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千山晚照
第一章
茯岭冲着我笑得不怀好意的时候,我就急急忙忙在往后退了,然而我的速度远不及他,刹那间耳边的风变得疾速,火辣辣地扇在脸上就像耳光。
等反应过来,我已经从天桥上翻下去了。
骂人的话被风噎在嗓子里骂不出口,他笑嘻嘻地抱着我,我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就这么摔在了地上。
虽有仙法护体,但这么直接从天上摔下来的下凡方式也足足要了我半条命。我眼冒金星地躺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茯岭笑眯眯地看着我,伸手在我的下颚勾了勾,逗狗似的道:“本君不过领你下凡散散心罢了,你怎么竟高兴傻了?”
我推开他,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圣君好雅兴。”
当年诛妖一战,仙界几经败北,最后全凭茯岭圣君力挽狂澜。那一战的茯岭名动三界,而三界也安定到了如今。他是天地造化的神兽麒麟,性情阴沉冷漠,唯独面对我的时候,就像一个不务正业的富家公子。
我本不过一个小小仙娥,诛妖战后被茯岭从天帝那里讨去。因为茯岭素来待我与他人不同,这千百年来,我的仙阶也升为了上仙。
茯岭捉弄我已是常态,我早就懒得计较了,只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问他的时候他却自顾自地看风景,并不回答。茯岭擅打太极,不想回答的事情从他嘴里永远问不出来,我只好作罢。
他似乎很熟悉这个地方,道:“此山名祁山,离京城不远。”
他带着我从山上走到人间闹市,再到一处名叫“财来”的客栈,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我跟在他身后,被小二们一声声的“老板和老板娘回来了”惊掉了下巴。
谁能想到,名震三界的圣君茯岭,竟然在人间还有这样一个副业。
老板娘那三个字明显让茯岭很是受用,给他们赏了些银子,笑眯眯地回过头看我:“娘子,为夫的客栈,开得还不错吧?”
这土气到难以直视的客栈名,实在和茯岭那一张清冷无双的脸搭不到一起。我摆摆手懒得理他,只问茯岭什么时候回去。
“急什么?”他勾起嘴角侧过脸看了我一眼,轻声道,“热闹在后面。”
他的声音有些冷,不同于往日面对我时的那种调笑,而是真正属于圣君茯岭的语气,我很少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我有些不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第二章
在我飞升成仙的这一千多年里,所有的时间都和茯岭有关。他是天帝之下万仙之上的圣君,是天地造化的神兽,唯一的爱好却是黏着我这个小小仙娥。众仙的非议他没有放在眼里,我的躲避也毫无用处。我总是会在各种地方撞见他,而他永远都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像一个十分欠打的登徒子。
他常常拿我打趣,非要逼着月老给我俩牵出姻缘来。可惜他命格不归三界,于是月老总被他欺负得战战兢兢。
我问过他待我为何如此不同,他笑眯眯地说:“你做的松子酥最好吃。”
这解释我自然不信,却也问不出什么了。
茯岭这个人平日里看起来对吃喝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格外喜歡我做的松子酥。
其实我并不会做那个东西,每个步骤都是茯岭教给我的。我常常抱怨他自己会做却偏偏麻烦别人,他却笑嘻嘻地说他自己做不出那个味道。
有时我会看到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看着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把我带到凡间显然不是散心那么简单的事情,却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的不安越来越深,茯岭每日里平平淡淡地喝茶聊天,领着我在人间的大街小巷四处游走,仿佛真是下来游玩的。可他身上沾染的妖气与日俱增,他却丝毫不在意。
我在外面闲逛一天回到客栈,没看到茯岭,而客栈满是妖气,小二说他在三楼待客。
客栈三楼是一处阁楼,临岸当风,望出去的风景不错,茯岭时常一个人在这里喝茶。
我走到三楼,站在门口听了一下,里面很安静,不像在谈话,我推开门缝悄悄朝里看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里面坐着的人,一个是茯岭,另一个就是当年统领妖界,和天界鏖战数年的妖界之主桓殊。
桓殊怎么会在这里?茯岭想干什么?
不容我多想,正对诗我的桓殊看向我这边,微微笑了笑,而茯岭头也不回地道:“温雀,站在门口做什么?”
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一言不发地站在桌子旁。
茯岭将我拽到他身旁坐下,笑着对桓殊道:“内人不懂事,见笑了。”
我知道茯岭这个人对我从来都没正经过,可面前这个人可是当年和他血战过的妖界之主。这么多年后,这两个人竟然相安无事地坐在了一起,而且看起来早已相识。
我掐了他一下,低声道:“谁是你内人?”
