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小人物与迷惘年代的南方

时间:2024-05-04

钱钰

摘 要:《黄雀记》是苏童首次将笔触投入当下时代的转型之作,以小人物为切入点展现了社会中的欲望和迷惘。小说延续了“香椿树系列”凄迷隐幽的南方叙事,以多重隐喻连缀起整部作品。其流畅清丽的语言流露出颓废美学的体验,从中拷问生存的意义和宿命的存在。

关键词:小人物  隐喻  南方叙事  时代性  命运

一、小人物形象中体现的时代特征

苏童之前的作品如《妻妾成群》、《红粉》、《我的帝王生涯》、《武则天》、《碧奴》直到《河岸》,都与历史书写紧密相连,帝王宫闱的诡谲,久远神话的悲凉,民国金粉的妖娆,个体生命潜沉在历史长河中,营造出一种苍凉幽深又魅惑的氛围。到了《黄雀记》,他却笔锋一转,将故事背景定位到20世纪八十年代到21世纪初的时光,显示出对当下社会人生的关照。作品中的人物也不再是帝王将相或是豪门大亨,抛弃了宏大叙事和史诗性描写后,从香椿树街走出来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折射出时代的光影。

祖父这个形象是串联全篇的线索人物,故事的发端就是从祖父的“丢魂”开始。作者解释祖父“丢魂”的原因是他两次放弃了自杀,因而只能留下肉身却保不住灵魂。这个说法并不能完全阐释“丢魂”的外因和内涵。与《妻妾成群》中的飞浦和《罂粟之家》中的刘沉草相比,祖父延续了这种苍白病态的特质,然而失却了其中耽美魅惑的成分,呈现出一种彻底的懦弱可悲性。他对于生始终是混沌和迷茫的,随意的自杀和放弃,浑噩的为偷来的岁月窃喜,无所谓生和死的意义,最大的动力便是每年拍一次“遗照”。当生命只剩下生物性一般的苟活的时候,祖父的“丢魂”就成为了必然。他在“寻魂”的过程中,实际是想摆脱迷茫混沌的自我,找寻的是生命动力和自我认同。隐在祖父这个形象背后的是传统的父权家长制的衰败。父辈们掌控子孙的集权能力在这里被全部粉碎,祖父挂在客堂上的照片被保润父亲用水果刀轻松地刮下,保润妈直呼祖父为“老疯子”,孙子保润更是将他用绳子捆绑起来。父权的强大控制力被消解,原有的秩序被打破,父辈们不再是子孙们敬畏的对象,也不再能够给予子孙指引未来的能力,整个世界恍若失去了前行的路标。在一次次从医院出逃的“寻魂”历程中,祖父企图寻回曾经的自我和控制力,最终却只能在失忆与疯癫中聆听暗夜里先祖的叹息。

面对摇摇欲坠的父权,作为子孙辈代表的保润和柳生,并未展现出青年人的蓬勃希望,而是将青春挥霍在香椿树街上,依着荷尔蒙的冲动开始了长达十年的纠葛。在西方文学中,“成长小说”是其中十分重要的类型。如《大卫·科波菲尔》、《汤姆·索亚历险记》直至最近的《哈利·波特》系列等,都描述了主人公历经磨难后成长最终达到人格完善成熟的过程。然而在《黄雀记》中,三位主人公仿佛停留在某个时间点上,身体成熟心智仍旧如初。保润一直以来都按照母亲的安排生活,他的世界里没有自我认同带来的满足感。他自尊又自卑莽撞的个性给他和仙女的罗曼史画上了暴力的结尾:保润用自己最擅长的捆人技术将仙女捆了起来。讽刺的是,当原有的父权秩序逐渐崩塌的时候,保润却又用暴力完成对父辈们的凌驾,这岂非走上了循环的老路?十年后的保润并没有学会稳重和成长,选择了在柳生的新婚之夜杀了他。保润最后的复仇绝非哈姆雷特式的陷于感性和理性中的挣扎,仅仅是纯粹的被感性牵引。他是一头徒劳冲撞的困兽,却始终未能找到前方的出口。作者巧妙展现保润莽撞木讷性格内的一抹柔软,面对怀孕的仙女,“他沉默了几秒”,“乌黑的手里抓着一朵莲花”。 [1]287

文中的另一位男主人公柳生出生在富裕之家,旱冰、电影、跳小拉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最终铸成了强奸的大错。家人用钱使保润做了替死鬼之后,柳生看似改邪归正,学会小心谨慎的生活。实则他的内心一直陷在年少的这段记忆里。开着面包车四处“投资”,照顾保润爷爷的举动使他自以为获得了平静。但在保润和以“白小姐”身份归来的仙女重新出现在他生命里时,他在找寻青春的动力与求得现在的安稳中还是怯懦地选择了后者。柳生可谓是当下很典型的一类人,恣意妄为没有目标,渴望掌控人生却又缺乏承担。如同王德威所说,苏童笔下这些引人注目的倦怠男人,“从未真正成熟,根本就像张爱玲所谓‘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2]118

