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六州笑
图/summer
我叫璎珞,寒冬腊月,第一片江南雪从天幕飘落的时候,我在离灵谷的谷口遇见了苍良。
苍良被师哥们闹腾地围在中间,怯怯地不肯说话。送他来的赵伯作揖后取出一封信来,说道:“劳烦你们送到师父的手里。”
钟如琢是师哥里最稳重的,帮忙通传后请了赵伯进院与师父详谈,独留下苍良。他小小的个子,厚厚的棉衣也掩不了瘦削的肩骨,在人群中目光迷蒙。
我凭空用术法捏出一只火蝶绕他转圈圈,火蝶飞回时,在我手中消失,我跳到他面前问:“你也是来求学的吗?”
他微闪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管!你若能留下来,在这衡庐大院里,可要叫我小师姐哟!”我拍着手蹦蹦跳跳,周遭的师哥们都笑了起来,说道:“小师妹太调皮,总想诓一个更小的人来叫她师姐。”
送走赵伯后,苍良真的留了下来。他不是师父的弟子,但他还是讷讷地叫我“小师姐”。我高兴地应了,把戴在手上的松木手串退下来送给他,嘻嘻笑道:“以后在离灵谷里混,有小师姐罩你。”
师父年逾古稀,德高望重,避世于离灵谷,开着一个衡庐书院,收有弟子十二人,传授当世之绝学,寻常弟子难入其门下。但苍良既未成弟子却又留在书院住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师哥们大多是心高气傲的,私下里常对我说道:“那小子资质平庸,也不知师父留他下来吃白饭做什么,且不拿我们比,他及得上钟师哥十分之一好?”
我气得翻白眼,回道:“你们才学了多少,就知道捧高踩低了?谁先来跟我打一架!”
“谁不知道钟师哥最护着你!”师哥们一齐做鬼脸跑了,我嘟着嘴骂了好久,仍觉得不解气。
我是师父唯一的女弟子,排名老幺,平日里师哥疼爱,哪里受得了委屈?我却想不明白,如今门下终于来了个更小的,只是师父不肯收他做弟子,他们就这般欺负他?
茫茫雪地里,苍良扯了扯我的衣角,说道:“小师姐,我不在意的。”
我淘气地捏了捏他苍白的脸,说道:“我可是为你好,你既然心宽,小师姐便带你去吃烤兔肉。你长得这般瘦弱,也不知在谷外受了多大的委屈。”
苍良认真向我道谢,我拍拍他的肩,说道:“走,记住啦,以后不要跟小师姐客气。”
我叫苍良,来离灵谷之前,赵伯带我躲避兵燹战乱,饥寒交迫,更可怕的还有人心算计。赵伯把我送到衡庐书院,说道:“小公子,能学到东西自是好的,若是不能,在这避世桃源也可暂且讨得安生。”然后我就遇见了小师姐璎珞。
她是谷中对我最好的人,我被其他人孤立,她却掐出火蝶来逗我玩,在冬日里请我去吃烤兔肉,带我一起去找钟如琢。
钟师哥立在青砖黑瓦的屋前,谦和地被白雪簇拥着。他替璎珞解下翻着毛边的斗篷,带我们去背风的地方烤东西吃。
璎珞掐起的火蝶点燃了干燥的柴火堆,兔肉飘香,火光明灭,她笑着闹着,手上忙不停,我接过她递来的食物大口啃嚼。钟师哥大多时候是静听她讲话,然后掏出洁白的绢子,替她擦去抹在脸上的油污。
“简直成了大花猫。”钟师哥的动作清和,眉眼波澜不惊,我却发现小师姐的眼眸垂了下来,耳根红得像是彤云。
那朵彤云一直在我眼前飘,飘过了整个湿冷的严冬,直至开春每每遇到璎珞,我都觉得头顶的天穹被映得分外明媚。
小师姐永远都那么美,可是,一想到她只是为别人欢喜,我的心头就仿佛梗着一根刺。但我并无立场阻拦她,于是继续懵懂地做她的小尾巴,跟着她上山爬树,下河摸鱼,做个踏踏实实的捣蛋鬼。
