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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覆春光

时间:2024-05-04

解秋

永宁二十九年,左相楚宥的孙女楚慧从小安山回到上京的第二个月,正值初春乍暖还寒时分。

月上中天,大约已是子时,客栈大堂里的喧闹声将将止住,大抵是那些江湖莽汉都喝够了回房歇息下了。楚慧的房里蜡烛依旧燃着,她正坐在桌子边看书,眼底已经青了一圈却毫无睡意。其实也不怪她,这悦来客栈乃是这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家客栈,又地处偏僻,来此处住店的大部分是些江湖人士。江湖人潇洒,快意恩仇,今朝有酒今朝醉,所以一晚上大堂里都充斥着浓重的酒味儿和吆五喝六的划拳声,搅得人毫无睡意。

楚慧本就是富贵人家的娇女,自然不适应这种环境,所以即使连日赶路困乏不堪,也根本无法入睡。

“噔、噔、噔……”突然有敲门声传来,如此深夜里这声音有些瘆人。

“谁?”楚慧抬头,放冷了语气问道。没有人回答,却又传来三声敲门声。她蹙眉,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楚慧心里有些发毛,关上门转身时,却见床榻之上正半躺着一个男人,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摇着扇子打量着她。

大半夜的房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任谁都会被吓一跳。但楚慧只是微微退后小半步便定下心神,扬眉喝道:“阁下是何人?”

那男子却答非所问,从榻上起身,缓缓踱步到她跟前,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嘴角挂着一抹坏笑:“小娘子真真儿是好颜色呢!”

原来是个浪荡子!楚慧心里啐了一口,偏头绕过他坐在桌前,拿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道:“阁下也真真儿好兴致,大半夜的不睡觉专门为了来瞧瞧我?”

“你不怕嗎?你不该吓得大叫你身边的侍卫吗?”那男子绕到她面前,干脆一屁股坐到她对面,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客栈里多的是武功高强的人,你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来我房里,我就算呼救又有什么用,况且你要是来杀我的,我还哪里有命和你说这么半天话。”楚慧不动声色地回答。

“想来小娘子的江湖经验不足,半夜出现在房里的陌生男人,除了杀手,还有可能是……”他邪魅一笑,“采花贼!”

楚慧却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抬眸轻笑:“以阁下的相貌,出了门多的是小姐、女侠追着你跑,哪里还用得着半夜辛苦出来采花?”

楚慧没有胡说,他真的长得很好看。轮廓俊朗,白玉冠束着整齐的发髻,秀挺的眉眼,唇角微挑出张扬而自信的弧度,是个极其风流样的人物。那男子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喝了一半的茶水差点儿喷出来,这下彻底笑了:“姑娘这是变相夸我长得好看了?”

楚慧不置可否,摇了摇手里的茶杯:“忘了告诉阁下,那杯沿儿上我下了药,阁下还是赶紧去解毒吧!”

那男子听得一怔,当真觉得腹内痛得厉害,愤愤地捶了捶桌子,走到窗口时又回头冲楚慧一笑,道:“楚家小姐当真当得起‘上京女诸葛的称号,有胆识!咱们来日方长!”

窗外风声细细,繁星满天。楚慧松了口气,眉头却皱了起来。看来,武林中人对她此行的目的,远比她想象的要了解得多啊!

左相的孙女楚慧,于两个月前回到上京。先是在一年一度的棋艺大赛上拔得头筹,又帮着刑部破了好几个复杂的命案,一时之间风头无两,甚至还有人给她封了个“上京女诸葛”的名号。而她此行,也是得了皇上的一道圣旨,去无浩山庄小住几日。

无浩山庄以剑术扬名江湖,揽尽天下英才,乃是当今响当当的江湖帮派。虽说自古以来朝廷和江湖素来无甚牵扯,但是能拉拢到江湖帮派助力,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当今圣上一个月前颁布一道圣旨,公然招安无浩山庄。这无浩山庄的庄主于海也是个死心眼,江湖里自在惯了哪里能受得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于是便公然抗旨了。

