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周永福
六
华莱士飞离昆明,目的地为成都,半道在桂林降落,逗留了两小时。
在桂林,他视察了美国的一处空军基地,又访问了国民政府军委会第四战区司令长官部,适逢军委会副总参谋长白崇禧正在桂林与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准备桂柳对日作战事宜。
白崇禧曾经参与指挥过台儿庄、武汉和昆仑关等对日战役,张发奎也率部参加过淞沪、武汉、昆仑关战役,两人均属抗日名将。在悬有大幅军用地图的司令部内,华莱士与他们详细讨论了战局,白、张皆对前景表示乐观。
会晤将结束时,随行的“中国通”拉铁摩尔以诙谐的口吻,用中文问张发奎:“将军是否还记得雅伦医生的酒杯?”张发奎先是一愣,继而毫不含糊地回答:“望转告雅伦医生,请他再保管几天!”原来,张发奎曾于1932年游历欧美。他在国外宣传抗日救国受到各地华侨欢迎。在美国,一次聚会上,有位名叫雅伦的医生,举着一只盛满白兰地的酒杯对他说:“在我有生之年,如你能打败日本,情愿把这杯子送给你!”这酒杯,是他家的传家宝。张发奎当时毫不犹豫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又把杯子还给他说:“好!请您暂时保管!”抗战胜利后,张发奎被任命为广州地区受降官。雅伦医生果然托人把酒杯带给了他。
华莱士在桂林简单进餐后,复登机上路,于当日下午4时抵达成都。机场上早有四川省主席张群及省府官员、外交部驻川康特派员吴霭宸、空军第四路司令王叔铭等前来迎接。礼仪如前,不再赘述。
当晚8时,张群在省府礼堂设宴欢迎华莱士一行。中方军政官员邓锡侯、刘文辉、潘文华,美军空军将领及外侨百余人参加了宴会。礼堂悬挂有“欢迎美国副总统华莱士先生”的红底白字标语。考虑到华莱士对农业问题的关注,餐厅座次卡片上特意绘制了农民耕作的图案。
张群为国民党的元老。同僚们在私下称其为“蒋介石的怀刀”。他为蒋氏出谋划策,四处游说。蒋氏经常把最不放心、最难处理的事情交给张群去办理,张群也最能领会蒋氏意图,不折不扣地去执行。他先后担任过国民政府外交部部长、军委会秘书长、行政院副院长等要职。
张群的欢迎词和华莱士的答词内容都甚扎实,似乎都做了认真的准备,不像在昆明时,宾主的讲话显得有点随意。当然,也不同于在陪都重庆时,内容主要围绕着军国大事来谈。这时双方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中美合作,特别是经济合作方面。
张群先致欢迎词。他在表示欢迎之意后,依次讲了四点:
一是讲“蜀道已不难,文化在进步”。四川自抗战开始后,迁来了大批机关、学校、工厂,给盆地四川带来了新气象,随着航线的开辟,四川与美国之间缩短到四天半的航程,美国的专家学者不断往来,加快了四川与国外的科学文化交流。
二是讲四川成为“在攻倭寇中,重要根据地”。在抗日战争中,中国与美国合作,在四川建成了多处空军基地,使四川成为抗日的根据地,这是一种光荣的成就。
三是讲“希望与美国,永久谋合作”。希望与美国的合作从战时延长到战后的永久,从军事方面扩充到文化经济各方面。华莱士副总统是世界农业家,四川是中国重要的农业地区,此行来到四川,一定会感到特别的兴趣。
四是讲“我们当努力,酬答国宾意”。他表示“本人及四川全省人民,深愿在两国合作上尽最大的努力,以获得更大更多的成就”。
华莱士的答词近两千言,是他访华期间,除在重庆之外,在各地的宴会答谢词中最长的。这番答词,并非仅是表达感谢之意,而是具有演讲性质,似在阐述他对中国经济发展的看法。