谷雨时节,是小师姐的生辰。提前一个多月,她就开始四处强调一番,师哥们答应少不了她的礼物,她才肯作罢。偏偏她到了钟师哥面前,乖巧得像一只猫。钟师哥临风而立,宛若芝兰玉树,应了她,笑说“放心,忘不了”,她的眼便笑弯得只剩了月牙儿。
我跟在她身后,小声说道:“小师姐,我也会给你礼物的。”她就笑着悄悄告诉我,其实,她还单独准备了一份礼物给钟如琢呢。
小师姐在书院里研习的是火系兵家,精通驭兵之道,却偏偏心性好玩,用于攻伐之术的火蝶被她拿来当点火的玩具。她曾在小年夜点亮漫天的烟火给大家助兴,也曾在带我去爬山钻雪岩洞时驭使数千只火蝶照明,所以,当我看见她耗费七七四十九天用火系术法烧炼几块香墨时,我除了觉得实在太荒唐以外,也不会很稀奇。
她从窑炉里拿出成品香墨后,带着我把它藏进雪岩洞的土里,不再让第三个人知晓。洞里的火蝶上下翩飞,她自言自语道:“钟师哥擅长经纬谋略,更爱笔墨书砚,他会喜欢这个礼物吧。”
我默然不语,只是觉得心头那根小刺好像又扎深了一点。
我是璎珞,我喜欢钟如琢。
钟师哥待我很好,他像是高崖上含着月光的雪莲,分外耐看又沁人心脾。于是我花了七七四十九天耗尽术法来做礼物,我想在谷雨那天向他表明心意。我把这完美的计划都告诉了苍良,他是我在谷中最信赖的人了。他冲我微笑:“小师姐,祝你成功啊!”
谷雨的前一天,我和苍良偷溜出了离灵谷,下山去玩。山下有座名叫九安的小城,城畔有大片牡丹园。谷雨春深,最是牡丹花艳的时节,姹紫嫣红,锦簇拥至天边,亦是乱世中的不易盛景。
苍良平日里讷讷的,今日却买了两朵开得正艳的“御衣黄”,这是牡丹中的佳品。他把它们递给我,说道:“小师姐,提前祝你生辰快乐。看完花海,我请你吃长寿面……我好像没有更好的礼物送你了。”
我傻兮兮地抱着牡丹花笑了好久。
后来我们来到面馆里坐下,和善的大娘替我们下面,她看见我怀中的花夸道:“这是一双夫妻并蒂的牡丹,鲜花配美人,小伙子好眼力!”
苍良不好意思地笑,要了两碗长寿面,我惊讶地听他解释,他的生辰竟和我是同一天。
煮着面的大娘笑呵呵地说道:“同生辰,那是夫妻缘呢。”
苍良有些尴尬,我苦恼道:“苍良,我没来得及为你准备礼物呀!”
“无妨。”苍良把竹箸递到我手上,“你喜欢吃辣,待会儿让大娘给你多加辣椒。”他忽然笑了,我头一次注意他的笑容,薄薄的唇微抿,棱角分明。他说道:“你是寿星,我也是寿星,你若真想送我什么,不如回谷的时候,跳一支舞给我看吧?”
那个夜晚,我变出一只温顺的火凤,搭着我和苍良慢悠悠地荡回了离灵谷。最终,火凤落在无人的雪岩洞前,我玩心大起:“你若不嫌弃,我就舞一支兵破杀伐舞给你看,学来的兵家课业那么多,也就这舞算有点情趣。”
于是我展袖如流云,俯首如探月,疾转如光电,旋跃如脱兔,火凤随我旋转翻飞,罡气如练,在刹那光芒中盛开浩大的火莲花瓣,一片片零落下来,化作漫天翩舞的火蝶……
我看见少年的唇角在夜风里轻轻地扬了起来。
璎珞跳了一支极美的舞,独给我一人看。
她唇畔的微笑自信而张扬,她说道:“苍良,生辰快乐呀!”午夜灵钟回荡,少女笑容妍丽,这大约是我此生看过的最美的风景。
生辰了,她要向她爱慕的男子表明爱意了,她要分享这份快乐才舞给我看。我也很欢喜,无视心头的小刺,我辗转步于夜谷小径,看苍翠的叶子和新生的花,想着钟师哥平日里对她那么好,她快乐,我便足矣。
她的生辰宴办得很热闹,师哥们都送来了礼物,钟如琢也赠了一套天山雪狼毫的紫竹笔给她。我坐在角落,看着她被宠成了公主,看着她欢喜地笑,眉梢高高地扬起,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但傍晚时分,璎珞哭着从雪岩洞回来找我,却是我没有料到的。
她把手中包装精致的香墨一把掼在地上,只反复说一句:“不稀罕就不稀罕,我也不要了!”
