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爱
我们在早晨相见。阳光是一匹软绸,徐徐铺满车顶,接着溢满滑落,把体温贴在车窗上。皮肤接受熨烫,变得光鲜整洁。为了对抗舒适和疲惫,我不得不频频伸展腰肢,打量车外的时光。波生活的地方,美如神灵的故乡。这幅风景太大了,囊括一切。蓝天、白云、炊烟、河流、树林,整个世界都在其中。波不在,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发白的解放鞋,风景盛不下他这副模样,风景只是他身后的画布。波从时光深处走了出来,他用长木杖探路,身子略微前倾,犹如母鸡啄米,陡然出现在车子前面。手杖前行一步,他跟着前行一步,殷勤急切,亦步亦趋。手杖包裹着铁皮的底端,磨得铮亮,击向地面时,雷鸣鼓动,密织出白色雨点。层层敲落下去,磕在石板路上,发出无数叩问,有如生命之音,盖过了我们的车轮声。
狭窄的路上,波的手杖便是眼睛,尽心尽责。既没有让波掉进右边的沟渠,也没有让波掉进左边的稻田。波忽左忽右,始终没有偏离轨道。旁边一人是波的父亲,跛足、黑瘦。提着一只水桶,走路吃力,额头上飘满愁云。他尽量配合着波,两个身影在路上拖曳出一条弯曲的粗线。水桶里装着新鲜鱼虾,他们打算五元一斤卖给小镇上的人们。趁他们没吃早饭之前摆上他们的餐桌。这笔收入有时候是五十多元,有时候是三四十元,有时候不足二十元。这是波一天的劳动成果,需要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美丽的地方生活着贫穷和苦难的人,这是罪恶的现象。湘西人或许对此不以为然。就像不觉得世界有多大一样,我们不觉得命运有多可怕。我们吃饭、睡觉、劳动、相亲相爱,习惯它的存在。多少年,用世上最好的脾气来对待它,尤其是像波母亲那样的妇人。她瘦小疲惫,沉默寡言。常年超负荷劳作,腰上隆起一个巨大的骨节包,使她一直无法直立行走,背部差不多驼成了一只虾米。手腕损伤无力,吃饭时连筷子都拿不住,还得被迫拿起锄头。如果可以交割,我想她一定愿意将这双容易流泪的眼睛换给波。按她的说法,波在小时遭受意外破了相,才能顺利成人。破相,就是身上带着遗憾。有些人的遗憾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属于身体的,例如耳聋失语眼盲跛足。有些人的遗憾是属于心理的,心上面缺了一角,导致各种心灵痛苦和精神隐患。总之,世上没有无缺的人。命运总会在你身上打开一个口子,为日常生活疏通渠道。无缺的人不是满溢便是堵塞,他们活不长久。
波的妻子,是另一种破相。这个年轻健壮的女人是个精神病患者,完全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不喜不愁,不谙世事。整日吃饭睡觉,反复上厕所。余下的空闲,她会搬一张椅子坐在坪坝里,跷起二郎腿,挠脚板。偶尔也发呆,神情木然。这是她正常的时候。如果发病,她会脱光衣服,哭闹、尖叫、疯跑,骚扰路人,片刻不得安宁。她给波生了两个孩子。男孩十岁,女孩八岁,长相清秀,性格乖巧。我们问波,觉得两个孩子谁更好看一些?波不愿意偏心,他说两个都好看。有可能女儿更好看一些,理由是她比儿子更听话。儿子顽皮,会在学校跟同学打架,班主任为此给波打过电话。有时候,他放学后在外面玩,直到天黑才回家。这也让波担心着急生气。女儿跟儿子不同,女儿心疼爸爸,依恋爸爸,十分孝顺。我们说话时,男孩已走过长长的田埂,去舀对面山脚下的泉水。水桶很长,水在里面晃荡着。孩子拧着腰,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田埂狭窄,险象迭出。走几步路,水就顺势蹿出来一些,将孩子的裤脚和鞋袜都浇湿了。但没人听劝阻,他们坚持要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提水。希望我们能尝出这水里的甜味,希望孩子能给我们一个好印象,展示他的懂事和生活的艰辛。
