
两个相爱的人情不断。
阿惹妞妞哟,
不想思念呀,
看到山腰上生长的相思树就思念了;
不想牵挂呀,
看到山顶上挺立的冷杉树就牵挂了。
阿惹妞妞哟,
只要可以与你在一起,
树叶当衣穿也暖和的哟,
石子当饭吃也香甜的哟……
在阿史古体深情款款的歌声中,似乎真有个美丽贤惠、善解人意的情妹妹在遥远的地方望穿秋水般等着他。阿史古体一路唱着,不停地唱着。最后自己把自己的两只眼睛都唱湿润了。
那一刻,沙玛寨子里阿史古体的父亲阿史木牛却不见天日般昏天黑地地诅咒自己的不孝之子:
神灵啊,快去看看我家的儿子古体哟,我的那个虫豸一样低贱的儿子哟……
在阿史木牛家不远的一条道路边,莱莱史喜正站在一块方形的长满杂草的石包上。她披头散发、两眼血红。
土司恶就百姓逃,婆婆恶就媳妇逃,父亲恶就儿子逃。你这个万恶的阿史木牛,如果儿子回不来,我就一定不放过你!我要让你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阿史木牛一听莱莱史喜的叫骂,心里面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莱莱史喜啊,你让儿子跑了,还理直气壮站在寨子中央来与我对骂,看我今晚不好好收拾收拾你。雷电啊,你咋就不亮出你的快刀劈死这种无德无心的女人呢?
莱莱史喜的辱骂触痛了阿史木牛一直以来隐隐的内伤与无奈,他无助地咆哮了起来。
你这个胆小多疑的男人,我早就看透你了!我嫁了你,可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莱莱史喜如一个疯子般大笑了起来。
你……你这个恶婆娘!你还狗眼呢,你瞎眼还差不多……
静静的沙玛寨子终于苏醒了。
寨下方居住的米什支支站在自家的门框边,一边“咯咯咯”地唤鸡喂食,一边小声地嘟囔。
大清早的,这一家子又咋个了?
他家呀,除了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阿史古体,还会有其他什么事哦。
米什支支家老婆躺在木床上半睡半醒地回答米什支支。
算了算了,没有磨石大的金子,没有耸进天的纠纷!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一袋烟工夫后,好心的左邻右舍们来到寨子中间了。
不就是你家古体跑到山外去了吗?没事没事,现在又不是什么旧社会了,不可能被人绑票或拐卖什么的。
俗话说,一个人一颗心,一只蚂蚁一条路,让他走走弯路也好,免得一天到晚与你们闹得不可开交。当他经历过什么是凛冽的寒风了,就会珍惜温暖的春风了。
唉,理嘛,还不真是这个理……
天渐渐大亮,跑来劝解的人三三两两的多了起来。在人们的期盼与等待中,沙玛阿普又不负众望地来了。
一根木材水上漂,要么就停靠在西岸,要么就停靠在东岸……
沙玛阿普站在正在劝解的众人后面提高嗓门呵呵大笑。
二
阿史木牛家不孝儿阿史古体用滚圆的身体裹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心闯出山门跑到山外汉区去后,沙玛阿普就用他烟黑的手举着长长的烟杆向沙玛寨四面八方指了指,然后慢悠悠地预言:牛羊睁着眼睛坠岩,人类明着心里迷路。现在,我们吃饱了,穿暖了,所以看不见的妖魔鬼怪就在生命的另一边教我们犯各种各样的错误了!
那年,布谷鸟在青绿的田野上清脆嘹亮地歌唱,沙玛寨子里年轻小伙子们却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炸金花、玩对十四、十点半等各种各样的赌博游戏。春天过去后,有的小伙子输掉了养了几年刚发展起来的牛羊;有的小伙子输掉了家中唯一的带崽母猪;有的小伙子输掉了赖以生存的房子和土地;有的小伙子甚至输掉了刚娶进门不久的如花似玉的老婆。
夜。宁静的夏夜。天空中繁星点点。徐徐的晚风吹拂着沙玛寨子周围茂密生长的杂草,让人的心毛糙糙的,一冰一凉的。
在沙玛寨子中央,有一块两分左右的闲地,是“人民公社”时期遗留下来的。山民们只要吃了晚饭,就不约而同、三五成群地聚到这块空地上来闲谈、交流。后来,这块空地被山民们美其名曰地称之为“集体坝”。在那些年,集体坝是沙玛寨子里路边新闻和山外传说的集中地。
沙玛寨子里的人又三三两两,如刚刚拱出地皮的蘑菇般蹲坐在那里了。
居住在沙玛寨下方大磐石边的米什支支瞪大一大一小的眼孔,把嘴巴习惯性地歪在一边郑重其事地道:我也算是年纪一大把的人了,可似乎还不曾见过妖啊魔啊鬼啊的,但昨晚还真见到鬼了。你们猜,我见到的那鬼在做什么?
阿尔拉且的前额上头发已越来越少,在夜色掩映下,他的额头还是那么亮堂。他轻轻地咳了一下,道:哟!你也真是哈,居然还看见鬼了!
