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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叙事下的强力说服——浅论鲁迅作品中外聚焦型视角的叙事效果

时间:2024-05-04

段晓磊 彭在钦

《示众》、《端午节》和《兄弟》这三部作品虽然没有像《孔乙己》或者《阿Q正传》那样被研究者奉为经典,但是外聚焦型视角的叙事手法在鲁迅先生的这三篇文章中得到了巧妙地运用,鞭辟入里的批判态度跃然纸上。《示众》刻画的是在烈日当头的一天巡警用绳子绑住犯人游街示众的一个场面,表面上写的是“犯人”的“示众”,而实质上达到的效果却是看客的麻木在读者面前的揭露;《端午节》塑造了一个表面上手捧《尝试集》争取进步,然而骨子里却满是落后思想的旧知识分子形象“方玄绰”;《兄弟》描写了一位关心和爱护自己的兄弟的小公务员张沛君,善良的本性最终在自私的社会风气被封建制异化扭曲。

那么何谓外聚焦型视角的叙事呢?外聚焦型视角关注的是“对人物外在行为的观察”即“聚焦者处于故事之外”。[1]98胡亚敏在《叙事学》中指出:“在外聚焦型视角中,叙述者严格地从外部呈现每一件事,只提供人物的行动、外表及客观环境,而不告诉人物的动机、目的、思维和情感。”[2]33简而言之,作者在运用外聚焦型视角的作品中,让故事的观察者置身于故事中的人物之外,故事观察者虽然可以观看到人物的相貌、装束、表情、动作,记录人们的谈话等,但是观察者并不是全知全能的,他无法在短时间内准确地把握每个人物的身份,更不能擅自进入故事中的任何一个人物的心理世界,他捕捉的只是一些零散的、外部的信息,并在此基础上推测。

一、外聚焦型视角中隐藏的叙事话语

在胡亚敏看来,正是由于外聚焦型视角排斥提供人物内心活动的信息的可能,因此在这类作品中,人物往往显得十分神秘,而且朦胧或有点不可接近。并且外聚焦型视角也限制了叙述者对事件本身的实质和真相的把握,因此使得情节也带有谜一样的性质。另外,这种叙事视角还为叙述者提供了一种与故事保持一定距离的观察角度,叙述者对眼前故事中所发生的事件只能做冷眼旁观,由此形成了一种表面上的零叙述风格。[2]33这种外聚焦型视角的叙事中的“零叙述风格”乍看起来使读者以为自己进入了一种由客观描写带来的一个去作者化的场景。

在《示众》一开始,就开始了一段颇有意味的环境描写:

“火焰焰的太阳虽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在这样的酷夏季节,狗也“拖出舌头来”,不只是狗,连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酷热的环境在这些动物身上展露无遗。动物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此,那生活在这样一个压抑的季节里的人呢?远处传来的铜盏相击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有着特殊的意义,“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然而这种金属的声音毕竟不在眼前,眼前的酷热却又使得“那寂静更其深远了”。[3]70

如果没有一定的历史知识作为阅读经验,就只能简单地得出这样的阅读感受,这只是一个酷夏的北京普通而又庸碌一天的描写。这就是外聚焦型视角的叙事所带来的表面上的“零叙述风格”。如果能联系到鲁迅先生写这篇文章的那个时代——1925年北洋军阀的统治时期,任何先进性的革命言论都会受到反动政府的迫害,那如何才能既传达革命的声音以“启蒙”大众觉醒,同时又不至于受到反动政府的迫害呢?外聚焦型视角无疑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如在《端午节》中,当方玄绰的妻子去金永生那里借钱却碰了一鼻子灰后,“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己和金永生本来很疏远”。紧接着,方玄绰就记起了一件事,对来借十块钱同乡的拒绝并非是因为自己没钱可借,因为他最怕这位来借钱的同乡在将来未必会把借自己的钱还回来,因此他就装出了一副非常为难的表情,表示实在“爱莫能助”。[4]107借钱遭拒表面上似乎只是暗示了世态炎凉,可方玄绰这里的回忆无疑揭露了一条冷漠的锁链,处于这个社会中的个人只是其中的一环,与其说是个人的冷漠,倒不如说是无情的畸形社会造就了这样一批冷漠的群体。

