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程中原
学者之风君子之度
我同龚育之的交往,缘自我写的一篇考证文章。那时,我还在苏北淮安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做教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不久,也是由于一篇文章的缘故,我参加了刚由中央批准成立的张闻天文集传记编辑组工作。在搜集张闻天文稿的过程中,在中央档案馆发现了署名“歌特”的《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等三篇文章。1982年夏,我写了一篇考证文章,从文章内容与作者身份、写作时间、文章观点、文风和用语进行考证,证明“歌特”是张闻天化名。其中从张闻天1932年所写54篇文章中找出他的5个“个人惯用语”,像用试纸检测PH值那样,用来检测署名“歌特”的三篇文章,确定其作者是张闻天。编写组把考证文章印出来,请一些老同志和有关部门领导审阅。没有想到,竟得到杨尚昆、胡乔木、邓力群等同志和唐弢、李何林等学者的好评,其中就有龚育之。他那时是中央文献研究室副主任。他在这篇《“歌特”试考》文稿的天头,写下批语。肯定这篇文章的科学态度,要求印发给文献研究室业务人员学习。这篇考证文章是在曾彦修(“张闻天文集传记编辑组”领导小组成员)的指导下写成的。他看到了这个批语,特别高兴,立即把复印件寄给了我。我一个“无名小卒”,居然受到这样抬爱,内心很激动:三中全会以后思想真是解放,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啊!
1991年当代中国研究所成立,我和妻子夏杏珍一起调来北京。首先确定的研究课题是1975年整顿。毛泽东主席对电影《创业》作出批示,是1975年整顿中的一件大事。这个批示,从党内发的文件到权威性的评价文章,最后一句都作“不利调整党内文艺政策”。这“党内文艺政策”,显然是不通的。可是,在个人迷信盛行的年月,谁敢提出疑问?到北京后研究这个课题了,有机会看到档案,才算解决了久存心中的疑窦。原来毛主席写的是“不利调整党的文艺政策”。毛主席写的是草书,最早整理毛泽东手稿的同志把“的”字误认为“内”字了。夏杏珍围绕《创业》批示进行了一番调查研究,写了一篇《毛泽东的左眼手术与〈创业〉批示》,对包括这个误认在内的一些差错予以纠正。文章发表在不起眼的一个地方刊物上。没有想到,没多久,在《读书》杂志上登出的《以小识大》一组文章中,作者诚恳表示接受批评,坦率承认是他搞错了。文章署名“郁之”。郁之是育之的谐音,脑子不用转弯,就知道是龚育之的笔名。我们被龚育之的谦虚坦诚深深感动。因为关于《创业》批示的评价文章并不是他写的,他却主动出来承担责任,作自我批评,真正展现了学者之风,君子之度!
后来,我接受了编辑胡乔木文集和撰写胡乔木传记的任务。龚育之长期在胡乔木手下工作,对胡乔木自有深刻的认识和独特的理解。胡乔木传记组长期在玉泉山办公,龚育之也常去那里参加中央文件的起草工作。接触的机会很多,请教问题也很方便。从交往中,我感悟到他待人的热情,学识的渊博,做事的精心。
思维缜密学风严谨
龚育之给我帮助最大、印象最深的,是编纂《邓小平的二十四次谈话》。
在1975年冬至1976年春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国务院政治研究室出了五六十期“运动简报”。反面文章正面看,从这些运动中的揭发材料,可以看到1975年邓小平通过国务院政治研究室胡乔木等人领导整顿的情况。我有意把邓小平在此期间同胡乔木等人谈的话,胡乔木他们在邓小平指导下做的事,整理出来,以存史实。担任胡乔木传记组组长的邓力群很赞成,要我向一些亲身经历的负责同志请教,龚育之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人。
2003年冬,我把整理出来的《邓小平的二十四次谈话》打字稿送给龚育之,请他修改。他对文稿修改的精心,所表现出来的思想理论水平和文字素养,令我感动,也令我钦佩。
2004年1月7日,龚育之写了一封长信,谈他的修改意见,用电子邮件发给我。他说:“对于《二十四次谈话》,提供几点意见,仅作参考”。以下就一一条列,一共有将近20条。例如:
第6页第16行,李鑫那时未任中办副主任,他是粉碎四人帮后几天任此职的,我在《忆往:读毛与编毛》中亦弄错了,别人给我指正的。