《黄雀记》中的女性角色呈现出怯弱病态的形象,而作为作品中唯一的女主角仙女又如何呢?与《妻妾成群》中心机深沉的颂莲不同,仙女看似掌控着文中两个男主角的命运,实则自己的一生就像浮萍般漂浮不定,十年前被柳生强暴,十年后怀了不爱的人的孩子被逼跳河。幼年成为孤儿的经历使她不再信任他人,仗着姣好的容貌乖戾张扬,在本可以救赎自己的时候选择追逐金钱和权力,最终万劫不复。这个只有小聪明而缺乏真正智慧的女主角,渴望得到幸福然而从未抵达幸福之路。仙女这个角色延续了苏童一贯的“红粉”形象,通过其凄艳的命运和最后走向毁损的结局,流露出一种悲凉的“颓废”之美。

《黄雀记》中营造了一个充斥着“庸众”形象的环境,“看”与“被看”模式依然存在,只是这里不再有启蒙者的存在,如无物之阵的宿命轻易地击倒了每一个人。然而这些小人物却显得更为悲凉与真实,更为贴近尘世。这也是这个时代的通病,太多的喧嚣引诱人追逐,最终陷入了自我迷失的混沌。海德格尔曾有过“被抛在世“的观点,当自己无法回答从哪里来又去往何处的时候,是选择“过客”式的反抗绝望还是保润们的走入迷惘?启蒙者已死,留下一众小人物在市井里挣扎。“小说透过叙述的故事、人物,触及的是那个时代的伦理、欲望、物质和精神失落与惆怅的存在境况” [3]84,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保润,是柳生,抑或仙女。

二、多重隐喻构筑的苍凉宿命

作者通过对意象与隐喻的精心设计和运用,使一环扣一环的多重隐喻构成了一个精妙的结构,将文中的每个人都陷在“宿命”这个巨大的阴影里挣脱不出。祖父的“失魂”是第一个隐喻,“魂”象征着他的自我和对家庭的掌控。随着祖父被送进井亭医院,他被拆解的红木大床则是第二个隐喻。大床被肢解和变卖,父权遭到了子孙们的挑战,曾经的“君臣父子”只幻化为祖先哀泣的叹息夜夜飘浮在香樟树街上。木床的每个构件仿佛都寄托着一个祖宗的魂灵:“祖宗们的幽魂从木缝里崩溃四散,不同的祖先有不同的心胸,有的宽容后代,默默地走上迁徙之路,有的心胸狭窄,绝不宽容不肖子孙。”[1]22保润研发出十几种绳结的系法将疯癫的祖父捆绑起来,由此引出了第三个隐喻,即对既有权威的反抗。“民主结”、“法制结”的名称也是对当下社会的一种反讽。纠缠三位主角的水塔是一个笼子,三个人在这里拥有了共同的秘密,也因此沦为挣脱不出的兔子,十年过去还是回到了原点。柳生为重逢后的仙女追债得来的马则为作品增添了一抹玄幻的色彩。马是成功的象征,柳生得到马却又被迫放弃使成功的幻影终于破灭。白马在清晨的香樟树街上奔跑的意象成为一个道具,作者借此“实现对现实的变形,带我们到一个既实又虚的世界里去”。[4]故事的最后,仙女生下了红脸蓝眸的“怒婴”,“红脸”象征着久违的生机与活力,“湛蓝”则象征着纯净无垢的新开端。

最大的隐喻莫过于书名《黄雀记》。文中从始至终并未点出明确的“黄雀”意象,但“黄雀”的确贯穿全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说用绳结捆住仙女的保润是“螳螂”的话,那在之后奸污了仙女并反诬保润的柳生无疑是“黄雀”了。而随着一个又一个隐喻的推进,三位主角仿佛始终被一个巨大的阴影追随身后,最终一死一伤,一个远走天涯不知所踪。原来真正隐藏在人物身后的“黄雀”,是时代社会与个人性格造就的宿命。苏童相信人性的与生俱来和苦难的宿命,保润们的心灵和性情并未随着时光流转而成熟,人性的停滞带来了“成长的未完成”。逃亡和回避并未终结苦难的命运,苏童在这里展现了自己的生命哲学:“人在尘世的一切也许注定了捉襟见肘和无法超越,而精神的飞翔的梦想寻觅到的不过是另一种颓废的生命体验。”[5]166正因为如此,造就了保润的“春天”,白小姐的“夏天”和柳生的“秋天”,三个季节印证了生命的三种状态。保润的春天没有生机和活力,唯一的萌动止于一场悲剧;白小姐的夏天燃烧殆尽了所有激情,黯然离开成了最终的结局;柳生的秋天没有收获的喜悦,怯懦和缺乏责任感使他丢了性命。作者没有写出冬天,留下了“怒婴”这个形象给作品的萧索带来一线光亮。在承认宿命的同时,苏童仍然力图在小说中挣扎出希望,怒婴的隐喻传递出对现有环境的彻底否定,“没有将悲怆的气氛贯彻到底,迫切地证明混乱的时代需要新生力量来改变现状”。[6]

