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米格来宁
与君契阔,与子成说
◎米格来宁
01
入夜已深。纵有宫灯将满殿照得通明,仍抵不住夜色寂寥。婢女与侍卫皆已得令退下,空荡荡的殿上,只他一人向南独坐,凝眉望着案上半卷摊开的诏书,许久未动。
紧闭的殿门外传来窸窣声响,轻而缓慢,是熟悉的足音。门开了,一袭素锦宫衣,罩一层轻薄的紫纱,她向他跪拜:“叩见圣上。”他胸口狠狠一滞,怔怔得发不出声音。
竟是与两年前一样!依旧是深夜,同样在殿阁,他最后一次见到她,穿着与眼前全然相同的宫衣,苍白着面容决绝地转身,不曾回头。而如今,她又出现在他面前,连发髻都理得丝毫无差。
他心下一晃,皱眉道:“起来吧。”她却仍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知道她在等什么,心里明明有所顾忌却还是不忍,踟蹰地走到她身旁,俯下身轻轻扶上她的胳膊。他错开她冰凉的眸光,压低声音:“濯舞,委屈你了。”她鼻息里传来轻轻的哼声,仿佛笑意,又如同鄙夷:“子恒对贱妾很好。”她的左手漫不经心地抚弄发丝,姿态轻盈妩媚,任丝薄锦缎从腕间悄声滑下,露出半段光洁小臂,蝶形烙印在凝脂般的肌肤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目光似是被定住,他当然记得那蝶形的痕迹。她与生俱来的蝶形胎记,在他可以贪恋她美好的短暂日子里,被他挚宝般珍视爱惜。如今竟成了这般突兀的生生烙痕。想到那皮肉焦灼在她手臂上的疼,他亦几乎被痛抑住呼吸。
她却笑了,眸光像是极清淡的月光投射在青色石板,望着他隐藏不住的慌乱,笑得那样意味深长。原来,她可以如此轻易地让他痛。
02
临晌,御花园。是极清净的早春。亭内石桌早已摆好酒菜,不多时便听见错落的足音,易臣与甘子恒并肩而来,正要躬身跪拜,却听见他淡定的声音:“不必见外,今天这里,只有我们三人。”
二人稍有迟疑。易臣抬眼望见桌上三副杯盘,便明了他的意思,默然直起腰身。甘子恒却屈膝于地:“子恒惶恐,不敢僭越。”几丝微妙气息溢出,易臣忙开口:“子恒,圣上是好意。你可还记得4年前,我们三人就是在此处为你饯行。”一丝不经意的颤动掠过眉心,甘子恒抬头,杯中已斟满美酒。他仍以那般持重的笑容望他:“坐。”甘子恒缓缓起身而坐。他们不曾这样共桌落座,已有4年了。
4年前,先帝一纸诏书将甘子恒送往边关历练。建朝正初,边关尚不安稳,异族时有来犯,一去便再不得抽身于事外。至他登基时,边关战事仍是心头大患。直到甘子恒率边关重兵同敌人鏖战,几次三番击退敌兵,才将边关局势稳定下来。
他举杯向甘子恒,语气半是戏谑:“边关艰苦,这些年你倒不曾辜负,如今这北疆的十万雄兵可全在你掌握之下。”甘子恒神色谨慎凛然:“子恒只是尽己所能,不敢有负圣恩。”他持杯的手在半空一滞,这看似悄无声息的4年,竟已在他们之间生出如此巨大的隔阂。
片刻宁静。“子恒,这些年边关辛劳,朕有愧于你,朕已拟旨,将你调回京都做……”“陛下好意,子恒万般感激。只是这些年子恒早已习惯边关生活,于京都倒有些生疏。”甘子恒的面容是他陌生的恭谨坚决,“况且濯舞,她喜欢那大漠才有的凄凄牧笛。”
冰冷的气息从眼底悄然升起。易臣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夹在两人中间不知如何言语。他却忽然笑了,将杯中清凉的液体送进喉咙:“子恒,你似乎忘记了,京畿之地和边关并不同。”甘子恒竟也笑了,抬眼望向一边的花间树丛:“子恒知道,圣上若想在这里要我的命,易如反掌。”却又道:“只是北疆示和的盟书在子恒府中,若子恒回不去,只怕北疆又要生出事端。”
白玉酒壶,一个不留神便从石桌掉落在地上,酒花飞溅,掷地有声。甘子恒起身叩拜:“时候不早,恕子恒先行告退。”转身行了几步又回头,凛然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圣上要的是天下,而子恒所要,仅是濯舞。”
03
蝶印。生生烙在手臂上的蝶印,竟似烙进他的眼,一遍一遍翻转。至易臣将他从恍惚中唤醒,日光已渐渐西斜。他望着对面动也未动的酒杯,沉声对易臣道:“下令,即刻撤出布在别苑的耳目。”易臣应下,犹豫良久,终究忍不住问:“难道圣上果真想要子恒性命?”