又如在《兄弟》中,兄弟之间的亲情使他暂时揭下了虚伪的面具,而那个“断了的衣钩”,还有“缺口的唾壶”,桌上那些“杂乱而尘封的案卷”,以及“折足的破躺椅”,这些不正是被封建制异化扭曲的自私而虚伪的面具的象征吗?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生于一个“众生皆醉我独醒”的年代,他弃医从文,笔杆子就是他与反动政府作斗争的武器,特殊的国情限定了鲁迅先生的作品的阅读接受对象,他们只能是一批当时的精英知识分子,而鲁迅的使命就是对他们进行“启蒙”继而引导他们继承五四的革命精神继续深入人民群众领导革命斗争。这就决定了作为鲁迅作品的阅读者为顺应当时的革命要求应该能“像作者理解自己那样理解作者”,[5]198同时从这种外聚焦型视角中挖掘出所隐藏的叙事话语。这就意味着在鲁迅作品中存在两层文本,一层是字面义,另一层则是蕴含在特殊“历史意识”中的隐藏意义。

二、外聚焦型视角下“局内人”与“局外人”的对立

中国的“看客文化”从古至今就一直存在着,《示众》、《端午节》和《兄弟》中就深刻地写到了中国的“看客文化”。外聚焦型视角下的叙事营造了一对矛盾性的存在——“局内人”与“局外人”的对立。鲁迅的作品一针见血,直指所谓的国民劣根性。作品中的一个个浑浑噩噩存在的个体无疑都是已经被规训的 “局内人”。而那些能够从外聚焦型视角中挖掘出所隐藏的叙事话语的革命者才是与“局内人”相对立的“局外人”吗?

《示众》中那些脖子伸长了像鸭一样的老百姓,漠然地看着巡警用绳子绑住犯人游街示众的场景:

“霎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先是“秃头的老头子”趁机挤进人群,此时,剩下的“空缺已经不多”,然而仅剩下的空缺立刻又被一个赤膊上阵的“红鼻子胖大汉”抢占了。对于官府的这种“示众”行为,他们是乐而不疲的。而且这些看客不只是一些闲人,甚至还有老弱妇孺,“后面的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妈子却想乘机挤进来了”,[3]71这种看热闹,甚至是希望能看到“示众”的犯人能够出丑的心态,就通过这种“零叙述风格”,即描写看客们争先恐后的动作,暴露无遗了。

《端午节》中的“差不多”先生方玄绰对周围所发生的反抗行为的漠视:

“教员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只要别有官俸支持,他也决不开一开口。”[4]103如果仅仅是不开口的话也只能说明他的懦弱,可是当其他教员联合起来进行索薪的时候他斥之为有 “欠斟酌”,嫌弃这种行为 “太嚷嚷”。当别的教员因此而奚落自己的时候,阿Q那套精神胜利法就在他身上发挥作用了,终于立刻就“释然了”。

《兄弟》中“一向无公可办”的同事们对张沛君的兄弟情谊的围观: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实在是少有的……’”[3]135

中国的封建制度存在了两千余年,从孔子青睐的“礼制”到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再到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生活在这样环境中的老百姓早已成为被规训了的体制内的人。对封建统治者杀鸡儆猴的残酷行为,他们仍看得津津有味;深具阿Q精神的方玄绰对索薪行为的漠视,而自家因为薪水久久不发早已陷入断粮的境地;对所谓的兄弟情谊的骨子里的不相信,张沛君更是被封建伦理高高架起有苦说不出。这就是鲁迅所揭示的“局内人”的悲哀。

