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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许秋寒深寂

时间:2024-05-04

烟柳

秋日的长英殿添了些许霜寒,华娆百无聊赖地躺着,手指一点一点拂动面前沉香的清烟,慵懒到愈发困倦。宫女上前禀告了一声“院判大人到了”,她才双眼一亮,身子直了一半,复又回转躺下,背过身去将唇上的口脂擦去,让面色显得苍白些,方道:“宣。”

长英殿里的帷幕皆是由南海细珠镶嵌织就,那人从殿外行来,宫女一层层拨开满殿珠华,露出一个青衣稳重的身影。华娆极喜欢珍珠,可那人一抬头,看在她眼里,倒像是满殿的珠子都沦落成他的倒影,衬托了她这见着长孙衍的满心欢喜。

长孙衍放下药箱,磕头行礼,道:“陛下是何处不适?”

华娆撑着脑袋,虚虚放低了声音,做出气力不足的模样,道:“也不知是怎的,最近常觉心口憋闷,身上时而发凉时而发热,烦请长孙大人为寡人看看。”

长孙衍道了声罪,便上前来切脉。宫女们训练有素,上来放纱帐丝帕,却被华娆一个眼神制止。

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手腕,有淡淡的热度传来,华娆一时间心跳如雷,也不管长孙衍有没有诊完,连忙收了手,问:“可看出来了?”

清俊的眉眼终于抬起,看了看她的脸色,声线依旧无波无澜,道:“陛下无碍,只是换季之时易感风寒,莫贪凉便是。”

华娆看着与她距离不足三尺的长孙衍,偏了偏头,截住了他躲避的目光,凝神看着他的眼睛,眉梢里有抑制不住的欢喜,她问:“可为何寡人总感觉没有力气,全身发软,长孙衍,你可要为寡人好好看看。”

“全身无力,是睡觉过多的缘故,陛下常起身走走便好了。”

不仅没接活儿,还说了她贪睡。

华娆一时被堵得没话说,背过身躺下,气哼哼地叫他退下了。

待到长孙衍走了许久,伺候的宫女红苕见着华娆不动,便以为她又要睡着,上前盖被,却发现华娆脸上的泪痕。红苕立马便跪下了:“陛下可是不舒服?”

华娆没有回答,良久,她才出声,带着些许的鼻音:“长孙衍,他到底是不肯原谅我的。”

华娆自小心性狂放,纵然身为皇女,有许多不能挣脱的束缚,自年幼起,她还是费尽心思给先皇添了不少麻烦,比如在及笄礼当天溜出宫外玩乐。

那一年,她是趁着晚宴前换礼服的空当溜出来的,满头的珠翠来不及拆,便胡乱揣在怀里,长发解下来,在清凉的夜风里翻飞。华娆抄了条小巷,一路狂奔,心情飞扬。

有个黑影疏忽而至,闪电般将她按在墙边,手欲往衣里袭来,华娆震惊之余,反应不及,一时挣不开他,正怒火冲天誓要把这杂碎掀翻,忽然就有股力道从旁边袭来,将歹人踹倒。

歹人起身后,立马翻墙逃走,华娆正欲再追,却被后面一只手拉住了:“穷寇莫追,他只怕有同伙,不是你我能对付的。”

华娆不服,这世道上,从来没有敢欺负她还不能让她还回去的主儿。她回头欲斥责,却撞见了月光下一张温润的面庞。说是温润,轮廓却颇为硬朗,只那双眼睛里的平和怜悯,让他整个人都别致了起来。

世人都爱好皮相,华娆也不例外,心中的气愤立马消了一大半,笑着道:“多谢这位公子搭救,不知该如何称呼公子?改日我登门道谢才好。”

那人见着华娆,眼眸里惊艳的神色一闪,便被礼貌地克制了下去,垂眸拱手:“在下长孙衍,不劳姑娘挂齿。今日是皇长女的及笄礼,满城的百姓都出来看皇城的烟花,姑娘还是不要一个人游荡了,早些归家。”

“那你一个人怎么不怕?”

长孙衍弯了弯嘴角,道:“在下倒是不怕的,不仅在下不用怕,姑娘本来也不必怕,只是——”他指了指身后幽深的小巷,那地上还隐隐透着点点光芒,“姑娘一路跑一路掉珠宝,想不被惦记也难。”

华娆这才反应过来,难怪感觉身上越来越轻呢。她连忙回去捡起那些散落在地的珠翠,起身的时候,发现长孙衍已经转身走了。她追到巷口,叫住他,长孙衍回过头:“姑娘可还有事?”