所幸圣上也没有追究,反倒说左相的孙女楚慧刚从小安山回来,身子骨弱,听闻无浩山庄后山有眼药泉,能将养身体,于是便送楚慧来无浩山庄小住几日。

明面儿上话是这么说,但是人人都看得出来,圣上这是想将楚慧嫁到于家,以此来拉拢无浩山庄。就这样,楚慧从上京出发,千里迢迢奔赴无浩山庄“将养身体”。

楚慧到达无浩山庄时正值晌午,无浩山庄地处无浩山的半山腰,沿路零零散散地长着几棵野桃树,此时刚打花苞,空气中都是草木和泥土的芬芳,煞是好闻。无浩山庄庄主于海已经带着全家在庄子门口等着了,笑呵呵地迎接她。

“承蒙陛下看得起,楚小姐此番前来将我这庄子当成自己家住,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小姐多多担待。”于海拱手,行了个江湖中人的礼。

“多谢于庄主,多有打扰。”楚慧微微蹲身行了个规矩的礼,余光却落在于海身后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身上——这便是于海的独子于江明,也是此番皇帝想让她嫁的人。她微微笑着抬头,于江明也刚好看过来,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被她捕捉到。这也难怪,与楚慧的聪明同时被人赞叹的,还有她的美貌。

于江明旁边站着一个红衣女子,此时正眼神不善地打量她,见于江明看她,伸手在他腰间狠狠掐了一把。于江明哪里还有心思看楚慧,扭头拉着那姑娘的袖子低声哄着。楚慧敛了神色,略一思索便已经猜到这红衣女子就是周琦,于海的世交好友青山派掌门周毅的女儿,与于江明青梅竹马相伴着长大。如今看来,亦是于江明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她心里暗叹一声,看来计划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楚慧回到于家给她准备好的屋子,打算歇息会儿解解乏,谁知她外衫还没脱掉,突然响起一道好听的男声:“楚姑娘这是打算在我面前宽衣解带吗?”

楚慧吓了一跳,回头环顾一圈都没发现人,微微抬头却看见垂下的一片血红色衣角,一个男子正坐在房梁上——正是那天半夜闯进她房里的男子。

“你到底是谁?为何跟我到这儿?”楚慧厉声问道。若说那天她尚且可以把他认为是一个江湖浪荡子,听闻了她的名声一时好奇来瞧瞧的话,那么他今日跟她到这里,便一定不是个普通混江湖的人。

“楚姑娘好生健忘!”说着,那人飞身落地,红色的长衫十分招摇,“楚姑娘那日给我下了那么多的泻药,江湖人讲究恩怨分明,我当然应该跟着姑娘寻仇啊!”endprint

“怎么,那你是打算杀了我喽?”楚慧有些紧张,握着拳退后一步,神色充满戒备。谁知那人却突然欺近她,用扇子挑起她垂在耳侧的碎发,含笑道:“这样的美人儿杀了岂不可惜?”

由于离得太近,楚慧甚至能瞧见他眼神里的玩味。就在此时,丫鬟在外面敲门:“楚姑娘,庄主夫人给姑娘送来两套新衣裳。”

“进来吧。”楚慧扬声道,同时绕过他站在桌子旁,余光却瞥见那男子并没有慌乱地离开,心底不禁纳罕。那丫鬟进来放下衣裳,看见那男子,竟笑了:“羽公子,你来了怎么也不和夫人打个招呼?可巧,夫人前几天还说起你呢。”

楚慧有些惊讶地挑眉,没想到原来他竟是十安江家的二公子江令羽,无浩山庄庄主夫人的亲侄子。江令羽闻言摇着扇子看向她,微微笑道:“有贵客登门,所以我先来迎接贵客,这便去见过姑母。”

自此,楚慧便在无浩山庄住了下来。江湖中人的宅子,到处都布满了机关,自打她第一天无意间踢歪了花园假山后的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幸亏江令羽及时出现她才免于被毒箭扎成刺猬后,便再也不敢闲逛了,每日只待在自己的一方小院中消磨时间。

在此期间,她并没有多少机会可以接触到于江明,反倒是江令羽每日出现在她的墙头。

于海的夫人许久未见这个侄子,邀他多住些日子,他也乐得自在,打扫了楚慧旁边的院子住下,每日躺在墙头上晒太阳,偶尔还会吟几句残诗。楚慧曾细细听来品过,虽平仄韵脚不是那么规矩,但胜在意境开阔,侠气心生。楚慧偶尔也会邀他来品茶闲聊,奈何他不懂茶,喝水如牛饮,真真儿可惜了这些好茶叶。他爱穿红,一身松垮的大红衣袍,单手支着头躺在墙上,竟比墙角盛放的红月季还要耀眼。