他首先阐述了发展农业和发展工业孰重孰轻的问题:“四千年来,中国认为农民是一切文明的根本。不幸在现代的工业国家中,理论上有一种倾向,就好像工业比农业在实际上更重要更基本似的,这是一种错误。”他以美国和苏联为例,说明在现代情况之下,农业的改进必须和工业的发展齐额并进,农业与工业必须以相当的速率发展,有此无彼的发展是不会健全的。他表示,他虽然差不多毕生致力于研究农业,但是像他这样来中国没有几天的人,决不能提出美国什么样的农业方法最适于中国的情况。每一种气候,每一种工业,每一种人民,以及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它本身的科学。在中国的传统中,对于理性的崇拜是根深蒂固的,这就可以保证中国能够继续创造出最能适应中国的方法。
华莱士这一不要生搬硬套国外经验,而根据自己的特点搞建设的思想,颇有可取之处。
他接着谈了关于战后两国之间的经济合作问题:
我们为了我们两国的共同利益计,还热烈盼望参加你们经济建设的计划。凡是研究过战后贸易机会的人,都认为中国实行工业化,一定会增加美国生产的市场。工业化的中国,一方面可以增加它的出口,一方面也增加它的入口,如果其他因素不变,两个工业化的国家间的贸易,一定比一个工业化国家,和一个农业国家的贸易要大得多。
副总统华莱士用最浅显的语言,表明美国欲把中国打造成美国战后的广大市场的亚太战略。他出访前在美国就透露过,他希望中国不仅仅是美国战后资本输出,缓解国内就业矛盾的东亚大国,更是其未来“太平洋”时代美国西部的“新边疆”。
宴会至9时半乃散。
华莱士在成都前后共逗留三日。
6月28日一大早,华莱士一行由张群和四川省建设厅长兼水利局局长何北衡陪同,乘车参观都江堰水利工程。一路上,川西沃野一望无际。适逢新雨初霁,农田翠绿如洗,南风薰蒸,正值农忙时节,农民们正在地里辛勤劳作。他们大多都光着被太阳晒得黑漆漆的脊梁,背上的汗水泛着亮光。华莱士让司机在一处地方停下车,就近与一位老农通过翻译攀谈了一阵,临分手时还合了影。
上午10时左右,华莱士到达都江堰,都江堰水利工程位于当时成都平原西部的灌县,即今都江堰市。该工程建于公元三世纪,是中国战国时期秦国蜀郡太守李冰及其子率众在岷江上修建的一座大型水利工程,至今仍发挥着巨大的效益。对此著名的工程,华莱士早就向往,此时能亲临目睹,显得格外兴奋。
在何北衡的引导下,华莱士一行先到了伏龙观。何北衡四川德阳人,早年曾在北京大学学习,参加过五四运动。他思维敏捷,善于言辞。他边解说,边让来宾参观了江水分水鸟瞰图、都江堰工程模型。张群则给华莱士赠送了两部关于都江堰水利工程的书籍,并一一作了说明。
接着,华莱士一行继续由张群、何北衡陪同,参观了宝瓶口、灵岩寺、玉垒关、安澜索桥、二王庙等处。时近正午,烈日当空,华莱士欣赏山光江色,了无倦容,对所见所闻,均露奇异之感。他对陪同的人们讲,都江堰工程的原理并不复杂,但是它设计得如此巧妙,足以证明中国古代的水利技术多么发达。他沿途赞美不止,还向何北衡详细了解川西近年农业收成情况。
下午1时半,宾主方离灌县,约1小时后,返回成都。张群又陪华莱士一行参观了四川博物馆。该馆建于1941年,藏品数万,展有历代青铜器、石刻、壁画、陶瓷、钱币等文物及民族工艺品等。拉铁摩尔对中国历史比较熟悉,时为华莱士解说。至午后5时,众人始返寓邸休息。
6月29日,华莱士访问了华西坝的几所大学。