迎着他平和的目光,华娆心底倒憷了,先皇教她,帝王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贪嗔痴念都是授人以把柄,她却将对长孙衍的不舍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好在华娆是个想得开的人,她想,自己是个大度、知恩的人,便开口道:“公子救了我,我得感谢。”长孙衍礼貌回绝:“不必了。”

华娆更近一步,拉住他的衣袖,道:“要谢的,谢礼便是……请公子将我送回家。”

长孙衍愣了一瞬,便笑了,那笑如沐春风,直达眼底,此时才当真觉得这小姑娘有意思。

他按照华娆说的地址领她过去,见着的却是个小酒馆。酒馆藏在主街背后,要穿过一片酒楼的花圃才能看到,华娆大大咧咧跨进去,喊道:“老头儿,来一壶冬酿!”

长孙衍:“不是要送你回家吗?”

酒馆老头儿将酒摆上桌子,华娆倒了两杯,回头看长孙衍,咧开嘴笑道:“今日全城百姓都在为皇女贺岁,可谓良辰美景,辜负了多可惜,我才不想早早地归家去呢!”

长孙衍无奈地摇摇头,他可算是见识了这小姑娘的古灵精怪。罢了,那便陪她喝一杯。

冬酿清甜,满口都是桂花的香味,这酒味并不浓烈,可华娆看着长孙衍俊朗的眉眼,也涌上了几分醉意。

那一晚,她到很晚才回宫,先皇见着她完好无损地回来,先是庆幸,后又将她狠狠地责罚一顿,责令她三个月不许出宫。

先皇问她为何要这般胡闹,她扬眉,道:“我以后是百姓之主,及笄便意味着我已经够格当他们的主,当然要和宫外百姓一起过。”

先皇说她不分轻重,纵是要与民同乐,也要提前安排才是。华娆想起长孙衍,还是觉得自己不虚此行。

华娆依旧觉得困倦,浑身懒懒地提不起精神,秋日的凉意渐渐袭来,她无事便躺在殿里,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光。

一日,午膳过后,華娆依照习惯躺下歇息,却听见长孙衍来求见。她惊讶之下,坐直了身子,看见进来的长孙衍,既没有带药箱,也没有带学徒,行了礼道:“陛下不要睡了,随臣出去走走、消消食,精神会好些。”endprint

华娆展露笑颜,道:“好。”

两人后面跟着一长串宫女太监,长孙衍缓步走着,想趁她不注意时偷看一眼她的侧颜,却被华娆灵敏地捕捉到了。他掩饰般垂眸,道:“陛下最近都精神不济吗?”

华娆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我呢。”

长孙衍听着她虚弱的声音,有些心疼,却也不敢接她话头,道:“陛下该多活动活动,不能整日躺在殿中,对身体不好。”

“政事有皇弟为寡人操心,寡人便是整天躺着,也不碍事。”

“陛下知我说的不是这个。”他皱了眉,似乎对她有些生气,“陛下也该关心自己的身体才是。”

宫墙绵长,华娆与长孙衍走在前头,甬道深处吹来的风轻拂起额前珠翠,她侧了侧头,道:“长孙衍,你还是惦念我的,对吗?”

当年,华娆及笄礼过去之后,足足被先皇禁足在宫中三个月,等到解禁,她又迫不及待地溜出了宫。

及笄那天晚上,她和长孙衍约好了,等到开春,要再到那家小酒馆,饮一壶梨花春。她等到了长孙衍,还未坐下,就见着了从门外匆匆跟来的少女。

长孙衍朝她介绍:“这是我爹收的徒弟,名唤蕊和。”

蕊和眼带戒备地看着她,躲在长孙衍身后,道:“衍哥哥,师父说要给我们定亲了,你不要出来见其他女子好吗?”

长孙衍皱了眉,安抚地朝她看了一眼,对华娆说道:“蕊和言行无状,请别介意。”

华娆扶着酒瓶,只觉得眼中又酸又胀,一股怒火从胸口蹿到脑中,逼得她反而笑出来:“呵,长孙衍,你这般说还有什么意思?”