加缪的《局外人》同样使用了外聚焦型视角下的叙事手法,假如说加缪在《局外人》中刻画了一个“局外人”莫索尔,那么鲁迅则在《示众》、《端午节》和《兄弟》中塑造了深陷封建伦理道德的“局内人”:观刑的群众、张沛君和方玄绰。莫索尔坚定地相信,“既然注定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的生活幸运儿都像他这位神甫一样跟我称兄道弟,那么他们所选择的生活,他们所确定的命运,他们所尊奉的上帝,对我又有什么重要?”,[6]126甚至“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6]128也许作为“局外人”的莫尔索是痛苦的,他是被围观的对象。而身为“局内人”的观刑的群众、张沛君和方玄绰却是悲哀的,他们围观的不是别人的命运而恰恰是自己被封建伦理道德吞噬了灵魂沦为行尸走肉的悲哀。

正如加缪笔下的“局外人”对荒诞性存在的反抗,鲁迅所揭露的“局内人”也正是寄希望于他们在“启蒙”后的觉醒。然而这就需要与鲁迅一样清醒、一样具有反抗精神的“局外人”们的共同努力。

三、外聚焦型视角叙事的强力说服效果

在外聚焦型视角的叙事中,人物的内心活动被遮蔽掉了,处于半透明状态的作品中的人物因此显得若即若离,这必然带来一种陌生感,使得作者的笔触如同一部摄影机,似乎是在对一件真实事件的忠实记录。阅读者与故事中的人物保持了一种陌生视角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对客观叙事所带来的逼真效果的深深认同中去。这样外聚焦型视角的叙事就成功地营造了一种“真实”的假象,但是事实又是怎样的呢?

然而作品中文字的挥洒,不管表面上多么“中立”和“客观”,其实正是为了表达作者的意见和营造他的价值观念。也许由于“零叙述风格”和客观叙事所带来的逼真效果更容易引起阅读者的共鸣和认同,鲁迅的作品中所富有的强烈的反抗精神以及厚重的启蒙责任使得他不得不倚重外聚焦型视角的叙事。

《示众》中“只有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3]70然而当都市闲人看到了被示众的犯人时,他们顿时忘记了酷日的炙晒变得舍不得离去,甚至还怕别人抢占了自己观看这次好戏的位置。

《端午节》塑造了一个表面上手捧《尝试集》争取进步,然而骨子里却满是落后思想的旧知识分子形象“方玄绰”。自己嘴上骂着自己妻子要买彩票的行为是“无教育”的,然而当他走过悬挂着“头彩几万元”广告的稻香村时 “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4]108方玄绰的那种无是非观和马马虎虎的人生哲学在这里暴露无遗。

《兄弟》张沛君内心关心和爱护自己的兄弟,当他病重时四处奔忙请医问药,他鄙视那些因为钱财而一拍两散的兄弟情谊。然而当他手头缺钱时,又不得不陷入沉思,“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3]146自私终于还是压过了兄弟情谊。

当国民的愚昧无知跃然纸上时,这不得不使人陷入思考:为什么会这样?这种“局内人”的悲哀不可能只是故事中人物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们身处“局”中,不能意识到自身存在的痛苦,更不会有反抗的想法,而只有一种浑浑噩噩的存在状态。这种状态是“局”强加给个体的,他们的悲哀正在于他们是被封建话语驯化的结果。答案此时也随之而出了——由于封建统治者所实施的愚民政策长时间的麻痹,老百姓早已变成了麻木的顺民,他们迄待“启蒙”,迄待革命。外聚焦型视角叙事的强力说服效果便开始显露了。

鲁迅的作品无疑是我国 “真正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的开端和成熟。他的作品中的外聚焦型视角叙事更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手法在当时的开天辟地的运用,它在揭露和消解黑暗的同时,又始终高举 “启蒙”和“革命”的大旗指引着光明的道路和方向。看到封建体制下人们浑浑噩噩的生存状态 “哀其不幸”时又“怒其不争”,那种“为人生”和“改良人生”悲悯情怀是永远无法掩盖的。

[1]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鲁迅.端午节[A]//鲁迅名作鉴赏辞典[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1.

[5]刘小枫.施特劳斯的路标[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

[6](法)阿尔贝·加缪.局外人[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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