日子过得平静如流水,她却依旧没有让于江明迷恋上她,如果不是上京的信催得一封比一封急,她还真想就这样一直过下去。比于江明迷恋上她的消息更早传来的,是由于家保管的一半玄铁令被盗的消息。

已经步入六月初多雨的日子了。楚慧独身一人回到院子时,远远便听见了一阵嘈杂的琴声。她推开院门,果真见江令羽正坐在石桌旁,胡乱地弹着一张精致的五弦琴,便道:“琴倒是好琴,生生被你糟蹋了。”

闻言,他起身走过来,笑着将她拉到琴前,顺手将一片落在她发上的竹叶拂掉后才道:“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弹琴吗?我午时特意下了趟山,我不懂琴,便买了铺子里最贵的,你快来瞧瞧,这掌柜的可曾坑了我?”

楚慧的目光在那片落在地上的竹叶上落了一瞬,才抬手,指尖微勾,清脆的琴音流出。

“是张好琴,可惜要落雨了……”

细雨打得院中的芭蕉沙沙作响,天色已暗,楚慧回房吩咐侍女:“今日早些安寝吧,明日得起早呢。”

果真,第二日一大早,于海一家便带着一个侍女怒气冲冲地来到楚慧的院子。她已经收拾好了,起身迎接:“于庄主一早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于海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供奉于紫竹林祠堂里的玄铁令于昨夜被盗,不知楚姑娘可曾见过?”

楚慧盈盈下拜:“不曾。”

“你还敢狡辩!”周琦气冲冲地指着同行来的侍女质问道,“青儿都说昨日傍晚曾见你进过紫竹林,那里等闲人是不能去的,你去那里做什么,看花吗?”

“不是,是去看竹子的。”她依旧回答得从容。

“你……居然还敢狡辩!”周琦被噎了,上前一步,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于海及时出手止住了她扬起的手,冷着脸道:“近来世道不太平,楚姑娘还是待在院子中,哪儿也不要去为好。”

对于这种变相的软禁,楚慧欣然接受。她将绢条绑在信鸽的腿上,鸽子扑棱着翅膀便飞远了。她也不管这鸽子能否飞出无浩山庄顺利到达上京,便自顾自地转身回房。

“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你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传信,果真不怕死吗?”

闻言,楚慧抬头,只见江令羽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玄衣,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倚在墙头上,正笑意吟吟地看着她。楚慧耸耸肩,反问道:“你不怕和我这嫌疑最大的人来往过密,会被于庄主视为共犯?”

他没有回答,飞身落地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眸子:“我知道,玄铁令不是你偷的。”

楚慧一怔, 视线撞入他的眸子,分明在那幽深澄澈的眸中看到了认真。

“别被我柔弱的外表骗了,你要记得,我是从上京来的。”她垂眸笑道。

他有些烦躁,抓了抓头发道:“那日你回来时身上带了竹叶,我便知道你去了紫竹林。从你这里离开后我立马去了一趟紫竹林,当时玄铁令还好好地待在祠堂里。况且那日夜里落了雨,直到子时才停,所以你留在紫竹林的脚印会被雨冲刷得干净。而那夜的雨直到子时才停,你一夜都没有离开过房间,但是今早林子里却有一排很清晰的脚印,所以我知道,那人是在雨停后才去偷走的玄铁令,而那个人,不可能是你。”

楚慧听完有些惊讶,没有想到看似吊儿郎当的他,心思竟也会这么细密。

“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不辩解?”

楚慧苦笑一声,转身在石凳上坐下:“辩解又有什么用?我是皇家的人,皇上打着什么主意,大家都清楚得很。皇上派我来偷走玄铁令,从而开启玄铁库,把那支令他忌惮的精兵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一切的解释都很合理。”

的确,当今圣上招安无浩山庄,为的便是那支神兵。

前任武林盟主曾请西域的能工巧匠制造了一只由机关控制的铁骑神兵,所到之处城池必摧。正是因为这神兵战斗力非凡,若落入心思不纯之人手里,恐引浩劫。故而盟主在去世之前把神兵封在玄铁库,开启的钥匙便是玄铁令,由他的两个弟子一人保管一半。而他的两个弟子便是后来的无浩山庄庄主于海和青山派掌门周毅。