长孙衍低头,将蕊和牢牢护在身后,道:“殿下金尊玉贵,不值得为在下折了身段。”

华娆愣住,仿佛看见他二人之间天雷轰鸣,劈下了一条深沟。

回到宫中,华娆看见先皇的脸色,便明白了。及笄礼那日,她晚回,关心她的母皇总是要派人去调查的。一查,便知道了華娆拉着长孙衍满城转悠,还去酒馆对酌的事情。她是极疼华娆的,断然不能容许她随便交付真心。更何况,她是未来的一国之主。

先皇摸着她的头,道:“长孙家的孩子,好是好,可他父亲收了那个女徒……皇儿还是离他远些,天下好男儿多得是,母皇以后会为你挑好的。”

华娆哭过之后,便没再提起这事,所有人都以为华娆将往事轻轻揭过了,可先皇逝世、华娆登基后,她连下的两道旨意,让长孙府慌了手脚。

“寡人听闻,长孙大人之徒蕊和姑娘,医术甚好。寡人皇弟连年患病,有个懂医术的王妃照料才好,寡人看蕊和姑娘合适,即日赐婚。”

“长孙大人要回府嫁徒,便由其子长孙衍担任太医院院判一职,即日上任。”

长孙衍上任的第一天,便来见了华娆。向来平和的他,也气得面色通红,质问:“你为何要赐婚蕊和?”华娆好脾气地解释:“因为我喜欢你啊,怎么可能看着你和其他人成亲呢?”

她笑得嚣张,像个暴虐无理的君主。可她也会在华荏与蕊和大婚,长孙衍独自一人之时,送上一瓶解乏的桂花酒。

那时的长孙衍,看着王府里灯火辉煌的湖面,看着对面热闹的人群,道:“陛下是一国之主,什么都可以做,要是哪天陛下不是了,还会这样做吗?”

“若我不是陛下,便每天蹲在你家门口,你去哪里我也跟着,不管你烦不烦我,看谁还敢嫁你。”她看他,道,“怎么样?这个回答你是否满意?”

长孙衍笑了,在草丛掩映的湖边,他拎着酒,仰头灌下几口,风拂乱了鬓边的长发,他笑道:“陛下好胆气。”

“所以啊,你应该庆幸我是陛下,不仅给了你官儿做,还让蕊和当了王妃。”

“是,臣感激陛下。”长孙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抬了手,似乎是想拂一拂她的长发,却忍下了。

华娆让长孙衍做了官,嫁掉了他的青梅竹马,也没得到他的心。

长孙衍拖着华娆走了大半个时辰,纵然是凉爽的秋日,但因华娆身上繁复的衣饰,一趟下来也够累。背后的汗浸湿了衣裳,她却觉得精神好了很多。华娆回寝殿沐浴之前,对长孙衍说:“以后你每日都来宫中陪寡人活动可好?”

长孙衍抬了眉眼看她:“那微臣可否向陛下提个要求?”

“什么?”

“让荏亲王与蕊和和离。”

华娆的面色渐渐沉下来:“她都嫁人了,你还放不下她。”

长孙衍低头:“让微臣将蕊和送走,此后微臣愿日日陪伴在陛下身边。”

“你要用你自己来换取她的自由?她走了,你就不心疼?让她留在皇城,好歹你们还能相见。”

长孙衍跪下去:“求陛下成全。”

华娆静静地看着她全心全意爱着的人,却全心全意护着另外一人。她生气恼怒,拂袖而立,对地上的长孙衍冷声说道:“寡人不会如你的意。”

放了蕊和,他便安心了,无畏无惧的人,她还能拿什么来要挟他留在她身边呢?

长孙衍依旧每日进宫陪华娆活动身子,只是大抵长日无聊,长孙衍又一句多的话也不肯说,华娆依旧懒懒地没有精神。

这日午后,长孙衍进宫之时,恰巧碰到了荏亲王夫妇。他见蕊和跟在荏亲王身后,抬眼偷瞧他,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

荏亲王进宫是来禀告近日朝廷事务的,他说南边大荒,提及朝臣想出的几种应对措施,让华娆定夺。华娆听着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皇弟决定便好。”

她一转眸,看向身后低着头的蕊和,又看了看殿中另一侧的长孙衍,笑道:“寡人还未谢谢王妃,把皇弟的病调养得差不多了,该赏。你瞧着这殿里有什么喜欢的宝贝,便说出来,寡人都赏给你。”

下首的蕊和抬了眼,明亮的眼眸和华娆直直对上,竟丝毫也不怵。她笑,眼睛弯起来,瞳孔中没有平常人对华娆表现出的畏惧之色,抬手朝长孙衍指去。

殿中人皆屏息静气,心跳如雷。荏亲王偷偷朝蕊和使着眼色,只有华娆依旧笑着,嘴角的弧度未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endprint

“臣妾要那一尊玉瓶,不知陛下可否割爱?”