阿史木牛呢,由于儿子古体不争气的缘故,说到啥事都悲观愤慨。他理了理乌黑的头帕,很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有气无力地说:现在的人啊,各自的心裹藏在各自的肚子里面,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似乎成了地地道道的鬼怪妖精了。
米什支支从衣兜里掏出烟杆,一边在烟斗里装烟丝,一边若有所悟地侃:昨晚我在似梦非梦的瞬间先看见一大群人聚在我家背后的大磐石上面赌博。我没有看清他们的面孔,但背影似乎很熟悉,又不那么熟悉。我聚精会神地听了很久,却似乎也没听懂什么。就在他们赢的赢输的输的时候,我终于听懂了他们互相说的一句话。他们说输了给不起钱的,可以到我家来借条老母虫来顶债哩!当时我想了想,这所谓的老母虫,真的是埋藏在地层下的老母虫吗?肯定是指我家那头肥壮的老母猪了。我大喝了一声,他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世上的人怕恶,世外的鬼也是怕恶啊!不知什么时候,沙玛阿普也披着一件半旧的毡衣盘开腿坐在众人的后面了。
在某些场合某些事件里,我们也是需要恶一把的啊!他继续说。
沙玛阿普你好久来的哦,我们咋个一点都不知晓呢!阿尔拉且摸了摸自己光亮的额头,心里面想,这沙玛阿普也他妈的像个鬼一样没有一点声息了。
沙玛阿普今晚总算是说了一句我们听得懂的地母之言了。阿史木牛咽了一口唾沫,还是先前一样有气无力地道,平时间,沙玛阿普说的可都是天语呵!
是吗?我可从来不觉得我会什么天语。沙玛阿普精瘦的面孔上挂着坦然。他扑闪着一双深邃的眼睛诙谐幽默地道,我既不是天,也不是地呵!
哪来的天,又哪来的地哟!米什支支拿起火柴盒划了根火柴梗把烟点上,不紧不慢地抽了几口后慢条斯理地道,你可是一只可怜的人虫呢!
沙玛阿普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想通了什么事理般悠悠地道:人虫变蝴蝶,翩翩林中舞!
看看,现在,沙玛阿普的天语不又开始了么?周围坐着的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沙玛阿普举着一张无辜的脸东瞅西看。
无声无息中,秋风凉幽幽冷飕飕地吹起来了。秋雾一团一团的,在潮湿的山坡上滚来滚去。秋雨淅淅沥沥,时下时停。
沙玛寨子前后左右回响着小羊羔呼唤妈妈的甜蜜的“咩咩”声。每当那时,那些一年四季关在圈中喂养的牛和马就“哞哞”或“咧咧”地附和两声。好像不这样附和两声就对不起这缥缈的初秋。苞谷地里的苞谷一棵棵成熟了,一棵棵背着手臂粗壮的棒子,只要有秋风吹过,金黄的叶片就奏出“唏唏嘘嘘”的音乐,好像在说,今年的棒子我最棒。山坡上,黑压压的苦荞与金灿灿的燕麦也弯着身子,摇摆着颗粒饱满的穗子,似乎在呼喊主人快点来收割。
沙玛寨子里居住的山民们对即将丰收,或等待丰收的土地与庄稼无动于衷。
他们先前是年轻小伙子们迷上了赌博。小伙子们把裤子都输掉后跑到山外躲债的躲债、打工的打工去了。留在寨子里的,其实也只有一半的人了,且是老年人、妇人、小孩子。这些只有一半的人也迷上赌博。赌博对沙玛寨子里居住的山民们来说可谓是一道美丽独有的风景线。在沙玛寨子里,无论是两鬓斑白的老年人,还是鼻涕长流的屁大小孩,只要两个人聚在一起,就比手画脚、绘声绘色地大谈特谈赌博的事。
天空中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阿尔拉且家长子木呷惹与寨子里一群半大不小的屁大娃娃炸金花,意外地输掉了家中唯一一只母鸡和土地包干到户时包干下来的六七亩田地。
当木呷惹带着债友们回家来“看望”老父亲阿尔拉且的时候,阿尔拉且就摸了摸自己头发日渐稀疏的光亮而突出的前额,摆出一副又是绝望又是无奈的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天哪!老牛吃苦自找哟两眼绿幽幽,人类吃苦自作哟两手扯胸膛。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哟,有个美丽女儿像一团洁白的羊毛,被轻飘飘的风吹到外面去了,有一个乖巧朴实的儿子呀,如今……老天啊,我可是如鸡般低头喝水抬头感恩哟,怎么可以让我接二连三地活受这些无辜的、不明不白的罪呢?我他妈的苦活不如苦死,找根手指粗的麻绳吊死算了!在这之前,阿尔拉且是沙玛寨子里除了沙玛阿普之外唯一没有沾赌的中年男人。阿尔拉且的座右铭是,不属于你的,你想得也得不到;属于你的,你想不得也能得。
山坡上有一团一团的白云在走走停停,如此一帮半大不小的屁娃娃,他们真的会听得懂阿尔拉且的话外之话吗?他们真的会领悟得到阿尔拉且悲叹中的凄凉吗?不!他们不懂。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只懂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他们只懂得如何用最尖酸刻薄的话,来讨回木呷惹欠他们的赌债。
他们说,阿尔拉且你少在我们面前装可怜!你家木呷惹也是老大不小了,男人说话马儿过河,吐出去的口水难道还可以收回的吗!
阿尔拉且“啪”的一声,用厚实的左手掌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亮堂的脑门:啊!真有这回事吗?木呷惹可是憨厚老实的呀!
