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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风筝——论萧乾二战新闻作品的人文性

时间:2024-04-23

刘蔚

萧乾在前线完成的报道作品注重人文,兼具广博的学识和无尽的热忱,萧乾以诗人的温情和悲悯,用思想者的深度和热忱完成了理想的叙事。在伦敦,萧乾将所见、所闻、所想写成篇幅不长的特写,包括著名的《银风筝下的伦敦》《血红的九月》和《矛盾交响曲》。他的表达不疾不徐,幽默松弛。本文通过研究萧乾,回溯他的脚步,解构他的记录,体会近一个世纪前这位战地记者的笔力和腳力,解读萧乾在二战时期新闻作品中的人文性。

被稀释的人文性

在互联网、自媒体时代,个体作为新闻的亲历者、观察者和发布者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角度,书本上的经典新闻学理论一部分融入了信息发布平台的“发布规则”和“新手入门”中,一部分消失于传媒领域信息与数据的不断“冲刷”之中。借助网络人们可以轻松获取信息,与此同时,程序在以超级运力和学习能力呈现出接近人类的情感、情绪。

这个时代,还有多少人依靠阅读获取信息?我们还有在新闻中感受细腻、柔软的需要吗?当阅读成为生活中的小概率事件,消息、通讯、特写中的人文因素、文学还能触动我们吗?

人文是一个动态的、复杂的概念。广义来讲,它泛指文化;狭义来讲,它指哲学,特别是指美学。《辞海》给出的解释是“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现象”。

时间、地点、谁、什么、怎么,从20世纪20年代起,它们便被遵循为新闻写作的基本要素,除此之外,记者的选材几乎决定了一篇消息、通讯或特写的面貌。一篇通稿往往为记者提供了背景、数据和一个新闻事件的意义,罗列数据、引用言论、宏观叙事和堆积案例的方法简单易行,又不容易出错,便成为常见的写法。却很少读到萧乾这样的特写作品:

“天空横了三排银白色大龙睛鱼,那便是保障伦敦天空的墙。我没看见过它们升起,但第二次去伦敦时,我看见它们落下了。那庞大银灰的怪物使我想到万牲园的巨象,庄严而且阴郁,脖颈下还垂着一串串肉铃铛。”

这是1939年8月萧乾只身奔赴二战欧洲战场时写下的文字。“银风筝”是萧乾捕捉到的典型对象。银风筝是英国人在伦敦被狂轰滥炸时筑起的飘荡于空中的堡垒,它们让伦敦不至于沦为华沙:“我管它们叫银风筝,因为它们不但有风筝的庄严,飘逸,而且在秋风中也一样弹出铮铮响声。逢运气,黄昏时也许在什么空场上能够看到—个正徐徐下降。”

在伦敦,萧乾几乎每天从住所步行到被炸得最惨烈的地带,“赶去想抚摸一下它的伤痕”,他将所见、所闻、所想写成篇幅不长的特写,著名的《银风筝下的伦敦》《血红的九月》和《矛盾交响曲》都写于这段时期。

回看萧乾八十多年前的这些新闻特写,从他笔下,我们能感觉到被轰炸的伦敦大地依旧在震颤,伦敦经历的轰炸惊心动魄,战争让人严肃而沉重,可他的表达不疾不徐,展开的画卷似乎处处是闲笔,又没有一句话落入可有可无或是司空见惯的窠臼。

反思一些没有思考的新闻报道,引用太多未经消化的资料、数据,没有“主心骨”,缺少的不就是人文性和文学性吗?如果置身萧乾所在的时空,我又会怎么报道呢?带着这些问题,回味萧乾的战时特写,我不得不研究这个观察者,进入萧乾笔下的时空,回溯他的脚步,解构他的记录,体会近—个世纪前这位战地记者的笔力和脚力。

一篇特别的报道

萧乾在《大公报》的战事系列报道中,给重庆报馆发过一篇电讯,通篇全是人的名字,只是在这一长段姓名的最后,写了一句“以上各位都见到了,安然无恙”。这正是在德国战败后,萧乾踏着柏林街上的瓦砾,遍访住在柏林各个角落的中国留学生,他们的安危是国内的亲友们最关心的,萧乾便发出这样一条独一无二的电讯。它如一封加急电报,似乎并不具备新闻的五要素或六要素,但其实这些要素都在:时间,是《大公报》出版的时间,是德国战败后的时间;地点,是柏林;事件,是德国战败,是这些留学生都活着。人文性,就是对人的生命无上的关切。