殿中人皆松了一口气,华娆挥了挥手,便有宫女将长孙衍身旁的那尊玉瓶抬过来。

“能被王妃看中,是这玉瓶的福气。”华娆道,“若无事你们便退下吧。”

荏亲王带着蕊和走后,殿中好一阵寂静,半晌华娆才开口笑道:“小姑娘倒有几分气性。”

“像陛下,不是吗?”长孙衍接话,语气中露了几分宠溺。

“寡人当初的性子,可比她温和多了。”

“陛下只是轻易不犯倔。”长孙衍平和的声音响在殿中,让华娆无端地有种心安之感。

“可我犯了倔,你也不肯依我。”

长孙衍避开她的目光,道:“如今陛下都将政事交与荏亲王?”

“是。”华娆叹了口气,“寡人精神不济,前朝的事儿也懒得管,索性都扔给他。反正他从小到大都只会吃喝玩乐,让他干几件正事也好。”

“陛下可知,昭和二年之变?”

华娆目光微变。本朝皇位一直都是由皇家嫡女继承,而先皇当年,并非皇家唯一的嫡女,她还有个亲妹妹,封为芷亲王。

昭和二年,先皇才登基,便遇上南边大荒。先皇信任亲妹,便派芷亲王前去派送粮食,可她没想到,她的亲妹夺位之心已久,趁着手握南边民众救命的粮食,收买人心,一路组建军队,直捣皇城。

这场动乱,花了整整五年才平息下来。战乱之后的休养生息,又费了先皇许多精力。

华娆想起幼时,先皇书房每晚昼夜通明的灯火,便湿了眼眶,轻轻呢喃:“若不是如此,母皇也不会早逝。”

长孙衍的心揪了起来,他有些后悔提起华娆的伤心事,便安抚道:“陛下节哀。”又道,“陛下可否想过,如今南边大荒,将赈灾的事交给荏亲王,若是又遇到当年的状况怎么办?陛下还是打起精神来,亲自料理为好。”

华娆笑了:“长孙衍,你原来这般關心我。”

挑拨皇家骨肉关系,这罪名不小。可长孙衍居然愿意为了那一点点对她的威胁,豁出来提醒她。

“无事。”她道,“皇弟是男儿,不能继承皇位,我很放心的。”

她又走下来,倾身过去,用轻轻柔柔的声线撩拨着他的情意:“今年的冬酿到了,晚上陪我饮一杯可好?”

长信殿里灯火通明,长孙衍陪华娆喝完了酒,便被华娆赖着了。

也不知是当真醉了,还是趁着醉意得寸进尺,她懒懒地趴在他身上,口中吐出清甜的酒香,撒娇似的抱住他的腰,口中喃喃低语:“长孙衍,留下来陪陪我……这宫里太静了……太冷了……原本还有母皇陪着我,可现在,连母皇也走了……你不知道……这里的夜……冷得让人发慌……”

长孙衍看着她睫下滚落的泪珠,一颗心就像被针扎一样。他记得那年天街夜凉,他在小巷里遇到的姑娘,热烈、赤诚、笑容灿烂、眼眸灵动,好像有无限的生命力。她是何时变得这般神色黯淡了?

他把她抱到榻上,盖上被,可华娆却依旧拉着他的手腕。她看起来困极了,却在意识混沌的时候也清楚地记得不能放开他。

他心软了,陪着她一起躺下,想着等她睡着再离开。他的头一沾枕头,就闻到一股清淡的异香。长孙衍皱眉,他确定这香味是从枕头里散发出来的,他是医者,嗅觉比其他人灵敏,这样清淡的香味,常人是发现不了的。就算这香味里面的麦河粉长长久久地侵蚀着华娆的身体,也没有人发现得了。

将华娆哄睡下之后,长孙衍回府,急急写了一张字条,让人送到了荏亲王府。

第二日清晨,他出门之时,见着一辆马车停在府门拐角处,车前站着蕊和的陪嫁丫鬟。长孙衍走去,对车里的人说道:“把解药给我。”

车帘掀开,露出蕊和的脸,她轻笑道:“做得这么隐蔽,都被你发现了,衍哥哥,你可好生厉害。”

长孙衍伸手:“解药。”

蕊和面色微沉:“你知道我有多恨她。”

“看来当初父亲授你调香之法,是做错了。本是救死扶伤的手艺,你却拿来害人。”

“衍哥哥,你心疼她了吗?”