钟如琢居然拒绝了她?
那晚星星寥落,我们并肩坐在雪岩洞后面高高的洪崖上,璎珞断续诉说了所有对钟如琢的爱慕之情。我不发一言。她的萌芽扼断,思念熬煎,我的心里却是更甚千百倍的难受。
回去的时候,夜色已深,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小心翼翼拾起掉落的香墨,双手护在怀里,我其实很想对她说:“莫哭莫恼,我稀罕啊,小师姐!”
那日之后,她依旧笑容明媚,只是与钟如琢生分起来。我知道她在努力尝试放下,哭过累过,她便选择匆匆奔赴前方,不让昨日的忧愁侵蚀今日的欢愉。
我的小师姐仿佛一瞬间就变得成熟稳重了,她研习攻伐之术愈发上进,而师哥们依旧有忙不完的课业,至于我,虽不是衡庐师父的弟子,但每逢月半,师父必然单独叫我入室长谈,门窗紧闭,其他弟子皆不得靠近。
日子井然有序地前行,小师姐依旧跟我玩得最为开怀。她常笑着同我打趣:“师父是要传授你什么惊天秘诀吧?”我总是笑着不说话。
七年的时光,眨眼正如白驹过隙。
我是璎珞,我从未想过苍良会在七年之后离开山谷。
赵伯拜访过师父后,过来接他,还带来了一卷明黄的圣旨。当年的孩子们都已长成了俊俏的青年男女,当我猛然从兵书与术法中回过神来,苍良已经站到了谷口,他挥着衣袖,在向我告别。
苍良笑着告诉我:“你不是一直好奇师父教了我什么吗?其实,它与你们学的为臣之术不同,那是乱世中的帝王权谋之术。”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来,“师父坚决不肯收我作弟子,他说,以他毕生才学,也愧作帝王之师。”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伴随着苍良离开离灵谷,一个惊天的身份陡然揭开,让所有曾看不起他的弟子瞠目结舌——大楚皇帝诏令,立楚苍良为太子,即日启程入主东宫。
苍并不是他的姓,他姓楚,楚苍良,他居然是大楚国流落在外的皇族。
数十年前,时逢政乱,大楚外戚弄权,勾结敌国,残害皇族,现政局略稳,却已是子嗣凋零,沉疴难愈的皇帝这才追悔莫及。这时有人提醒,赵伯曾护着他一个流离在外的儿子,送去了当世大师门下。恰逢此时,衡庐师父测算到天机将至,聪慧的苍良挥毫书写了一份谏言给圣上,陈述政策利弊,字字珠玑。楚帝看后抚掌大笑,甚是满意,又急于培养一个稳定大局的接班人,遂有了那道立太子的圣旨。
我呆呆地看着他,眼前的少年分明有宏图远志,这几年却实在低调得不像话。
我清楚地记得,苍良与师父、师哥们告别时,布衣卓然,气质高华。曾经我眼里那个瘦弱的少年,早已长成临风拈花笑的翩翩公子。不,他是太子,他日后还会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
太子苍良很谦逊地拱手作揖,在众弟子或讶然或惭愧的目光里,敛袖登车,飘然远去。
我的苍良长大了,日后我的身畔再也不会跟着一个老实的小尾巴,我再也不能在离灵谷中听见他轻轻地唤我“小师姐”了,我的泪水竟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
我是苍良,我在想念我的小师姐。
离开离灵谷,适应宫中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师父教的谋略让我在尔虞我诈中游刃有余,驭臣之道更让我拉拢了一大批亲信。我不担心我的将来,但唯有对小师姐的思念,让我每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我在东宫里想象她顽皮地玩耍,我在接过政要时,眼前浮现她伏案研读兵书的样子……我在离别之后才懂得,这种蚀心噬骨的熬煎,叫作爱恋。
所幸,离灵谷的弟子出山,是在我做太子的第二年。
群雄相争的乱世,大楚内忧外患,西北有梁燕水火不容,东有吴越纷争不休,南有蛮族虎视眈眈。大楚皇帝的痼疾却每况愈下,退居行宫疗养,由太子监国。
我终于再见到她,是在楚国郢都的大殿上,西北梁国已攻陷大楚数地之际。
她一袭烈烈红装,在殿陛之前笑盈盈拜下:“衡庐弟子璎珞,奉师命前来助阵西北战事,听命于太子殿下。”
我在案前批阅奏折,闻声后墨笔直接掉落在地上。我从台阶上飞奔而下扶起她,良久竟只能欢欣地吐出三个字:“小师姐……”
她仰头打量着我,笑出了泪花。
她说:“苍良,你在皇宫中过得可还好?师哥们都出师了,他们有的去游说列国,有的潜隐山林,观望政局。我来辅佐你的大楚啦。”
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千言万语也道不尽久别重逢的欢愉。我有满怀关于她的心事,生怕碰碎眼前的幻梦,最终出口也只得化作一句轻叹:“小师姐,我很好,你来了,更好不过。”
我带她在皇城里游逛,看宫阙城楼、古树娇花、水榭游廊。回到东宫后,我对她说道:“你看,我过得多好。”
她喟叹:“苍良,何必和小师姐遮掩宫墙内的你死我活?”