阿尔拉且的话绵里藏针、柔中带刚。
屁娃娃们愣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米什支支家的老二米什日哈壮着胆子道,彝区以口说为凭,汉区以纸书为据。如今你家木呷惹欠了赌债,我们其实是看在你老的面子上才没有把木呷惹五花大绑的。你已经失去一个勤劳美丽的女儿了,如今再失去一个儿子的话,你真能担当得了失去“根”的痛吗?
阿尔拉且想说什么话,但终于找不到了。他做出了让步:
你们要我家唯一的下蛋母鸡可以给你们,但木呷惹抵押给你们的六亩田地,我不能全部认账。我这里可只能给你们五十块钱。
米什日哈见阿尔拉且渐渐地做出了让步,便也像个小大人般知情达理地道:你一个成年男人说的话,本来就应该像个成年男人的嘛!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那就这样嘛,你给二百块如何?
阿尔拉且闷起脑袋习惯性地伸出左手抹了抹自己光亮的前额,过了一会儿才一脸痛楚地道:也算我这个当父亲的有了这样不懂事的儿子倒霉,我给你们一百块钱了结此事。
米什日哈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几个屁大娃娃的脸色,互相眨了眨眼睛,然后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做出很大的决心般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一百块确实是太少了,要不,我们干脆要土地算了!
阿尔拉且傻愣着站了很久,左手一直在亮堂的前额上抹了又抹,似乎他的前额一直不停地淌着汗水。
三
一场雨水接连下了三天后,沙玛寨的夜空蓝幽幽的,像一块碧绿的宝石,干干净净,冰凉冰凉的。
月亮又出来了。月亮冷冷的,脸孔上还带着淡淡的伤,沉默着。而星星,一颗又一颗,在月亮的周围调皮地眨着眼睛。
在沙玛寨子中央那块属于集体的土坝上,三三两两的,许多无所事事的山民又聚集在那里天南地北地闲聊了。
阿史木牛由于家庭不和睦,养儿不争气而焦头烂额,直至大病一场后,身体虚弱得摇摇晃晃,近乎瘦成皮包骨头了,他刚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杆,就怨声怨气说:能吃饱穿暖的这一两年,沙玛寨是神灵坐错了方位呢,还是我们自己不懂活法呢?沙玛寨子里土生土长的人呀,似乎一户二户的,不往正路上走,专门去搞一些歪门邪道。
是应该让妖魔鬼怪好好地惩罚一下了!阿尔拉且一提到这个年代似乎也愤愤不平。
你们是从“三年困难”时期走过来的,亏你们还说出什么珍惜与不珍惜!你们两个想想看,如果你们两个懂得珍惜生活,把自己的家庭治理得好好的,咋可能还会牢骚满天呢?米什支支摸了摸头顶上缠着的洗脸帕,用嘲弄的口吻悠悠地道。
牛道牛走牛不坠岩,马路马行马不伤腰。不知不觉中,沙玛阿普又坐在众人的后面了。
传说沙玛阿普可是能预知未来,卜算过去的。后来,他还是参与赌,且赌输了两块耕地的钱。
前晚拉巴阿以家那头带有九只小猪仔的老母猪被人偷走了。这些年月,人的道德品质、正义良心都让狗吃掉了!
这几天我家木呷惹可是听话多了!阿尔拉且“咕”的一声,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这就叫浪子回头金不换。
可是……可是啊,阿史木牛抢了话头道,如今一大半的年轻小伙子都跑到山外去了,再回头的浪子,也不是成为他乡之水了吗?
沙玛阿普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伤感地说道:这些他乡之水哟,迟早要成为故乡之患的。
月亮从东边的山头上慢慢升高,已经升到沙玛寨子中央集体土坝上坐着的人们的头顶上了。坐在土坝上的山民们想,明天,也许是个大晴天,但火红的太阳真就能驱逐一切阴霾么?巍峨挺拔的沙玛莫获山沉默着,像一位得道的高僧,在它的心中,似乎什么都明白,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沙玛莫伙山上遮天蔽日的杂木林叶片一天一天枯黄了。
而这时,一年一度的彝族年也来了。
人生多艰,唯过年三天快乐!而这一年的彝族年,沙玛寨子似乎没有什么快乐气息与氛围。整个沙玛寨子似乎都沉埋在一种眼睁睁的忧患与看不见的压抑之中。
大年三十,在彝语里称为“阔史举罗金”的晚上,居住在寨子上方的沙玛阿普很不情愿地哼了一曲过年迎祖调外,偌大个沙玛寨,似乎也听不到什么不懂事的小孩们的吵闹,也没有白发老人端着过年美酒感慨万千地唱一曲生命的幸福与忧伤。沙玛寨子由于沉迷赌博,到了彝族年第一天,也就是“阔史阿莫”那天,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拉不出又肥又大的过年猪来宰杀。这一年,过年在沙玛寨人的心目中,似乎不小心吞了只绿头苍蝇,很不是滋味。
然而,沙玛寨子里热热闹闹、曲折生动的故事又开始了。
那是彝族年后第五天,也就是清扫房屋清洗餐具刀具的“野斯嘎哟”日。有比较远的亲戚的,也有这一天去拜年或来拜年的。米什支支家老婆吉尔莫则则一大早站在屋背后那座大磐石上,亮开嗓门声嘶力竭地叫喊:
哇———哦!你们快点跑来看看吧!米什支支和儿媳死在一张床上了!只要能走路的、有脚的都快点跑来看看吧……
她平时间总是闷声闷气,从来没有与寨子里的什么人吵过架,红过脸。她的两只耳朵不是很灵,别人问她这样,她就慢悠悠地回答别人那样。所以,在暗地里,寨子里的人一直用吉尔莫聋子来称呼吉尔莫则则。如此一位不开腔不出气的人,在彝族年第五天里,居然一大早就大叫大喊,似乎天幕垮了一半下来般声嘶力竭地喊,还真是把沙玛寨子里的人吓蒙了。
米什支支家儿媳叫吉尔莫巴度,人矮胖矮胖的,两张嘴皮子像磨盘一样厚,皮肤黝黑,与吉尔莫则则是仅隔四五代的一个根系的家族。她的老家和吉尔莫则则的老家都在吕古河那边的窝加寨子里。吉尔莫巴度就是米什支支家的长子那个瘦不拉叽的米什日哈的老婆。然而,由于米什日哈人又瘦又小、不懂男女之事的缘故,吉尔莫巴度嫁过来两年多了,除了做法事活动驱鬼送神或过年过节的日子来偶住一小段日子外,平时间一半都住在娘家。也因为这个缘故,米什支支平时间见人就摇着脑袋很伤心地叹息,唉,我家的日哈呀,也不知多久才懂得上婆娘的床了!