如此铁狼之师,只要他们肯,拿下上京自己称帝也不是不可能。是人都会忌惮,更何况是年迈多疑的皇帝。

“说白了,我不过是上京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风吹动庭中的夹竹桃,扬起满地残红,江令羽分明看见了她孤独的美,那么惹人心疼。endprint

无浩山庄是在半个月后的深夜,被一群蒙面的武林人士攻破的。

那些人仿佛很熟悉山庄的机关分布,皆巧妙地避开,出其不意地攻入山庄,且个个武功高强。于海率人死守前门,不一会儿便有人从后门攻入,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人攻到了楚慧的院子里,于家派给她的侍女正在院中恶战。她躲在房中,黑暗中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在流动。

江令羽从窗口闯入,拉起她便往外跑。利落地出剑斩杀了几个敌人后,他一边拉着她狂奔一边道:“我们先去前门救姑父,别怕,我总能护你无恙。”

到了前门他们才发现情况不容乐观,来人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人数很多,山庄的人死伤很重。江令羽拉着她厮杀,手脚被束缚着,不一会儿便被逼到了山崖旁。夜风从不见底的崖下吹来,冷得厉害。

“你信我吗?”穷途末路之际,他第一次认真地执起她的手,问她,信不信他。

楚慧苦笑一下,如今前后都是死,他问的这句话却令她真正心慌了。

“我信!”愣了一瞬后,她回抱住他。若崖下是死路,她也算在死前任性了一回。

他抱紧她,纵身跳下了山崖。风吹动他大红的长衫,颜色热烈得带着一腔孤勇。楚慧是在第二日拂晓时醒来的,彼时她正躺在一个山洞里,江令羽守在她身旁,见她醒来,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在洞中一块平缓的石头上铺了些干草,幸亏是夏天,倒也能睡人。又去林子里打了两只野兔,用火烤好了,尚且可以入口。

“没想到这烤的兔子肉味道也不错。”她道。

“我也没想到,你这金贵小姐能吃得下。”

二人视线交汇,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已经给家中报了信,过不了几日,我哥哥就会来寻我们了。等回了十安,你的脚伤就能治了。”他又添了些柴火道。也是他们幸运,这山崖虽高却并不陡,有许多长满了草的缓冲坡,故而他们落下来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只是她在落地时扭伤了脚。

“玄铁令,不是我偷的。”

许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说,江令羽微微愣了一下,抬头笑着耸肩道:“我一直都知道啊……”他起身将她揽进怀里,“虽然我一直知道,但是今日你亲口和我解释我还是很欢喜的,最起码这说明我在你心里还是不同的。”

楚慧靠在他的怀里,微微笑着抿唇:“谢谢你!谢谢你一直肯相信我。”

“你知道吗?第一次见面时虽然是琦妹让我去吓吓你的,但是你的聪慧和胆识令我刮目相看,你细腻得不似那些侠女,却又勇敢得与那些闺阁小女儿不同。”

是的,那日在悦来客栈,是周琦让他去吓吓楚慧的。即使是一场玩笑似的见面,但是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他便已然失了心。

楚慧是在五日后离开的,终究没能等到十安来人寻他们。那日楚慧同父异母的哥哥寻到她时,江令羽正好去了林子里拾柴、摘果子。

她的哥哥淡漠地看着狼狈的她,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地道:“攻上无浩山庄的那些人是周毅的手下,你应该知道的,周毅已经归附朝廷,他们的人是不会伤害你的。”

“我知道……”可是,还是忍不住跟着他逃离。万分危急的时刻,他不顾性命地回来救她,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她心动。由于脚伤还没好,她踉跄着起身又跪下,放低了身段恳求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看在我们兄妹一场的分上,你就当我死了,好不好?”

“父亲说,只要给你看了这个,你就会心甘情愿地跟我回去了。”

一根白玉簪子出现在她眼前,那是她母亲贴身的东西,此时上面已有裂纹。她知道,每一条裂纹都是在威胁她。片刻后她起身,恢复了往日淡漠的样子:“好,我跟你回去,只是,我要跟他道个别。”

江令羽回来时显然心情不错,将意外打到的野鸡扔在火堆旁道:“今晚可以加餐了。”

“上京来人接我回去了。”

闻言,他的身子一僵,转身狂热地望向她:“跟我回十安,不好吗?”