我陷入沉默,她却忽而附在我耳边说悄悄话:“我帮你拿下这天下,你敢不敢要?”
刹那霹雳,我轻轻捂住她的唇,那一瞬,夕照穿越了房梁,惊起几粒飘舞的浮尘。她的双眸闪亮,我欣喜于她的志同道合:“你敢给,我自然敢要。不过在这里说话,还是小心为上。”
她哈哈大笑:“你只要信我便好。”
“我会让父皇给你最精锐的部队,等着你凯旋。”
暮春三月的雨微湿,带着朦胧的情愫,在依依杨柳烟间扑簌。大军开拔,小师姐为将,支援与梁国交战的前线。
小师姐行军诡计颇多,深入敌军腹地的胆略让众多老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军中皆传,璎珞女将红装飒爽,火凤绕她翻飞,恍惚是地狱杀出的修罗……我静坐在大殿上,听着前线祁关捷报频传,听着人们传说着那位女将的英姿,不免会意浅笑。
薄暮时,我喜欢闲坐在青翠的窗檐下跟自己对弈,想到博弈天下之时还能有一个懂我的知己,人生何其有幸,遂举杯遥祝远方佳人,一饮三叹。
至盛夏时,小师姐已收复大片失地,开始着手准备对梁国的反攻。
可待到初秋,怪事却发生了,大楚与梁国的战事陷入奇怪的胶着状态。
那日,手下的密探来报:梁国请了一个满腹韬略的军师助阵,璎珞用兵竟被他掣肘,慌乱中还失误了好几处。我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把围住的黑子一粒粒拣出,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军师叫什么?”
“衡庐大弟子,钟如琢。”
我手中的棋子撒落在地上,乱跳如珠。
我想起八年前的离灵谷,冬日的白雪飘飘,小师姐被钟如琢拭去脸上的油污,她耳根处的彤云在我眼前久久不散;我想起她曾花费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时光秘密炼制香墨,只为能趁着生辰那天送给她爱的人来表明心迹;我想起在那个谷雨的夜晚,身旁的少女伤心又失落,只是因为那个叫钟如琢的俊美书生。
我猛然掀翻棋盘,心底仓皇。纵是再美好的棋局,我竟也会有惶惶不敢落子的时候。
我撇下了朝中政事,快马加鞭去往西北祁关,径直坐镇战局。
直到星夜奔驰至祁关的中军帐里,我掩去疲惫,故作潇洒地铺开一局棋,看见小师姐面容苍白地单膝跪下,心底只剩无限的抽痛。
帐内凝重无声,烛火照亮她低垂的鬓发,她的眼眸中早已失了神色。
我屏退众人走到她面前,俯身怆然而笑,说道:“这么多年了,你果然还是放不下钟如琢。”
多年前那根小刺早已深深扎入我心,在不知不觉间血肉模糊。我的拳头紧紧握起,才明白这份爱恋有多深重,这份嫉妒有多深重。
我没料到苍良会赶来祁关。
说实话,当看见钟如琢稳坐敌阵军前,一袭白衣飘拂时,我心里是慌张的。其一,他最得师父真传,我好怕败了,再难助苍良夺这天下;其二,他是钟如琢,我曾爱慕过的人,我更怕苍良的误解。
怕什么,来什么。我与钟如琢对战,节节败退,苍良星夜赶来祁关,我惶恐不安地跪在他面前,以君臣遥隔的身份,听着他痛心疾首地询问是否是因为钟如琢。我哑然,我无从向他解释我的失误,正如八年前那份无疾而终的单恋,我也无从解释它的缘起缘灭。
我苦笑着说道:“不是啊,苍良,你相信我好不好?”