米什支支和儿媳死在一张床上了!吉尔莫则则又继续叫喊。
沙玛寨子里的人总算听出点名堂来了。他们这样想,这个叫米什支支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由于儿子制服不了儿媳,可能自己亲自动手了!心里虽这样想,但他们还是丢下手中正忙着的活儿,脚后跟打着脚后跟地跑到米什支支家居住的寨下方来劝说了。
谁生气谁伤身啊!有什么事慢慢说。阿史木牛卷起的裤管还在膝盖上没来得及理下来就跑来了。
随后而至的阿尔拉且也光亮着凸现的前额,眼珠子在眼眶子里叽里咕噜转动着劝说,被贩卖者到甘洛,被诛杀者到阴间,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吉尔莫则则看到阿史木牛和阿尔拉且的嘴皮子一张一合的时候,她就以为他们在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她不假思索地,一股脑儿地从嘴巴里倒了出来:这对狗男女赤条条睡在一张床上了。为儿子娶来的媳妇,他怎么可以自己睡呢?苍天在上,这样的长辈猪狗不如啊!
别说了!人是有脸的,树是有皮的。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多不容易啊,你这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前几个月才被偷走了一头母猪的拉巴阿以脸一红一白地劝说道。
他三十六七岁的年龄,个儿中等,脸膛方形,五官粗大且黑,身板挺结实的。也不知为啥,他天生不善言语。他一开口说话,就仿佛偷了别人的什么东西般,方而黑的脸就变得又红又白的,显得很不自然。当然,沙玛寨子里的寨民们知道,拉巴阿以不善言语,但天性善良。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违心话,更没有做过一件违心事。他是一个老实巴交,勤劳朴实的山民。
吉尔莫则则也许真的是失去理智了,她继续说。
吉尔莫则则,还是闭上你没个节制的嘴巴吧!说不定现在你家老公和儿媳正在寻短见哩!快带我们去看看,若像你说的他们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我们会毫不犹豫地严惩他们的。阿史木牛多皱狭长的老脸上一红一黑的。他无法想象这个平时间半聋不聋的吉尔莫则则居然能说出如此让人的耳朵听了会羞死的话。他一直催促吉尔莫则则在前面带路,身子却没有跳到前面去的意思。假如事情真如吉尔莫则则说的那样夸张的话,那么,任何一个人见了此类的事情都会吐口水念咒语,且按彝族规矩请毕摩送鬼神避灾凶的。他是理智的人,明白的人,不会第一个跑到前面去看那副吉尔莫则则描绘的图景。
我们应该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大家都认识米什支支,五十多岁了,似乎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阿尔拉且骨碌碌转动着黑亮亮的眼珠子,附和着阿史木牛说道。当然,阿尔拉且说归说,也还是没有什么行动的意思。
我耳朵不好使,但眼睛亮着呢!吉尔莫则则提了提裙摆,从平坦的大磐石上滑下来,从屋背后的一道小木门进院子去了。
阿史木牛,阿尔拉且,还有拉巴阿以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所措。三个人僵持着站了一会儿,最后,拉巴阿以毕竟是老实巴交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去道:我们不能临阵脱逃,此事真也好,假也好都应该去看看。说着,拉巴阿以真的迈开大步走到前面去了。阿史木牛,阿尔拉且,后面还有刚到不久的七八个人,犹豫片刻后,也跟着拉巴阿以从屋背后的小木门进到院子去了。
米什支支家的小院,是沙玛寨子里常见的那种小院。小院两边,分别建造有两间用原木做的猪圈和牛圈。猪圈在院门的左边,牛圈在院门的右边。院门与堂屋的门斜对着。米什支支家的房子不算宽敞,是沙玛寨子普遍安居的那种土坯瓦板房。瓦板房上的瓦板有了一定的历史,加上一年四季日晒雨淋,上面一丛丛生长的青苔很是显眼。拉巴阿以他们从屋背后的小木门进去后,顺着屋檐下的小土坎绕了一圈,才好不容易绕到小院里。拉巴阿以他们站在猪圈牛圈中间的小空地上,看见吉尔莫则则威风凛凛地站在堂屋右边的一间小偏房的竹门前。此时,竹门正大大地打开着,仿佛是一个人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似乎又欲言又止。而这时,难得的太阳也从东边的山头上露出微微泛红的脸。阳光金黄金黄的,洒落在小小的猪圈上,牛圈上,直到在院子里站着的善良的人们身上。
吉尔莫则则威风凛凛地站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们进去看看吧,那个死不要脸的儿媳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但那个禽兽不如的公公还光着屁股在那里像猪一般睡着哩!