在波父亲的极力怂恿下,波在镜头下复述了日常生活的一切。儿子刚提水回来,波也走上了田埂。像人踩着钢丝在高空踏足,在海面上凭借稻草前行,波走得稳妥极了。他的手杖上长着一双神灵的眼睛,邪魅如虫蛇,循着草茎和泥土的气息,在绝境中熟练逃亡,没有一步偏差。波走完这段险径后,还打算上山砍柴,我们不得不强烈制止他。于是,他将自己往日砍回的柴禾扛上肩膀,一手扶着,一手拄杖,将一捆柴禾从屋檐这头搬到了屋檐那头。回到堂屋时,我听到了波隐秘的喘息声,十分轻微。听电视也是波的日常生活之一。他靠着灵敏的耳朵和聪慧的大脑,跟我们卖弄着普通话,舌头舒卷自如,令人惊叹。这是波听新闻联播学来的。他另一个广受赞誉的技能是打牌。见我们不信,他的父亲急了,立刻张罗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波和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儿子坐在楼板上打起牌来。波的女儿则在他旁边协助。每当波抓起一张牌来,女儿就立刻悄悄报出牌面,波按顺序插入归类,然后按记忆出牌。一场牌打完,波输了,但他没有出错。
这是波光鲜的一面,这让我们几乎忘记了他有一双盲眼。翻开这一面,我们无法避及另一些词语,比如贫穷无助和绝望。还有无数件需要流泪的事情。波的勤恳、坚韧和担当并不能让他走出这些困境。你能想象这个世界的样子吗?这些问题早就习以为常,波应付自如。波认为,石头就是痛的样子,每当他不慎碰撞到石头时,他都能感到一种尖锐揪心的痛苦;而太阳是温暖的样子,像佛性之手,太阳的抚摸能让他心情舒畅,从里到外感到温暖。波还知道,天空的样子,云朵的样子,田野的样子,河流的样子,庄稼的样子,野草的样子。这世间万物,无非就是这几种样子,让人痛、让人笑、让人哭、让人乐、让人悲伤、让人幸福。波说自己是个穷光蛋,身体里到处都是漏洞,装不住东西。一路走来,他险象迭生,每跌一跤,就要弄丢一样东西,最后把五岁以前看来的世界全部弄丢了,丢得一无所有。天空的样子,土地的样子,尤其是丢掉了父母的样子。漫长的黑暗潮水一般涌上来,不断冲刷他的记忆。最终,刻骨铭心的记忆被潮水淹没,遭遇灭顶之灾,逐渐吞噬了父母的长相。这让波一直自责,说起这些时,他把头微微偏向一边,避过了镜头的指涉。他的脸上挂着悲哀无奈的笑容,好像他把这种笑容藏满了一口袋,遇到不知所措的时候,就拿出来用用。波永远对着来人微笑,永远对着生活微笑。他的笑是脸上的一层粉末,遮住了真实的表情,永远漂浮在表面。波穿戴着它,习惯拿它抵抗一切,痛苦、悲伤时也不愿脱下来。
风在茂密的枞树林里蜗居,栖息了整整一个白天。待到黄昏时,方才梳理羽毛,扇动翅膀,甩掉沉重的睡眠,从天地缝隙里溜出来。轻快地,沿着山涧柔和的线条,一直坠到湖面上,落水声四起。寨子多么热闹繁华,处处虫鸣蛙叫,它们在幸福地吟唱,这无限的人间乐事。奇怪的是,这一切都与水库边那个身影无关。那个美丽的水库,别人用来看风景,波用来谋生。黑漆漆的世界里,我们借助手机、手电,跟随波朝前走去。黑暗不停地阻挡我们,令我们跌跌撞撞。我如履薄冰,没有勇气行走,只好远远地看着。我站在大堤上想,也许黑暗拿波没办法,因为路不在波的脚下,而在波的心里。黑暗遮蔽了我们的眼睛,却打开了波的身体,它无法阻挡波的前行。波在黑暗中坦然自若,跟黑暗融为一体。就像碧海中的一条游鱼,轻松就穿过了黑暗的帷幕。他直立水边,手持钓竿,静默如佛。不像在钓鱼,而像在等待,用足够的耐心来等待一切。波看不见任何地方,但他始终在看,看远方、看天空,好像能看见似的。