苍良却扶住我的双肩微笑:“小师姐,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允许你爱过别人,但我不许你在我跟前,还放不下从前的旧人。”
我惶然抬首,惊诧于眼前少年的从容。他薄唇微抿,眉目深邃,似乎是从前的模样,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已随着岁月在悄无声息地改变。毕竟,他将成为未来的帝王。
“我懂了。”我起身告退。
苍良在身后叫住我:“之后几日你听军令行事,只要不出差错,我有良策一举压制梁军。”
也不知苍良的计谋从何而来,他确实让人牵制住了梁军,而后佯装攻打主城,小股部队却已奇袭了梁军的粮仓。
梁军疲于奔波,楚军以逸待劳,我奉命掐出万千火蝶,趁着干燥的秋夜迎风放火,梁军溃败,虽亦有能人异士之徒,但再难挽回败局。
军中都夸苍良与我相合作战,简直是珠联璧合,堪称完美。梁国不得不向苍良提出和谈,而和谈的结果是,梁国忍痛割地,交出钟如琢。
清晨秋露霜重,晓雾弥蒙,我站在苍良身侧,看着高台下押送俘虏的队伍缓缓经过,看着钟如琢被人押上来,白衣染血,戴着粗重的镣铐,举止却依旧从容,笑如春风。我呆立着,雾气和他的白衣都太过寒凉,刺痛了我的眼睛。
这个号称神机妙算仅次于师父的天下第一人,却还是不得不俯首叩拜,跪在了大楚意气风发的太子面前,说道:“殿下终是没杀我,如琢在此谢过了。”苍良若要钟如琢死,梁国献过来的那就该是他的头颅。
苍良却只是摇头,说道:“留你一命,其一,只是不想浪费栋梁之材;其二,我不想让未来的太子妃难过。”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苍良是在说我吗?
时光好像被拉得无比纤长,高台周遭弥散着大片的白雾,飒飒秋风里的少年太子倏然拥住红裙飘飞的女将,在薄薄的日光里纤毫毕现。我闭上眼,他霸道的吻落在我的唇畔,仿佛要用多年积蓄的情感,吻开一朵含苞已久的花。
我从未细想过,这个始终隐忍蓄势的少年如此辛苦深爱,从避世的离灵谷到战火纷飞的国邦战局,默默等待了多少个春去秋来,月圆月缺。
得胜归来,班师回朝,我终于能够如愿以偿,在大雪纷飞的冬日,迎娶璎珞做太子妃。
大片喜庆的红铺排开来,白雪茫茫,迎风的雪粒扑在宫檐下的红绸上,盛大的迎亲队伍开入了宫门。梦了千百遍,她终于身披嫁衣站在我面前,微凉的指尖落入我的掌心。
璎珞居然也是爱我的,这是我从来都没敢奢望过的事。梦圆成真,她其实早已成长得聪慧通达,早已放下了钟如琢,我却介怀了这么久,实属不该。
红烛纱罗帐,我终于能够挑起她凤冠上的红纱,与她相拥,此心足暖足安。
次年开春,楚帝病重驾崩,我登基称帝,改年号天珞,封璎珞为后,执掌大楚千军。
天珞元年,梁国和南蛮趁机兵犯边境,被璎珞带兵杀退。
天珞二年,梁国联合燕国再犯大楚,我使离间计,加上璎珞奇兵制敌,梁燕元气大伤。
天珞四年,吴越战乱,最终俯首于大楚,岁岁朝贡。
天珞八年,梁燕终休战,向大楚称臣。至此,天下统一,史书翻向崭新的一页。
又是一年谷雨时节,我登临九尺高台,站在皇城的最高处孤身俯瞰。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想起,我也曾在皇后的发间簪上最美的牡丹,可如今她不在我身旁。
那是在离灵谷中待我最好的璎珞,那是努力维护我,不许旁人说一句坏话的璎珞,那是任性又率真、明理又极其爱笑的璎珞,那是用兵如神,要送我整个天下的璎珞……现在,她把天下送到了我的掌中,那她又去了何方呢?
乱世中的能人异士少之又少,师父的出山弟子尽皆被收为我的良将谋臣,而她的用兵之术更是出神入化。我一遍一遍摩挲过她的手,告诉她天下江山,她是唯一能与我共享之人。然而,她还是走了,在最后一场统一战里,她血洒长河,火凤哀鸣,猫儿一般的眼眸阖上后就再也没能张开。她独留我一人孤单坐看这万里山河!