“我这便走了,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你自己保重。”

他冲上来拉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楚慧,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呵,喜欢?”她回头对上他的眼睛,字句伤人,“喜欢有什么用?于江明也很喜欢周琦,但还不是被她害得满门遭屠!”

是的,玄铁令是周琦偷的,于家也是被周家灭门的。其实青山派早已归顺朝廷,楚慧此次被派来无浩山庄,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嫁入无浩山庄,而是转移于家人的注意力,协助周琦偷得玄铁令。

“江令羽,我是个最工于心计、手段狠辣的女人。我并不适合你所在的江湖,而你也不是我的良人。”她一步步走出山洞,徒留下神色灰暗的他怔在原地。他并没有看见她轻颤着肩膀,落下了多年来的第一滴泪。被逼与母亲分开时她没有哭,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威胁时她也没有哭,如今却落了泪。

其实,真正动心的,又哪里只是他一个人。

距无浩山崖底的一别,已过去了整整七个月。

楚慧虽然人在上京,但还是尽力打听江湖上的事情。十安江家家主得知妹妹一家灭门乃是遭了周家的毒手后,重金请来了不少江湖好手,一举攻上青山派。但是青山派根基本就不弱,再加上有朝廷相帮,江家没能讨到好处。

这段日子里,上京也发生了不少大事。当今皇帝年事已高,再加上早年的亏空之症,秋猎时马匹受惊,带着皇帝闯入深山险些丧命,回来后便一病不起,未及入冬便薨了。太子谢勉龙袍加身,大赦天下。可是江湖中的风云变化也传入了楚慧的耳中。

左相府中,楚慧那痴傻了半辈子的娘亲在上京落了第一场雪时去世了。临终时,她难得清醒,拉着楚慧絮叨了半日话。她说,她这一去便可彻底摆脱楚家的控制,楚慧也不必有所顾忌,不必再去被迫做他们诡谲阴谋中的棋子。

“孩子,逃吧!做个山野村妇也好过做这金丝笼中鸟。”

窗外白雪纷飞,楚慧亲眼看着这个她最亲的人离去,面无痛苦,全是解脱。她哭着哭着就笑了,其实去了也好,只是可惜,母亲没能等到来年开春她最喜欢的梨花抽芽。楚慧的母亲出身商户,十九歲前平淡顺遂。她这一生最不平淡的事情,就是遇到了楚慧的父亲,生下了楚慧。endprint

豆蔻怀春的少女一片芳心付给了集市打马而过的少年郎,只是高门男子哪里有真心。痴心错付的母亲生下她后被娘家主母赶出家门,那样傲气的女子,硬是一个人将她拉扯到十岁大才倒下。生命垂危之际,楚慧为了母亲第一次敲开了左相府的门。

原本左相该是不管她和母亲的,却不想府中走出一个老道,凝视了楚慧半天后,开口道:“这女娃甚是聪慧,好好培养,将来可助丞相制衡朝局。”

那时的楚慧便展现出了她的聪慧,她说只要丞相府将她娘亲的病治好,并衣食相待,她就会听话顺从。就这样,她被带到小安山,拜了老道士当师父,学习诡谲制衡之术,再没回过上京。而她的母亲却被左相喂了痴傻的药,以便控制和威胁她。再归来时,她已长至亭亭。

正月中旬的上京北风夹杂着大雪纷飞,新帝在一场宫宴结束后下旨迎楚慧入宫为妃,一切来得有些措不及防。入夜时,有石头不紧不慢地敲打着阁楼的窗棂。楚慧推开窗,意外地看见正倚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望着她笑的江令羽。一别七个月,他眉梢带了风尘,却依旧没有改掉那爱穿红衣的习惯。

“你怎么来了?”在这里见到他,她很是惊讶。

“怎么,这上京富贵地还不允许我们这种江湖浪荡子来啊?”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着树干接着道,“你走后,我找到了侥幸逃脱的表哥,和父亲一起攻上了青山派。表哥虽痛恨琦妹害他家破人亡,却仍不忍心伤害她,而琦妹也为了救他死在自家人的剑下。后来,我一个人去了西域,在大漠里和莽汉们厮混了数月。那里有广袤的大漠和翱翔的苍鹰,就连风都是从四面八方吹来的,虽然条件比较艰苦,但是胜在自在逍遥。”

楚慧听得认真,眼眶不由得有点儿发酸:“所以呢?”