华西坝属于现今成都的武侯区,老人们习惯称之为“坝上”。抗战爆发后,为保存中国高等教育命脉,战区大学纷纷搬到后方。是年秋至第二年春,中央大学(医学院及农学院的畜牧兽医系)、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齐鲁大学、燕京大学相继迁至坝上。连同原有的华西协和大学等院较,师生骤然增至5000多名。抗战期间,前方尽管烽火连天,后方的空袭也隔三岔五,但是这里依然保存了一块相对平静的治学之地。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华西坝上的高等教育不仅没有萎缩,反而得到发展。华西坝一时学者荟萃,书声不绝,名噪中外,成为战时成都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陪同华莱士访问的,除宋子文、张群外,还有华西协和大学校长张凌高、齐鲁大学校长汤吉禾、金陵女子大学校长吴贻芳等。这三位校长均为留美博士。
华莱士访问时,时有讲演,内容不出鼓舞抗战,勉励勤学等。他在静居寺附近的四川省农科所作了关于玉米杂交的学术报告,参观了四川省农科所与金陵大学等合办的农业博览会,与国立四川大学农学院教授杨允奎等讨论了玉米育种情况。他称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玉米种植者有一个安全的世界”。在金陵大学,该校农学院院长、著名农业教育家章之汶向华莱士赠送了本院出的书籍40余种,其中有农业论文索引一书,弥足珍贵。华莱士向该校理学院电影与播音部赠送了14部儿童教育影片。该校森林系教授林礼铨是他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前后同学。同学相见,少不了一番握手寒暄,无关宏旨,不必细提。
七
6月30日上午11时30分,华莱士一行仍旧乘那架四引擎运输专机飞离成都,抵达了本次访华的最后一站——甘肃省会兰州市。
兰州依山带河,形势险要,地处我国东西咽喉要道。抗日战争初期,苏联为避免自己遭受德、日两面进攻,对中国抗战提供了许多军事援助。援助中国的军用物资,都需通过西北国际交通线抵达兰州,再被分送其他战区。兰州在战时便成为大西北的军事、政治、经济、交通中心,也成为日军狂轰滥炸的目标之一。蒋介石曾提出“重庆是抗战的根据地,兰州是建国的根据地”。他陆续派出朱绍良、谷正伦、蔡孟坚等亲信干员坐镇兰州,分别担任第八战区司令部长官、甘肃省长及兰州市长。一时间,军政要员、社会名流、国际友人以及各地灾民熙来攘往,不绝于道。华莱士的到来,更给这座西北古城平添了几分热闹。
机场上搭起了彩门,悬挂着中美两国国旗和欢迎标语。省主席谷正伦、外交部驻甘特派员凌其翰、空军第二路司令罗机、省府各厅长张心一等、省市参议会各议长张维等及市长蔡孟坚前往迎接。朱绍良因远在新疆有公干,派出八战区司令部参谋长张铿桂中将作为代表来迎接。前来迎接的还有美国大使馆秘书代表郝瑞德、苏联大使馆代表列道夫斯基等。迎接仪式各地差不多,不再重述。
华莱士一行被接至省政府后花园的行馆休息。甘肃省政府所在地原为明代所建的肃王府。府内宫阁巍峨,亭台错落,花木繁盛,泉溪相连,北滨黄河,景色十分优美。华莱士由谷正伦陪同,登上了位于花园北部的望河楼。黄河在眼前惊涛澎湃,奔向东南,吼声如雷,撼人心魄。岸边巨大的水车转动不已,把河水不断地提升至岸上的水渠中。他一边赞美着农民的智慧,一边说:“中国西北当需大量机器动力。”
下楼后,华莱士一行由甘肃省建设厅长张心一陪同午餐。
张心一是位农业经济学家,1925年毕业于美国依阿华农学院畜牧系。这个经历,使他和华莱士既是同学,又是同行。
下午2时15分,仍由张心一陪同,乘车过黄河铁桥,前往徐家山参观植树造林实验场。
徐家山在兰州北郊。1940年底,张心一出任建设厅厅长后,即在该山进行种树种草、保持水土的实验,几经春秋,这里丰草长林,渐成气象。此举开创了我国荒山绿化的先河,引起了国内外的高度重视,不断有专家、国家元首、政界要人前来参观、考察。1942年8月,蒋介石来甘肃时,在谷正伦、张心一的陪同下,也曾登临此山。他对这里种树种草,绿化荒山的实验,连连称赞。视察后,他留下手谕,责成省府支持、督办兰州绿化荒山的事业,还拨给专款2000万元(纸币)。省政府于民国1943年元月,曾将该山命名为“中正山”。
