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郁 敏
(淮阴工学院外国语学院)
正如杨莉馨教授在她的文章中指出:“五四以来,中国女性小说的母性主题分化为讴歌神圣母爱与反思母性缺陷两条线索。新时期之后,在西方女性主义文化观念与文本创作的影响下,前一条线索发展为母女结盟、共同反抗父权统治的有效策略,后一条线索则体现出消解母性神话、挖掘女性人生复杂性的特征。”(杨莉馨,2005)而美国华裔女性文学,在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基于现实中居美华裔母女之间的隔阂和冲突,更多表现的是母亲形象以及母爱主题的复杂性,解构母性的伟大,在冲突与融合中重构华裔文学中独特的母女关系。
作为美国华裔女性文学的代言人,谭恩美的作品大都围绕着母女关系的话题展开。从一鸣惊人的《喜福会》(1989),到延续佳绩的《灶神之妻》(1991),再到又创辉煌的《接骨师之女》(2001),无一例外。从1991年到2001年,时隔十年之久,谭恩美重拾母女关系的主题,究其直接原因,应该是其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母亲李冰姿的离世。正如她在《接骨师之女》的扉页上所写:“母亲在世的最后一天,我终于知道了她还有我外婆的真实姓名。”(谭恩美,2010)而和她亲如母女的朋友和编辑菲丝·赛尔的离世,也是原因之一。这一系列的变故,让谭恩美重新面对母亲与母爱这一永恒的文学创作原型和母题。同样,这部小说中的母女关系是复杂多维的,充斥着控制与反叛、爱意与敌意、冲突与融合。
宝姨和茹灵这一对母女的故事主要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具体地点在离卢沟桥南四十六里的“仙心村”。宝姨本是周口店著名的接骨大夫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念书识字,没有遵从旧社会女性所受的“三纲五常”的束缚,养成了独立自主的性格。而这样一个独立的女性是当时的社会所不能容忍的。在神婆的嘴里,她就是一个“行为乖张,性格倔强,自作主张”的会给夫家带来灾祸的女子。果不其然,这位为世俗所不容的女子,由于争取自己的婚恋自主,得罪了棺材铺要娶她为二房的张老板,最终,道貌岸然的张老板害得她家破人亡,在嫁人的路上丧夫丧父,成了孤儿寡妇。寻死未成的宝姨不仅毁了容,也成了哑巴,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苟活了下来,成了遗腹子也就是后来的茹灵的保姆,而茹灵则成了大伯家的女儿。
并不知宝姨是她亲生母亲的茹灵从小与宝姨朝夕相伴,培养了深厚的感情,觉得宝姨很了不起。随着她慢慢长大,宝姨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低,意识到宝姨只是家里的佣人,也像家里其他人一样认为她给他们家带来了厄运。在张老板再次为了龙骨来她家提亲,想让知道埋龙骨的地点的茹灵成为他家儿媳妇的时候,她不仅不理知道真相的宝姨的拼死劝阻,还觉得自己能被发了大财的张老板看上而为刘家争了面子而暗自得意。茹灵继承了宝姨任性自主的性格,她拒绝与宝姨交流,不听宝姨的劝告,也不看宝姨写给她的披露她身世真相的文字,甚至与宝姨发生了肢体上的冲突,与宝姨形同陌路。最终茹灵绝情的话语将宝姨推上了自杀的绝路:“哪怕张家人全都是杀人犯,是贼,就为了摆脱你,我也要嫁过去。”(谭恩美,2010:199)宝姨的死让茹灵最终醒悟过来,她找到宝姨写给她的那些文字,终于明白宝姨就是他的亲生母亲。自责与悲痛让她痛不欲生,也让她最终理解了她的母亲——宝姨对她用心良苦的关爱与奋不顾身的保护。
这一发生在旧中国的母女冲突与谅解体现了中国式的母爱与母女关系——对子女全身心的付出与不计回报,以及自以为是对孩子爱护的责罚与欺瞒。由于特殊的经历与境遇,茹灵成了宝姨活下来的唯一理由和全部的世界,她教她识文断字,培养她的好奇心,关心代劳她生活上的一切,以至于当茹灵只身进京相亲的时候,发现没有宝姨的陪伴与关心,她不知梳头,不知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不知穿什么用什么……然而,茹灵并不感谢宝姨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反而埋怨她没有教会她这些事情,害得她变得那么愚钝无能。而宝姨对茹灵身世的隐瞒也间接造成了她自身的悲剧。宝姨出于对茹灵心灵的保护,没有告知她其实是个私生子,她只是用她的严爱来让茹灵感知她的母爱,剥夺了茹灵对自己身世的知情权。这样的隐瞒让茹灵毫不知情而且理直气壮地拒绝宝姨对她的保护,最终让她的自杀给茹灵带来的内疚与痛苦堂而皇之地折磨着茹灵的一生。这样的母女关系对于母亲和女儿而言都是一场悲剧。
中西文化冲突下的母女关系是谭恩美关注和表现的焦点。相对于宝姨和茹灵的中国式母女关系的处理,茹灵和露丝之间的冲突与融合更为“谭恩美化”,也更为经典。与《喜福会》和《灶神之妻》相似,在美国出生的、不会中文、观念思想完全西化的女儿与在中国出生、不忘中国精神、努力使女儿兼具中西美德的母亲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是《接骨师之女》所表现的一对主要人物关系。
