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泷(蒙古族)
高跷王
在铜台沟,李木匠是个奇人。他有一手好的木匠手艺,有一身的好武功,还能踩一手好高跷。他踩高跷,像燕子李三在飞檐走壁,像浪里白条张顺下河摸鱼,行云流水,追星逐月,每每要玩几个绝活儿,在每年正月的灯会里出尽了风头。
李木匠本名叫李密,总之和古代的一个名人或达人重名。
办灯会,踩高跷,在铜台沟村,是有传统的。当年,康熙大帝去乌兰布统征讨噶尔丹,路过铜台沟,他骑在高头骏马上,举鞭说,这铜台沟,有莲花泉,有铜台喇嘛庙,是个人寿年丰的好地方!
果然,在以后的岁月里,铜台沟风调雨顺,见苗三分收。村民都欢喜地说,咱铜台沟是受皇封的向阳宝地,办灯会,踩高跷,也好把步步高升的好彩头踩在脚下!
于是,就办灯会,就踩高跷。
后来,村民把这种活动用了一个直白的形容词,叫“办热闹”,观看的人叫“看热闹”。
解放了,合作社了,人民公社了,这“热闹”像惯性的车轮,一直没有停下来。后来,怕破“四旧”,这“热闹”便偃旗息鼓了一阵子。
是热闹,就是个念想,农民就依靠这“热闹”驱散腊月日子的苍白呢。于是,割倒高粱显出狼,活该李木匠登场露脸啦!
那是一次华丽的复活。庄稼一入仓,李密就找了几个机灵的帮手,开始制作高跷腿子。制作高跷腿子的木头很有讲究,要榆木的,还要山榆木的,那样的树木有竖劲,密度大,瓷实,安全,用刨子和锉刀打制出来木纹美观,好看,再刷上清油或五彩漆,那简直就是艺术品,在正月里绑在男男女女的大腿上,虎虎生风,把小孩子和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珠子都给黏住了。
全村总共制作了一百二十副高跷腿子。一百二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出家门,立时让铜台沟觉得小了,人满为患了。而一旦走到乡里政府去,他们高跷的气势、壮观和威风,一下子,让其他村子的秧歌呀龙灯呀旱船呀,统统“一览众山小”。而且,在整个莲花泉乡,除了铜台沟敢于踩高跷,其他九个村,皆不再组织踩高跷的项目了。这就有了“凤凰进林,百鸟哑音”的况味。几乎所有乡街上的人都在敛声静气看他们表演。这时候,就见李木匠在众人围观的空地上,装扮成调皮的孙悟空,手握金箍棒,或一个劈叉贴在地面再旱地拔葱蹿起来;或咣当栽倒在地面,大头朝下像倒挂金钟,人在地面蹿动着,高跷腿子也在天空舞动着;或换上一副半尺长的高跷腿子,干脆头不着地,在空中翻一个跟头再一个跟头。他的绝技,赢得了一阵阵的喝彩声。
翌年,他们如法炮制,再次赢得满堂彩。
第三年,乡里书记说,这样活动好,老百姓都出来看热闹,赌博的少了,打架斗殴的少了,应该鼓励!
书记的话就是圣旨,力度大,乡文化站立即照办。在元宵节那天,“莲花泉乡农村文艺表演(秧歌、高跷)有奖赛”的横幅悬挂出来,全乡各路高人纷纷亮相。结果,李木匠夺魁,被书记誉为“高跷王”,并获得两千元奖金。
在活动现场,李木匠一激动,就慷慨激昂地表态道,我一定要精益求精,每年都给大家表演高跷艺术。而且,我把话撂这,每年做一副新高跷腿子,每年的高跷腿子比上一年的高出一寸来!