华莱士上得山来,举目四顾,只见童山秃岭之间,唯有试验场一带红柳依依,侧柏青青,绿意苍翠。他对试验场采用水平沟保存降水的办法非常欣赏,表示要将此经验带回美国。
返回途中,他们又参观了皮毛加工厂和农业土产展览,至4时许始返行馆休息。
下午5时,华莱士一行旋至兰州城南新近落成的西北大厦,参加由谷正伦邀请的茶话会。
西北大厦是当时兰州市最体面的一座现代建筑,竣工不出一个月。大厦为砖木结构,欧式风格,门庭三层,主楼两层,有80多间房子,地面是马赛克和水磨石的,有取暖用的壁炉,吊灯、璧灯一应俱全。礼堂中高悬中、美、苏、英四盟国国旗及首脑肖像,应邀出席的各方面头面人物300多人。
首先由省主席谷正伦致欢迎词。谷正伦早年曾赴日本学军事,并加入同盟会。归国后,参加过武昌起义与护法战争,历任首都卫戍司令,南京市代理市长等,曾因奉蒋介石之命组建宪兵部队,并担任宪兵中将司令,故对其有“中国宪兵之父”的说法。人们在私下也唤他为“谷大胡子”。他也像当时的许多军人一样,头皮、下巴刮得净光,但是他上唇的两撇胡须异乎寻常地浓密,须尖还向两边扬起,仿佛鼻子下面悬了只大菱角。这天,他把胡须打理得根根不乱,穿一身浅灰色的毛料中山装,嗓音也格外清亮。
他在讲了一段对华莱士表示敬仰和欢迎的开场白之后,紧接着说:
我们知道阁下诚为加重援华之保证而来,阁下说过:“中国与美国并肩作战,并不是世界政治的一个偶然。”“缅甸之沼泽、喜马拉雅山与日本军舰,均不能阻止美国一切可能的援助予紧急之民族。”这些名言警论,已经为我全国同胞所传颂不忘。唯有美英苏中四国紧密无间的团结与合作,才是未来世界更佳秩序的保障。
作为一个地方官员,发此宏论,多少有点儿僭越之嫌。其实,在场的人们都明白,他的这番话,是遵照重庆方面的指示讲的,意在提醒华莱士,在离开中国国门后,别忘了曾经作过的承诺。
谷正伦随后介绍了“敝省”农业的现状及未来的打算,并表示:“我们认为经过贵国技术上的协助,建设西北应有无限光明的前途。其能造福人类,正如贵国西北部之成为世界仓库一样。”
70年后的今天,翻开那些尘封已久的文献,再来品味这些话,谷主席表面上的高谈阔论,难掩实质上低声下气的求助,令人不由感到一阵阵的酸楚。作为一个弱国,老百姓可怜自不待言,就是当官的在强国面前,也是何等的缺少精神头啊!
华莱士的答词比较简短。他除了表示“适才主席曾谓,太平洋上之永久和平,有赖于中美英苏之间互相谅解与合作,余对此深表赞同”外,主要谈对兰州水土保持的看法。
他说:适才参观中正山,见此地土质土壤与美国西部多相类似。而兰州附近土层之深厚,似系多年风沙所积累。余对此间人民沉毅坚强之性格,甚为钦佩。兰州土壤余觉应以科学方法与坚决之信念从事以水土保持,否则年久可能变成贫瘠。吾人固知适合于农田之土地,则不适合于畜牧,适合于畜牧者,又不适合于农田。往往畜牧之发展,便能害农田之发展。美国洛矶山东部,昔者曾因畜牧发展关系,致使树木杂草减少五分之一,而于水土保持上不无影响。今日睹此种种树植株情景,甚感兴趣。如能长期试验,当可发觉何者适宜。外国专家的建议并不一定适合于你们,只能参考。余以为独出心裁之研究才能适宜于当地之需要者矣。
兰州四周土层的成因,究竟是风沙累积,还是泥沙沉淀,可另作探讨。但是华氏关于农、牧、林三者与水土保持之间关系的见解似还中肯。多年后,甘肃省在一些地方推行的退耕还林、退耕还牧、种草种树、治穷致富的政策,和华氏的说法倒也不无相近之处。
茶会结束,已到午后8时。谷正伦又将华莱士一行接到省府后花园澄清阁夜宴。阁外,花木影浓;阁内,曲栏繁灯。吃的是中餐,说的是套话,不必细提。