三、水汽氤氲里的南方叙事

南方在文学地理上向来占据着一个浓墨重彩的地位。楚辞章句的隐幽华美,四六骈赋的绮丽典雅 ,到明清的声律说和文人小品文,直至晚清时的海上小说,都为南方写作创造了独特的声色之美。苏童作为“南方写作”中的一员,其文字打上了很深刻的南方印迹,精致中包含水汽,在描写当下的作品中还是与现实拉开了距离,流露出一种朦胧而充满质感的古典文气。南方的世界是神秘隐幽的,在《黄雀记》里,他回到了久违的香椿树街上,重新掌控了自己驾轻就熟的叙述模式:充满抒情意味,将可悲可怖的故事娓娓道来,并融入了香椿树街的四季轮转之中。香椿树街多了广场和庙宇,变得更为鲜活和饱满,暗含着作者的探索和祈愿。绮丽潮湿的南方让作品中的人物沉溺在其中演绎着生死悲欢,阴气弥漫中偏又露出几许魅惑妩媚之姿。“那种舒缓、诗意、凄迷的末世风情借助如江南丝绸和流水一样的语言慢慢流淌。”[5]105作者的语言精致纤巧,带着南方的水汽和诗意,“四、五、六,数十二下,莲花在她身上开放了。七、八、九,十二下,数十二下,数十二下,莲花结上的莲花渐次开放了。”[1]22如果没有进入文本,很难想象这样富有韵律又柔美的文字是在描述保润将仙女捆绑起来的的暴行。文本中的故事与精致的文字形成强烈的反差,使得读者读来尤为惊心动魄。祖先魂灵在黑夜里对祖父的叹息和呼喊冥冥中不正是是对“香草美人”的追忆和反讽?故事在一片颓废和堕落的描绘走向结局,“怒婴”的形象跳了出来:那在黑暗中“放射透明的橘色光芒”的小脸,是魔幻而奇特的,“正是这一饱含诗意的意象提升了整部作品的境界,将一抹辉煌的诗意赋予了这部作品”。 [7]

在香樟树街发生的这个故事,分别由保润、柳生和白小姐(仙女)三个叙述者的角度讲述出来,这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不谋而合,正如同香樟树街仿若另一个约克纳帕托法。复合式的叙事结构使故事变得完整而圆融,三个人陷在这场纠葛中的十年因此清晰却也模糊起来。小说的时空是交错的,三个叙述彼此印证和反射,文章的叙事从来不断溯回又切入当下。在每个主角的叙述中,都有一段时间是缺失的,从而给读者存了遐想的留白,更传达了作者对于转型社会中小人物欲望的的失衡和个人痛苦与不安的关注。这种关注是隐幽和充满辩证的,因为苏童总能在小说行进到最逼仄的阶段化腐朽为神奇,“将不堪一顾的生命抽样,幻化成阴森幽丽的传奇——就像那闪烁暧昧光芒的夜繁华一样。”[2]114这种纯净优美的抒情在仙女被迫投河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她漂在污水中,却看见了蓝天和棉絮状的白云,还有自己“绛紫色”的“一绺一绺”缓缓上升的魂。色彩和形状的描摹颇为细腻,已经沦为“白小姐”的仙女在河水中惘然的找寻自己的魂魄,呼唤着本真自我的归来。《黄雀记》中分裂和错位的时间叙事,与阴郁神秘的色彩美学和幽茫迷惘的气息一起,呈现出一种颓废唯美的的南方风情。作品的语言敏锐地把握了主角的感情流动,用古典式白描细腻绵密的叙述了祖父找魂,柳生追马,仙女投河等一系列事件,通过寥寥数笔使整个叙述焕发着魔力。这个带有浓重悲剧色彩的故事,由于作者行云流水的优雅语言的表达,产生了一种江南雾气般迷蒙的虚幻感,从而减轻了悲剧性的压力,给读者带来诗意的阅读体验。不足之处是,由于小说的复合式叙述结构使作品前后的连缀不太紧密,仅由保润、柳生、仙女三人经历构成的线索也稍显单薄,类似“短篇小说化”了的长篇小说。

四、结语

苏童抛弃宏大叙事专注于小人物命运的构思,对转型期社会里个体的欲望与痛苦、希望与绝望的细腻描摹,体现了对其以往著作的突破。而其一以贯之的古典式抒情性语言,交错的叙事和凄迷的诗意韵味,则丰富了“香椿树系列”作品。作者的终极意义则是将我们引入对当下社会和人类宿命的思考,其饱满的人物形象,充满隐喻的意象和流畅的语言使这部小说成为苏童长篇小说中最成熟的一部,堪称当代长篇小说经典。

参考文献

[1] 苏童.黄雀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2] 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3] 张学昕.南方想象的诗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4] 岳雯.既远且近的距离——以苏童的《黄雀记》为中心[J].南方文坛,2013(6):86.

[5] 吴雪丽.苏童小说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6] 顾江冰.混乱时代中的迷惘——解读《黄雀记》的男性意象[J].名作欣赏,2014(4):66.

[7] 王宏图.转型后的回归——从《黄雀记》想起的[J].南方文坛,2013(6):84.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