目光突然泛起冰凉,眼前恍惚的竟仍是那挥之不去的蝶。他沉默许久,缓慢而似是怔忡般,默默摇头。竟是一败涂地。
那些心底抽搐疼痛的深夜,他甚至想,若是从未拥有过她,也许就不会如现在这般疼痛。他与她在一起,本已历尽艰辛。他是皇储,她却是罪臣之女。他初次见她是在刑部大牢,私吞国库的官吏畏罪自尽,身为独女的她,眼睁睁地看着狱卒将父亲的尸首草草掩盖抬出,嘴唇咬出血来,脸色白得骇人,眉眼间却有一种洞悉万物的澄澈。
也许只是一刻的震动让他起了好奇之心,却不想她会令他无法自拔。越是靠近,越不能割舍。
他自小便是先皇的骄傲,向来不忍让父皇有半点失望,却是为了她,第一次被父皇怒斥。也曾想过带她远走天涯,却又在父皇疲惫的叹息声中再不忍发出声音。
她亦是真心爱他,本已家破人亡,生无可恋,却终究为他活了下来。将她揽在怀里的时候,他几乎可以感到她身体的单薄颤抖。更记得她手臂上的蝶形胎记,淡红色的印记,一如她的人,轻盈单薄而又固执得让人心疼。
直到父皇最终允许他娶她为侧妃,他欣喜若狂。亦是在那一日,他许她此生不离。
怎知一切只是徒增虚妄。可现在,她竟真的前来见他。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进入这重重宫闱,他亦无心过问,明日便是甘子恒起程去往边关的日子,他能见到她,此生,恐怕是最后一次。
04
仍是上次的紫纱宫衣,迷幻般的紫色妩媚得愈加妖娆。他低声唤她:“濯舞。”声音低且模糊,如同无数寂寂深夜,独自醒来时喉咙里模糊不清的呢喃。她的目光冷得像冰,笑容凄彻得让人心痛:“我早该明白,你不会让我留下。”
他发不出声音。她恨他,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她能更恨他,可偏偏这希望却成为冰封之下的隐忍,把他的痛映得那么清晰。一切解释都是多余,他沉默着垂下目光:“濯舞,是我有负于你。”
冰凉的手环上他的脖子,这是从前她喜欢的动作,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绝望的气息忽地兜头扑来,他看到她右手攥紧的匕首,冰凉利刃直指他的胸膛。她的唇角漾起决绝的笑容,匕首如一道锋利白光,凌厉着从眼前划出残酷的弧度。
他绝望地闭上眼。然而,寂静中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和血液滴落的声音。凝脂一般的手臂上,竟生生地被割掉方寸皮肉,鲜血早模糊了衣衫,还在不断流淌。
她竟生生剜去那被他视若珍宝的蝶印。他又惊又痛,转头对门外侍卫吼道:“御医!快传御医!”她却推开了他。她不曾见过他这般焦急,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她笑了,苍凉而无望,步步向后退去,直到被冲进来的侍卫用刀抵住喉咙,失神一般看着他:“你要的,终究是天下。”潜伏在心口的钝刀狠狠一沉,他深深望她最后一眼,目光错落在冰凉的窗棂:“让她走。”
明明是那样从容冷静指点江山,却几乎要耗尽全部力气才能面对她。
是何其稳重自持的君王,忍常人所不能忍,舍常人所不能弃,方才有了今日的虎视天下。那些对他俯首恭谦的臣子,为他关山赴死的将士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心中神一样的君王,也有如此致命的伤。
已至深夜,地上的血迹几乎干涸,暗红突兀得刺眼。他颓然坐到地上,手心触到一截冰凉。匕首上还沾着她的血,不知为何却是浓烈的黑色,利刃折着烛光,分明映出刀抦上一行小篆。心口本已很深的伤,瞬间被撕裂得血肉模糊。
与君契阔,与子成说。他怎会忘记,这一笔一画刻上去的痕迹。是那日,父皇终于应允她为侧妃,他欣喜若狂,亲手将她喜欢的诗句雕刻在匕首上,许她,此生不离。
05
自小,他随父亲戎马长大。父亲雄心万丈,又是中年得子,故而对他期望极高。他亦从不令父亲失望,从文习武,自小便不落人后。至父亲率领金戈铁马踏平前任王朝,第一件事便是立他为储君。
也并非孤独桀骜,年纪相仿的易臣与甘子恒,同是将帅之后,自幼便与他形影不离。世人所渴望的一切荣耀他几乎与生俱来,却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一块空洞,自幼时就未曾填平。只有她懂得他。
他曾发誓,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保全她,他甚至奏请父皇将甘子恒远调边关。之后许多年,他也总记得三人最后一次在花园为甘子恒饮酒践行,甘子恒充满深意的目光,似是嘲讽,又仿佛满是失望。