桓殊的表情毫无异样,微一拱手,道:“那圣君先忙,我就告辞了。”
等桓殊走了,我有些不安地问他:“你和他在说什么?他不是天界的敌人吗?”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茯岭起身下楼,“清规千万条,这就是善吗?除去能掌控的,剩下的就是恶吗?”
他这话说得实在晦涩,我一时间没有听懂。
茯岭也没有要给我说明白的意思,只道:“桓殊从来都不是我的敌人,他是三界中唯一和我算得上朋友的人。”
我一愣。
“我和他的那一战,只不过是我有我需要的东西,他也有他需要的罢了。”
我想了想,认真地道:“善恶我倒不清楚,只是挺喜欢现在的生活,也希望能一直这样。”
茯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第三章
我们下凡已经许久,仙界终于传来了消息,却是托梦。
托梦的星君神情肃穆,让我尽可能早日带着茯岭回天界。这个“带”字用得奇怪,茯岭贵为圣君,为何是我带他回天界?
我道茯岭圣君要去哪里我管不了,星君叹息一声:“那就等时候到了,你自己回来吧。”endprint
我正要问什么时候,星君的身影就逐渐隐去,有人在我的脸上摸了一把。
我一脸惊恐地睁开眼,茯岭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似笑非笑。
“你干什么?”
“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茯岭道,“起床,带你看个地方。”
我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出了城一路向西,来到了我们摔下来的地方。
祁山就在城外,但总有百姓传言山上有妖怪,所以几乎没有人来这里。我们在一片寂静中行走,茯岭带着我一直走到了一处山洞前。
山洞里很破,满是尘土蛛网,零散在地上的一些炊具落了厚厚一层灰,看样子这里应该有非常长的一段时间是没有人住的。
茯岭抬起下巴指向地上的一个盆子,慢悠悠地道:“这是我的碗。”
我看了看那个陶盆,又看了看满身绫罗锦缎的茯岭,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你知道我的真身是麒麟吧?”茯岭道,“那是我的食盆。”
我哭笑不得:“麒麟是多尊贵的祥瑞之物,你这食盆两个字,说的你倒像只狗。”
他笑了:“还真有人以为我是狗。”
茯岭站在那里,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带笑。
“你笑什么?”
茯岭并不回答,反而问我:“假如让你跟着我生活在这里,你会开心吗?”
我被他问得愣住了。
茯岭是天地造化的神兽,与天地共存,拥有着无人可抵的力量,我对他的了解不算太多,只知道他虽然属于天界,除了那一次诛妖战外却很少参与三界的争端。他的存在非常奇妙,很隐形,却也让任何人无法忽视。我在诛妖战后才逐渐和他熟悉了起来,他的寿命也远远超过我,所以对他以前的事情我了解得不多,天界也少有人提,我不知道他还有住在这种地方的时候。
茯岭并没有一定要我说出个一二,我们在这里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候,他就起身带我回了城。
“在天上的时候,千百年也不过一瞬而已,可是温雀,你看这世间。”茯岭带我走到了城东一处偏僻的角落,他用足尖点了点地面上的灰尘,道,“你能想象出这里曾是一个富甲一方的巨贾之家吗?”
我看着荒凉一片的四周,摇了摇头。
茯岭叹息一声:“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我不知道茯岭曾经在人间经历了什么,他带着我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有河流有荒野也有闹市。他所回忆的那一切早已消失不见,他的神情有些悲哀,而我第一次感受到沧海桑田的悲凉。
“当初你为什么会在人间待着呢?”我问他。
茯岭没有回答我,只是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第四章
祁山上曾有一只颇有慧根的松鼠,她花了几百年的时间,终于修出人身。她在山林里捡了一只模样奇怪的动物,以为是城中人用来看家护院的狗,便抱回了自己的窝。
松鼠精搬出了自己攒的松子,一颗颗剥开给它吃,它却不吃。
人都是有家的,这一点松鼠精知道,她变成人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挑了一个隐蔽之处打了个山洞。她抱着它坐在山洞里,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她想去集市上買点儿东西,但是没有钱。在山上待了很久后,她做了一条麻绳将那只狗拴住,然后带着自己的松子下山去卖,终于换回了些铜钱。她买了点儿肉给它,自己却没买什么。
松鼠精没有朋友,她总是抱着自己不会叫的狗在山上四处闲逛,告诉它这棵树叫什么,那里又是什么地方,哪个山洞是安全的,哪个地方有猛兽。还喜欢唠唠叨叨地给它讲自己在修炼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比如黄鼠狼跑得很快,她险些被吃掉;比如她攒了很多松子,够她过一个冬天了。