7月1日,也就是华莱士一行到兰州的第二天,上午9时30分,他们由建设厅长张心一、外交部特派员凌其翰陪同,前住兰州东郊的兴隆山祭奠成吉思汗陵寝。从闷热的四川盆地,一下子来到凉爽的西北高原,华莱士自觉神情为之一爽。他对张心一讲:“昨夜之安眠,为余离美以来最舒适之一宵。”
兴隆山位于兰州市东,距城60公里。该山群峰如浪,巨松似盖,被誉为“陇右第一名山”。山上历代兴建的庙宇楼阁,或依山面壁,或深藏密林,在飘忽无定的白云间,时隐时现;颂经和钟鼓之声,也伴随着阵阵风声和松涛,时断时续。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这里确为一处遗世独立的洞天福地。
1938年日军进犯内蒙古包头,欲侵占鄂尔多斯,进而控制蒙古族圣地——成吉思汗陵寝所在地伊金霍洛。成吉思汗为世界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我国元代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其陵寝对中华民族具有重要的精神价值。为免遭其受到日军的盗窃或轰炸,1939年春国民政府作出了迁陵计划。考虑到甘肃是抗战的后方,成吉思汗生前又曾在兴隆山屯兵、整军、养病、疗伤,遂选定兴隆山为成吉思汗灵棺暂厝之地。当年7月1日,灵寝迁至该山大佛殿。此后,赴兴隆山祭奠成灵,成了各界人士到兰州时的一项重要的日程。蒋介石和
张治中来兰州时,也都住在兴隆山,并往成灵致祭。
10时30分,华莱士及随员、陪员抵达山脚,遂弃车步行登山。沿途花繁草荣,溪流潺潺,华莱士状至愉快,对见到的草木名称询问颇详,张心一均一一说明。有一种叫“珍珠梅”的,华莱士表示喜欢,说在美国未曾见到(张心一待其秋天结籽后,收集一包寄给了他)。他们在山腰古庙歇了歇脚,继登山顶,而至太白泉。此处有一眼古泉,水质清冽,四季不干。传说南宋时,境内久旱无雨,当地百姓曾来此求助太白金星,当夜大雨倾盆,之后“太白泉”声名远播。当张心一把这一传说讲给华莱士后,华氏甚觉有趣,连连学着中文叫道:“太白泉,太白泉……”
当他们进入大佛殿成吉思汗陵寝前,祭奠仪式旋即开始。成吉思汗灵寝供在正殿中央,中悬成吉思汗像,相貌魁伟刚毅,像前安放成吉思汗银棺,棺周镶嵌由黄金雕琢的龙凤图案,上面覆盖着彩绸祭幛。灵柩右侧竖立着一支钢矛、一把宝剑,为成吉思汗遗物。殿内以黄布设幕,悬挂着各界致祭时的花圈、挽联、匾额。在由守陵的蒙古族同胞诵经声中,华莱士亲献花圈,默对银棺肃立致敬。礼毕,拉铁摩尔与蒙古族同胞用蒙文交谈,询问成灵迁移过程。他曾在蒙古地区考察数年,学过蒙文。他将了解到的情况向同僚作了转述,闻者无不动容,增钦慕之色。至下午2时30分,众人始登车返城。半道上,有一羊群掠路而过。华莱士让车停下,下车仔细观察羊的品质,并与牧童通过翻译对话良久,临别还摄影留念。
返回市区后,他们又顺道参观了位于宁卧庄的工合实验场。这在当时是为了弥补战时工业生产力的严重不足,一些地方将原本零散的小作坊组织成的半手工、半机械的规模化生产企业。该场正在生产皮衣。华莱士从头至尾地参观了自洗毛起至成品入库的各个生产环节。他表示对中国西北工业发展的远景表示乐观。兰州工业合作协会给他赠送了一块自产的织有雄鸡图案的地毯。他可能想起了在重庆时,人们送他的中国画“竹与鸡”的含义,便高兴地说:“胜利!黎明!”一经翻译,众人一起鼓掌欢笑。4时,归抵行馆,略事休息后,他们又在谷正伦和蔡孟坚的陪同下,到市区的兰园参观。