一年一年,他真的是这样做的。
如今,快三十年过去了,李木匠的高跷腿子从当初的不到五尺长,增加到了差不多九尺了,像一棵伟岸的树。每年,他依然鹤立鸡群地领着大家走,活蹦乱跳,欢实得很,让人们眼晕地仰视。
去年元宵节,有个村子的后生绑了一副九尺半的高跷腿子,跳出来要和他打擂。李密老当益壮,哂笑着说,我早料到会有人扎刺!他便换上了一副提前备好的十尺半的高跷,并做了个劈叉着地的花样。那个后生不敌,遁去了。李密一高兴,钻天猴一样蹦了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蹦得都高。但是,他不是平稳地落地,而是呱唧摔在了地上。
他站不起来了,眼角挂着两颗清泪。
观众还以为他是故意甩包袱呢,一边喊高跷王,一边拍巴掌。
老伴看出了端倪,急忙上前说,你不要吓唬我们呀,你不是说自己是踩高跷的常青树,要一直踩到进坟墓吗?
李密直嘎巴嘴,说不出话来。
从此,李密趴在了床上。
但乡亲们仍旧佩服他,人前人后,恭敬地称他高跷王。
神针侯三
侯三出自中医世家,自小与一古寺高僧学得一手精湛的针灸技艺,针到病除,被誉为“神针”。
侯三虽然是铜台沟村人,却一直不得闲,被沟外人接出送回。
一日清早,侯三出诊回村,在莲花乡街头遇到一帮人哭哭啼啼出殡。侯三骑一匹瘸驴,躲闪在一边。举幡的孝子尚幼,披麻戴孝,有些踉跄。一行人抬着白皮棺材,棺材后面的缝隙还在向地面嘀嗒着渗出血水。侯三一惊,跳下毛驴,喝了一声,快站住,棺材里的人没有咽气呢!
孝子迟疑地说,不能停,出殡时棺材触地不吉利啊。
侯三问,里面的人是不是你妈妈?
幼子说,是。
那还不赶快停下!他急了,上去拦住了抬棺材的人。
此时,从后面跑来一位老者,老者见是侯三,忙说,侯先生是神医,快停下,听他的错不了!
打开棺材,年轻的妇人面色如生。侯三上前,微微一笑,从腰间的荷包里拔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左手掐住妇人的人中穴,右手手捻银针对准气海穴,控制手腕之力,下针二寸余。须臾,妇人“哼”了一声,竟坐了起来,且身下传来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声。
翌日,一块烫金的巨匾“一代神医”抬进了铜台沟,并被镶嵌在侯三家的大门楼上。一时,侯三“一针救两命”的传闻不胫而走,“神针”的盛名愈加远扬。
铜台沟背靠大黑山。大黑山蜿蜒如龙,迤迤逦逦,像正在打开的扇子。其山坡和山下的皱褶里,是落叶一样散乱的村庄。下游有个洼子村,村民吴树林在鬼子宪兵队当特务。有日本人的靠山,吴树林富甲一方,傲视乡邻,喘气时,两个鼻孔俨然竖起的烟囱,压根儿就没有接地气的意愿。当然,吴树林也有气短的时候,他娶了五房姨太太,却没有一男半女。不是女人不生养,而是怀孕不久就流产,不能保胎。endprint
终于,五姨太怀孕了,他雇了一架八人抬红缎子大轿,把侯三接到了洼子村。侯三把脉,望闻问切一番,说,这个胎儿保不得。
吴树林急了,瞪着牛眼问,为什么?
侯三说,是个儿子,但是个傻子。
吴树林喜形于色,说,带毛就不算秃,你要保证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侯三便给五姨太扎了几针,说什么不坐大红轿子,骑一匹毛驴走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五姨太果然生了个儿子。但这儿子的确是个傻子,五岁了,会说话了,整天撵着吴树林踢他的屁股,还骂,操你腚,操你腚!