慢慢地她攒了一些钱,把自己的山洞收拾得像模像样,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还学会了做饭。
那只狗一直没有发出过声音,但是也一直没有离开。
松鼠精似乎有做点心的天赋,一碗松子一碗饴糖,就能做出酥脆可口的松子酥,它很喜欢吃。
他们这样相处了很久很久,直到某一天松鼠精遇到了一只蛇妖。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不会叫的狗变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了那只道行颇高的蛇妖,救了她。
后来这个男人带着松鼠精走出了这座山,走遍了尘世。他带着松鼠精去见识人世的繁华,去吃很多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
但是他还是爱吃她做的松子酥,一吃就是几百年。
她说她觉得此生最大的幸运就是能修出人身,然后遇到他。
他们在七夕的夜里放了花灯,她许了愿,希望日子就这样永远和他一起过下去。
松鼠精以为日子会这么一直过下去,可是她到了历劫的时候了。她很久前就听说过历劫之事,若是能受住,修为会大增;若是受不住,便是死路一条。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从哪里来的,她以为他像自己一样也没有朋友,于是在历劫前叮嘱他,若是自己没了,让他按时吃饭,冷了多穿衣。
那个男人说:“这些话留着你以后慢慢叮嘱我吧。”
他没有想到松鼠精在他的护佑下历劫,竟然没有经受住。后来他查了许久终于发现,是有人加了三道雷在里面,想要她死,然后让他回到他该回去的地方。
他并没有回去。
他收了松鼠精还未散去的魂魄,替她投了一处大户人家。他则化了个名,在人间修宅建府,等到了她十六岁,便上门去提亲。他的身份是一方富贾,模样俊秀,那家人自然愿意,于是他便娶了那松鼠精,安安稳稳地照顾了她一世。
等到了第二世,她的魂魄弱了些,他勉力又为她找了一户还算富足的人家,依旧在她长大后娶了她。
第三世的时候有了战乱,她一生下便父母俱亡,他找人照顾她长大,在她长大后,依旧娶了她。
她的命格一世不如一世,但是整整十世,他们做了十世夫妻,他安安稳稳地护佑了她十世。
茯岭的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猜到了这就是茯岭自己的故事,那只狗大概是茯岭原身变小的样子,他之所以爱吃松子酥,原因大概也在这里,于是我问道:“后来呢?”endprint
茯岭摸了一把我的脸:“你猜。”
他没有再说,我却很不好受,我知道故事的结局必然不是什么好结局,不然现在也不会是他和我站在这里。茯岭自天地鸿蒙之初降临于世,事事随心所欲,然而这件事却仿佛是他无法控制的。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想到他曾为一个人付出过那么多,就觉得有点儿酸涩。
第五章
桓殊和茯岭走得很近,我隔三差五就能看见他们坐在一起喝茶,我劝茯岭和我一同回去,他却并不愿意。
“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茯岭淡淡地道,“况且我本就不属于任何地方,何来回去一说。”
我问他:“你和桓殊要干什么?”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情。”茯岭摸了摸我的头,看着我,“我会保护好你。”
我望着他的眼,他的眼里依旧是我看不懂的情绪,我第一次伸手抱住了他。
茯岭圣君有着天地造化的神力,天帝倚重他,却也忌惮他。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无法劝他。
天界托来消息让我回去,我在第二天独自离开了人间,回到了天上。
我不敢去想茯岭得知我离开后会有什么反应,失望还是愤怒,抑或是无关紧要。
并没有人来和我说什么,只是我被禁了足。
我依旧住在茯岭的宫邸里,在日升月落里静默地熬着时间,只是这里少了他。
在独自一人的漫长时间里,我慢慢地回想这些年,回想我和茯岭之间的点点滴滴,想他的傲气,想他的轻佻,想他对我的照顾与关心。
我记得当年诛妖战时血染铠甲的他,记得他凯旋时走上大殿,眼睛却望着我时的微微一笑,记得真身麒麟的他仰天长啸时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记得有关他所有的所有。
每一晚我都会梦到他,梦境里的场景支离破碎,有哭也有笑。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是在人间的七夕夜里。
上弦月如弓,人间闹市灯火流连,河畔两侧飘满花灯。
有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负手而立,似乎在看河的远方。
他身后的少女蹲在地上,不知从哪儿借来了根笔,笨拙地在一张浅黄信笺上写着字,我凑过去看,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林下初见,终生不渝。”
那男子并未注意到这边,似乎准备走了。
那少女喊住了他:“茯岭你这个大笨蛋,七夕要放花灯的!”