兰园一带,原有一座建于唐代贞观年间的大佛寺,经历代修建,规模宏大,金碧辉煌。寺内古迹、文物甚多,藏经阁珍藏的唐刻以及明刻《大藏经》,共6000多卷,尤为镇寺之宝。1939年日本飞机频频轰炸兰州。每当警报声起,人们纷纷躲避,而主持该寺的蓝方丈总是在寺内双手合十,诵经不止。最终,寺院毁为废墟,蓝方丈也遇难圆寂。1941年兰州设市后,经社会募款,市民义务劳动,在大佛寺废墟上,用断瓦残砖兴建成了一处文化体育娱乐场所,其中有小学、儿童健身馆、体育场,可容纳500人的大礼堂——“抗建堂”以及招待所——“思危斋”等。
当天,适逢儿童健身馆开幕。建该馆时,美国曾捐助一万美金。华莱士参加了开幕仪式,该馆给他赠送了一幅国画《黄河灌溉图》。画面上,河水滚滚,岸边,水车座座,寓意中美友谊源远流长。华莱士接过,甚为愉快。在参观小学时,有组织好的数百小学生列队欢呼:“欢迎华莱士副总统!”华莱士挥手答谢,并说:“看到诸位小朋友,不仅使吾看到现在中国之力量,尤使吾人想及未来中国之力量。”他在体育场打过一场排球后,即被接至思危斋晚餐。晚8时,他出席了市政府于抗建堂举行的文艺晚会,观看了评剧《游园惊梦》和《霸王别姬》。
华莱士在兰州逗留一天半。他给甘肃省府赠送了数本有关民生和农业改进的书籍、数把田间锄草的三角锯齿铲子、一批耐旱的牧草种籽、一包美国“蜜露”瓜种籽。
这些耐旱的草种是华莱士应张心一的要求带来的。华莱士访华还未动身之前,在甘肃考察水土流失情况的美国罗德明博士正准备启程回国。他是一位生态学家及水土保持专家。华莱士和张心一在美国读大学时都听过他讲课。他征求张心一的意见,华莱士访华时需要什么帮助。张心一提出,请华莱士来华时带一些耐旱的牧草种子。罗德明回到华盛顿后就向华莱士讲了张心一的要求,并向华莱士描述了甘肃小脚妇女跪在田间锄草的情况,建议给中国送一些可改变这种耕作方式的农具。
张心一后来将草籽交给本省天水地区试种,有的获得了成功;将铲子仿制了一批交给兰州近郊的雁滩试用,据华莱士介绍,这种铲子小脚妇女可以站着锄草;将“蜜露”瓜籽安排在兰州北部的旱沙地中试种。瓜籽试种竟大获成功,色香味俱佳,人们称此瓜为“华莱士”。新中国成立后,甘肃省长邓宝珊建议将其更名,遂改为“白兰瓜”。这是后话。
谷正伦给华莱士赠送了一卷来自敦煌石窟的古代手抄佛经、两只在甘肃洮河流域出土的已有三千年历史的周代陶罐,还给其随员赠送了几只兰州特产刻葫芦,上面刻有精美的山水和仕女图。现在来看,送特产工艺品甚好,但是拿国家文物当礼品,确不妥当,可能当时的中国官员对出土文物的理解与今有所不同吧!华莱士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连连称谢之余,表示说,他个人不配据为己有,他将会转送给美国博物馆保存。他还将腕上的手表取下,又掏出衣袋里的钢笔,送给谷正伦,请他转送给他的“公子与小姐”。
7月2日早上7时30分,华莱士一行结束了本次访华的全部日程,打道回府。登机前,他用中国传统的作揖方式向送行的甘肃官员打恭告别,并就访华观感,向记者发表了书面谈话:
余在斯访华两星期中,所考察者极多,学习心得亦多。余素知中国农民,实为民族之柱石。杰克逊总统,认为凡耕者有其田而获有教育之农民,乃支持代议政府之要素。余深信民主政治的中国,改进农业建设以后,对杰克逊之名言,必将认为真切。中国虽因经济之困难,军事之挫折,然其抗日之精神,就余所知仍极坚强。余获见我美军官佐士卒,悉抱美国最好的传统之战斗精神,余在十四航空队司令部及其前哨站,并在第二十轰炸机队司令部,获见我国空军人员,对于打击日寇,使日寇日益焦虑之能力,均有自信。余获悉中美两军之关系,完全基于自然的谅解与合作精神之上,尤为深慰。余于离华之俄倾,对中美友人,不惜其宝贵之光阴,陪同考察,殷勤招待,谨表谢意。蒋主席一日万机,不惜抽暇向余申述其所为中国之贡献,而蒋夫人以抱病之躯均为其祖国作亲切之说,余尤欲向其衷心致谢!