吴树林瞪着牛眼,无奈地垂头向着地面叹气。
距洼子村不远,是哈气沟村。该村沟口窄小,像哈气的喉咙,因而得名哈气沟。春天,吴树林接报,有八路在哈气沟开会,就带人抓捕。此去,却扑了空。由此,他恼羞成怒,下令把堡垒户厉成璧装在皮口袋里活活摔死,并把厉成璧的妹妹厉春丽抢回洼子村,强行糟蹋。岂料,厉春丽这女子暴烈,不堪凌辱,跳井自尽了。
提起吴树林,黑山脚下的人都痛恨不已,吐唾沫,叫他“二鬼子!”
一个漆黑的夜晚,八路军武工队奔袭洼子村,要俘获和制裁吴树林。但吴树林作贼心虚,早已把家搬到了平庄街里的宪兵队。
这年秋天,鬼子“扫荡”,吴树林带人钻进了铜台沟。他来到侯三家,递上一根金条,附耳说,侯先生,是这样,我近日又娶了一房姨太太,小娘们骚,如花似玉的,还真够我应付的。你看,能不能给我扎几针,强身健体,提高肾功能,也好让我留个后啊。
侯三掂了掂金条,笑吟吟地捋着长髯,说,现在就扎吧?接着,不由分说,从腰间的荷包里拔出那根银针,在对方的百会穴、章门穴、鸠尾穴等下针,每个穴位都入针二寸有余,扎得对方红光满面、笑逐颜开,哈着嘴连连说好。
此后,不到月余,吴树林居然因腰酸、盗汗、遗精,不治而死。
吴家说是侯三捣鬼,持枪到铜台沟找侯三报仇。
其时,侯三已携家逃走月余。据说,侯三是去了在古寺修炼的高僧那里。
三嫂
三嫂一双小脚,是九尺布条缠绕的结果。
三嫂是我的堂嫂,也是我的老嫂。
那年开春,三嫂坐月子,是个女孩,但难产,岌岌可危。情急之下,三哥请了个二五眼老娘婆接生,老娘婆手忙脚乱,混掏乱勾,大约把三嫂的输卵管弄坏了,孩子不但没有保住, 从此三嫂也不能生产了,像板结的土地,打不下一粒粮食。
从此,三嫂为了要个孩子,整天蹒跚着步幅不大的步履,和三哥一道,翻梁过岭,去村外寻找郎中,幻想着怀上孩子,生个一男半女。三嫂见人就说,我真的想要个孩子,丫头、小子都成,带毛就不算秃!三嫂的絮叨,有时候让人很不耐烦,其讨人嫌的样子,有点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差不多。
三嫂是十八岁结的婚,十九岁坐的月子,之后,直到二十九岁,也没有生育。
这十年,本来娇小羞涩的三嫂彻底变了模样,充满着情欲,见着男人眼睛就直,像狼见了羊,恨不能即刻就扑上去,把对方按倒,再让对方在挣脱中把自己按倒。后来,婶子曾对我说,你这个三嫂,太不要脸了,是男的就要,半夜偷茄子,不管老嫩!婶子还曾私下愤愤地说,她连辈分都不管了,有次,你叔叔喝多了,她竟把他糊弄着钻了被窝。作孽呀,那可是她叔公啊!