茯岭转过来看着少女,并没有不耐烦:“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买一个花灯。”
他去小摊上买了一个荷花花灯,漫不经心地拎在手里,放在她手上。
少女抬起头笑嘻嘻地道:“我要在花灯上许个愿,你转过去不许看。”
少女把纸条放在花灯上,然后慢慢地放在河面上,看着它随着水流漂荡出去。
茯岭问:“你写的什么?”
少女依旧笑嘻嘻的:“不告诉你,反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她蹦蹦跳跳地走远,茯岭笑了起来,他一点手指,花灯就到了他的手上,他展开纸条,在看到纸上的字后慢慢地笑了起来,在旁边添了一句话。
“永不悔相逢。”
阑珊的灯火和两人的身影都逐渐离我远去,醒来之后我抬手,脸上一片湿意。
梦里的茯岭和我认识的茯岭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那个他沉浸在和恋人相爱的甜蜜里,眼角眉梢都是幸福,像极了凡间最普通不过的男子,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他。
天界很快不太平起来,人心惶惶、一片不安,茯岭圣君终于彻底叛了天界,和妖界联了手。
仙妖两界剑拔弩张,战争的弦越拉越紧,终于在某一天我听到了象征战争的仙钟的声音,第二次诛妖战终于开始了。
血漫云间,天地失色。
妖族的强大仙界早已领教过,杀伐之声让天界长久的安宁分崩离析,白玉阶被血染得看不出原色。
我躲在茯岭的房间里,听着殿外的厮杀声,感觉血液仿佛凝固了起来。
昼夜的交替我感觉不到,殿外惨重的伤亡我也无动于衷,我蹲在地上看着脚下平整的青玉砖,上面有我的倒影,还有茯岭在这殿中一千多年时光的痕迹。
倒影里的人毫无生气,只有眼泪一颗颗砸下来,落在地上氤氲开来。
大概过了半月,茯岭的寝殿大门终于被推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让人恶心。
我看见那金线银钩的战袍上的斑斑血迹,听见了最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温雀。”
我抬起头看向茯岭,穿着战袍的他像极了第一次诛妖战时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仿佛时光还停留在那一刻。
我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茯岭伸手将我拉了起来,语气依旧是惯常的逗弄,他勾着我的下颚:“你怕什么?”
我听见哭声和笑声全部从我的心底发出,千百年的岁月在我眼前如走马观花,我却无法触及。
他把我拥入了怀中,我听见了一声叹息。
什么东西刺穿肉体,温热的血包裹住我的手,几乎要将我灼伤。
茯岭的怀抱逐渐松开,我退后了一步。
他胸前的匕首閃烁着恶毒的光芒,那是天帝半月前给我的上古神器辟邪刃,只有它伤得了他,也只有我能把这把匕首送进他的胸口。
茯岭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站在那里没有动,而桓殊跟在他身后进了门,看向我的神情竟有几分悲悯。
明明该痛的人是他,我却有一种被凌迟的感觉,将我死死地钉在原地。
茯岭看透天地,大概也未曾想到,跟了他近千年的我,其实是天帝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棋子,这个棋子的作用,就是一把让他送命的匕首。
我身上被种了焚心咒,若是背叛天界,便会日日受焚心之苦。
茯岭的力量强大却始终无法完全被天界掌控,天帝曾说留他是祸患。
第六章endprint
桓殊说:“我认识茯岭几千年,直到那根木头认识你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老树开花。”
我眉眼低垂,无话可说。
桓殊又道:“圣君倒真是个痴人,当年我劝过他,可惜他不听,到头来果真被情字毁了。”
很多年前我随茯岭下凡时,买过许多人间画本,一直记得一个书生和小姐的故事,生死离合数载,终成眷属。
书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生,皆非情之至也。”
其实那时我并不懂什么是情爱,人世间七情六欲离我太远,我只是一直记得这段话,为凡人的爱情唏嘘不已。
我的记忆开始于天界,我并不好奇在成仙之前我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我从未想过,我的故事竟然真的和茯岭有关。
我只知道我身上有焚心咒,却不知道我的记忆是被天界封印的。
茯岭对我很好,常常调戏我要我去给他当娘子,从前我只当作是玩笑,可现在我回想他那我从未看懂的眼神,那大概是爱和愧疚,以及求而不得的痛苦交杂在一起的感情。
我身上的焚心咒和被封印的记忆让茯岭被天界牵制了一千多年,直到桓殊找到了破除的办法。
他以为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终于可以去报复所有伤害过我的人。
然而我毁了这一切。
我终于想起了最初的最初,我并不是一个凡人,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松鼠精,而我把一只麒麟当成狗,养了很久很久。
心智初开的松鼠精并不懂人情世故,只是尽她可能地去对那只麒麟好,她想留下它给她做个伴。
日子在山林里的春夏秋冬中呼啸而过,我慢慢知道茯岭并不是一只狗,他可能是个神仙。
茯岭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每日里带着我四处闲逛,偶尔也去城里逛逛。
云片糕和梅花酪,青团子还有桂花酒。戏楼里咿咿呀呀的婉转唱腔,集市上的人来人往。
人世间的红尘烟火格外醉人,让我几乎忘记今夕何夕。
后来的事情就和茯岭说的一样,他用旁观者的口吻讲述了我们的故事。
天雷打在身上真的很疼很疼,而后来的每一世,我都和他做了夫妻。
茯岭永远都是那个年轻的模样,每一世的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不会衰老,而我在逐渐衰老后总是难以面对他。他安慰了我十世,告诉我没关系,还告诉我不要怕,我的死亡也不能让我们分开。
我记得当初我问茯岭后来呢?