八
7月9日,华莱士一行抵达美国西北城市西雅图。
华莱士即于当日由美国国家广播公司发表了他出访的演讲词。在演讲词中,他要告诉美国诸君,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有着迫切的合作愿望。他深信,此次战后,美国在亚太的一些主要区域,创办新企业,进行新投资,开展新贸易,对于美国步入太平洋时代,较前更具重要性。他还指出,亚洲战后发展,关系着世界和平。中国之工业化,亟需技术帮助。
7月10日下午4时30分,华莱士走进了白宫罗斯福办公室,向总统送上了他出访远东的报告。他们还会谈了两个小时。当他离开白宫时,等候多时的100多名记者,蜂拥向前,将他包围在中间。这时,正值美国新一届总统大选临近,记者们很想知道,他是否和罗斯福总统就此问题进行过讨论,也急切希望华莱士对将来副总统选举前景能有所表示,但是,华莱士对此一笑置之,只是称:“余等曾就中国之形势举行长久之重要谈话,余等别无讨论。”当记者进一步追问他们讨论的是否系军事形势时,他肯定地回答:“余所指系军事形势。”但再无其他明确表示。有细心的记者注意到,华莱士进入白宫时,“虽当长途跋涉之后,精神乃极焕发”,而“辞出时略露倦容”。
罗斯福和华莱士对中国的真实看法,成为众人——自然包括中国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想知道而一时了解不到的情况。
就在三天前,即7月7日,正值中国抗日战争七周年纪念日。罗斯福总统致电蒋介石:
际兹贵国抵抗日本侵略者残暴与挑衅之袭击之七周年纪念日,全美人民皆对贵国之精神表示敬意。贵国人民经此漫长之七年,在日益增加之困难及牺牲中,以英勇之精神与决心,献身自由,贵国所树之榜样,诚为鼓励全体联合国家。欧洲及远东方面日渐高涨之胜利怒潮,正加速贵国军队驱逐侵略者出境,及贵国在建设普遍和平繁荣共同任务中,负起适当责任之时日之来临。吾人庆幸贵我两民族间深切而相互了解之友情,曾经多年之测验,今日在作战方面,亦表现其充分之团结合作。
当天,美国国务卿赫尔及各州州长,英国首相丘吉尔,还有东南亚战区总司令蒙巴顿都致电蒋介石,对中国七年苦斗表示尊崇,对中国抗战功绩表示赞扬。蒋介石也一一复电,感谢支持合作,重申必胜信念。欧美诸多报纸也纷纷以大号字体做标题,盛赞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
对这些赞颂之辞,听着自然舒心,但是,蒋介石未必会放在心上。他在乎的是另一种情况:有报告称,华莱士由于不摆官架子,易于和各类人员打交道,因而在访华期间听到了许多不利于政府的言论,引起了他的密切关注。6月27日,华莱士在成都给他发来电报,其中讲:
我们在尊寓进行的谈话以及在我访问重庆、昆明和挂林时看到的中国状况,进行了反复认真的思考。我们——美国人以及中国人——所面临的局面非常危急,但是如果迅速采取行动发挥新的力量,注入新的精神,局面并非无望。
这才是他非常忌讳的事,因为这有可能影响美国的对华政策。7月8日,他借关于拟定中美两国合作具体方案事宜,自重庆致电中国驻美大使魏道明,并要求其将电文转交华莱士。电文中仿佛不经意地提及:
至于中国目前情势之严重,诚如阁下系念者,但实际内容并未如阁下在各地所得报告之危险与绝望之程度,此当能于今后事实演变以证明之,此不得不为阁下己者道之,请勿为此过预。
他是在告诉华莱士,不要偏听偏信,他听到的对政府的指责未必属实,实际情况也不是一团糟。他还不放心,又于7月11日,给在华盛顿的国民政府副院长孔祥熙去电报,重申这一观点:
闻华副总统此次在昆明、桂林接其军官与教士等报告,皆称中国军队走私、营商,不能作战……军民皆对我政府全失信仰,军民之间亦不能合作……请予注意。此种实事在某一地某一时或所不免,但此决非全国普遍之现象,而为一时一地偶然之变态,在所不免。
他要孔祥熙在美国上层进行解释,最大限度地消除他们对中国的糟糕印象。他还提醒孔祥熙:“唯此意不必急于说明,否则以为政府有意强辩掩饰。”
半个月,跑了半个中国,华莱士究竟有何观感呢?