好像看不是一个最寻常的动作,而是一种享受一种仪式一种恩赐。其实,命运早已对他作出判决,往他的坦途上丢了两颗小石子,意图阻断他的去路。两个石子一左一右填进眼眶,形成浑白的凸点。这使波美丽的头颅变得黯然,也让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丧失了灵动。波的眼睛生在了手杖上,他用手杖触摸生活。这让他拥有了另一种光明,就好像获得了神灵垂青。他心里面有了路,就会让这种光明,在白昼时来临,在夜里更加丰盛。
除了钓鱼,波还要在父亲或者儿子的协助下往水库里放网。这是技术活,网子要顺着鱼流的方向,放得匀称,扎得牢实。从这头牵向那头,在水中回旋反转,设置关卡,埋下陷阱,能保证没有一条漏网之鱼。靠这个,波维持了十几年的生计。但是水库里的鱼一年比一年少,而且繁殖期间禁止过度捕捞。现在,每天平均只有几斤收获,远远不够维持日常开销。父母年老体弱,终有离去那一天,儿女幼小,每年的学费生活费无处着落。问及今后水库无鱼了该怎么办?正在堂屋里摸索着修补破渔网的波一阵茫然。两只白色眼珠像两个大大的句号,内容空洞,朝外大睁着,满世界黑暗。
第二天收网时,我们跟了去。湖中央,波的帮手在船头慢慢往回收网,波负责捡鱼。稳稳地蹲在水面上,将卡在网孔中犹自挣扎的鱼儿一条条抠出来。他左手提着渔网,右手探过网面,五指铺开,一路摸索下去。波的动作很快,仿佛那双神灵的眼睛无处不在,从拐杖上移到了手上。渔网上除了鱼,还有各种各样的废弃物。波将鱼扔进桶里,将垃圾放进塑料袋中。波解释道,这些没用的东西不能再丢进水里,不然下次还是自己吃亏。捞上来的垃圾越多,兜住的鱼就越少。何况,有些碎玻璃十分锋利,它们潜伏在暗处,安静等候,像一个隐形的敌人。波全无知晓,他对丰收太过急切,双手莽莽撞撞递上去,危险避无可避。他的手指被划伤无数次,鲜血一次一次涌出,落进鱼桶里。这份普通平常的工作,总给他带来伤害。我们的咂舌显得有点奇怪,波不以为然。他说,这不算什么。让波害怕的是水中的蛇,这群先知总有失足的时候。偶尔也会掉进人类的陷阱,成为渔网中的俘虏。有好几次,波的双手摸到一条柔软细长的东西,起先,他以为是黄鳝。冰冷的气息,滑腻的皮肤,没等反应过来,手就被啄上了几口。他一共被蛇咬伤过两次,不过它们没有毒。波说起来,一脸庆幸。那万一要是毒蛇呢,中毒了怎么办?在波这里,一些问题好像是不能预想后果的。波笑笑,他再度变得沉默起来。
回走时,我们忍不住一起朝波喊叫,请求他高歌一曲。通过波父稍微夸张的描述,和邻居们的同声附和,我们知道,波善于唱歌。镜头下,波的身子微晃,他极力镇定,努力维持着情绪上的平稳。这些平日里熟练的动作,一旦有了观众,就无可避免有了表演的意味。波父的声音也比平日里高亢了不少。对此,不善作伪又不得不作伪的波一直带着尴尬羞怯的神色。波几次张了张口,还是唱不出来。波父急得顿足捶胸,我们的鼓励和掌声亦不管用。波又从口袋里拿出了那种笑,用它来掩盖很多东西。
摄影老师夸波,真是个美男子。这时刻,风物静止一般,时光实在美好。波的歌最终没有吐出喉腔,发出声来。他一直沉默地站着,看着、笑着。波的苦难使他的身体具有某种倾向,他喜欢停留在黑暗中,好像黑暗能给他带来光明。但这次,波穿过黑暗之门,把自己暴露在所有有光的地方。晨曦中,两旁青山倒映。水面如镜,偶尔顿起波纹。船在镜面上滑行,波笔直地站立在光影中,同天地浑然一色,变成了山水的一部分。他从不拥有光明,却也因此获得了无限光明。我侧过头去,波的表情让我看了难过。正如我们爱那些蒙受苦难的人,但并不爱他们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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