他让我猜。
我好奇了很久,现在终于想了起来。这个后来,是我的魂魄愈加虚弱,天界来人,将我尚未转世的魂魄带去了天界。
人间的记忆成为了永远的封印,茯岭知我是谁,我却不知茯岭。
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知。
茯岭因我而与天界为战,因我而在天界安分地待了一千多年。
我用了一千年的时间履行了我作为一颗棋子的作用,可我现在才发现,我这颗棋子,才是故事的主角。
我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第七章
人间的风景依旧如故,财来客栈没有了老板,只有一个不善言谈的老板娘。
客栈的伙计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一直默默地待在这里,从未离开。
桓殊有时会来,我和他坐在三楼的窗前,他饮他的茶,我喝我的酒。
春夏秋冬早已失去了意义,白雪皑皑与姹紫嫣红毫无不同,我混沌度日,只求醉生梦死。
桓殊说:“早知你这个样子,我何必费那个功夫带你离开。”
第二次的诛妖战仙界未胜也未败,桓殊全身而退。
我只记得最后的场景,茯岭的身影逐渐淡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灰飞烟灭。
桓殊带我离开了天界,他说这是茯岭的嘱托。
每一年的七夕我都会去河边放花灯,身旁挤满了来放花灯的少女,叽叽喳喳,十分可爱。
我想我的心大概老了,身旁人的情绪完全无法影响我,我静默着买来一个花灯,写上了一行字。
“林下初见,终生不渝。”
那年春日,祁山林下,我捡到了一个模样奇怪的小动物。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那一刻的初逢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数千年的时光被嬉笑与泪水浸染得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而我无比怀念那一刻。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世间的风景在岁月里物是人非,昔日里挤在我身旁放花灯的少女早已满头白发。当年茯岭第一次带我去财来客栈时的那些伙计早已成冢,唯一能和我说上几句话的只剩下了桓殊。我依旧一年又一年地守在这里,在七夕的时候放上一盏莲花灯。
“看不出你还是个情深的。”桓殊挖苦我,“当初你捅刀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茯岭会回来的,对不对?”我不在意他话里的嘲讽,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要不然这些年你何必这样照顾我。”
桓殊笑了一声:“茯岭虽是天地所生,可也不代表他死不了。如今他又归于天地,回不回得来,恐怕只有天地知道了。”
我已经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个百年了,这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生命让我几乎有些厌倦了。
又是一年七夕,上弦月如弓。
我坐在河边,手边是写好字的花灯。
阑珊的灯火里人声鼎沸,我望向河岸的远方,在一片流光中突然看到了一个背影。
那人身形颀长,在岸边负手而立,似乎也在望向远方。
我从地上爬起来,险些被脚下的石子绊倒,拿着手里的花灯狼狈不堪地追了过去。
那人离我不远,几步就到了眼前,我想去拉他的衣角,却又不敢伸手触碰。
这一刻的场景像极了这些年来无数次的午夜夢回,我都会看到他踏着灯火阑珊微笑着回来,可是醒来后才更加绝望,他确实离开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甚至不敢呼吸,害怕惊了这易碎的梦。
那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过身来。
身旁的喧嚣热闹刹那间离我远去,时间开始倒流,桑田变回了沧海。
河畔花灯点点,暗夜被照得通明,我什么也看不见,眼里只有他微微勾着嘴角的模样。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看向我手里的花灯:“你写的什么?”
我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他伸手为我拂去。我终于鼓起勇气伸手去碰了碰他,颤抖着把花灯递给他,看着他展开了那张浅黄信笺。
那人化出一根笔来,将五个字写在了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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