茹灵擅长书法,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但在美国,这样漂亮的书法只能用来写写诸如“半价优惠”、“清仓大甩卖”等毫无文化与艺术感的内容。因此她很希望露丝能认识汉字,并且也能够练出一手好字。在茹灵看来,每个汉字都包含一种思想、一种感觉,每个偏旁部首都是远古时候的一幅画,一横就像是“一道光”。而在露丝看来,“那一横活像是根剔了肉的骨头”。(谭恩美,52)茹灵用中国式的母爱关注着露丝,只关注饮食起居、学习,忽略精神交流,偷看日记、禁止吸烟、禁止与男生接触、动不动以死相威胁等等。这一切都让母女关系逐步恶化,导致了露丝的反叛与茹灵的自杀。虽然茹灵被抢救了回来,但在露丝的心灵中却埋下了深深的愧疚以及更深的隔阂。
三十一年后的露丝已经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而茹灵也成了初患老年痴呆症的八旬老妪。成年的露丝对于母亲的情感从爱恨交加转变为怜悯,认为母亲对她的爱是真诚的,但还是不可理喻的。她还是没有全面了解自己的母亲,两人之间的隔阂仍然存在,茹灵对她的爱仍然是她的一种负担。工作的压力和情感的压力让她无暇顾及母亲的情感需求,对于茹灵想要传承给她的写在纸上的故事,因为她不懂中文的关系也没有及时阅读。在露丝发现茹灵的老年痴呆症愈来愈严重的时候,才让人翻译成英文。最终这份英文版的茹灵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与情感经历的记录才让露丝真正地了解自己的母亲,使得她能够真正地站在母亲的角度反思母亲对她的爱以及她自己的偏执,同时也使得她重新审视自己与亚特的情感,调整自己,使得两人的关系得到了和解。
从中西文化的冲突到和解、从恋人关系的冲突到和解,再到母女关系的冲突到和解,谭恩美向世人一方面展示了西方教育模式下培养出来的华裔子女的独特思想文化特征,另一方面也展现了中国式母爱以及中国文化精神的融合之力和伟大之处。
华裔在美国处于一种边缘的生存状态,虽然他们只讲英语、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美国思维、远离唐人街、努力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美国人,但是他们还是不能够彻底地融入美国的社会。在露丝精心准备的中秋家宴上,华人与白人还是自然地分为两桌。露丝男友亚特的父母还是与亚特的白人前妻更亲密、更融洽。这种情形的存在,一方面是因为自认为是优越种族的白人对于“劣等民族”华人的有意疏远,另一方面也是美国华裔自身体内所流淌的中国人的血液所决定。虽然他们自己都不承认是中国人,就像汤婷婷很明确地表明自己不是中国人,但中国文化对他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根深蒂固的。
虽然露丝在美国长大,讨厌茹灵这位中国母亲,但当她自己面对亚特的两个女儿时,她也无法与她们和谐相处,美国式的母女关系同样存在矛盾与隔阂。露丝对于两个女孩的穿着的干涉以及要求她们尊称茹灵为外婆等此类的事件,体现着露丝思想深处的中国传统。而多丽和菲娅作为典型的美国女孩,拥有着强烈的个人意识与少女时期的叛逆。她们不听露丝的管教,公然顶撞露丝,对于茹灵也是运用美国式的思维而直呼其名。但最终,露丝在中国式母爱以及美国式思维的共同作用下,反思自己的母爱方式,做出相应的调整和妥协,使得这一美国式的母女关系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和解。
在中美文化冲突与交融的环境下长大的露丝,虽然不懂中文,但扔拥有一定的中国式思维以及中国人的精神特质。这种冲突让她迷失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内心需求,缺乏安全感。而最终对于母亲的了解和谅解,使得她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放下对于外部世界的戒备,去享受中国式的母爱和美国式的爱情。无论是中国式的母女关系,还是美国式的母女关系,都会有冲突,都会有隔阂,同样,也都饱含着深厚的、不计回报的母爱。
[1]陈爱敏.母女关系主题再回首——谭恩美的新作《接骨师之女》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03:3(76-81).
[2]蒲若茜.族裔经验与文化想象:华裔美国小说典型母题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3]谭恩美.接骨师之女[M].张坤,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4]杨莉馨.女性主义与20世纪中国女性小说母性主题的演变[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3):143-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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