看来,三嫂为怀上孩子,豁出去了。
日本人打进村子的那天,一家人忙着逃命,顾不上住在下院东厢房的三嫂。两个日本人跟在一个翘鼻子军曹的后面,冲进他家的院子,三人把三哥捆绑在房梁上,在三哥面前,轮奸了三嫂。日本人走脱的时候,三哥气得昏了过去,三嫂也嘴里吐着白沫,很久很久才爬起来。
不可思议的是,不到一个月,三嫂想酸的,闹小病,有了怀孕的征兆。翌年,三嫂一天天显怀,气也显得粗了,人也显得蔫了。在距日本鬼子进村袭扰不到十个月,三嫂竟然要坐月子了。这下,三哥悲喜交集,连说,肯定是日本鬼子的野种,反正不是我的种!那些天,因急于求成,三哥治病治得适得其反,犁铧尖儿痿了,是不是自己种子发的芽,三哥心里有数。三嫂也说,不对,还真的是小日本的野种!我十年没开怀儿了,邪了门啦!三哥问,怎么着,要不,留下来?三嫂说,让我想想。
几天后,三嫂失踪了。几天后,三嫂回来了。三嫂瘦了一大圈儿,像个纸剪的人儿,大风都能吹倒,盖上纸被就能让人流下悲伤的眼泪。三哥问,做掉了?三嫂没有说话。
二年后,三嫂从外村领回一个儿子,儿子叫野生,说是抱养的。
三嫂对野生,举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百般疼爱。
孩子四岁时,日本人又进村子了,领头的居然是那个翘鼻子。日本鬼子把全村人用大枪威逼着来到打谷子的场院内,架设机枪瞄准,说有人看见八路就藏在我们铜台沟村,这次要把八路找出来!
人们都不说话。
日本鬼子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三岁的男孩,把孩子装进皮口袋里,让汉奸把孩子放在场院旁边一户人家的房脊上,下面一阵乱枪,孩子害怕,滚落房檐,噗的一声,绝气身亡。
见仍旧没人说话,日本鬼子又拉出了一个男孩。
众人都傻了,大眼瞪小眼。
三嫂拐着小脚,站出来喊,畜生,铜台沟根本就没有八路,你们这是逼命呀!
鬼子八嘎、八嘎地叫嚣着,把那个男孩往皮口袋里塞。
三嫂把野生推出来,说,要摔就摔野生吧,野生的爹就不是好东西!
鬼子故伎重演,把野生装进皮口袋,再次放在了房脊上。枪响了,子弹把房脊的砖瓦打得噼啪飞溅。野生大哭着,挣扎着,立刻,皮口袋滚落下来,势不可挡,最终跌落地面,腾起一片血雾。
三嫂对着翘鼻子哈哈狂笑,说,那是你的野种啊!
翘鼻子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三嫂,恼羞成怒,叫喊道,八嘎牙路!他一挥手,鬼子把三嫂也装进了皮口袋。但三嫂躺在房脊上,一直狂笑着,任凭鬼子的子弹横飞,就是岿然不动。小鬼子一阵乱枪,把三嫂打成了血葫芦。endprint
险情
王一焕从延安学习归来,本来是要继续回冀中抗日的。因为要护送战友,他们那批人绕了路,像宿命的插曲,意外地来到了塞外。就在他刚刚完成护送任务,要赶回冀中时,不巧的是,日本人在赤峰地区“集家并村”制造千里无人区的行动开始了。这里来了大批的鬼子,设路卡,挖堑壕,修据点,架铁丝网,晃探照灯,抓可疑的人,乌烟瘴气,闹得很乖戾。
就是带翅膀的麻雀,也瑟缩在树枝上,不敢飞行了。
王一焕被当地一个游击队隐藏在一个叫铜台沟的小村,小村的党小组把他交代给一家“堡垒户”,也撤到山里去了。
这个“堡垒户”是个地下交通员,有任务。他把王一焕藏到一条地道里,地道口放上木头,木头盖一些土,再压上一个风匣,觉得很是隐蔽,便去执行任务了。
肃静地在地道里憋屈了几天,王一焕呆不住了。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爬出地道,就着树影和墙壁的遮掩,躲闪着来到村外。下半夜了,月亮不知道战争带给人世间的悲惨与凄凉,满月一轮,依然皎洁,向地面洒下斑斑驳驳的清辉。
