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凉

乔夕

1

我一直记得。记得那场大火如何灼灼的烧遍落殿国的宫墙。记得父王，被焦红的眼，却死抵城门。最终他不得不选择了人生中，惟一的一次飞翔。他转过头看我。微央，你要记得，你要……话未说完，便与地面亲密接触。

我低头看去，大地一片血红。被无数落殿国士兵的鲜血染红的颜色。那么鲜艳，刺目。

慌乱中，我与母亲，被一白衣剑客救走。他带我们停留在一个枫树满山的岛上。母亲向他道谢，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然后转身离去。

那之后，我会想念白衣男子身上散淡的桂花气息，那些花香像绵绵的水，勾起我的思念。

2

14岁之前，我住在落殿国。

很多粉白花朵，挂在枝头。彼时，我与宿白，站在花朵满天飞的大地上。他说，公主，你真美。

我一直把宿白，当作哥哥。他是我独一无二的哥哥，不能与人分享。我们平静而快乐的在落殿国度过了十四年。

宿白说我的剑术，越来越无人可挡。宿白的父亲，是一个占星师，能预知一切。他不无惶恐的说，落殿国会有一场大的灾难。于是，我拼命练剑，以为这样，便能挽救。殊不知，微薄的力量，抵抗不了世事无常。

那年，我的叔叔叛乱，勾结帕斯国，把落殿国烧得只剩灰烬。叔叔终于如他所愿，成了落殿国的王。只是，他要附属强大的帕斯国。

14岁以后，我与母亲在这个小岛上，相依为命。她曾是多么倾城的女子。曾经，她的脸上，常年闻得到胭脂气息。不知何时开始，她把这些胭脂，堆积到我脸上。

她说，微央，你此生的意义，是为了歼灭另一个国家，为我们落殿国报仇。总有一天，我们会抵达帕斯国，让帕斯城遭受前所未有的创伤。

在我们的煎熬中，公元574年，帕斯国正式统一七国。帕斯国新任的王，天朔登位。他未娶任何女子为妃。有人说，他曾请天下最好的画师，替他画过一幅女子图，并派武士全国搜罗，没一人是她梦想的王妃。

3

春暖花开时，宿白来找我。他是父王身边惟一幸存下来的武士。他说，公主，我会助你。

接着，他听从我母亲的旨意，将我送往帕斯国。马车一路颠簸，一路前行。我揭起盖帕，轻叫宿白。他转过头来，我看到他眼里盛载的泪。他舍不得我。我知道。他爱我，我知道。他从不说。因为我们必须为着仇恨，舍弃爱。

去往帕斯城的路上，身边经过三两的刀客，我忽然想起那个带我们去枫离岛的白衣剑客。也许，他与每个混迹江湖的剑客，毫无差别。不同的是，他在我年轻的心里，慢慢驻成一个天使。我放不下，忘不掉。

4

18岁以后，我住在帕斯宫殿，天朔专为我布置的微央楼里。

我穿过长长的围观人群，披着白色婚纱，走向我的王子。我并不开心，甚至涌出更多的难过。我知道母亲在看着我，看着我如何杀掉天朔。

可是，母亲，我怎么下得了手？我没有想到，与白衣男子的相见，会是如此绝望，如此愁肠断胆。

5

帕斯国东边有一个小国，陨国。眼看帕斯统一了西属，陨王无不担忧迟早有一天，帕斯王会来吞并他的城池。他决定招天下最优秀的武士，成为他的驸马，辅佐江山。宿白打败所有人，得陨王亲睐。并择日迎娶公主离耳。

在宿白的婚礼上。我送了一盒胭脂给他美丽的新娘。新娘很开心，迫不及待地去试。我见到宿白，对我微笑。他一笑，如深海的水，慢慢流到我的骨髓。千回百折的疼。我知道我终于还是弄丢了我的宿白。世上最爱我的哥哥。

我光脚踩着红色大地上，那么凉，那么薄。身后的宫殿，传来大钟敲响的声音。然后，我听到兵士匆忙奔跑。我知道，宿白从此会失去她的新娘。那盒胭脂，掺了世上最剧烈的毒。我只是不想，失去那个最爱我的男人。他应该永远爱我一个。他不可以爱上别人。

宿白跑来问我，为什么。他说，微央，我一直爱你。为了联合陨国强大的兵力，才与离耳成亲。可是你……说完，他抱起离耳，一步一步走出我的视线。之后，他死在离耳的墓前。他在替我赎罪。

这场纠葛，以天朔一纸永不侵犯陨国的条约而告幕。

6

没多久传来消息，我母亲病重。我和天朔一同赶往枫离岛。等我们赶到时，母亲已经闭上眼。她至死，都没能如愿住回落殿国宽敞温暖的宫殿。我差点拨出刀，用天朔的血，来祭母亲。最终，我还是下不了手。

接着，陨国联合周围一些小国，还有落殿国，一举攻打帕斯城。因毫无防备，帕斯城上下，满是惊惶。很多人杀进皇宫。本已逃走的天朔，却执意返回来寻我。他说，别怕，我们很快就会回到宫殿。我现在总算有借口，歼灭其它国家，一统天下。

天朔，不愧我仰慕的天朔，四面楚歌中，依旧能脱离重围。七天后，叛逆小国的首领，一个又一个被关进笼子里，包括我的王叔。

后来，七国首领皆交出兵权。我看着王叔的血，在我面前，流干流尽。

7

公元576年，帕斯国一统天下。当夜，庆祝典礼上。我光着脚，为天朔跳了一支又一舞。然后，只剩我们二人。我把剑直接抵到天朔的脖子上。

他丝毫不惊讶。他说，微央，我知道你恨我。甚至知道，你诱逼你王叔联合其他小国来侵犯，目的是让我们互相残杀。我的泪，一直流，一直流。

他继续说，微央，若是你念及当年我救你一命，而一直不忍下手，那么我可以告诉你真相。当年救你的白衣剑客，其实是我的哥哥，天年。他因不肯说出你和你母亲的下落，被我父亲杀死。临死前，他偷偷将一幅画，交与我。并让我永保你一生平安。

于是，我一直寻找你的下落。我知道你来的动机不纯，还是收留你。因为，我与哥哥同一宿命的爱上你。

说完，天朔把手放在剑上。他说，微央，你动手吧。只是，你必须要知道，我比哥更爱你。世上最爱你的人，一定是我，只是我。

我说，好。我会成全你。我希望你最后见到的，是我最美的样子。

我放下剑，拿出胭脂，仔细的，用心的，涂抹我的脸。哪一处都不放过。泪一滴滴掉下来。我知道，今天之后，我再也不会见到天朔。再也不会。

我的手越来越抖。那一瞬间，我听到自己掉在地板的沉闷声响。听到天朔痛苦的嘶叫声。听到他抱着我的头说，你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

对不起，我先走一步。我不能面对自己。

当年，我正是用同样掺了毒的胭脂，害死了宿白的新娘。而今天，我却用这盒胭脂，结束自己。

此时，我才发觉，仇恨真的是不那么重要。有那样一个人，曾用心爱过，被爱过。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8

公元586年，距离央妃驾崩整整十年。天朔站在宫墙上，依稀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涂着玫瑰红胭脂，光脚跳舞。那么美，那么动人。他看到女子的剑，抵在自己喉咙上。女子说，我是来带你走的。

然后，天朔的剑，准确无误的刺进自己喉咙。血喷涌而出，像风声一样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