“所以,想带你去看看喽,虽然你的决然离开令我伤心,但是我大哥告诉过我,追姑娘是要百折不挠的。”说着,不待她反应,他从窗口飞身进来,反手揽住她的腰身,笑得轻佻,“再说了,我喜欢的人,怎可被别人抢了去,传出去我羽公子还怎么混?”

楚慧不觉笑弯了眉眼,虽然他此时满口粗鄙话语,她却听得开心:“所以,你是要将我抢出去?”

闻言,他神色认真地问道:“那你可愿?”

楚慧余光瞥见那件大红色的礼服,伸手回抱他:“自然是愿意的。”反正她此时已经没有把柄留在楚家了,而且她很确定,眼前的这个男人可以给她想要的幸福。所以,当然是愿意的啊……

楚慧逃了,就在本该入宫的那一天。江令羽带着她一路向西去往西域大漠,那里有风沙,有烈酒,也有自由,是个告别过去隐姓埋名生活的好地方。

即使身后追兵不断,他们逃得惊险,但他每次都能带她领略到当地最好玩儿的民俗,吃到最正宗的当地小吃。就这样他们一路走走停停,从寒风凌冽的二月初,一直走到绯色桃花盛放的四月。她笑得很开心,和以前那种端庄的假笑不同,是真实而又自然的笑。她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颊边梨窝浅浅。

然而左相依旧不肯放过他们,接到江家被左相和青山派的人马合力围攻的消息时,他们离大漠只剩不到三天的路程。左相奸诈,最是知道他们现在唯一的软肋便是他的亲人。夜凉如水,她为他披上一件外衣,伏在他的肩头轻声道:“我们回去吧,回去救你的父母亲人。”

他神色复杂,良久后揽她入怀:“多谢你能体谅。”

楚慧回抱他:“血浓于水的亲情我明白,况且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遇到这种无妄之灾。”

他们第二日便启程回中原,一路上他不断地联系江家之前交好的江湖帮派。但终究寡不敌众,在一次混战中为了救她而中了楚家独有的噬心散。江令羽堪堪坚持了三日便昏迷不醒,在昏迷前紧紧拉着楚慧的手,叮嘱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回上京。看着他日渐微弱的呼吸,楚慧终是妥协了,她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从十岁到十八岁,一直以为自己以后的生活不外乎是当一颗合格的棋子,替楚家拉拢人心,然后嫁给一个互相利用的相公,等着他在我价值用尽后将我抛弃,甚至毒杀。可是我没想到啊……”

说着说着,她便落下泪来,泪珠儿砸在他脸上,溅起好看的水花,莹白的指尖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眼轮廓。

“可是我没想到会遇到你,你将一颗赤诚的心交给我,勾起了我对爱情的所有向往。可是啊……现在我努力过了,挣扎过了,却还是逃不过……”

她将他送回十安他的亲人手中,离开时,春风吹落了满地残红,衬着她绝美的面容,坚定而决绝。

楚慧回到左相府时,她的祖父已经在书房等着她了。

“将噬心散的解药送去十安,并且以后都不能再找十安江家的麻烦。我便入宫,替你夺得天下。”

左相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深沉阴鸷,冷笑一声道:“你在威胁我?想入宫的楚家女,不止你一个,你有什么筹码?”“当今天子虽然年少,却很有计谋,他刚刚登基便已然对楚家表现出了忌惮,想必现在的朝局,是分庭抗礼吧?况且……”

她抬首,清冷而镇定:“况且之前宫宴后新帝下旨迎我入宫,是因为我像极了他早逝的结发妻子,你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故意让我在宫宴上露脸。如今,只有我入宫才能给你带来最大的胜算。”

左相略一沉吟后,道:“好,我答应你。”

闻言,楚慧挑眉道:“放心,只要日后江郎安好,我会当一颗听话的棋子的。”

楚慧入宫那日,落了雨。

她盛装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明明打了伞,却还是湿了眼,手里攥着的是左相身边的探子传来报平安的信。雨朦胧了前路,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往后荒凉的一生。

她想,现在她爱的那个少侠应该已经到大漠了,或许他会一直在那里生活下去,金沙为伴,苍鹰为邻,执剑江湖,快意恩仇。或许用不了几年,她就会成了一抔黄土,被风卷带着去往那个自由的地方,覆盖在他的脚印上,鉆进他大红衣袍的袖口。

远处驼铃声声,奏一曲抵死缠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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