他发现,不远处有个窝棚,窝棚边是一片菜园,而菜园边有一个忙活的老汉,老汉手里握把铁锨,正在躬身扒拉着水渠里的河水,浇灌菜园里的青菜。他四下望了一下,见一条细长的水渠,像条纤细的项链,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从村口的河边引过来。静谧的夜色,放大了田园的清新和温馨。
他便不由得走上前去,忘记了这里是敌占区,主动和老汉交谈起来。他问老汉,“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来,我帮你浇菜吧。”他不由分说,就信手拿过老汉的铁锨,拨开了一个畦口子。老汉说:“我叫焦景先,我看你不是本地人,是八路吧?”他急忙矢口否认,说:“我不是八路,我是距离这里不远的坝上人,来这里走亲戚做点小买卖。”老汉说:“你瞒不了我,你的口音不对,家走!麻去?分明讲的是涿州话嘛!”焦景先吸了一口旱烟,旱烟微弱的火光映照出了一张坑坑洼洼的麻脸,而且,眼睛瞪得很大,犹如铜铃。王一焕见对方相貌丑陋、猥琐,感觉遇到了坏人,暗自谴责着自己的不慎,忙说:“你忙,我还有事。”便慌慌地想回村去。慌乱中,脚下不慎,踩断了一棵茄子,他想,连曹操还珍惜粮食削发代首呢。就掏出仅有的一枚银元,递给老汉。老汉接过银元,眼睛冒着兴奋的火苗。他觉得老汉又丑又贪,急忙消失在夜色里。
一次,王一焕在夜里到山上寻找游击队和党小组时,被搜山的日本鬼子抓住了。伪军拿刺刀扎着他的脖子问:“你是八路?”他呀呀地摇着头。日本鬼子把他押回铜台沟村,集合起民众,把他拉出来,逼他站在众人面前,让伪军对着他连续喊“立正”、“稍息”,妄想唤起他下意识的动作,看是不是八路。见他和木头一样呆站着,伪军出其不意发出口令:“跑步走!”他依然愣怔着发呆,没有反应。一伪军在鬼子的授意下,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出生的年月日是多少?”因为鬼子在这方面有经验,一旦回答“公历某年”而不说民国年月日者,多数是八路的党员。但是,他们的企图再次落空了,王一焕只是嘴里啊啊着,双手比划着,两个眼睛像空洞的天空,一片茫然。
一鬼子军曹咕噜了几句,一伪军吩咐另一伪军说:“去,检查一下他的衣服,看是否合体,是否脏的地方与当地群众有什么不同,是否衣服上沾有不是当地的土屑!”那伪军推搡着王一焕转了几遭,翻着衣服袖子和衣服里子看了看,并耸起鼻子和狗一般煞有介事地嗅了嗅,之后,说:“妈的,一身的臭狗屁味儿,和当地的草民没有什么两样!”
那军曹又咕噜了几句,担任翻译的伪军说:“太君说了,这个人来路不明,把他毙了!”
这时,出人意料的是,焦景先居然走出人群,颤巍巍地走近前作证说:“太君,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我家的一个亲戚,从坝上来的,是个哑巴。”那个日本军曹瞪视着他,见老汉不断擦着麻脸上的眼屎,就讨厌地挥挥手。
王一焕得救了。
沙刑
谢福祥居然把东家的女儿睡了!
这让他很得意。他想,乞丐的艳遇也不过如此,卖油郎占了花魁也不过如此!
东家的女儿叫细翠,和名字一样,窈窕着,青翠着,水嫩水嫩的。
他是一个长工,给东家放牛、耪地。东家的女儿就是天上的月亮,和他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踩着梯子都够不着。细翠那样娇贵的身子,是一个长工可以睡的吗?
可是他偏偏把细翠睡了。
那天,东家领着老婆去城里串亲戚,细翠喊他帮忙洗被单。两个人拽被单拧水时,用劲大了,细翠险些跌个跟头。谢福祥上前抱住了她,并把她抱进了屋里,抱在了床上。
张爱玲说,阴道是通往女人心里的路。从此,细翠的心,整个都被谢福祥装满了。
那段时间,他们偷情,在细翠的闺房,在磨房,在高粱地。像饥饿的身体,情欲是充饥的唯一。
暴露的地点也在磨房。那次,他赶毛驴在磨房碾米,背过身去和细翠亲热,在转身的时候,拉碾子的毛驴竟然莫名其妙地尥蹶子,并踢掉了他一颗门牙。细翠急了,在进城帮他补牙的时候,居然花了几块光洋,为他镶了一颗明晃晃的金牙!