长孙衍沉下眼:“她是无辜的。”

“呵!”蕊和笑,“她这般摆布我,你竟说她无辜!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有多恨她。若是要解药,你让她自己来要!”语毕,她便离去。

长孙衍进了宫,为宿醉才醒的华娆切了脉,道:“微臣为陛下熬一碗醒酒汤。”

麦河粉是用来麻醉人精神的,多用于骨伤病人的治疗。可麦河粉中有几味药,配制的比例不同,解的法子也不同,长孙衍不知蕊和的配制用量,故不敢随便解毒,只得借了醒酒汤的名头,配以辅药舒缓华娆的精神。

他看着华娆喝下汤药,精神却不见好,依旧面色苍白地枕在榻上,便道:“陛下若是常日躺着,该换个白玉枕为好。”

华娆看了看手底下的枕头,将它收到了身后,道:“你说得是。”吩咐宫女去拿白玉枕。

长孙衍心里的火团团烧起来,他看着华娆苍白的面色便揪心,逾矩道:“陛下该把那旧的枕头拿去给宫女洗洗。”

华娆慢慢看了他一眼,却不放手里的旧枕,道:“你今日怎么了?为何要抢我的枕头?”

长孙衍勉强笑笑,内心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枕头留在她身边了。他上前,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额间的温度,用哄小孩儿一般的话语轻声说道:“陛下,枕头旧了要扔的。”说着便伸手去拿。

不料华娆却反抗得更厉害了,她往里缩了缩,抱着那枕头,带着哭腔:“长孙衍,你是不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了?”

长孙衍愣住。

华娆哭得更厉害了,似乎是憋了很久的情绪得以宣泄,泪珠大滴大滴落在枕头上,她哭着道:“长孙衍,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想病好,旁人要害我,正合了我的意!我要是不病,你会来宫中看我吗?会陪我散步吗?会陪我饮酒吗?你不会!你看看,我多可怜,明明是一国之主,却连一个人的心都得不到,你就不要再剥夺我这点儿念想了!”endprint

长孙衍抬手,想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却被她一把打开。她背对着他,蜷缩在角落里抽泣。原来华娆一直是清楚的。

反应过来的长孙衍,只觉心上被密密麻麻的针扎得喘不过气来。他是怎么把华娆变成了这个样子的?

长孙衍在府中关了许久,一门心思想着调配出能解麦河粉的解药,也不忘记每天吩咐人去给华娆送舒缓精神的汤药。听到华娆病重的消息之时,已经是一月之后,皇城的初雪已至,清早的街上,结了一层细细的冰,踩上去极容易滑倒。

长孙衍却管不了这些,他吩咐轿夫一路疾行,终于有个轿夫滑了脚,轿子一偏,滚落在地,生生将他摔了出来。他却顾不了这许多,干脆撇下轿夫自己疾跑前行。他一路奔行至宫中,已经有许多太医到了,却皆被华娆拒绝诊治。宫女见到他,如蒙大赦,赶紧将他迎了进去。

长孙衍进去之时,见着华娆伏在床上,面色苍白,只有嘴角的红触目惊心。华娆见着他,虚弱地抬起手,将床里的枕头塞到他手上,道:“你来得正好……快把这枕头处置了……不能让外边的太医看到。”

长孙衍皱眉,刚要切脉,就被华娆制止了,她道:“蕊和……她肯定知道,你会用哪种汤药来帮我舒缓精神,定然添加了些药性相冲的东西在里面……我的身子……我知道……”

华娆虚弱的声音在他耳边打转,此刻的他却什么也顾不得了。他第一次在人前气得青筋暴起,将那枕头往后方一扔,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替她脱罪!”

华娆嘴角绽出一个凄美的笑:“她到底……是我皇妹!”