拉巴阿以上前一步,红着脸本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可说。他加紧步伐上了屋檐下的土坎,顺着土坎,勾着脑袋从吉尔莫则则旁边的竹门进得小屋去了。后面的阿史木牛、阿尔拉且等也跟着进得小屋子去。
小屋子毕竟太小,进去两三人后,其余的人都站在竹门外的土坎上,伸长脖子往里面望着。
米什支支还真他妈的光着屁股无羞无耻地睡在那里,呼噜声还打得山响哩!
一下子变得弯腰驼背了的沙玛阿普,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众人的后面了:也许,这过年期间酒来酒去的,喝醉了酒!
在沙玛寨子里沙玛阿普的显赫地位越来越没有先前那么重要了。他也真是的,从原来的神秘莫测到现在的怨妇般喋喋不休,自然一天天不被人放在心上了。看看,现在,沙玛阿普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人粗暴地打断了。
你快醒醒!太阳都晒到光溜溜的屁股上了,你还真不打算醒来么?快醒醒!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站在那里喊得最粗鲁的算是拉巴阿以的大哥拉巴其呷。
米什支支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弯着赤裸的身子转了过来,睁开了惺忪的双眼,问:咋有那么多人围着我呢?
吉尔莫则则扒开众人挤到前面去,用左手手指恶狠狠地戳着米什支支的眼睛骂:米什支支啊,你这种人怎么还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呢?嘤嘤!
你这个死聋子!米什支支“噌”地坐起身来,一边瞪大血红的眼睛左顾右盼,一边却也不甘受辱地回骂,大清早的,我他妈的做错什么了?
沙玛阿普指了指狭小的竹门,指了指在床头上摆放着的一个吉尔莫巴度的木箱子,道:你这一睡,可是睡出大事来了!
阿尔拉且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然后用眼睛的余光睨了一眼众人,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表达了同情与无奈。
这该死的酒!米什支支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了。他一边胡乱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一边慌慌张张地骂骂咧咧,鬼知道是咋个回事?见鬼了!真他妈的是见鬼了!
他乱七八糟地套好了半旧不新的中山服,系好了红布腰带,穿好了那双因终日劳动而鞋头与脚后跟都用很粗的麻线连了好几个疙瘩的黄胶鞋,再把一个落满尘埃与烟灰的洗得半白了的草绿色军帽往昏沉迷糊的脑袋上一扣,便周围没有一个人般走出去了。
他走出去的时候,弯着腰,驼着背,似乎因为一晚上错误的劳作,人一下子变老了。老得似乎连腰也直不起来头也抬不起来了。
吉尔莫则则站在屋檐下的土坎上,静静地看着米什支支受到神灵的指引般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沙玛阿普还是那句话:万一他真的是喝醉了酒干的糊涂事呢?
阿史木牛也跟着感叹:神马也有踩错时,神仙也有说错时。唉。
拉巴阿以方正的脸孔一红一白地道:两个人都不见了,我们还不赶快去找人!
三袋烟工夫后,他们才想起找人。
应该分成两组去找这两个人!拉巴其呷嘴巴一歪一歪地说。
后来,沙玛阿普带一个组,去找刚刚走出院门去的米什支支,怕他想不开,做出什么轻生的事情来。另一组由阿史木牛带队,到吕古河那边的窝加寨子去看一看,吉尔莫巴度是不是回到娘家去了!
你们热热闹闹的,是不是又有哪家来拜年了?
那一刻,父母口中已十八岁了的米什日哈,从低矮的牛圈旁边一个小屋子里钻出来,揉揉眼睛,伸伸懒腰,半睡半醒地摇晃着身子向院子右侧的茅厕走去。他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
四
这是五年后又一个春天。
出了太阳,沙玛阿普牵着一头黑灰色的牯牛去犁地,路上正遇着了阿史木牛。光阴悄悄地走过五个年头后,沙玛阿普和阿史木牛都显得更加苍老了。
太阳的脸红红的,大地雾气氤氲。
沙玛阿普把肩膀上压着的犁架和犁套卸下来,置放在湿漉漉的土路上方,再把耕牛拴在犁架上。做完这些后,他拉着阿史木牛盘腿坐下来。他一边从裤兜里掏烟杆,一边很高兴地与阿史木牛闲聊。
他们已经渐渐习惯称对方为老头子或者老爷子了。
沙玛阿普清了清嗓子,说,阿史老头子啊,快坐快坐!你看哟,我们坐在一起吹牛侃人生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阿史木牛两只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眶子里去了,他一闪一闪的眼珠子显然带着某些迷惘。沙玛老爷子,你曾经至少说过一二十年的神仙语言,这几天,你是不是也听到什么天机地秘了?