萧乾打破一切常规形式,超越一切格式,写了这些与德国有关的国人最关切的事情,内容呈现简之又简,简单到只有一个姓、一个名,连标点符号都几乎全部省略,只有一个个停顿的空格,像青年学子们在故乡万里之外的一声声呼吸,这便是人文性的魅力和力量。

这条“独家新闻”在重庆刊出后,引发了不少读者的函电、致谢和赞赏。萧乾也受到了报馆的特别褒奖。

八十余年后,这条消息带给人的震撼与温暖穿过时空丝毫不减,正如萧乾的文学老师沈从文所认为的,一个优秀的特写作者,广泛的学识与人类的温情缺一不可。

萧乾的选择:写小事

萧乾发表在《大公报》上的新闻特写,让万里之外的中国人身临其境,听着防空警报后隆隆的炮弹声,遥想另一个被战争蹂躏的国家的毫不妥协。沈从文对萧乾这位爱徒赞赏有加:“《大公报》记者萧乾,算是中国记者从欧洲战场讨经验供给国人以消息的第一人。他明白大事件有英美新闻处不惜工本的专电和军事新闻影片,再不用他操心。所以他写伦敦轰炸,就专写小事。如作水彩画,在设计和用色上都十分细心,使它作成一幅幅明朗生动的速写。”

有人终日为可读性“囤积居奇”,彼时,萧乾直接用人、用物件、用动物写他们各种各样的小事,专注于其中的细节,来描摹欧洲战事。在《银风筝下的伦敦》里,他用诙谐的笔调记录了很多有趣的,但又沉重的小事情。

德军在伦敦上空洒下了大量传单,试图威慑、恐吓英国人民。英国人却用传单作救国募捐的工具,普通的伦敦市民愿意出一便士买一张传单,所得全部作为英军军饷,哪怕是为前线的士兵买一包烟,百姓们也愿意为之慷慨解囊。后来,德军散发的传单竟然不够用了,伦敦人又“发明”出新的募捐方式:看一眼,即捐一便士。

一个小女孩被掩埋在瓦砾中四昼夜,被救援人员发现时,她仰卧在重梁下。又过了6个小时,压在她身上的横梁才被救援队移开,被救出时,小姑娘说的第一句话,居然彬彬有礼:“谢谢先生,我很好。”小姑娘被移到担架上时,她又说:“瞧,手表打破了,还是生日时奶奶送的呢。”—个坚强、柔韧的小女孩浓缩了—个民族的体面和有礼有节。

还有破屋顶、送奶车、起重机上悬挂着饱经风霜的国旗,残垣断壁上写满谐语,萧乾用这些看到的、听来的小事白描出伦敦人在战争中的慷慨、幽默和乐观。

平民是战争中的“祭羊”,战事怎能不让人悲恸,但萧乾选择了一种不那么严肃的语气来写生死这个大问题——“炸死了倒也干脆,惨的是那些遗孤”,他用细腻的笔写下了几位在轰炸中失去至亲的人,通过描写他们的动作和神態可以表现出战争彻底改变了这些尚且活着的普通人的命运。

萧乾从普通市民的视角,一一观察和记录这些战中的小事。

大轰炸后的伦敦面临很多难题,市政设施的、难民的,而舆论在一团乱麻中仍不放松对政府的批评和监督,报刊上的文章用大量篇幅描述难民的无助和政府办事时的迟缓。如是,政府在轰炸开始不到两个月时公布了“难民救济金”实施办法,对领取救济金的百姓分类之细,不由令人钦佩,萧乾对此也作了详细的记录:四十岁以下丧夫的妇人可以领多少钱,年满四十岁的妇人又是另一种补助方式,家中长子、次子以及余下的孩子又备有不同的救济金分配,因空袭残废的男子在住院期间可以领取多少钱、出院后又可以领取多少,而收养难童家庭的救济金额又是多少。

萧乾还记述了身边一位房东太太的“小器”、街上看到的一部分适龄男子用迅速结婚的方法躲避兵役的现实、伦敦中心牛津街上摆摊的算命先生、吉普赛巫婆和雕银匠战时生意的变化,萧乾用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小事情对“一个民族的灵魂各面”做了丰富的记录。

如萧乾自己所说的,战争是个放大镜,人性的温暖与残暴都被放大。

或许正因如此,他选择了大量的小事来白描战争。萧乾的这些新闻特写大体有两个特点:让人亲切可感;让一座城市、这座城市中的人在国人的阅读中立刻变得丰富和立体。

萧乾的报道中,对动物多有着墨,其中一篇《活宝们在受难——空袭下的英国家畜》专写动物,“遇有惊险,马会听山羊指挥”。对动物的爱好让他几乎成了研究马的专家。对动物园的动物、家养动物以及一部分自然中野生动物的描绘让萧乾的战地报道有了更多的人文特征,关注弱小的个体,包括动物在灾难中的种种表现,它们既是人类的观赏对象或如同家人一样的存在,又是人类社会的镜子,映照出人类的生存状态,映射出战争带来的苦难。人和战争在这面镜子前都更加立体。在这篇特写中,有几个英国人不肯为战事自行处决宠物的“英勇”行为,他们慷慨辩白,虽然在写动物,其实也写了视动物为家人的英国人的生活方式和对战争的态度。