南征北战,她只在我身旁停留了八年;畅游离灵谷,我从初识她至今已过了十六年。十六年岁月熬煎,从今往后,她却只能在我的记忆里陪伴我。
千帆过尽,她终于爱上了我,她终于陪伴了我,我以为终能换得长相厮守,谁知最是无情岁月刀,划开阴阳两相隔,她终是抛却了我。
我是钟如琢。璎珞死了,死在奠定苍良天下霸业的最后一战,血尽而亡。
我去看那位孤坐高台的帝王,满城牡丹烈烈花开,他凄凉举盏,孤影伶仃。我大笑:“苍良,你还是失去了她,你坐拥天下有什么用?我助你取天下有什么用?我们都失去了她!”
是的,苍良爱璎珞,我也爱璎珞,自始至终,一往情深。
人们都说我是不近人情的白衣公子,总是用超脱凡尘的笑容谋算着最深的天机,从来不耽于甜美的爱情,可事实并非这样。你们都被我骗了,我一直都爱着璎珞,璎珞也被我骗了。从她被收入师门,从她仰起天真烂漫的小脸跟着我,从她像一只小雀一样叽叽喳喳问这问那的时候,爱的缘分早已种下。
可惜,一切随着苍良来到离灵谷,戛然而止。
璎珞不再跟在我后面笑闹,她开始学会做一位有主见的小师姐了,她上哪儿都带着那只小尾巴,我看着她身后的苍良,恍惚看到当年我身后的她,而苍良比幼时的璎珞还要瘦削孱弱。
安宁的雪天,我们一同烧烤兔肉,我恬淡地笑,璎珞害羞地在我身前埋首,我的目光却与她身后的苍良相撞,我不明白他一个孩子的眼里,怎会蓄藏着如此变幻的伤悲。
后来师父私下告诉我,苍良是大楚皇族的血脉,亦是师父相中,日后可成为天下之主的天命之人。这个秘密那时只有我与师父知晓,我明白师父是要我成为辅佐这帝王登临绝顶的谋臣,而我亦有此愿。
所以我选择忍,在所有心绪躁动的时刻选择微笑与沉默。
谷雨前夜,我看见他们就站在洪崖下,璎珞的舞姿冠绝当世,苍良笑得开怀,而我只静立在洪崖侧上方的峭壁俯首,想了一夜的心事。
璎珞如果是辅佐苍良的最佳良将倒好,可她不止于此。我遥望天边的紫薇星宿掐指叹息,她会成为皇后,她将会母仪天下,我如若要想做好这个谋臣,我便什么也不能干涉。所以隔天的雪岩洞里,我忍痛拒绝了璎珞的情意。
火蝶簇拥中,我拱手相辞:“日后你注定尊享荣华,风光无限。我一介谋臣,绝不敢染指。”
时间会回应这份预言,她哭泣离去,我却回应不了任何苍白的话语。
她逐渐成熟长大,她真的成了他的佳人。她替他平天下,他给她极致荣华,而我始终默默看着,不论是最初去梁国成为卧底军师,还是最终归属到苍良麾下,哪怕镣铐加身,哪怕伤痕累累,只要还能望见她,哪怕她的手始终与他相牵,我都已不在乎。
中军帐里,我向苍良献上所有的良谋,只求他许下承诺,护住璎珞一世安好无忧。他答应了我,说道:“不用你讲,我自会用世上最好的东西来善待我爱的姑娘。”
于是我看着帝后恩爱年复一年,八年岁月,她在他的呵护里从容信步宫阙间。可她终是在沙场上葬身,帝王功成,红颜白骨。如果知道这个结局,我还会放手吗?
在烈烈悲风中,我又想起了当初,苍良在权力的巅峰时刻折下尊贵的“御衣黄”,簪入皇后的鬓发,他说道:“璎珞,你可记得在九安城的时光?朕曾想,唯有这尊贵至极的花,才不会折了你的美。”
我就坐在高台下,看着璎珞猫儿一般的瞳仁寂静地仰望苍穹,她的眼角再也不会替我无声涌泪。
到底是谁狠心?江山情重美人轻,究竟不过是心头一声叹息。
如今璎珞不在了,高台上空余帝王的徘徊,我也只能坐看这万丛牡丹,孤独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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