这五年里,阿史木牛家像沙玛寨子里居住的其他寨民一样,今天有这样突来的高兴事,明天有那样的伤心事。首先,说是到山外汉区打工当老板的长子阿史古体风风光光地带一位漂亮的女子回家来,说是因为互相喜欢,带回来准备成家立业。然而,不出五六个月,阿史古体却撇下新娘子跑了。然后呢,阿史古体带来的新娘子也跑了。这自然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是,阿史古体的新娘子把小叔子,也就是阿史木牛家小儿子阿史古洛带走了。
这几天我听到的谣言,可不是一般的神语呵!沙玛阿普递了一把散碎的兰花烟给阿史木牛,这几天呀,我听到山外的一个亲戚说,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出现了一种奇特无比的东西,叫什么来着,我已经忘记了。但听那个讲述的人的口气,这个东西好像是前所未有的,你只要轻轻吸上一口,得到的可是无法表达的快乐幸福。
沙玛阿普咂了两口烟,娓娓而道,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吧,人的心似乎有点浮躁,但上面的政策是好的。
阿史木牛制好了烟卷,正慢悠悠地从自己的裤兜里掏烟杆:这个新出现的东西好像与我们所了解的鸦片不大一样。据传,山外一些彝族人吸食了这个东西后,可以从门前的土包上飞到牧童们放牧的山坡上了。
真能在天上飞来飞去,那多好啊!沙玛阿普在深深地感叹。
这几年,沙玛阿普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沙玛阿普二十七八岁就被沙玛寨子里的人亲切地称之为沙玛老爷子,其实当时沙玛阿普并没有那么老。那时候,寨子里芝麻绿豆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都找沙玛阿普解决。当然,一说到沙玛阿普的神,其实是可以追溯到沙玛阿普五岁的时候。当时,沙玛寨子是沙玛土司的辖地。每年秋收的时候,沙玛土司都会派使者来收取赋税。一天,沙玛阿普在阴暗潮湿的破茅草房里睡了一天后,头昏脑涨地跑到沙玛寨中央的大道上来,见人就说,要改变了,我们这个时代要改变了!穷人的牛马生活要结束了!寨子里的人有些紧张地东张西望,且急匆匆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万一让土司听见了,那还了得?!沙玛寨子里的人在等待着沙玛土司如何收拾沙玛阿普一家人的时候,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就从天而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地开进大山,开进沙玛寨了。那仅仅只是一个五岁孩子的胡话成了事实。沙玛寨子里的人信服沙玛阿普,甚至几乎差点五体投地,自是很多年后发生的很多事情!首先,土司、地主、奴隶主等阶级的土地、财物等还没有被收为公有的时候,沙玛阿普就乱嚷,这些土地,这些牛羊,这些财物将会成为其主人的敌人!当时,那些土司啦,地主啦,奴隶主啦……可是恨透了沙玛阿普。然后,沙玛阿普又预言,所有的贫苦大众将成为一个大家庭。于是,人民公社很快到来。沙玛阿普又跟着预言,社会的脚步在加快。于是,大跃进、大开荒、大炼钢铁便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一来二去,三来四去,在沙玛寨子里居住的山民们心目中,沙玛阿普不神,谁还能自称神呢?
然而,管他呢,沙玛阿普曾经再神,再能预言,如今不也平平淡淡,无法预言什么了吗?
沙玛阿普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叫一泓,二十三岁了,长得有点尖嘴猴腮,嘴巴也时不时炒豆子般噼里啪啦的关不住。二儿子叫吉古,人瘦得像根竹竿,长相倒是比一泓好看点。两兄弟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嘴巴始终关不住。也因为这个缘故,沙玛寨子上上下下,并不因为他们是半神半仙的沙玛阿普的儿子而百般尊敬他们。女儿是老三,名叫拉尾,也许是遗传了父亲的良好形象,性格上显得稳重外,长相也算得上俊俏。可也不知为啥,拉尾说话总带着一些让人听了颇不舒服的刺。所以,也算是十八九岁的人了,在沙玛寨子里居住的年轻姑娘们当中,不是很受欢迎,口碑也不是很好。这一年,沙玛阿普的日子更是过得忧闷。他的大儿子一泓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媳妇,没隔半年,就被山外一年轻小伙子拐走了。二儿子吉古呢,由于半夜三更去偷睡别人的老婆被发现了,所以只能让沙玛阿普出了两头羊的赔礼钱。沙玛阿普的女儿拉尾更是不争气,先前的一门亲事被婆家活生生退了后,还很没脸面地与夫家的另一兄弟眉来眼去,最后被拐到没有人知道的山外去了。谁知道她会有什么下场呢?沙玛阿普的老婆叫阿杜尔之,本来就羸弱得只剩两个眼窝子夸张地洞开着的她,这一两年一直生病在木床上,呻吟声唱歌般不断。而俗话说,自个儿的头发别人剃,自个儿的命运别人算。沙玛阿普也像所有再平凡不过的沙玛寨子里的人,有时看得见别人的路,自己的路却是怎么也看不见。
阿史木牛狠狠地抽了一口兰花烟,把烟雾悠悠地吐出去,道:人生是镜中花,水中月。寨子里幽魂般飘来荡去的米什支支,说他是疯了的吧,又似乎不是很疯;说他不疯吧,又实实在在有一点点疯。