记者的笔力和脚力

萧乾的新闻特写不回避主观感受,读者能读到他的乡愁、他对战争感性的认知、在轰炸中普遍的没有着落的空洞心绪,也能看到他在战争中的行动轨迹和使用交通工具到达目的的行为——给读者带来生动而强烈的现场感,跟随他的脚步一同探访战时伦敦,这也是萧乾对新闻人文性的巨大贡献。

经典的新闻学理论强调客观,并由这个基本准则衍生出一整套方法论。于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新闻人将之应用于实践,主动而尽量地回避“我”的出现。但是,对事件的认知无一不是通过主观来完成的。其中所隐含的—个巨大的悖论让很多新闻走向异化:宏观、冰冷、全知全能。

萧乾的报道不回避个人情感,在战事特写中,我们常常读到这位记者远在异国的乡愁:“现在,我便坐在这椅子上,心浮在祖国。摊开我的‘好友星散录,摹想着每张熟稔的脸,炙热的手,我感到了温暖。”

他写秋天的伦敦,在高爽的秋风里,能听到银风筝的钢丝弹起的铮铮声响,也让他想起北平上空飘浮的大沙雁儿。萧乾曾在新闻特写中感慨道:“没有人能忘怀老家!”

萧乾的新闻特写中,还有大量带有现场感的记录,如今读来依然让人感到如临其境:“写至此,外面警报又号叫起来了,声音同炸弹几乎同时到来。听,救火车出动了,这是生死隔一层纸的日子,但是壮烈的。我得钻洞去了,因为高射炮就在隔壁。”

作为记者的萧乾,他到伦敦,以至于撰写出这批特殊的新闻特写,都是从“逆流”买了一张船票开始的。那是1939年8月,日军入侵湘北,仗已经打了两年,欧洲战场一触即发,很多人挤在香港九龙的法国邮轮公司门口退票,萧乾却买了一张一路向西经马赛、巴黎前往伦敦的船票。

从法国的布洛涅登上海峡船时,前路像大海一样苍茫,等候登记护照时,一位希腊籍的中年女人和萧乾有过简单的问答,萧乾在此写下“在战争中,所有的人都憧憧如影子。一晃,便再也见不着了”。萧乾远赴欧洲战场,这一去便是七年,在他发回的战时新闻报道中,“和盘托出”他的出行方式、行踪旅途,交通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更是战争对城市生活影响巨大的缩影。

这些极具现场感的新闻特写,这些感性、有温度、有细节、有现场感的文字或许和萧乾的新闻“养料”有关。他最初的几篇小说是由沈从文修改并投稿刊发的,后来,巴金又成为他的第二个文学老师。巴金教他去认识更广阔的世界,逐渐地,萧乾“采访人生”的观念开始形成。

1933年,由辅仁大学转入燕京大学新闻系的萧乾师从写下《红星照耀中国》的斯诺,他对萧乾新闻观念的影响甚大。斯诺认为,新闻采访和写作一定要亲临现场,以自己的采访,自己的感受,表达自己的看法。

萃取新闻的人文性

萧乾在前线完成的报道作品注重人文,兼具广博的学识和无尽的热忱。他以诗人的温情和悲悯,用思想者的深度和热忱完成了理想的叙事。这些“新而持久的纪录”自然是中国新闻史的奇花异草。曾几何时,新闻的人文性被视为一个永恒的话题。

马尔克斯在一次采访中分享了他在《观察家报》当记者时获得的珍贵感受:“我开始感到我在做我所喜欢的那种类型的新闻……文学是新闻的添补而新闻也是文学的补充。”如今,无论是文学,还是“文学之母”的人文,这个话题的讨论显得有些冷清,那些曾经在新闻界一试身手又徜徉于文学之海的写作者一定掌握了一些独特的“人文密码”,他们中有一些我们熟知的名字:马尔克斯、阿列克谢耶维奇、约翰·斯坦贝克、塞弗尔特……他们都是记者出身的作家,他们创作的每一篇新闻作品都融入了浓厚的人文色彩,人文产生艺术和哲学,人文重于山水,同样,人文也是新闻的血脉和筋骨。

作者单位:中国民航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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