他在送呈罗斯福的出访报告中说,中国的局势是令人沮丧的,人民普遍厌恶国民党政府,认为蒋介石因为对中国共产党的憎恨和对苏联的不信任使得他远离自由主义人士,他在思想和观点上完全是“东方型”的,他被一群品质相同的坚定追随者包围着。结论是,“在现时,除了支持蒋介石外,似乎没有其他选择,现在明显没有一个中国领导人或集团具有足够的力量去接管政府。然而,在支持蒋的同时,我们应以尽可能的方式影响他采取由中国进步人士指导的政策,这将激发民众的支持,并给中国的战争努力注入新的活力”。
何谓“东方型”?华莱士没有说明,大概是指缺乏现代民主政治意识的民族主义吧!不过,此时对于处于各种危机中的蒋介石而言,如何看待,固然重要,而如何对待,即支持不支持才是最为紧迫的现实问题。但是,当时的蒋介石对此“结论”并不知悉,反倒是驻美大使魏道明给他传来在美国听到的消息:据传,华莱士对罗斯福讲:“国民政府即将崩溃。”这使蒋介石对华莱士反感至极。
华莱士访华之后,在给罗斯福的总结报告中,对国民政府的官员,普遍评价不高。如说农业部长沈鸿烈“几乎一点也不懂农业”,教育部长陈立夫是“一位主要的反动党派政客”,还说甘肃省主席谷正伦是“一位外表温和的反动分子,他在担任南京警察局长期间,得到了‘谷屠户的称号”。笔者无意为这些官员们辩护。他们依附于一个即将溃败的政权,正如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其行迹自有种种不是。但在当时争取民族独立的正义战争中,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也不无可圈点之处。如陈立夫,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为中国保存教育资源,发展教育事业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再如谷正伦,在当时那个艰苦的年代,在贫瘠的甘肃,推动交通、水利、教育、造林等事业的发展,为抗战前线组织输送了大批的军粮、战马和款项等,成绩也不容否定。至于沈鸿烈,早年学的是海军,要他在华莱士这位科班出身的农业专家面前,说菽粟桑麻春种秋收,难免会有班门弄斧之感。所以,华莱士对这些人当时的评语,未必很公允。
华莱士可能从中国官员的口中,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内容,便在总结报告中讲:“和重庆的其他中国官员的谈话索然无味……和一些省政府官员进行的谈话也没有很大意义。”回顾他在中国期间在有些场合的说法,却与此不尽一致。当时《西北日报》载,他在兰州,数度向人们述说其对各官员之钦佩。他称赞省主席谷正伦“谦恭温和,果决坚毅”,生活“平民化”,对其建设计划赞誉有加;夸奖建设厅长张心一为“志愿最远大之农业专家,有澄清黄河之魄力”,等等。华莱士报告中的看法应该是他真实的观点,报纸上刊登的内容也估计不会是凭空杜撰,但是二者褒贬口气明显不同。这只能推出一个结论:即华莱士在中国官员面前讲的“对各官员之钦佩”,并非是真话。那么,他既然能违心地客套,又怎能指望那些官员们在他这位外宾面前,就应该掏心窝子地实话实说呢?又为何不理解那些官员们的“索然无味”呢?
华莱士访华期间促成的美军观察组,先后于7月22日和8月7日,一共18人分两批到达延安,开始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进行考察。延安《解放日报》于8月15日刊登了毛泽东亲自修改的社论《欢迎美军观察组的战友们》,社论称,美军观察组到延安,是“中国抗战以来最为令人兴奋的一件大事”。观察组得以成行,打破了国民党对中共的长期封锁,改善了中共的外交处境。
观察组经过考察,写出了大量报告。这些报告对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们认为:“中国共产党将在中国存在下去,中国的命运不是蒋介石的,而是他们(共产党)自己的。”他们向美国政府提出了应该重视中国共产党及其武装力量的建议。这些看法,使罗斯福增强了其“扶蒋联共”政策的信心,也使他的继任者杜鲁门对蒋介石增加了不信任感——当然,由于政治理念的缘故,他们不可能同共产党完全合作,也不可能彻底抛弃国民党。
此后,直到解放战争期间,中美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关系。蒋介石既需要美国援助,但又心存种种疑忌。美国政府虽然还是公开地支持着蒋介石政权,但总是瞻前而顾后,抱着进行“短期投资”的打算,并没有采取孤注一掷的政策。
华莱士访华的这年年底,罗斯福第四次当选为美国总统。被罗斯福看中且获当选的新一届副总统是杜鲁门。罗斯福认为,华莱士过分崇尚自由主义。在新一届政府中,华莱士改任商务部长。没过几个月,即1945年的4月12日,罗斯福总统脑溢血逝世。
当时中国政府所赠挽联为:为人类争自由,林肯与还,谁与匹者;绎大同之绝学,仲尼而后,意在斯欤。
中国共产党机关报《新华日报》发表了题为《民主巨星的陨落─悼罗斯福总统之丧》的社论。
罗斯福逝世后,杜鲁门接任为总统。华莱士与杜鲁门政见分歧,两人势同水火,后被杜鲁门解职。他也渐渐息影政坛,待在位于纽约的农场研究玉米种植。他曾将中、苏之旅写成了《苏维埃亚洲之行》一书出版。另有人将他任副总统期间的日记整理出版,名为《幻想的代价》。(编辑 潘 鹏)
(作者是甘肃省人大研究室退休干部)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