说到米什支支,沙玛阿普和阿史木牛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五六年前在米什支支家发生的那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那天的情形又如放电影般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沙玛阿普他们好不容易把米什支支又是劝又是拉的带回家来的时候,阿史木牛带着去找吉尔莫巴度的队伍也回来了。阿史木牛他们没有找到吉尔莫巴度,却带来了一长串哭哭闹闹的男男女女。他们是吉尔莫巴度的叔叔、伯伯、兄弟、姐妹。据说,阿史木牛他们一到吉尔莫巴度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吉尔莫巴度的母亲就捶打着自己瘦弱的身体号啕大哭了。而吉尔莫巴度的父亲,更是抓扯自己的胸襟哭起丧来。阿史木牛他们着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他们看到事情不对,就打算灰溜溜打道回府。吉尔莫巴度家族在窝加寨子里算是最庞大的。所以,也就用不着什么人去呼应,一下子就聚集了三四十号男男女女,浩浩荡荡开往沙玛寨子讨个说法来了。阿史木牛他们见势头不对,便也健步如飞地跑到前面去,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沙玛寨子,看沙玛寨子里居住的山民们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对付窝加寨子里的吉尔莫家族。可惜,那时的沙玛寨子,已不再是过去威名显赫的沙玛寨子。想当年,沙玛寨子可是在彝族人生活着的大山里被编成歌谣与谚语到处广传着的:英雄九位可挡九方来敌的是沙玛寨子,美女九位可嫁九方头人的也是沙玛寨子,长老九位可接九方案件的也还是沙玛寨子。后来,沙玛寨子就出现了沙玛阿普如此一位半人半神的人物,在彝族人生活的地方更是闻名遐迩。可如今落花流水春已去,吕古河那边一个小小的窝加寨子都可以组织人来威胁沙玛寨子了。
吉尔莫家族凶神恶煞,不仅烧毁了米什支支家的瓦板房和猪圈,还打算拿米什支支的命来赔吉尔莫巴度的命。吉尔莫则则呢,那时候可真就知道自己吃亏了。她为此上吊了一回,好不容易才被沙玛寨子里的人劝了下来。后来,沙玛寨子里的人与窝加寨子里的人干脆就为此打起了群架。两个寨子虽然没有打死一个人,但打伤了无数。再后来,乡政府的干部就带上本地派出所民警上沙玛寨子来了。问明原因后带走了窝加寨子那边几个带头闹事的人,才把事情平息。
这时,斜斜的金黄阳光下,米什支支像个鬼魂般一歪一倒地从土路那边过来了。
他首先看到了沙玛阿普瘦小的黑灰色的牯牛,便十分惊讶地道,好大一头猪哟,可惜了,可惜了!
沙玛阿普和阿史木牛相视而笑,然后道:米什支支啊,你这个老头子,一头牛也好,一头猪也好,它又怎么可惜了呢?
米什支支弯着腰,驼着背,人也似乎很老很老了一般,身上的旧衣服也一块一块地刮烂了。他看见有人搭理他,便慢慢地走近来:当然是可惜了的,牛也好,猪也好,都是人。他说着,便来到沙玛阿普与阿史木牛一旁坐下来,掏出一根长长的烟杆,神思有些恍惚地继续他的话题,不是提倡多劳多得吗?牛干活重,牛就应该吃粮食;而人干活轻,人就应该吃草料。反之,人也可以犁地,牛也可以享福!米什支支说着,伸手向沙玛阿普要了一把兰花烟烟丝,还顺便借了火,慢腾腾地抽起烟来。
米什支支疯言疯语:做人呀,还不如做牛呢?他说着,怨着,眼泪和鼻涕就一把一把地下来糊在老脸上。他一歪一斜地走了。
日头渐渐升高了,田野上的雾气正在散去。阿史木牛静静地望着远处缥缈的群山,轻轻地喟叹。一旁,传说中半人半神的沙玛阿普一脸迷惘。
五
洪水来前浊浪涌,飓风来前尘土扬。这一年,对于沙玛寨来说,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突然间闯进来一种叫“海洛因”的东西,让沙玛寨子里居住的山民们雪上加霜,忐忑不安。关于“海洛因”,当地政府称其为毒品,似乎与南方边境上什么金什么角有关联。当然,对于沙玛寨子里的人,别说是南方边境,就连山外的新鲜事物都知之甚少。所以,对于沙玛寨子里居住的人来说,称其为“毒品”也好,或者是“海洛因”也好,总之,吸食的,悄悄地吸食;不吸食的,也悄悄地不吸食。而无论是吸食的,还是不吸食的,这一年的岁末,都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长达一个月左右的痛苦煎熬。
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才十月份,稀稀拉拉的雪花就有一场没一场地飘了。
沙玛寨子里跑到山外去鬼混的年轻小伙子们一个又一个回家来了。
让人意外的,前几年被人拐卖到外地去的两三个年轻姑娘也回家来了。这些到过山外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对于生生世世生活在大山深处的沙玛寨子里的人来讲,可是见了大世面的。可是,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中一部分人居然也吸食海洛因。甚至,其中一部分人,本身就是以贩卖海洛因的身份回家来的。
吸食海洛因的那部分人是以沙玛阿普家为首的。他们吸食海洛因,但也像不吸食海洛因的那部分人一样,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海洛因。
这一年冬天,也真是的,那么漫长,那么寒冷,从天上降下的大雪一场接一场的,一连三五天的,很少有人出门干什么农活,也出不了门干什么农活。在这样恶劣的鬼天气里,那些年轻的贩毒者们可以腾出足够的时间来教唆别人吸食毒品了。沙玛阿普家大儿子一泓和二儿子吉古都是贩毒分子。一天到晚,沙玛阿普家的门槛都被吸毒者们踏来踏去,传说是被踏烂了三条哩。
一团一团的雪花,在房门外,在院子里,无声无息而又若有所思般“簌簌”地落着。那些吸毒的人吸了毒后,由于对毒品一无所知,所以有一时没一时地问贩毒者们:我们吸食的这些粉末,它们来自那里?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自己生产?