金钱是财主的心头肉,心头肉被剜疼了,了得吗?
这下,露馅了。
东家叫季瑞,是个狠茬儿。一顿皮鞭子和马棒,细翠挺不住,招了。
季瑞整治调皮的长工和抓到明火执仗的土匪,不整死是誓不罢休的。
他有一个绝招,沙刑!
距村子东边不到二里地,有一片蒙古语叫银肯的沙漠。翻译过来,是旷大、恒久的意思。沙漠起起伏伏,一望无际,春天、秋天很宁静;冬天则狂躁,飞沙走石;一到夏天,沙漠就像沸腾的火山,看似平静,氤氲着岚气,但人走在上面,哪怕穿鞋,也会感觉到灼热,光脚行走,则会把你烫得跳起来,仿佛沙子下面有弹簧,而且,有人试过,在沙子里埋上鸡蛋,几分钟,就可以吃了。
沙刑就在这里实施。季瑞把被整治的人扒光,扔在沙漠上,捆住手脚,令一名家丁远远地看着,任凭其蹦、挪、翻滚,直到两个时辰后在烈日下被阳光和沙子炙晒而死。被沙子灼死的人,不到一天时间,水分丧失,蜷曲着,像几个世纪前亡故者出土了一样,惨不忍睹。
这个法子杀人不见血,东家不在现场,仅仅在院子里的楼亭上遥望,眼不见心不烦,但屡试不爽,没有人逃脱过死神沙刑的绞杀。
季瑞把细翠打发到城里的亲戚家,让人对谢福祥动用了沙刑。
谢福祥领教过沙子咬人的厉害。夏天农闲时节,庄稼活歇了,东家让他去放羊,他总要到跑到沙漠里,远远地看护着羊群,脱去鞋袜,在沙子里跑上几分钟。沙子滚烫,咬得人心里痉挛,锥子一样,人要驴皮影人儿一般蹦跳起来,并慌慌地尽快逃出去。否则,沙子会即刻把皮肤和脚踝灼伤。
但,沙子的烫是一种诱惑,他总爱在最热的天气,往沙窝子里跑,去接受沙子的抚摸和针砭……
人们把赤裸的他推推搡搡弄到沙子腹地,除了一个穿沙靴的家丁而外,纷纷躲避瘟疫一般四散而去。
他尽量让脚掌支撑着身体,最终觉得脚掌被烫糊了,有股燎猪毛烧焦了皮肉的味道。
他望了一下,见季瑞不在楼亭上,便狠下心将那颗金牙咬了下来,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迹,喊家丁过来。家丁瞥了眼楼亭,走过来。他把金牙吐在地上说,快,我把金牙给你,你好回去买几亩地,但要把水囊的水给我浇湿一片沙子。家丁瞥了眼黄橙橙的金子,心领神会,浇开一片可以躺下身体的地儿来,跑开去。
谢福祥火速把身体挪至那片湿地。胸部欲焦干时,他翻过去,脊背欲焦干时,他翻过来。后来,干脆装死。天黑的时候,他被家人哭喊着抬走了。
躲过一劫,他逃到了外地。
土改时,他回铜台沟村组织一帮人绑了季瑞,分房子分地分财产,并如法炮制,将其赤条条地抛在那片银肯沙漠,用沙刑结束了老财主的性命。
谢福祥当上了村支书,觉得很荣耀,就去找细翠,说要娶她。细翠骂他,滚,我要是男人,一定用沙刑杀了你!
他一辈子没有结婚。细翠一辈子没有出嫁。两个人在一个村子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责任编辑 阿 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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