在长孙衍放大的瞳孔里,华娆微闭了眼,仿佛看到了年幼时的场景。

那时,为芷亲王作乱而烦忧不堪的母皇,决心为了华娆免受其害,将产下的二皇女掉包,接了个宗室男婴在宫里。那时,母皇牵着她的手,看着缓缓驶出宫门的一辆马车,道:“皇儿,这是你妹妹,母皇对不起她,以后若是遇见她,记得照拂她。”

她那时虽小,却很可怜这个妹妹,偷偷派人跟了她出宫,知道了母皇找的收养妹妹的人家遭难,知道了妹妹后来被皇城的长孙家院判大人收为徒,也就放心了。只是她没想到,能再次遇见妹妹。

那日在酒馆,看见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她立马便确定了蕊和的身份。可是后来她才知道,早先就有芷亲王府的旧人,因为无意中得到蕊和真实身份的消息,将真相告诉了蕊和,撺掇蕊和与她相争。

年轻气盛的少女立马被激起了气性,可华娆是姐姐,她不会舍得妹妹受苦,便手一挥,直接给了她王妃的身份,入皇家族谱。

只是看来,她还是不甘心,送了枕头给她,还想通过华荏的手,把持朝政。

华娆大口大口地吐血,染红了一片床单,长孙衍上手为她施针,却收效甚微。

她笑着抓住长孙衍的手,抚平他紧皱的额头,道:“长孙衍,不必为我忧心。你陪着我的这段日子,是我近些年来最好的时日了。”

“你撑住,只要你熬过来,我们还会有更好的时日。”长孙衍颤抖着抱住她,生怕她流动的血液就此凝固。

华娆没有告诉他,自从知道他定亲以后,没有见他的那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母皇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她白日替母皇看折子,夜晚就整夜守在母皇身边,生怕她也离她而去。

有时候她想极了长孙衍,便在凌晨之时,带几个护卫出宫,在长孙府后院的高墙上,看早起做功课的长孙衍。她看他温润的眉,看他骨节分明修长的手,看他拿着书本在院中踱步,看他进药房捣鼓药材。

当朝阳从天边露出脸来,她便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奔赴自己沉重的人生。母皇总告诉她:“为帝,要有担当,要能吃苦,要耐得住寂寞。”可她没告诉母皇,她不想的。

这个位置,真的让人好生寂寞。如果蕊和愿意坐,那她便拱手送上。

她攀住长孙衍的脖子,撑着力气说道:“我留下了……传位诏书……长孙衍……陪我最后一程,好不好?”

她话音刚落,殿中突然传来一声玉瓶脆响。他们齐齐望去,只见荏亲王的身后,站着充满了震惊之色的蕊和。

此刻看着蕊和,长孙衍再没有了那样好的脸色。他将華娆护在身后,朝蕊和低声吼道:“如今她病成这样,你满意了吗?能把解药交出来了吗?”

蕊和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朝华娆狠狠磕头:“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你还留了诏书给我……我一直以为,你因为长孙衍而不喜欢我,也因为我的身份而恨我……对不起!”

华娆的嘴角又开始溢血,惊得长孙衍连忙回身为她擦拭,顶天立地的男儿,眼角都急出了泪水。

她虚着力气,轻声道:“不必要的,是我和母皇对不住你,你想要的,我给你好了。”

蕊和抬起头来,她抹了眼角的泪水,道:“姐姐,我不要了,我只是为了与你争抢,才做下这些事的。长孙衍也与我没有婚约,是我故意要抢你的东西,才让长孙衍那样跟你说的。”

气急败坏的荏亲王已经等不及了,见着误会解除,立马将蕊和提起来,道:“那你赶快去为我皇姐熬药!”

待两人走后,殿中无人,长孙衍终于不再掩藏自己的情绪,将华娆紧紧抱在怀中。他早就在无意中知晓了蕊和的身份,也知晓了她的野心。他不明白先皇将蕊和换出宫的原因,只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尽力守护着那个皇城烟火下,落了满地珠翠的女子。

他知道,不能让蕊和接近她,所以极力反对蕊和嫁进皇家,却被她误认为是旧情难忘。

那日酒馆重逢,他没料想到蕊和会跟出来。他想让蕊和离华娆远一些,便在蕊和骗她说出定亲之语的时候,没有反驳。他想着,若是华娆就此与他不见,大抵能安稳些。

其实他从来惦记的,都只有华娆一人而已。可是他看到华娆大口大口吐血的情景,他便心惊胆战。

他不该自以为是地为她着想,以为是将危险从她身边赶走,却实实在在地伤到了她的心。到现在他才明白,什么都比不上他陪在她身边重要。

他终于了解,宫墙深重、长夜清凉,她是怎么孤身熬过的。不过幸好,他将她的寂寞发现得及时,他还来得及陪她一起走下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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