一泓扬了扬他尖嘴猴腮的脸孔,眼珠子做作地往屋檐顶上翻了翻,似乎很虔诚又很严肃地沉思道:这个海洛因呀,它既在东方,又在西方;它既在南方,又在北方。它时时不在我们身边,又时时睁大一只眼睛望着我们。
吸毒者们又问:海洛因真的会把我们带走吗?
一泓“咯”的一声,咽下一口唾沫,回答:海洛因肯定会把你们带走的,而你们那些铁了心不吸毒的亲戚朋友们,当我们被毒品带走的时候,他们就会被遗弃在这个世界上,被石包大的冰雹打死,被牯牛大的蚂蚁吃掉。
吸毒者们进一步问:我们今年走得成吗?我们到了属于海洛因的那边,会不会有好的房子住,会不会有好的粮食吃?
沙玛阿普替自己的长子回答:那是当然。我们到了海洛因的那边,就等于到了自己的家。我们不仅会有美丽的房子住,还会有很多很多美味佳肴等着我们去吃。
吸毒者们信服地点了点头:想象中海洛因那边的生活也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到了海洛因那边什么都有了,这边还留下的牛羊、土地、粮食不是很可惜吗?
一泓非常夸张地晃动着他的尖嘴猴腮,轻轻地叹了口气道:现在,距离马月羊日已经不远,你们应该把土地啦,牛羊啦,粮食啦……能卖来吸食海洛因,就把它卖掉。你们想想看,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够辛苦的了,享受一下是应该的。
吸毒者们想到马上可以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了,全身心一下子兴奋起来:我们的财产也算不得好多,但让我们在这一两个月里好好地享受一下是足够了。我们回去后,就把土地啦,牛羊啦,粮食啦全部卖了。
沙玛阿普和两个儿子严肃了面孔后,这样教吸毒者们吸毒:对,把粉末撒在锡箔片上。对,用火在下面均匀地烧。对,张开大嘴深呼吸……
吸毒者们跟着沙玛阿普爷仨动作半生不熟地模仿,且一边吸食一边念叨:我们要飞走了,变成蝴蝶飞走了。
不吸毒的那一部分是以阿史木牛家为首的。
其主要原因是前几年跑到山外汉区去的年轻小伙子和妹子们都回来了,唯独阿史木牛家的两个儿子和刚娶进门不久的儿媳妇没有回来。阿史木牛这样想,所有人家都团圆完了,我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可能是死在外面了。如果他们死在外面了,我所有的含辛茹苦就算是倒进江水里去的盐巴了。我和我家老太婆还吸他妈的什么毒?过他妈的什么神仙日子?如果这个世界注定毁灭,那么,就毁灭好了。让我们跟着这个世界一起毁灭求之不得。而万一这个世界不毁灭呢,我们不就活生生捡了两条命吗?我们会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再苦再累也会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阿史木牛用他这一套很现实的理论与说法说服周围像他一样对毒品有怀疑态度的人。而那些不吸毒的,还没有加入瘾君子行列的人呢,也相信他的话,喜欢到他家来谈理想,侃人生,谈生命与未来。
鸡蛋没有孔,苍蝇不来钻;石板不长草,牲口不来踏。拉巴阿以不信贩毒者的话,但也不是完全不信。他反反复复地摩挲着自己乌黑的脖子,老老实实地说,我想,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可能要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阿史木牛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道:可是,大家想想,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过就是我们自己塑造一个什么东西来自己吓自己,不会存有其他的可能性的。
拉巴其呷呢,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子想了很久,“吧唧吧唧”地干咂了两下嘴巴:我好像听说吸毒者们马上就要成仙去了。他们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天除了好吃好喝外,就是吸食海洛因哩!
这帮人会自作自受自取灭亡的。阿史木牛唏唏嘘嘘地说,这些吸毒的人哟,可以说是他们的祖灵在抠他们的脚板心哪!
其实,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一切都注定半信半疑。拉巴阿以是个直肠子。
你这个人也真他妈的天真!阿史木牛嗤之以鼻地道,如果吸了那东西真会飞翔的话,肯定是往生命的绝路上飞的。
他们生病了,不需要到医院去吃药打针,更不需要请毕摩(法师)念经和请苏里(神巫)驱鬼。他们呀,只需吸上几口毒品,一切就似乎不曾发生过一样,也真是神奇!
神奇?阿史木牛夸张地咳嗽两三下过后,狠狠地吐出一口浓浓的痰,呸!神奇?神奇个屁!这些天方夜谭的话,鬼才相信!现在呀,马月羊日不是马上就要到了么?到时世界不毁灭,我看他们咋个解释?
马月羊日眼看就到了,但如此冰天雪地乱雪飘飘的时节,肯定也应该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拉巴其呷嘴角边挂几粒口水珠如是说。
屋外,静静的,暗暗的。也许,这提前到来的冬天越走越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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