第36页第16行,9月3日给邓看的[科学院汇报提纲]是过程稿,先让邓看看这样改行不行,邓肯定了,又改了几天才改出上送国务院讨论的稿子。把9月2日稿同9月26日讨论时用的稿子一比较,就可知。
第54页第4行,不是9月2日稿,理由同上。第13行,连夜编好送去的附件,题目是:《哲学只能概括、引导而不能代替自然科学》,毛论述五条,恩格斯列宁论述十二条。你提到的那个附件,是后来补充许多条,重新编辑,又送上去的。
第59页第7行,小册子为《毛主席论科学技术革命》,不是论科学技术工作。
此页下半页谈的《汇报提纲所引出处》,国务院讨论时即附了,所以纪登奎在会上说到两个附件,即一个《出处》,一个哲学不能代替自然科学。28日改过以后送毛主席的汇报提纲稿,也附有《出处》。这两个出处,都包括“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出处,都有马克思的一句话作注释。只是10月24日以后改出的准备报毛的稿子,正文中删去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所附《出处》中才不再包括这句话,因而也不再写它的出处,不再引马克思的话作注释。
另外,他用“附件”发给我他所写的关于汇报提纲的一篇文章,供我参考。
那年春节以后,按龚育之及其他同志意见修改后的《邓小平的二十四次谈话》稿,《中共党史资料》定在2004年第2期发表前面11次,拟在第3期续完。我又将清样寄给龚育之,请他审定。5月31日,他将校阅过的前面十一次谈话稿退给我。清样左上方写道:“中原同志:先送上这部分,略有修改,理由用方框注旁边,供参考。”6月10日上午,他又把后一部分改过退我。这说明他是在十分忙碌的状况下悉心校阅、修改这份样稿的。今天捧读这份他亲手校改的清样,我仍禁不住热泪盈眶。
龚育之的修改是那么精心细致。文稿设定,叙述语言用宋体字,人物语言用楷体字。前一部分校样上不一致者有10多处,他都一一加批:“改宋体”、“改楷体”或“宋体大一号”。发现失校的漏字和错字,他即补足或改正。他对文稿中有些用语的批改,非常重要,使判断准确而有分寸,显示出他思维的缜密,学风的严谨。例如:原稿说邓小平领导整顿抓两个重点,一是经济领域,以《工业二十条》⋯⋯一是上层建筑领域,以《汇报提纲》⋯⋯龚育之把对应的“经济领域”和“上层建筑领域”圈掉,旁批“科技是生产力”,意谓原稿把科学院工作看做是上层建筑领域,是有违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观点的。出于同样的考虑,在另一处讲邓小平领导1975年整顿“是由点到面、由经济部门到意识形态部门⋯⋯”的一句话中,他在经济部门之后加上“科技部门”。原稿有两处说1975年1月邓小平开始主持中央工作,他改为主持国务院工作,旁批:“邓说7月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原稿写到国务院政治研究室代管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意义时说:使“四人帮”感到他们在思想文化阵地的反革命垄断受到威胁。他把“反革命”三字圈掉,旁批:当时还不好说已提到“反革命”的高度。原稿说胡耀邦于1975年7月18日就职,任中国科学院党组负责人,他加旁批:党的领导小组?党的核心小组?那时大概没有党组(经查改为:党的核心小组第一副组长)。原稿说理论组孙小礼连夜编好一份题为《哲学只能概括、引导而不能代替自然科学》的材料,他把理论组改为国内组。对引起很大纠葛的关于“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这句语录的情况,龚育之更是作了很大的修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等等,不胜列举。
为纪念邓小平百年诞辰,人民出版社决定出版《邓小平的二十四次谈话》。按照邓力群同志的意见,把1975年整顿中的三个著名文件作为附录辑入此书。因为《科学院汇报提纲》有好几个稿子,邓力群同志请龚育之确定选用的稿子并为题注定稿。我奉命登门拜访,与龚育之商量编辑此书有关事宜。他与我和同去的另一位同志亲切交谈,回答了我们提出的一些问题,并当场决定将9月26日国务院会议讨论后修改过的稿子《科学院汇报提纲》选为附录。这个文件的题注是经龚育之修改定稿的。题注写道:
科学院的《汇报提纲》在胡耀邦(当时任中国科学院党的核心小组负责人)主持下起草了三个稿子,题为《关于科学技术工作的几个问题(汇报提纲)》。第三稿是1975年8月17日上送的。邓小平看后,要胡乔木(当时任国务院政治研究室负责人)帮助修改。在胡乔木主持下,改了三遍,题目改为《科学院工作汇报提纲》。第一稿就是9月26日在国务院汇报时用的稿子,第二稿是在国务院汇报后改出,经邓小平送毛泽东审阅的稿子。稿子附录了两个材料:一、汇报提纲第二部分中所引用的毛主席关于科技工作指示的出处。二、必须用哲学指导自然科学的研究,但不是用哲学代替自然科学。这里收录的就是这次稿子及其附录。稿子中引用了一系列毛主席语录。毛泽东阅后,说,他不记得自己说过“科学技术是生产力”。邓小平告诉了胡乔木这个情况。胡乔木又改出第三稿,删去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这条引语,并且磨去了稿中的一些棱角。这一稿送到邓小平那里,这时“批邓”运动已经开始,邓没有再送毛泽东。
《邓小平的二十四次谈话》由人民出版社于当年9月出版。这本书之所以能够达到较高水准,同龚育之的反复修改是分不开的。在此过程中,龚育之耗费了许多心血。他的学风和人品,一直是我仿效的榜样。
该书出版后,龚育之又看了一遍,还在2005年元旦的《学习时报》上发表书评,高兴地把它列入他所看过的2004年出版的好书之中,肯定它的价值和特点。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和该书的责任编辑张伟珍都很感激他,可惜没有找到一个向他表达的机会。我对他特别心存感激的,是他经常关注我的研究成果。每当发现其中的毛病,一点不怕麻烦,向我指出,没有丝毫教训的意味。
其责己也严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
2003年12月出版的《纵横》杂志,发表了该刊记者对我的访问记《胡乔木眼中的毛泽东》。在2004年1月7日的那封电子邮件中,他对《纵横》上的那篇谈话,也提出了非常中肯的意见。如:
第21页第一栏第11行,1937年春,中央决定文化干部分四路(香港、苏北、重庆、延安)撤离上海,苏北、重庆,似是以后的事。苏北我们还未建根据地,国民党也是先到武汉,春天也谈不上撤退。
第22页第二栏第25行,著名的五评白皮书,应为六评白皮书,第一评是《无可奈何的供状》,胡写的,收入胡乔木文集,第二评到第六评都是毛写的,收入毛选,收入时改了题目。你所谈的五评,多列了一个《无可奈何的供状》,少列了一个《为什么要讨论白皮书》。
第24页第二栏第6行,传檄应为檄传。
第26页第一栏倒第6行,“是的”,语气似可软点,胡曾一再明确纠正那是他的回忆录的说法,如说从另一角度也可以说是他的回忆录,则需要婉转一点。
读罢龚育之的信,感激不尽,我立即写了《关于六评白皮书及其他》交《纵横》发表,文章开头说:“贵刊2003年第12期发表记者对本人的访谈录《胡乔木眼中的毛泽东》,蒙龚育之同志来信指出关于评白皮书等几处叙述的差错,非常感谢。兹引录来信,更正说明于下。”
2002年5月,胡乔木传记编写组编辑的《胡乔木书信集》出版。龚育之即认真读了,发现集中注释有一些讹错,即在《学习时报》上他开辟的“党史札记”专栏发表文章,指点纰缪,予以匡正。作为该书编者,读来不禁汗颜。同时又被龚育之的学识折服。编写组同仁商量后,我即写信给龚育之,表示接受批评,衷心感谢,并望将后续诸篇先寄我们,以便及时改正。龚育之立即给我回信,并发电子邮件惠赐其余各篇批评文稿。他的这些批评稿就此没有按原计划再在《学习时报》上连载。他对我们这样宽厚,使我们不由得想起韩愈的名言:“古之君子,其责己也严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
2003年春夏抗击“非典”时,我们困在玉泉山上,好久不见龚育之。谈起他来,说是病了,做了大手术。大家都惦记他。没有想到,疫情刚刚解除,又见到他的身影了。还是满头白发,还是满面红光,不过,走路拄拐杖了,脖子稍稍有点歪。他路过我的房间,进来同我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这回不是肾的问题,是颈动脉堵塞。动了手术,切开颈动脉,把淤积的血块取出来。渠道疏通了,就没有问题了。说着,不禁笑起来。
死神已经向他招手时,他还是继续参加文件起草,笔耕不止。他要为党为人民吐尽最后一根丝。
龚育之职位相当高,但没有一点架子。同那些爱摆谱的人一比,他在我心目中更觉高大。威信不是靠威严而是靠威望赢得。这是他给我一辈子受用的教益。 (责任编辑文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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