他将昔日兄弟远调边关,却不想就此种下祸根。至两年前边疆动乱,异族攻势汹汹,甘子恒持十万雄兵以边关安危相胁,他已别无退路。望着臣子所拟将她送去边关的诏书,脑子像是震触般麻木,莫非,这便是报应。
知晓甘子恒对她用情,也知晓甘子恒的倔强为人,是才冒着终生愧憾将其调往边关。又怎想到头来,竟还是不得不将她拱手奉送。他是王,便要以天下为重。粉身碎骨亦不能皱一皱眉,此刻却是这样痛。她的面容苍白得让人恐惧:“你要的,毕竟是天下。”
天下。让他何其惊痛的一句天下。当年父皇病重,他急急从别郡赶回时,父皇用尽最后力气,只吐出两个字:“天下……”那个征战四方的男人一生志在天下,于是自他出生,便注定要以天下为命。
仍记得4岁那年,父亲率大军攻打别郡中了埋伏,数千人被围困于城郊山谷。父亲拼死带他杀出一条血路,迎面却是一支利箭直逼胸口。电光火石之间,是父亲横身将他拦进怀里。他总记得那一日,利箭洞穿父亲肩膀,鲜血滴落在他脸上,而父亲搂紧他的手丝毫不曾松劲。那一日,父亲说,我的天下,是为你而战。天下与她,他本就无从选择。
06
那一刀让她伤得不轻。送甘子恒出宫城时,隐约还听得见女眷马车里她恍惚不清的呢喃。甘子恒显然已知道昨夜经过,一双眼凛冽如鹰,藏不住的疼惜与恨意。大队人马至宫城门口,甘子恒生硬着面孔向他行礼拜别:“回到边关,子恒立刻遣人将北疆和书送至宫城。”
他默然望向马车的方向,晨晖稀薄,双眼酸涩,声音似乎平静如常:“朕会等。”
怎知等来的,却是一月后甘子恒起兵叛乱的消息。他起初是震惊,等探子从北疆赶回禀报经过,易臣十万火急赶回宫城,他却只是苦笑。
示和奏书被毁,甘子恒失信于北疆异族,恼羞成怒。甘子恒不会明白,曾经亲若兄弟的他,竟要这样陷他于不义,他高高在上,亲手摧毁他的一切,他又岂会无动于衷任由宰割!甘子恒不会相信,一切皆非他所为。
他却明白,一切都是她的报复。他为了天下将她拱手送人,她便要他失去整个天下!
曙光初露。他终于对守候一夜的易臣开口:“拟旨,亲征。”第一次亲率大军,却是挥戈向手足。甘子恒在外统兵多年,北疆寸寸土地了如指掌,攻守都完备得无懈可击。而他毕竟是君王,是戎马四疆的先王一手栽培的继承人。甘子恒连手北疆异族同他僵持多日,竟终究被他迂回取胜,至此势如破竹,大军一路北上,无往不胜。
三月后,剩下的便只有被甘子恒守得固若金汤的边城。胜利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觉得格外惶然,每一次刀锋箭雨淡去声势,他总是仿佛看到远处她的影子。
易臣在马前肃然跪拜:“圣上,攻城之器尽已备好。”他拔剑向天,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如洪水般向前奔涌。边城上下狼烟四起,他亦翻身上马,准备带领精锐做最后决战。忽地,城下一隅跃出一匹白马,马上之人白纱蒙面,远远向他看了一眼,便策马向西北而去。
他胸口骤然一滞,纵使隔了那样远,他又怎会忘记她那双洞悉万物般清冽的眸。明知会是陷阱,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策马狂追。她是在山谷中停下的,背对着他,动也不动,宽大的白衣看不清轮廓。
“我要的是天下,”他紧紧盯着她的背影,连呼吸都不敢粗重,唯恐丧失了对她开口的机会:“可我要的,是有你的天下。”她的身体猛然一颤。他几乎不敢呼吸:“濯舞……”她慢慢转过身。来不及眨眼的瞬间,暗器银亮的白光已逼至胸膛!叮——利刃相撞的尖锐鸣响,他终于回过神,眼前易臣正将剑锋抵在她的咽喉!
“不要杀她!”他疾声呼喊。易臣揭开她的面纱,是一张陌生的容颜。“你以为是她吗?”女子冷冷看着他,如出一辙的双瞳充满恨意。“说出一切,否则立刻要了你的命。”易臣将剑锋递进半寸。女子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子恒派我来这里,我便没想过要活着回去。为他死,我心甘情愿。”
他疾步上前,死死盯着女子双眼:“她在哪里?”女子眼中竟渗出怨毒:“从京城回来的途中便死了,听说是中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这样薄情寡义的女子,却让子恒失魂落魄,险些丢了性命。”
见血封喉。他猛然想起匕首上浓黑的血,何其异样的颜色,他竟未能察觉。与君契阔,与子成说。死在匕首下的,本该是他。
疾风贯穿山谷,如同哀哭。他惶然抬起头,夕阳残烧,遍空尽是血色。和着远处边城杀声,生生地浸染了天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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